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尋開心的戰法
一 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麼呢
《紅樓夢》裡的人物,特別是鳳姐,慣於和人開玩笑。用天津話來說,這叫做逗悶子;用四川話來說,這叫做涮罈子;用上海話來說,這叫做尋開心。不論如何叫,也算是他們的一種精神生活。這種生活,當然不只剝削階級才具有。但鳳姐他們的尋開心,或明或暗地流露出剝削階級的意識。尋開心有主動被動的差別,雙方開心的程度也有差別。有時一方很開心,一方不那麼開心。不開心有的裝出也開心的樣子,有的卻掩飾不了不開心。主動去給別人開心的劉姥姥,感覺自己成了不光彩的工具時,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開心的神氣來。鳳姐為了繼續拿她來開心,沖淡她的不開心,又像道歉又像解釋地說:「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笑兒。」劉姥姥為了不使主人因此不開心,也說她早就有精神準備,明白「不過大家取笑兒」。
一般的情況,是主子拿奴才開心。特殊的情況,是奴才拿主子開心。不過,聰明的奴才懂得,拿主子來開心,主要是為了主子開心,所以講究得體,講究分寸,達到「皆大歡喜」這一預期的效果。太上奴才賴大的母親,在「閒取樂偶攢金慶壽」那場合,來了一個尋開心的出色的表演。慣於討賈母歡心的鳳姐,故意說「……二位太太(邢夫人、王夫人)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很開心,哈哈大笑,說「到底是我的鳳姐兒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鳳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佔一個。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 「這很公道,就是這樣。」這就激發了賴大的母親的創作欲和靈感,忙站起來笑道:
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侄女兒;到不向著婆婆和姑姑,到向著別人。——這兒子媳婦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兒竟成了個外侄女兒了。
這麼機智的尋開心,說得賈母和眾人都笑起來。讀到這裡,我也笑了。我笑的是,作者發揮想像,把對話寫得這麼切合人物的相互關係,並不因為把奴才尋開心的語言寫得這麼生動,就美化了奴才本身。賴老婆子這樣一個老奴才,尋開心不像是在挑撥鳳姐和她婆婆的關係。但客觀上使人覺得,這些話對於鳳姐與邢夫人那種「陌路人」的婆媳關係,或邢夫人與邢岫煙的姑姑與內侄女的關係,也多少帶點暗示性吧?
慣於尋開心的鳳姐,即使是在很不開心的時候,比如說她為了扭轉對自己不利的局面,繼續鞏固自己的權勢,因而急於要弄清賈璉偷娶尤二姨的事態真相,在「訊家童」摸底鬥爭這種很不開心的場合,也反覆把尋開心當作鬥爭武器來使用。她把正在賬房裡和小廝們玩得開心的興兒叫來候審,審訊時有辱罵、有恐嚇,也有逗趣——用逗趣的態度和語言來恐嚇興兒,這對興兒的威懾力量不比辱罵或恐嚇顯得輕鬆。豈不早有「笑官打死人」的俗話嗎?我想附帶指出:同樣是在刻畫鳳姐那「笑官打死人」的性格特徵,戚序本這回書把鳳姐寫得太像一般的法官,遠不及蒙古王府本這回書裡的鳳姐,寫得始終不失為一個地主婆,根本沒有喪失形象的特殊點,令人信服。比如,當興兒如實招供了他所知道的密謀,說「……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一聽就火,連啐帶罵:「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她發火,因為興兒把尤二姐稱為「二姨奶奶」,這有損於她那正經奶奶的尊嚴。但是當她警告興兒,不許給尤二姐通風報信,卻襲用興兒對尤二姐的稱呼,把威脅性的內容寄托在尋開心的形式裡。當她喝聲「起去」而又叫興兒「過來」之後,好像「不過大家取笑兒」地說道:
你忙什麼?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麼呢?
