論鳳姐
「文學是人學」。我國十八世紀偉大的文學家曹雪芹「披閱十載」、嘔心瀝血創作的不朽名著《紅樓夢》,之所以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主要是因為它塑造了許許多多典型的人物形象。從這些人物形象身上,我們看到了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的人情世態;透過這些人物的活動,我們感覺到了當時的時代氣息,認識到了封建社會由盛而衰的必然趨勢。作者揮動如椽的畫筆,描繪勾勒了九百多個人物形象[1],上至皇親王胄,下至丫環奴僕,貧賤富貴各色人等,歷歷盡致,個個肖然。在小說紛繁的人物形象中,我認為鳳姐這個人物寫得最好,塑造得最成功。鳳姐這個形象的塑造貫穿小說始終,可以說充分體現了曹雪芹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的勝利,代表了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最高成就。
一 鳳姐何許人?
鳳姐是賈府的管家,一個實權人物。作者在她第一次登台「亮相」時,就通過林黛玉的內心活動,寫出她是賈府中唯一「放誕無理」的人。繼而作了這樣的交代:「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讓我們初步感到她是一個表面上美麗活潑、實際上淫威毒辣的女人(見第三回)。她善於逢迎:對上極力討好賈府的「金字塔」頂賈母及王夫人,辦事迎合賈母的意志,能說會道的一張嘴,常常哄得「老祖宗」喜笑顏開。連賭錢也要變戲法輸給賈母,從而深得主子恩寵,使得行事有穩妥的靠山。賈母對她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她對賈母的利用,真可謂「挾天子以令諸侯」;「毒設相思局」害死賈瑞,「弄權鐵檻寺」害死張金哥未婚夫婦,都說明她是個奸詐毒辣的封建管家婆;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說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 (六十五回),害死尤二姐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作為封建家庭的實權人物,她又唯利是圖,貪得無厭,活脫一個物質金錢的狂熱追求者:例如趙姨娘就曾指控她背地裡拿著「月例」銀子放高利貸牟利;「弄權鐵檻寺」也是為了三千兩銀子。鳳姐之所以這樣,都是得之於她的「能幹」。為秦氏辦喪事「協理寧國府」而實行「責任制」,就表現了她的理家之才。至於她的能說會道,竟連「十個會說話的男子也說不過」 (第六回)。所有鳳姐的這些性格特徵,在以往的評論文章 中,有許多人曾討論過,甚至有人寫了幾十萬言的專著,認為 「鳳姐是沒落地主階級的代表,基本上是一個庸人」,但「她 也有才幹」[2],是「賈府中的保守派」,個性特徵是「好罵 人」、「愛笑」、「賣弄自己的精細」等[3]。
然而,鳳姐果真僅僅是這樣一個人嗎?她善於逢迎,但為 何要逢迎?她為何要狠毒到害死人命?她又為何那樣貪財,甚 至瞞著自己的丈夫?她真完全是一個地道的「沒落地主階級的保守派」?「好罵人」、「愛笑」能概括她本質的個性特徵?在她身上,難道就只有毒辣奸詐而沒有比這更複雜的東西了嗎?
回答當然是否定的。
偉大的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最大貢獻,在於打破了「歷來野史」,「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好則無所不好,壞則一無是處」的概念化流弊和公式化俗套。「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4]。他筆下的人物,都是極其複雜,血肉豐滿,立體感很強的。鳳姐並不完全是一個「平庸」的沒落地主階級的「保守派」。應該說:鳳姐是從封建統治階級內部脫胎出來的,與她賴以生存的階級的正統觀念有明顯不同甚至相矛盾的新型貴婦人的典型。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段,那奇妙而充滿哲理的議論,傾訴了作者塑造人物的根本奧秘。這段議論由賈寶玉引發出來,論及林黛玉,最後歸結到「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鳳姐,表明作者是把鳳姐作為與寶黛並列的主人公,說明鳳姐也是那正邪兩賦而來的一路之人,「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可見,在作者心目中,鳳姐並非一個「大凶大惡」之人。「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第五回)。作者對鳳姐是「愛而知其恨」的。「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5]。讀者在恨她的同時也對她有好感,甚至同情。若僅僅把鳳姐說成一個「毒辣」的「庸人」,是不能令人誠服的。「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讀《紅樓夢》而僅僅看到鳳姐身上表現的惡毒的一面,而看不到另一面,或看不到鳳姐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時代特徵,看不到形成鳳姐個性特徵的社會歷史原因,看不到作者塑造人物的真正用心和獨到之處,就會真正辜負了作者「十年辛苦」的一片「癡心」!
