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熙鳳的悲劇(一)
從置於《 紅樓夢》 第一回之首的「作者自雲」來看,曹雪芹創作這部文學巨著的目的之一是「使閨閣昭傳」。他取材於當日「親睹親聞」的女子,然後「用假語村言敷演」關於她們的故事。那些女子原是行止見識出於堂堂鬚眉之上的,而在曹雪芹虛構的太虛幻境中,她們被稱為金陵十二釵了,也仍然不是庸常之輩。但記錄她們的「過去未來」的簿冊,卻置於薄命司內。同時,曹雪芹又寫到太虛幻境殿後室內所焚之香名「群芳髓」、待客之茶名「千紅一窟」,酒名「萬艷同杯」。脂評說:「窟」隱「哭」字,「杯」隱「悲」字。如此說來,曹雪芹又借香、茶、酒之名暗示了群芳的悲劇命運。王熙鳳是金陵十二釵之一,她不是庸常之輩、但又是薄命司中的人物,她的一生也是一個悲劇。不過,她的悲劇的性質是值得我們探討的。
一
太虛幻境薄命司簿冊王熙鳳頁一上的判詞是:「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它預示著王熙鳳的兩方面的悲劇,其一是有使人愛慕的才幹的女子在「末世」的悲劇,其二是婦女的婚姻悲劇。
王熙鳳生來聰明,簡直是「太聰明」了,周瑞家的說她「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但她的生活環境和經歷才真正培育了她的才千。她雖然取了個學名,但不識字,這限制著她的聰明才智的發展,卻也使她的才幹向另一方面發展。她曾誇耀說:「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的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她的爺爺與現代外交部禮賓司和外貿部的高級官員相近,表明她的家庭與外界交往多。但據「護官符」注,王家是「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王熙鳳的叔叔王子騰原為京營節度使、薛蟠進京時升為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後又升為九省都檢點。如此則王家的根底是武將。大概是將門的遺風,王熙風「自幼假充男兒教養」,並如賈珍所說,「從小大妹妹頑架著就有殺伐決斷」,由此可見家庭對她的影響。王熙鳳有西洋自鳴鐘和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依弗那」等,又表明她爺爺在世時的家庭環境對她的才智以至整個性格的發展也有影響。封建社會中的大家閨秀多被封閉在閨閣內,性格太多是內向型的。王熙鳳雖也居於閨閣內,但「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又有機會耳聞許多「窗外事」,因而渴望「見個大世面」,她的性格就可熊向外向型發展,也可能使她的天生巧嘴更巧。出閣後,她又被選為榮國府的當家人,總攬榮國府的家政,在管家辦事中,又「越發歷練老成」了。
據冷子興介紹,賈璉自娶了王熙鳳之後,賈府上下無一人不稱頌王熙鳳,「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的確,王熙鳳言談爽利,口才很好,使人「愛慕」。她說話「盡情」,心中所想常和盤托出。賈璉從蘇揚回來謝鳳姐操持勞碌時,鳳姐竟把初當家時的心情搬了來,說自己當家是「捻著一把汗兒」,又正話反說,說協理寧國府秦可卿喪事「竟鬧了馬仰人翻」,嬌妻撒嬌,洋洋得意,滔滔不絕,委婉動聽。但因賈璉誇香菱標緻,鳳姐便含酸,借趙嬤嬤求賈璉另眼看待兩個兒子的話題,說好色的丈夫「拿著皮肉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隨即又改口說:「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內人』一樣呢」, 「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醋得「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的賈璉「只是訕笑吃酒」,無言可答,趙嬤嬤卻說:「奶奶說得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鳳姐又反對「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卿嚼」的裝斯文,倒稱讚紅玉「口聲簡斷」。