二 大家到省心當興兒接受了隨傳隨到一類的警告,忙答應幾個「是」,正要退出門去,鳳姐又叫「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說: 「快叫你去,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興兒回答「奴才不敢。」鳳姐說: 「你出去提一個字兒,堤防你的皮!」這裡的鳳姐,是恐嚇與耍笑並用,「臉酸」與「心硬」齊來的。興兒在「新奶奶」跟前,說「我們奶奶」的特點之一,是「心裡歹毒,口裡尖快」,這不像是興兒在造謠。鳳姐不追謠而這麼醋口噴人,未必就比血口噴人的打擊力量輕微多少。
抄檢大觀園一開始,鳳姐的處境很被動。縱然心裡不滿,也不便對王善保家的發作。於是她表面上不露聲色,暗中卻在捕捉戰機。當發現了司棋的一封私信的時候, 「鳳姐看罷不怒而反樂」,趁對方露出破綻,殺了一個「回馬槍」。而她所使的槍,卻是一句尋開心的笑話:
這到也好。不用你們作老娘的操一點幾心,他鴉雀不聞的,給你們弄了一個好女婿來,大家到省心。
這句笑話,是鳳姐念了司棋私信,瞅了羞得只恨「沒有地縫兒鑽進去」的王善保家的「嘻嘻的笑」了一陣之後才說的。鳳姐這些笑話,較之「不要臉」之類的謾罵,顯得更有力量,更能引出較大的戰果,搞得王家的下不了台。不熟悉封建社會的讀者,不那麼容易理解,為什麼王家的和司棋那麼感到難堪。鴉雀無聞弄了一個好女婿來,這有什麼可嘲笑的?但在三從四德之類的封建思想成為統治思想的封建社會裡,司洪的私信就成了不守婦女規矩的罪惡證據了。讀者不難記起,周瑞家的在旁邊「笑著湊趣兒」的情節。不難記起王善保家的自己罵自己,以至打自己的臉,眾人在旁笑個不住等情節。周家的和眾人的表現,不一定存心要給鳳姐助戰。即使只當作鳳姐那嗡嗡叫的反響來讀,這一切也能顯示封建主義道德觀念那無孔不入無所不在的威力。
王家的又氣又愧,用手打自己的臉,罵自己是「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這種描寫雖然有點漫畫化,卻在表現作者對鳳姐憎惡的同時,揭示了封建觀念對王家的思想上的嚴重影響。不論如何,鳳姐這些尋開心一玩笑話,既很輕鬆,又很刻毒。己所不欲,必施於人的鳳姐,人不犯我,我亦犯人的鳳姐,其行為把封建的道德教條——忠姐之道的虛偽性揭露無遺。看來鳳姐拿司棋私信大作文章,不見得只是一種壓迫奴隸的新花樣。而且因為,她那權勢曾受邢夫人的挑戰,還有她所提出的不宜抄檢大觀園的主張,又不為王夫人所重視,所以,有機可乘,有靶可射時,她就要發洩她的憤怒。司棋和她的外祖母成了首當其衝的打擊對象,而間接受打擊者則是王善保家的靠山——邢夫人。鳳姐的玩笑未必是存心在宣傳道德箴言,但她這種宣傳較之先有道德箴言作主題,從而把它形象化一番的宣傳更帶藝術性,更符合藝術規律。不論是為了打擊別人還是為了作宣傳,鳳姐的玩笑話形式輕鬆,內容刻毒。作為鳳姐用尋開心的方式來打擊對手,是鳳姐性格的一個重要側面。正如她的辱罵和恐嚇一樣,是顯示鳳姐性格整體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三 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人們不容易直覺出來的攻擊,可能也是很有力量的攻擊疆《舊唐書》崔善為的傳記裡,有一點和鳳姐那有力量的鬥爭手段有點聯繫。唐高宗李淵的尚書內史舍人左丞崔善為,生理上的顯著缺陷是身短而背弓,李淵重視他為政的明察,這卻引崔的同僚的忌恨。有人編了四句順口溜,對崔搞人身攻擊。
崔子曲如鉤,隨例得封侯。???上全無項,胸前別有頭,
這幾句「順口溜」能夠流傳的原因之一,在於語言的形象生動,抓得住被攻擊者生理方面的弱點。鳳姐運用「不過大家取笑兒」的方式打擊別人,不一定這麼搞人身攻擊,卻同樣是善於利用別人的弱點的。鳳姐曾說黛玉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儘管這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人身攻擊,作為一種流言,卻也能給對方造成傷害,不是無所謂的。
用談天說笑打擊別人,歸根結底是攻擊者贊成什麼、擁護什麼的思想,在特定情勢之下或明或暗的表現。怡紅院的小丫頭,懶怠上水房去打滾水,在路上碰見給賈母打了滾水往回走的老婆子,提出了一個不識相的要求:「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老婆子拒絕小丫頭的要求。她的回答,好像客氣的玩笑,骨子裡卻帶著刺。她說
哥哥兒!這是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裡就走大了腳了?