二 「醋」是誰釀成?
鳳姐雖然生活在處於統治地位的賈府這樣一個「赫赫揚揚」的大家族,但她不是正統的封建禮俗所要求的那種兒媳和妻子。封建禮教要求婦女「三從四德」,鳳姐作為賈府的管家奶奶,理應模範遵守,方不失賈府「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的雅。然而,鳳姐的許多言行是與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相悖的。特別是她的「吃醋」,既不符合「三從四德」,又觸犯了「七出」之條中的「妒嫉」條,實在不像是「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管家奶奶的德行。
《紅樓夢》中有許多章節專門寫了鳳姐的「吃醋」。第四十四回的回目就是「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第六十八回是「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就直言明寫鳳姐的「吃醋」和由於「吃醋」而興風作浪,「大鬧寧國府」,害死尤二姐。看來鳳姐的「吃醋」是有名的了。正如興兒所說的:「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甕。」(六十五回)
鳳姐是不「從夫」的。她對丈夫的偷雞摸狗、明嫖暗娶,一旦發現,從不放過。第四十四回寫賈母翻花樣、學小家人的樣子湊分子給鳳姐過生日。鳳姐的丈夫賈璉是個十分荒淫無恥的紈褲子弟,他趁鳳姐去赴生日宴的機會,招來奴僕鮑二的媳婦在家胡搞,並在背地裡罵自己的女人是「夜叉星」。鳳姐酒吃多了,想回屋歇息,不料發現了此事。她先審賈璉的「探哨」丫頭,並偷聽到了丈夫對自己的敗壞,登時火冒三丈,掀翻了醋缸大鬧起來,先打平兒,再撕鮑二家的,哭鬧不休,以致惹怒了賈璉要拔劍殺她,鬧到賈母跟前,仗著「老祖宗」的寵愛,直到丈夫第二天親自當眾賠情道歉方罷。鮑二家的也因懾於她的淫威自縊而死。可見鳳姐的厲害和可怕!鳳姐被賈璉拿劍趕到賈母跟前,不說「丈夫招女娼」,而言「二爺要殺我」;在丈夫面前,她不譴責丈夫「不忠」,只罵鮑二家的「偷別家的漢子」。可見鳳姐的心機:她深知在封建禮教下,男子的胡搞是妻子管不得的,在賈母面前為了表明她不「吃醋」,不「妒嫉」,就只說「二爺要殺我」;在丈夫面前為了表明自己「從夫」,只罵鮑二家的「偷漢子」。既給賈璉沒臉,潑了胸中的酸「醋」,又沒有給別人留下自己不「三從四德」和「妒嫉」「吃醋」的話柄。作者在這裡借此一罵,既寫出了鳳姐對丈夫胡搞的不滿,表現了她對專一婚姻的本能要求以及她作為管家奶奶所要的體面,也寫出了賈璉的荒淫無恥,揭露了賈府這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的醜惡、和骯髒。同時也點出了賈府醜惡的由來已久。正如賈母在鳳姐鬧到跟前時勸鳳姐的「自白」: 「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不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 (四十四回)作者的描寫是細膩而深刻的,可謂力透紙背,入木三分。