「盡情」和「簡斷」使她言談爽利。她又稱讚紅玉能把四五門子的事「說的齊全」,而她自己說話又是一套一套的,並且象薛寶釵誇平兒那樣,「一套一個樣兒」, —— 因為平兒說話是她「調理」出來的。這些使鳳姐的口才達到周瑞家的所稱揚的那樣:「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另外,鳳姐思維敏捷,說起話來妙喻迭出,擬人擬物神似,「外人」「內人」之類的仿詞對偶和集俗語等皆無師自通,運用自如,因而言談詼諧有風趣。況且她肚內又有無限的新鮮趣談,除了擅長說笑話,還說什麼張道士拿盤子送寄名符來「像是和我們化佈施」,老祖宗到蘆雪庵趕詩會湊趣是躲債,老祖宗木匣裡的錢會把別人的錢召了去,等等。這些趣談現身說法,活現了種種社會相,不但表現出鳳姐是個幽默大師,而且使她的性格具有吸引人的魅力。
王熙鳳敏感機警,心機深細,能摸透別人的心理而因人制宜。她的口才又幫了她的大忙,因而長於應對,善於應酬。榮國府元宵開夜宴,賈母問襲人怎麼沒有出來服侍寶玉,王夫人回答說:「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來。」這反倒使賈母責備說:「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不成?」鳳姐接著說:襲人不來,「三處有益」,一因「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須得襲人照著園子;二是襲人能在寶玉回怡紅院時把睡前諸事料理齊全,三是可以全襲人的禮。這番話正符合老祖宗害怕失火和溺愛孫子的心理,於是賈母立即稱讚她「比我想的周全」。不但不責備襲人,反而予以關懷。王夫人查問丫頭的月錢,鳳姐對答如流,並申明是「外頭商議」減了姨娘們的丫頭的分例,以致在旁的薛姨媽說:「只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子似的,只聽他的賬也清楚,理也公道。 」她接待黛玉,則表現半善出應酬。對客人,對主人賈母王夫人和雙方的奴僕,都有相應而得體的感情、態度和言語,真可謂面面俱到。劉姥姥來求救濟,鳳姐端端正正坐著,低頭只管用小銅火箸撥手爐內的灰,最後又說,「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一面說,葉面就站起來。只此兩端,可見其行事何等驕大。俱中間抬頭要茶時見了劉姥姥,又滿面春風的問好。她早知劉姥姥的來意,一面推托,說「不過借賴祖宗虛名作個窮官兒」,一面卻叫周瑞家的回稟王夫人。得知王夫人的意思後,她說了一番委婉而大有情意的話,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當是沒有,心裡便突寒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得又渾身發癢起來」,只管千恩萬謝。如此應醚,既不忘回稟王夫人,像是出使不忘君命,又先拒後施,所收到的效果也特別好。這次是「得意濃時易接濟」,鳳姐居高臨下,夏太監來勒索卻使風姐「居下臨上」,但她也應付得很出龜。她叫賈璉躲起來,由自己出面。一方面,她叫旺兒媳婦拿金項圈去押,銀子還是給的,另一方面,話也說到了:「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只怕沒有,若有,只管拿去。」這既不觸怒倚勢弄權的太監,又著實揭了一下,頂了一下,使之理虧。弱國的使者如能這樣對付貪得無厭的強國,也算得上不辱君命了。另外,鳳姐還有排解糾紛的能力。
更突出的是王熙鳳有操辦大事的才幹。她心機深細,才智超群,而且本性要強,愛逞能。賈珍請她協理寧國府秦可卿喪事,王夫人擔心她「料理不清,惹人恥笑」。可她「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今見賈珍來請,她「心中早已歡喜」。愛逞能是她的才『智能充分發揮出來的內在動力,調動了她各方面的才能。她心機深細,因而洞悉寧國府的五大弊病:頭一件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鈴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於是她立即採取果斷措施,要了寧國府「家口花名冊」,召集女僕前來,按人分配專職,並再三申明賞罰不顧臉面,顯出她辦事幹練併力求駕馭全局。