不給水的理由說得理直氣壯,——不是給別人打的滾水,是給太太沏茶用的。雖然沒有直接指責對方懶惰,「勸」字用得外柔內剛。「那裡就走大了腳」,更不是普通的玩笑,而是對於應當跑腿的小丫頭的嘲笑。《紅樓夢》沒有描寫婦女腳大腳小一類的細節,沒有直接反映纏足的頹風,然而在打水婦人譏諷人的這句話裡,分明流露出這婆子對大腳的輕視。輕視大腳,是以地主階級的審美標準為標準的,是一種腐朽的審美趣味。不論這個婆子是否自覺,她的話實際上是在宣傳統治階級的思想。正如鳳姐用賈璉要討小老婆來和大丫頭開玩笑一樣,客觀上是在擴大地主階級思想的影響。而這個婆子對於大腳的???視,正如鴛鴦的嫂子把妹妹將做地主的小老婆當作「天大的喜事」看待那樣,是地主階級意識的毒害的結果。這也像鳳姐審訊家童的開玩笑,本質上是一種意識形態的鬥爭。
鳳姐在通常說笑的時候,也是有一定意義的鬥爭。湘雲作東,大家吃螃蟹那回,鳳姐抽空到大丫頭專席交際一番。鴛鴦說笑,「二奶奶又出來作什麼?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豈肯輕饒:「鴛鴦!小蹄子。越發壞了。我替你當差,到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盅酒來我喝呢。」鴛鴦、琥珀、彩霞先後把酒送到鳳姐唇邊,鳳姐「一揚脖子吃了」。接著,她們的玩笑開得毫不拘束。
鴛鴦 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
鳳姐 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
鴛鴦 呸!這也是作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
鳳姐 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
鳳姐說賈璉要討鴛鴦做小老婆,這不過是利用少女怕羞的心理來開玩笑,並不以為丫頭當地主的小老婆是一種恥辱。鳳姐和丫頭們逗樂,並不降低自己的身份,反而顯得她那奶奶地位的優越。眾丫頭敢和奶奶開玩笑,雖不改變他們和奶奶之間並非平等的關係,卻也能顯得她們比小丫頭的地位優越。不論鳳姐是否有意,她這麼「大家取笑兒」起著模糊階級界限的作用。
四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賈府上下,「大家取笑兒」的重要話題之一,是銀子。鳳姐討好賈母,一貫在銀子方面著筆以取悅賈母。有時說賈母的銀子霉爛了,有時說銀子把賈母的箱底壓塌了,有時說賈母疼愛銀子超過對她的疼愛了……。丫頭僕婦,對這一話題也很感興趣。
可能因為鴛鴦明白銀錢對劉姥姥的重要,轉交賈府給劉的贈品時,假裝要勒索人。從荷包裡掏出那兩個「筆錠如意的金錁子」,讓劉姥姥細看看,然後說:「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可能因為劉姥姥懂得經手人抽頭是合理要求,好像真心實意地答覆鴛鴦: 「姑娘只管留下罷。」鴛鴦覺得「取笑兒」的文章做不下去,只得收場,笑著仍把金錁子給裝上,說:「哄你玩呢。」
崇拜銀錢,所以圍繞銀錢說笑的情節,在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裡普遍得到生動的反映。巴爾扎克筆下的財迷葛朗台,就是一個典型的銀錢執著狂。有一次他要女兒把他贈送的金錢拿出來全家欣賞,可是女兒已經把這些金子送給她的情人,一家人的對話雖然顯得誇張,卻不是沒有現實根據的。
葛朗台 ……小乖乖,把你的金子拿來讓我瞧瞧。
歐也妮 嘔!好冷呀;先吃早點吧。
葛朗台 行,那麼吃過早點再拿,是不是?那好幫助我們消化。……
葛 妻 我不餓,你知道,我一向病病歪歪的。
葛朗台 哎!哎!你把肚子塞飽也不打緊,你是……
結實得很。你真像一根小黃草,可是我就喜歡黃顏色。
葛朗台所喜歡的黃顏色,就是指「好幫助我們消化」的金予的顏色。他拿面容枯槁的病人的顏色來開玩笑,企圖從本來引不起快感的事物引起快感。也許是他喜歡背著老婆和女兒,一個人在密室裡「瞇著眼睛看黃金,摩挲把玩……」引起來的條件反射吧,不然怎能從病妻的黃顏色上感到樂趣呢。看來作者是為了引起讀者對剝削者的憎惡,才這麼誇張地揭發守財奴的醜惡靈魂。曹雪芹寫地主階級愛錢,在手法上似乎比巴爾扎克寫資產階級愛錢更曲折一些。但鳳姐拿銀錢說笑話的心理根據,也像葛朗台那樣依賴「自尊心與利益」。而「自尊心與利益是一物的兩面,都從自私自利來的。」[1]鳳姐在賈母表示要替李紈出分金時,連忙笑著和賈母說笑;她的笑話,也是「從自私自利來的」。她說「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帳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子了。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六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後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分子來暗裡補上,我還做夢呢。」鳳姐知道賈母並不這麼「小家子」氣,她才敢於說賈母小家子氣。目的是討好賈母,才這麼把賈母說得很小家子氣。賈母自己的說笑,同樣是自私自利的意識的曲折的表現。當她為鳳姐作生日時,竟這麼說:
我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道好玩不好玩?