如果說鳳姐在四十四回是明「吃醋」、小「吃醋」的話,那麼,第六十七回至第六十九回寫賈璉偷娶尤二姐被鳳姐發現後的「吃醋」則是暗「吃醋」、大「吃醋」。尤二姐是寧府賈珍之妻尤氏的妹妹,也是個「水性」女人,她不但與姐夫賈珍有染,而且嫌貧愛富,不願嫁給破了產的張華。在賈珍賈蓉父子敢搗著說給賈璉為二房時,她因早已有心勾搭賈璉,就同意了。從而被賈璉於國孝家孝之中偷娶為二房。這事發生後不久,即被鳳姐發覺。鳳姐這次雖然更恨,罵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裡越發熬的成了賊了。」(六十七回)但她在不利之中又能避實擊虛,「大醋」巧潑。她這樣罵,不僅僅是出於她對丈夫的不滿和對多妻制的本能仇恨,更重要的,她之所以要在賈璉外出不在家時,抓住時機,在家調兵遣將、施展計謀,「大鬧寧國府」、「暗害尤二姐」,是因為:(一)她手裡握有賈璉在「國孝家孝之中,停妻再娶」兩重罪過的把柄,-否則她不願背潑婦、妒婦的「吃醋」名聲,這是她的心機! (二)她深知尤二姐的插足會使她失去原有的地位:一則自己無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尤二姐又有生男的可能,一旦生男,自己的二奶奶地位就保不住。尤二姐的存在直接威脅著她的利益,危害著她作為一個兒媳和妻子,作為一個女人的命運!在封建社會這個「人肉宴席」上,鳳姐深知自己此時的處境。若她不先發制人、害死尤二姐,那麼尤二姐一旦生了男孩,她的地位就立即會被取而代之。這在萬事要強,過慣了養尊處優生活的鳳姐看來,當然是不堪設想的。所以她要「大鬧」,她要「暗害」。她這樣幹,可謂正常的防禦以求生存。若只看事件的表面現象,只看見鳳姐的毒辣,而看不到產生這種狠毒的無形而巨大的社會魔影;只罵鳳姐,甚至替那個嫌貧愛富的「水性」女人尤二姐叫冤,而看不到封建禮教和多妻制帶來的危害,就是貶低了作者描寫的藝術價值和作品宏深的認識意義!作者在這裡「顯示了和法律家不同的作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最根本特徵:法律家根據人在某一特定時間、空間內所發生的觸犯刑律的具體行為作為量刑的標準,其目的是懲治惡行,使入知所懼而遵紀守法;藝術家卻是從人的一生的命運之長河的總體來衡量,從其社會、歷史的根源來觀察,其目的是讓讀者從其所創造的藝術形象所具有的全般豐滿性的多采、多姿的現象中,去看出它的複雜、深邃的社會、歷史的內容」[6]。鳳姐作為藝術家筆下的典型,她暗害尤二姐固然是犯「法」,但她的犯「罪」客觀上講難道不是對封建禮教和多妻制的變相的不滿和抗議?!作者不正是通過鳳姐的「罪惡」,批判和控訴了封建禮教與多妻制的大「罪惡」麼?!