她說:「既托了我,… … 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口聲簡斷,威勢十足,「唯我是主」,一如發佈軍令。果然第二天她就對一個誤卯的女僕毫不留情地加以處罰,堪稱有殺伐決斷。從此眾女僕知道鳳姐的厲害,都兢兢業業不敢偷閒,寧國府「辦事無頭緒、推托、偷閒、竊取」等弊病,一時都被鳳姐革除了。在「此五件實是寧國府鳳俗」句下,「戚序本』,有脂評說:「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豈獨家庭,國家天下治之不難。」鳳姐雷厲風行,短時間就把一個混亂的寧國府治理得秩序並然,而這又可移於治國,確實表現出她有駕馭全局、治繁理劇的才幹。而威烈將軍賈珍、一等將軍賈赦和工部員外郎賈政都沒有這種才幹。秦可卿稱讚鳳姐是「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另子也不能過」的,賈母說她是「霸王似的一個人」,曹雪芹又讚歎說:「金紫千萬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這反映出,曹雪芹目睹政治黑暗腐敗而對從政治的男子的失望,把目光轉向有才幹的女子。這種心情在他創造王熙鳳形象時起到特殊的作用,使之具有「像外之象」,即在一個貴族之家的當家少奶奶背後還有一個「脂粉隊裡」的形象。況且王熙鳳那種行事的氣派和風度,周瑞家的說她「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曹雪芹又不無調侃地說她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揮霍指示,目若無人。脂評則認為「協理」一節「寫鳳之心機,寫鳳之聲勢,寫鳳之珍貴,寫鳳之英氣,寫鳳之驕大」。還有,即使對王熙鳳幾乎全盤否定的現代評論者也承認,她「部署得那樣嚴謹,簡直和軍令不相上下」。這些又一次表明王熙鳳的性格具有二童性,即貴族之家有才幹的當家奶奶和有英氣而驕大,有治國治軍潛能的女英雄的性格。
作為粉脂隊裡的英雄,王熙鳳還有用兵克敵制勝的本領『她得知賈璉要尤二姐做二房後,為了迫使他們離婚,竟有膽矗和智謀製造一場假育司。她命旺兒把己經退了親的張華勾來養活,調唆他封都察院告狀。但這「不過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息的。」果然她運用賈府和王府的財勢操縱著都察院,使張華告狀兵是虛張聲勢。但她通過張華告賈璉的罪又是實有的。如此虛虛實實地發動攻勢,一到鳳姐親自出馬到了寧國府,威烈蔣軍責珍聞鳳喪膽, 「忙命備馬,躲往別處丟了」。一陣潑鬧鬧得尤氏和賈蓉處處被動後,鳳姐說:「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雛,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話說:『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麼事作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便是個韓信張良,聽了這話,也把智謀嚇回去了。」其實,「拿著滿理」而又「瘋了的人」正是調唆張華的鳳姐本人。她倒過來說自己發動的攻勢能把韓信張良那樣的大將和謀士的智謀嚇回去,也不完全是虛擬妄稱。至於她毒設相思局,也符合誘敵深入,調兵遣將以圍殲之的用兵之遣,不過遮用千害人,不足取的。
總之,王熙鳳具有多方面的才能,特別是具有治國、治軍,用兵和外交的潛能,而且「行事比世人都大」,堪稱「脂粉隊裡的英雄。」但據脂評透露,她後來「短命而死」,她的多方面的才能也隨之被毀滅。如果我們能揭出她「短命而死」的成因,,也許就能闡明這個脂粉隊裡的英雄的悲劇的性質了。
二