賈母和鳳姐一樣,意識形態方面的鬥爭,竟能這麼花樣翻新地在尋開心的活動裡進行著。由此可見,她不只是一個《鳳求鸞》的批評家,也是一個銀錢的欣賞者。
五 不過是貧嘴賤舌
玩笑在鳳姐手裡,成了傷害人的工具。寶釵生日大家看戲,鳳姐把小戲子比黛玉,給黛玉造成精神上的沉重打擊。鳳姐知道賈母喜歡熱鬧,更喜謔戲科諢,奉賈母命點戲,點了一出《劉二當衣》。賈母喜歡扮戲的十一歲的小旦,九歲的小丑,命人賞賜果品又賞錢,不知鳳姐是不是故意搗鬼,笑著說:
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
大家都明白像誰;寶釵只笑不肯說;寶玉不敢說;湘雲口快,說「到象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忙向湘雲使眼色,要她別再說;眾人都笑了,說.「果然不錯」。受了奚落的黛玉,當時沒說什麼,後來卻把她的委屈向寶玉發洩,並且怪寶玉不該和雲兒使眼色。湘雲也怪寶玉不該袒護黛玉。寶玉無辜,卻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
這是黛玉小氣的表現嗎?這是黛玉貴族小姐那階級觀念的暴露嗎?這是寶玉參禪的原因嗎?這是黛玉處境孤立,有痛苦只得向知己發洩嗎?……《紅樓夢》並不說明。就這樣,往往情節簡單而內容豐富。但是這一切都是鳳姐說話引起來的,黛玉話裡那些「公侯的小姐」或「貧民的丫頭」,「自惹人輕賤」或「自輕自賤」,正是揭示著鳳姐的玩笑話那妙在不言中的思想內容。黛玉有小姐的自尊心,當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既缺少劉姥姥那種逆來順受的涵養,又缺少尤三姐那種不容輕侮的潑辣勁頭,何況鳳姐的話很難抓住把柄,所以當場是啞吧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有人說鳳姐不過有感而發,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不對,這種說法太不小氣了。鳳姐的惡毒恰恰在於:明知黛玉「行動肯惱人」,偏要信手拈來,把小戲子來比黛玉,卻又自己不明說而挑起眾人來說。黛玉為什麼只得打落牙齒往肚裡咽?因為,倘若她當場還擊,只能給人們造成氣量狹窄的印象,她有顧慮。那就會和茶葉所引起來的玩笑一樣,給鳳姐提供繼續用說笑話打擊她的條件,精神上受到的傷害更難消除。事後黛玉怪寶玉說: 「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這何嘗真是埋怨「不比不笑」的寶玉,這是憎惡沒有直接比.笑而挑動眾人發笑的鳳姐。後來黛玉在《葬花詞》裡,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哀歎。「風刀霜劍」所象徵的社會內容,不只是趙姨娘在賈政、壬夫人跟前的進讒,不只預示了襲人在王夫人跟前的含沙射影,也包括鳳姐那些「不過大家取笑兒」的說笑。談茶葉那回,也搞得黛玉很難堪。鳳姐還擊說笑的黛玉
到求你?你到說這些閒話,喫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
眾人笑了。李紈笑向寶釵,說: 「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黛玉說:「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這就火上加油,引起鳳姐進一步的「取笑兒」:
你別作夢。你替我們家做了媳婦,少什麼?你瞧人物兒(指在場的寶玉),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受窘的黛玉只得「抬身就走」。《紅樓夢》藝術的顯著特點之一,是該繁則繁,欲簡則簡,並非一味地追求細膩的,因而讀起來才可避免令人感到「吃膩了」。有些年輕人讀慣了以講故事代替寫小說的作品,抱怨《紅樓夢》太細膩,這其實是冤枉。即使是寫鳳姐把黛玉比戲子所引起的後果,寫湘雲與寶玉和黛玉與寶玉那兩場既互相照應又互相對比的衝突,其細膩的特點也是用洗煉的筆墨寫出來的。鳳姐借茶葉取笑黛玉,作者變換了手法,只這麼簡略地直接寫出它的後果——黛玉「抬身就走」。
六 這會子不怕你不出汗呢
鳳姐那「取笑兒」的客觀效果,從黛玉另一次對鳳姐的畏懼也體現出來。黛玉正在寶玉病榻前說話,忽聽外面有人說二奶奶來了,連忙要從後門出去。寶玉拉住她,奇怪她為什麼這就要走,黛玉急得跺腳,悄悄對寶玉說: 「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
真是越怕事越有事,鳳姐常常不放鬆拿寶玉黛玉「取笑兒」。「斟情女情重愈斟情」那回,寶玉黛玉剛剛哭過,鳳姐尚未進屋就喊:「好了。」一進屋來,笑嘻嘻地說:「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兒為什麼又成了『烏眼雞』呢?」當她把兩人帶去見賈母,還說:「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及至到那裡,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到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到象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裡還要人去說合。」鳳姐說得滿屋裡的人都笑了,黛玉也只不過一言不發。這些話的確好像「不過大家取笑兒」,但寶黛二人的形象被醜化,引起他倆發生衝突的社會原因被淹沒,而她自己的巧嘴,卻又有機會賣弄。說話不虧本,她又一次取得了巴結老太太的成功。不過,正如俗話所說,「話怕詳,屎怕嘗」,不論鳳姐是不是有心,這些好像無心的笑話,又一次暴露了她那不怎麼乾淨的靈魂。
早有讀者稱讚過《紅樓夢》作者,說他「以拈酸吃醋者寫之,其聰明不可及,其體會小兒女之心腸者更不可及。」[2]這種稱讚,只說對了一半。作者寫人物的思想感情寫得那樣細緻,是對人物體會得深入的產物。不過,黛玉嘲笑寶玉上學是為「蟾宮折桂」創造條件,這何嘗只是小兒女之情?作者何嘗是「以拈酸吃醋者」體會出來的?所謂體會或揣摩,作為作者的認識活動,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看來曹雪芹體會人物的感情和思想也無例外。不論是黛玉嘲笑寶釵給惜春開列的無所不包的畫具單子,還是黛玉批評寶釵對寶琴懷古詩的批評,雖然不能說這就是曹雪芹在反對繁瑣哲學和歷史教條主義,但是曹雪芹所塑造的形象本身,卻具備了反映思想鬥爭的作用。
應當附帶說一說:不論是對於小說裡的人物的對話,還是對於抒情的詩或無唱詞的音樂,用自己並未真正懂得的原則任意來解釋它的思想內容,以為給它扣上一頂帽子就算是完成了具體分析的任務,不覺得自己穿鑿附會的妄測違反了科學的態度,雖然論者一本正經,其實是一種滑稽的現象。但這不是說對話、詩、音樂和一切藝術,根本不可認識,不能認為企圖對它作出判斷一定就是對文藝之神的冒瀆。我想,倘若認為猜燈謎那回,鳳姐拿寶玉取笑的行為不只是自作聰明的鳳姐的愛表現,利用機會賣弄自己的嘴乖,以揭別人老底來尋求快感,而是具備一種思想鬥爭的意義,不就是耳食之談吧。當賈政告辭賈母退出,寶玉「如同開了鎖的猴兒一般」, 「指手畫腳,信口批評」那些在他看來不怎麼高明的燈謎,鳳姐抓住機會拿寶玉開玩笑。
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合你寸步兒不離才好。剛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著叫你作詩謎兒?這會子不怕你不出汗呢!