鳳姐正是抓住了丈夫「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倚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六十八回)的弱點,展開了有理、有節的反擊。她一面花錢唆使尤二姐的原未婚夫張華告狀,一面又興師動眾、「素衣素車」、問罪寧府,大哭大鬧,使得賈珍落荒而逃,尤氏與賈蓉被她「揉成一個麵團」。因為她深知「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不過借此一鬧,大家沒臉」(六十八回),可見她的心機之深細!在吵鬧中,她還說自己為了顧寧府臉面,打點官司,破費了五百銀子(實則二百兩),使尤氏不得不在賠罪不迭的同時,說不能讓她破費,而「送過去」「補上」。既出了氣,又斂了財。作者這裡順手一筆,活畫出鳳姐貪財的性格特徵。筆觸巨中有細、一絲不漏。既寫出了鳳姐的「吃醋」、心機與貪財,同時又寫出了封建察院的貪贓枉法、「虛張聲勢」。曹雪芹通過鳳姐對封建察院的調撥,十分辛辣地諷刺了封建法律:不過是特權的奴僕和斂財的稅役!再者,作者還通過鳳姐與尤二姐之間的矛盾,說明了封建婦女的做人之不易,說明了封建制度對「女權」的限制和扼殺所帶來的惡果。鳳姐害死尤二姐等的毒「醋」是封建制度釀成的。把鮑二家的與尤二姐的死,罪過完全加在鳳姐身上,是不盡公平的。
小說除了上述兩回著重、集中地寫了鳳姐的「吃醋」外,在第十六回賈璉讚歎香菱的人品時,她也醋心地噎了丈夫幾句:「哎!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麼眼饞肚飽的。你要愛她,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其實,她才不會換呢!因為她已控制住了平兒這個通房大丫頭,不讓丈夫沾邊。她也不會像婆婆邢夫人那樣,為了公公賈赦想討鴛鴦為小,不但不勸阻,反而奔走捏合。婆婆與兒媳、老一代主子與新一代管家之間的不同何等鮮明!可見,被正統的封建統治者視為金科玉律的「三從四德」,在鳳姐這一代身上是極其淡漠的。屢屢「吃醋」,是鳳姐對封建禮教與多妻制的不滿;不許丈夫胡搞,是她對做為一個女人的權利和對專一婚姻的本能追求。鳳姐在寧府的深庭大院裡大演鬧劇,是不合乎「溫良恭儉」的封建教條的。但只有她這個有別於正統封建統治者的管家奶奶,才有勇氣和能耐去撕破賈府那層溫情脈脈的遮羞布,還它個「烏眼雞」的本來面目。
三 不只「酸」和「辣」
「吃醋」以及只因為「吃醋」而變得毒辣,僅僅是鳳姐具有新的與正統的封建禮教制度相悖的個性特徵之一。其實,她還有其它更多的、對於本階級傳統意識的「反叛」。
封建禮教要求「忠」「孝」。鳳姐果真「孝道」嗎?鳳姐「忠」於這個封建家府嗎?也許有人會說,鳳姐對賈母是夠孝 道的了,她是賈母的「衛星」,每日繞著賈母轉,萬事順著賈母干。賈母愛逗樂取笑,她就憑著自己「萬人不及」的口才為老祖宗尋開心,甚至把劉姥姥當活寶,討賈母的喜歡。但對鳳姐的這些手段稍加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鳳姐這樣幹,無非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為自己打算。因為她要抓權牟利,就要獲得賈母的支持,因賈母是這個封建家庭的最高統治者。鳳姐 對這種宗法關係的利用,可以說達到了很巧妙的境地。這種利 用,正如賈母在賈赦要討鴛鴦為小而氣罵王夫人等時所說的:「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道,暗地裡盤算我,我有好東 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也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四十六回)難 道鳳姐不正是個會擺弄賈母的人嗎?她的逢迎,不但賈母說她「鳳兒嘴乖,怨不得人疼她」(三十五回)。就是她的正經婆 婆太太(邢夫人)也嫌她,說她「雀兒揀著旺處飛」(六十五回)。可見她對自己的正統公婆並不「孝道」!因為「孝道」親公婆邢夫人撈不到什麼好處。她之所以要不顧親公婆的 不滿而專去「孝敬」賈母、王夫人,就是因為從賈母、王夫人那兒能使她獲得用來謀財的權力罷了。自私,才是鳳姐最根本的性格特徵!
鳳姐也不「忠」。她只忠於她自己。只要於自己有利的事,不管天理良心,她都去幹,更不用說講什麼「忠」「孝」「仁義」了。她拿著賈府的「月例」銀放高利貸來填充自己的腰包,就曾受到趙姨娘的指控。她剋扣「月銀」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就「連老太太和太太的」月銀她也敢挪用遲發。第三十九回襲人問平兒:「這個月的月銀,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麼?」平兒悄悄告訴道:「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只這體己利銀,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請看,鳳姐之於賈府,不過養豬食肉而已!