葫蘆僧曾說,金陵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皆賺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王熙鳳和賈璉成親,又進一步加強賈王兩太家族的聯盟。王熙鳳在此基礎上,又由於「巧」和「嘴乖」而得到太婆婆賈母的寵愛,因是王夫人的內侄女而得到信任,所以婚後不到兩年,安富尊榮的王夫人便把管家重任交給她。總攬榮國府的家務,「事多任重」。事多,正如丫頭善姐說的,「我們奶奶應承了老太太,又要應承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姑嫂姊妹,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她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禮,家裡又有這些人情客禮的調度。銀子上千錢上萬,一日都從他一個手一個心一個口裡調度」。不僅如此,她還愛攬事,這就忙上加忙了。任重,是要維持「家富人寧」。在維持家富方面,正如興兒所說,她「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隨著又要為榮國府入不敷出操心。鳳姐說自己和賈珍原先「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起淘氣了這麼大。這幾年周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以致賈母也說她「禮體不錯」。而「禮之用,和為貴」, 鳳姐在詩禮名族賈府中也以「和」維持「人寧」。她以賈母為靠山,力求固寵擅權,但也孝順,承歡膝下;對王夫人則恭敬聽話,經常回稟請示;對稟性愚強的邢夫人隱忍遷就,也合乎孝道。與妯娌尤氏李紈相處,常互相打趣,短處被揭則嘻笑解嘲退讓。對寶玉、黛玉和探春等小叔子小姑子也是愛護的。所以薛姨媽、李嬸和尤氏都稱讚她「真疼小叔子小姑子」,不是「禮上的情面」, 「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周瑞家的說她「待下人未免太嚴些」這也是維護賈府的「禮體」,而對趙嬤嬤、李嬤嬤、紅玉和襲人又有慈老愛幼之恩。總之,鳳姐本人是促使賈府在封建禮制內和諧相處的。不僅如此,她還要維護賈府的禮制家規。年老好色的公公賈赦要強娶鴛鴦做妾,鳳姐不贊成。她不但轉述賈母對賈赦的意見,而且對刑夫人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這是勸公婆守禮,也是要使公公「康寧」。賈母八旬大壽,榮國府兩個女僕得罪了尤氏,鳳姐命捆了送到寧國府讓大嫂子開發,以致賈母說:「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本來有些事不是鳳姐管的,但上下都找到她那裡。例如寶玉和黛玉拌嘴,賈母就差她去解勸。起詩社作東要化錢,李紈又帶著探春等去「鬧」。但更多的是「自找」的。對賈母,她忙於趨奉。賈母到哪兒,她趕到哪兒,承歡湊趣,「討老太太笑一笑開開心」,延年益壽。送秦氏之殯出城,「鳳姐記掛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逞強」, 「唯恐有個閃失,難見賈母」,因此叫他不要猴在馬上,而與自己同車前行。如此操心兼有孝慈之意。為了息事寧人,她還親自出馬排解李媛撞排吹襲人引起的糾紛。這樣,鳳姐操勞操心更甚。
於是一種矛盾在鳳姐身上形成。賈芸到鳳姐處謀事時,曾代擬母親的話奉承:「說嬸子身子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他無意中說出:在事多任重的前提下,「好大精神」與「身子單弱」發生矛盾。換句話說,鳳姐「精神頭」很足,但體質弱,不能長期承擔事多任重。祝且賈府正處於衰落瓦解的過程中,鳳姐或自己製造事端,或他人尋釁,又陷入主僕矛盾、嫡庶及氏房二房之間的矛盾和夫妻矛盾之中,使「好大精神」與「身子單弱」的矛盾日益嚴重,終於導致她自身不得「康寧」。
王熙鳳在當家中,本來有一種良性循環。她有理家之才,而且, 「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 「不肯偷安躲靜」, - 這是能者多勞。因不肯偷安躲靜而「當家妥當」,並且「歷練老成」, - 這是勞者多能。這樣就形成良性循環。由於她「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才幹」,巴不得賈珍請她協理秦氏喪事,這也是能者欲多勞。接受此任之後,她「不畏勤勞,天天卯正便過來理事」。跟隨賈璉到揚州的昭兒回來,鳳姐撥冗細向一路平安消息,連夜打點帶去的衣物,又囑咐昭兒「在外小心伏侍」。如此操心,趕忙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睡下又走了困,不覺天明雞唱,但她還是「忙梳洗過寧府來理事」。她兼管兩府,「剛到了寧府,榮府的人又跟到寧府;既回到榮府,寧府的人又找到榮府。鳳姐見如此,心中倒十分喜歡,並不偷安推托」。因她日夜不暇,所以「籌畫得十分整肅」,合族上下無不稱讚。可見多能多勞相互為用,相輔相成。但其中已潛伏著「身子單弱」與「好大精神」的矛盾,且這矛盾因家族內部矛盾的激化而發展,並轉變為惡性循環。