經過「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考驗的寶玉,再叫他做燈謎未必一定「出汗」。鳳姐也未必一定以為寶玉會在老爺跟前為燈謎出汗,「不過大家取笑兒」,拿寶玉害怕賈政這一弱點來寒傖寶玉,以顯示自己的本領高強罷了。但是,正如寶釵明知元春燈謎的謎底,卻又故意猜錯那樣,鳳姐把賈政這樣的權威人士拿來嚇人,也暴露了她那把權勢看得高於一切的思想。不論鳳姐是否自覺,她一貫站在打擊黛玉這樣的叛逆的一邊,不過所用的不是棍子而是舌頭。
七 還是這麼松咕唧的
鳳姐用笑話打擊別人,既可達到打擊別人的目的,於自己也無損。在「市井間的牆上畫上烏龜,背上寫上他的所討厭的名字的戰法」,能使「看見的人」「往往不問是非,就嗤笑被畫者」[3]。鳳姐把黛玉比小戲子的戰法,雖未給黛玉造成致命傷,卻也像畫烏龜寫上別人名字那樣,引得起旁人的嗤笑,也算得上有成效的一種戰法。而且鳳姐的戰法遠比畫烏龜的戰法高明。因為黛玉感到話裡有話而難過,第三者卻往往看得無所謂。就拿鳳姐說黛玉「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的話來說,脂硯齋就不像我這麼好挑剔,而且簡直像在替鳳姐辯護: 「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批者、作者皆為(謂)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謔)語,我也要笑。」這批語彷彿是要說明:戲而不謔,不成其為有趣的玩笑。鳳姐對黛玉的戲謔不帶惡意。不論如何,鳳姐這玩笑卻很難斷定她一定擁護「木石前盟」。而它沒有引起第三者的不平,黛玉的「抬身就走」,卻難免引起氣量窄狹的非議。怎能說烏龜戰術毫無成效?
當然不能以為凡開玩笑就是攻擊。麝月取笑挨了乾娘打罵的芳官,她說:
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這會子又不妝扮了,還是這麼松咕唧的。
麝月不是把芳官當作善於鬥爭的紅娘來歌頌,也沒有象鳳姐說黛玉象小戲子那樣故意引起對方的痛苦。很難說有時和襲人一鼻孔出氣的麝月,也一定是對芳官懷著惡意。
寶玉最怕得罪黛玉,可是他卻經常和黛玉開玩笑。他用耗子精變成林黛玉的模樣去偷香芋的故事來編排黛玉,卻並未因此引起「行動肯惱人」的黛玉的反感。所以「玩笑裡有階級鬥爭」這句話也是相對的。人長了嘴總得說話,似也不必聽風就是雨,切記在心,作為「打小報告」的資本。
當中了魔法的寶玉從不省人事的狀態救醒過來,「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半日,嗤的一聲笑。眾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麼?』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得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麼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姐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黛玉的摔簾子,說寶釵學鳳姐「貧嘴爛舌」,是不是只能怪她「行動肯惱人」?寶釵這麼嘴貧,當真只「不過大家取笑兒」嗎?當然,黛玉自己,也不只一次拿寶釵取笑。當寶釵那「金玉姻緣」的內心秘密被薛蟠戳穿, 「滿心的委屈氣忿,整哭了一夜」,第二天那雙眼睛「大非往日可比」,黛玉推己及人,以為寶釵因寶玉挨打而哭,嘲笑寶釵:「姐姐也得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也還醫不好棒瘡。」這不也是一種「貧嘴爛舌」嗎?但是,她從來不像鳳姐那樣,捉弄了人卻用「大家不過取笑兒」的謊話來掩飾自己的真實動機。
在娘家有錢有勢的鳳姐看來,黛玉那「人品」和「模樣兒」且不說,那「門第」、「根基」和「傢俬」是很成問題的。她所說的「那一點還玷辱了誰」,正如她拿黛玉比小戲子,對黛玉來說,同樣是一種鄙視和侮辱,也同樣不易抓住她「取笑兒」的真實動機。值得感謝的,是作者沒有唯恐讀者不認識鳳姐的真實動機,直接站出來作有關的說明,而是讓讀者從黛玉以至湘雲、寶玉對鳳姐的「取笑兒」的反應,即從鳳姐動機的客觀效果,來認識她的動機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說的什麼「不過大家取笑兒」。寶玉是好心制止史湘雲多嘴,黛玉卻拿寶玉的好心出氣,這是黛玉自己不能排除「門第」、「根基」和「傢俬」等剝削階級觀念的束縛的表現,也是鳳姐能夠用「取笑兒」的話使黛玉(不是別人)不高興的原因。「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的鳳姐,不會不明白,黛玉為什麼「行動肯惱人」。但她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黛玉來「取笑兒」,用雙關的其實很有針對性的「那一點還玷辱了誰」的話來「戳人的心」。讀者不難理解,鳳姐那「唯天可表」的「一片癡心」,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真實動機。曹雪芹這樣多方面地描繪鳳姐的玩笑戰術,正是他熟悉慣於使用這種戰術的鳳姐之流,擁有變換運用這種戰術的方式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