鳳姐是一個物質金錢的狂熱追求者。為了金銀,她可以不擇手段。她為了滿足自己貪財的慾望,唯利是圖,使她所聚之財,不但浸透了奴隸的血汗,而且染有統治者本階級人的血漬。「弄權鐵檻寺」,就從兩條人命中撈了三千銀子。就是「吃醋」而「大鬧寧國府」,也不忘從尤那兒趁機打一爪子,撈來淨銀三百。她撈體己、攢私房,競連與她同床共枕的丈夫賈璉也不知道!她放高利貸也瞞著丈夫。而當賈璉在賈府銀錢周轉不靈的情況下,托她向鴛鴦說情,偷運賈母的東西當了應急時,她也雁過拔毛,張口敲竹槓,要二百銀子的「酬謝」。鳳姐不但自己象後來的資本家那樣,從自己的資本周轉中獲取利潤,就連別人經手的資金當中,她也要賺些利息!這恐怕連當代西方托拉斯銀行的大經理(要在別人周轉的資金中贏利)也望塵莫及呢!怪不得賈璉發恨道:「你們也太狠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真真了不得!」 (七十二回)是了不得。金錢不僅使鳳姐忘記了一切,特別忘記了家族觀念與夫妻之情,真真令人髮指!鳳姐做為一個狂熱的女拜金主義者,在中國文學史上,恐怕是空前絕後的。她的貪財,大有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講到資本主義社會的特徵時所說的那樣:「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感傷這些感情的神聖激發,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7]在鳳姐身上,不但有封建統治者的毒辣與奸詐,也有資產階級自產生以來就有的劣根性。「人性」、靈魂以及虛偽的封建禮教已被金錢和自私所代替。這與老一輩正統的封建統治者「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剝削方式有了明顯的不同。鳳姐並不「保守」,相反,
她倒是有所「創新」。她對財產的嚮往和肆無忌憚的掠奪已達到連夢中也與宮中娘娘爭奪一百匹錦的境地! (七十二回)至於她與賈母贏錢時所說的「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等對金錢的形象描述(四十七回),恐怕連巴爾扎克和果戈理也會折服!可謂阿鳳「言志」之辭的自然流露。
鬼神迷信是封建統治者用來維護統治的精神麻醉劑。但鳳姐做為封建統治者中的一員,卻全然不放在心上。她不信鬼神迷信。「弄權鐵檻寺」時,她就宣稱:「我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什麼事,我說行就行」(十五回),這話在一個寺廟裡出自一個封建統治者之口,確實令人吃驚!這與封建的道德規範是不相容的。不僅如此,對於封建禮教「長幼尊卑」的宗法觀念她也並不怎樣看重。在賈府中,王夫人尤氏等見了同輩或長輩男子,便要迴避,唯她不以為然。第十三回賈珍來求王夫人,請鳳姐協理寧府辦喪事, 「唬得眾婆娘忽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封建的嫡庶觀念,在鳳姐眼裡也非教條。探春與賈環雖為萬人恨的趙姨娘所生,但她並不因厭惡趙姨娘而瞧不起探春,她很佩服探春的才幹,認為探春「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了一層」(五十五回),又替探春讚歎:「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兒,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得了去。」(五十五回)聽聽這些話,難道能說鳳姐是個「庸人」嗎?可見她並不平庸俗氣!鳳姐就很討厭封建禮教要求婦女的那種「哼哼唧唧」的假秀氣、假斯文,而喜歡小紅和晴雯式的伶俐爽快,並把小紅收為手下使喚的丫頭。賈環在生母趙姨娘的教唆下,心術不正,對寶玉懷著嫉惡。一次抄寫《金剛經》時故意推倒蠟燭,燙傷了寶玉的臉,王夫人氣得直罵賈環,鳳姐卻一面「上炕替寶玉收拾」,一面只笑道:「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二十五回),並不怨恨賈環。還有一次,賈環與丫頭們玩,輸了幾串錢就耍賴,鳳姐見了只教訓他「窩囊」,「不像個爺們」的樣子,並命人給他幾串錢,囑他往後「長進些」(二十回)。對於下人,鳳姐也不只是「嚴刑拷打」,「剋扣錢糧」。她就同情晴雯,不恨司棋: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說晴雯的壞話,要王夫人將晴雯「攆出去」,鳳姐聽後「縱有千百言辭」,因王善保家的是婆婆的陪房,「此刻也不敢說」(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查出了潘又安寫給表妹司棋的「情書」,她不但不大驚小怪,「只是瞅聲他(司棋)嘻嘻的笑」,「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七十四回)。你看,曾在清虛觀裡「一揚手」打翻小道士的鳳姐(見二十九回)還有這樣的一面!曹雪芹筆下的鳳姐是這般複雜,在讀者面前簡直就是一尊立體的雕塑,由於光線和角度的不同,呈現出不同的側面。多麼高明的藝術辯證法!多麼真實的典型形象!
「才幹」是鳳姐這個賈府風雲人物的本錢。協理寧國府除「五弊」而實行「責任制」,就足以說明她的理家才能。鳳姐 與一般封建管家不同的地方在於她的注重辦事效率。她曾說:「素日跟我的人,隨身皆有鐘錶,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十四回)。我想,當今西方世界的資本家讀了《紅樓夢》恐怕會疑心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的璉二奶奶就是他們 的師娘!關於鳳姐的「狠毒」,過去許多人已議論的很充分,但「毒設相思局」中的「毒辣」也同樣得辯證地、全面地去分析。鳳姐設計整治賈瑞,賈瑞應該知迷當悟,但這位色迷心竅的少爺獸心不死,也只能是咎由自取。同樣是賈府的子弟媳婦,作者的批判與揭露是全面的。當然,這並不是替鳳姐開罪,鳳姐也不見得就是貞節烈女,私生活也不見得不荒唐。正如脂評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一段中所指出的:
「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於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聲價,亦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但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8](據甲戌本)
至於她與賈蓉的關係,多有認為曖昧者。然筆者不敢苟同。因為作者確未明寫。他們之間不過是統治者內部相互勾結與利用的關係(如鳳姐利用蓉薔捉弄賈瑞)。關於這點,小說第十六回寫到「賈蓉忙送出來,又悄悄向鳳姐道」的一段描寫及其脂評可證。脂硯齋在此段上有眉批云:
「從頭至尾,細看阿風之待賈蓉,可為一體一黨,然尚作如此語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據庚辰本)
脂硯齋是研究「紅學」的最早、最有權威性的專家,他的批注價值很大,亦更近作者的描寫意圖。他除了在多處批鳳姐「奸」「毒」「辣」外,第十四回有眉批道:
「寫鳳之心機,寫鳳之珍貴,寫鳳之美(善)勇,寫鳳之驕大」(據庚辰本)
可見作者對鳳姐的態度是既有褒,又有貶的。並非僅僅在描寫中批判了她的「毒」與「辣」。
關於後四十回續書對鳳姐這個形象的刻畫,我認為是敗筆,讀後給人大為遜色之感。至於「掉包計」,我認為是不存在的。鳳姐作為一個慮事萬無一失的管家婆,她是絕不可能去幹的。理由很簡單:因前面紫鵑「情試寶玉」(五十七回)一事已向賈府中人敲了警鐘:黛玉若將來不嫁給寶玉,賈府會面臨著失去寶玉的危險。要這個「心機極深細」的璉二奶奶去幹這樁蠢事,她是萬萬不會冒此風險,負這個責任的。
鳳姐的主要使命是維護封建統治,但她的所做所為又在動搖著這個封建大廈。她與她賴以生存的階級一樣,也是悲劇的命運。因為一方面她是管家婆、統治者,另一方面,她又是兒媳和妻子。她壓迫手下的奴隸而又受禮教與丈夫的挾制。如果所謂「一從二令三人木」按「拆字法」解果真有「夫休」[9]之意的話,那麼,曹雪芹塑造這個人物不會是沒有深意的:封建制度已經腐朽到連自己的枴杖也要拋棄的地步,還能再長久麼?還能容得下寶黛這樣的叛逆者麼?還能不眾叛親離, 「樹倒猢猻散」麼?同時,也從反面證明了:鳳姐身上的某些與本階級觀念相悖的早期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萌芽和痕跡,是不能見容於封建禮教制度的。曹雪芹筆下的鳳姐不過是個悲劇的性格,是封建制度的「殉葬品」。做為「無才不得補蒼天」的失意文人和破落子弟,作者曹雪芹看透了這個男子當政的社會的腐朽不堪,而著力描寫並在揭露批判的同時讚美了鳳姐這個形象。鳳姐的「才幹」,恐怕也寄托了作者一定的社會理想。正如脂硯齋在第五十四回「王熙鳳效戲綵斑衣」一段中所批注的:
鳳姐乃太君之要緊陪堂,今題「斑衣戲綵」是作者酬我阿鳳之勞,特貶珍、璉輩之無能耳(據庚辰本)
鳳姐的悲劇可看作是作者理想的破滅,也是作者現實主義創作美學的勝利,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使曹雪芹在鳳姐身上寫出了社會歷史的必然。
四 何以會有如此之鳳姐?
封建「遺傳」到了鳳姐身上為何產生了「變異」呢?鳳姐作為封建統治者中的一員,何以不「三從四德」?何以不「忠」不「孝」?何以無「長幼尊卑」的宗法觀念?何以唯利是圖,而有某些資本主義在早期萌芽時的意識?因為「一個人的個性,總是不可避免地帶有社會性的因素」[10]。「人的本質並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像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11]。文學作品是社會物質存在的意識形態之一,在階級社會裡,它不能不反映不同階級的觀念。由於曹雪芹處在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由盛而衰的重要歷史時期。早在明代萬曆年問,資本主義已在東南沿海萌芽,至清代曹氏所處的康熙、雍正、乾隆年間,幾經抑制,又有了新的發展。「資本主義的經濟結構是從封建社會的經濟結構中產生的,後者的解體使前者得到解放。」[12]封建制度的走向衰落,使社會上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的端倪。市民思想和平等觀念也有所抬頭。[13]曹雪芹敏銳地感受了時代的變化,不僅在小說中表現了封建制度的不可救藥,塑造了有新興思想和民主觀念的叛逆者賈寶玉和林黛玉;同時也寫出了早期資本主義萌芽和市民思想在統治者內部的折光,而有鳳姐這種不同於傳統封建統治者、時代特徵鮮明的藝術典型。不僅國內資本主義萌芽在《紅樓夢》中有所折光的反映,便是西洋商業資本主義對中國的浸透,在小說中也有體現。且不說寶玉用的「自鳴鐘」、「膏子藥」、「依弗那」、「金 西洋的自行船」[14]等是舶來品,就是鳳姐這個年輕的管家奶奶身上有悖於封建觀念的性格特徵,辦事習慣和氣息,恐怕也與此分不開。可見,鳳姐的性格是有其社會歷史背景的。
鳳姐身上之所以有與正統的封建觀念相矛盾的地方,不僅因為社會環境使之然,也與她所生長的家庭環境的直接熏陶不無關係。她生長在東南沿海的皇商金陵王家,「自幼兒充男子教養」,「有殺伐決斷」(十三回)。清代沿海與西方貿易較多,1684年,康熙皇帝曾下令廢止「禁海令」,並在外貿口岸設專門的稅務機構,朝廷也有專人負責與西洋人做生意。鳳姐曾說:「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十六回)且不說在這裡這位少奶奶是把接待外國人的榮譽與接待皇帝大老爺的榮幸相提並論,而不把皇帝特別看重,只是她所講 娘家的爺爺所辦之事,就知道這個「鳳哥兒」生長的家庭難免不受外國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某些影響。其觀念意識也保不住隨著與西洋資本家商人的接觸而有所變化。況且,作者對鳳姐這個人物的具體刻畫和對這個複雜的典型性格的塑造,已向我們展示了這種影響的鮮明色彩:不滿多妻制而「吃醋」,為了金錢而不顧褻瀆夫妻之情,唯利是圖,極端自私,金錢代替鬼神觀 念等等——作者在鳳姐身上讓讀者窺見了當時的時代特徵。可以肯定地說:「王熙鳳這枝花的根基雖然深深地紮在名宦大族的封建土壤裡,可是當它結成花蕾時,卻已經接受了貨幣經濟折光的某種射線,而誘發了基因突變,產生了變異。」[15]作者的 偉大之處,在於他在深刻地洞察了社會時代特徵的基礎上,塑造了這樣一個複雜的、立體感很強的、很有時代特徵的典型人物形象,又讓讀者透過這一典型形象,深刻地認識了當時的社會。
綜上所述,曹雪芹筆下的鳳姐並不完全是一個「沒落地主階級的代表」,而是中國封建社會制度開始解體、資本主義萌芽初期,由於受到西洋商業資本家的某些影響,有著許多與正統封建禮俗相矛盾的個性特徵的新型貴婦人和統治者的典型。自私、貪財、唯利是圖是她的根本個性特徵。「吃醋」是封建制度下的婦女對專一婚姻本能要求的一種表現,體現在鳳姐身上,還有對多妻制的本能不滿和對「三從四德」的背離。其手段和方式又鮮明的表現出她作為一個新型統治者的自私、貪財、毒辣和有心機。她為了維護作為一個女人的權利,大大「吃醋」以至害死人命,但她的個人犯罪是封建禮教制度本身罪惡的產物。在她身上,不但有封建制度本身所具有的「舊惡」,而且有資本主義萌芽初期本身從封建「舊惡」中「變異」出來的「新惡」。她對封建迷信和宗法等級觀念的不在乎,表現了她對正統封建觀念的淡漠,她對探春、晴雯、司棋等的態度又表明了當時社會新興市民意識在統治者上層的折光。。她極端利己主義的處世哲學,有較明顯的早期萌芽的資產者氣息。她的複雜性格是當時社會和時代的產物。鳳姐這個典型形象的塑造,充分體現了曹雪芹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勝利,代表了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最高成就。
[1]見《北京晚報》1983年12月l 9日題為《紅樓夢寫了多少人》一文中摘引徐恭時l 982年在《上海師院學報》上的統計文章。
[2]王朝聞《論鳳姐》第512頁。
[3]王朝聞《論鳳姐》第100頁。
[4]《魯迅全集》第八卷第350頁.
[5]王崑崙《王熙鳳論》,載《光明日報》l 963年4月25、27日
[6]白盾《王熙鳳性格的悲劇意義》,見《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1輯第135頁.
[7]馬克思《共產黨宣言》,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l卷第253頁.
[8]引文據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訂正.下文所引脂評同,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9]文汛《關於「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幾種解釋》,見《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2輯。
[10]《列寧全集》第18卷第396頁.
[11]馬克思《關於費爾巴啥提綱》,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8頁.
[12]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24章,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二第22l頁.
[13]參見鄧拓《論紅樓夢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意義》(見《人民日報》1955年1月9日)及翦伯贊《論十八世紀上半期中國社會的經濟的性質——兼論<紅樓夢>中反映的社會經濟狀況》(見《北京大學學報》社科版1955年第2期)兩文。
[14]參見徐遲《紅樓夢藝術論》第8頁。
[15]傅繼馥《論王熙鳳形象的時代特徵》,見《安徽大學學報》198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