脂評認為「睡下又走了困」等描寫,是為了鳳姐「病源伏線」。後元妃省親,鳳姐又忙得力倦神疲,以致帶領女僕收拾一應功用之物時,只得掙扎著。在榮府二房的妻妾嫡庶矛盾中,鳳姐站在王夫人一邊,常用「正言」彈壓趙姨娘的妒意,導致趙姨娘買通馬道婆冶害她,幾乎喪命。她又常盤查賈璉。但她雖日夜操勞,卻能掙扎著「與無事的人一樣」。所以賈母對她寵信日增,為她攢金慶壽,使之榮寵達到了高峰。但正在這時,她發現賈璉和鮑二家的通姦,氣得渾身亂戰;潑酸大鬧,賈璉反而拔劍要殺她。原來「粉面含春威不露」, 「霸王似的一個人」,這時嚇壞了,一副「不施脂粉,臉黃眼腫」的可伶相。再過一段時間,終因「操勞太過,氣惱傷著」,剛到年事忙過,鳳姐便小月了。又因「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乎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下來。一月之後,竟添了下紅之症」。好大精神與身子單弱的矛盾爆發了。但她仍然「籌畫計算,想起什麼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在人諫勸,他只不聽」, 後由李紈和探春代理家務,鳳姐也日夜操心。趙國基去世,鳳姐唯恐她們不知喪葬銀的舊例,便命平兒去告訴探春。她還對年兒說,如今「像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 「若不趁早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都賠盡了」『又說:「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這是她擔心賈家衰落、並想挽回。所以探春婆興利除弊,她是贊同的,說「如今他有這個意思,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臂膀,」 「於太太的事上有益」、她還囑咐平兒,即使探春拿她開例作法子,也要退讓。另外,王夫人處的玫瑰露失竊,她力主拷問丫頭,並打算把冤屈的柳嬸革出不用。可見她病中也無一刻心閒,所以一直服藥請非了七八個月,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但事不由己,賈璉偷娶尤二姐,嚴重地威脅著無子的鳳姐在賈府的地位。這回把她氣藏了,所以心力已虧也得拚命。她費盡心機,先賺尤二姐入大觀園、接著咬使張華告狀,發動一場假官司,大鬧寧國府,最後用借刀殺人計害死尤二姐。又因鳳姐捆了兩個女僕讓尤氏發落,趙姨娘乘機挑撥林之孝家的,導致刑夫人的陪房費老婆子向邢夫人求情。而邢夫人因有鳳姐勸粗賈赦取鴛鴦作妾等造成的嫌隙,挾怨報復鳳姐,在賈每八旬大壽時當眾給鳳姐沒臉。不料王夫人也說鳳姐捆人是把小事弄大了。結果氣得鳳姐背地裡淌眼抹淚。這就導致鳳姐舊病復發,正如平兒所說,「一月之前便聲色怠惰,又兼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閒氣,從新又勾起來」,並成了大病「血山崩」。看來單弱的身子已經垮了。但是「饒這麼著,天天還是訪三察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養身子」。因時時操心,她夜裡夢見與娘娘差來的人奪錦,且「肝火盛」,為了向鴛鴦借當要利錢而對賈璉動怒。她又強令旺兒收回放債的本利,行霸道使丫頭彩雲與旺兒之子結親。雖然經平兒多次勸諫,鳳姐且養病不去追究柳二媳婦和妹子共同開局的事,也不為向鴛鴦借當走漏風聲去拷問丫頭,但還是「精神頭」太足,且事多任重不能脫身,以致她那種「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的願望已不能實現。王夫人命她率領管家女僕去抄檢大觀園,雖然她抱著消極應付的態度,但事後在後半夜「又連起來幾次,下面淋血不止」。可見在事多任重基礎上的「好大精神」與「身子單弱」的矛盾爆發後,鳳姐已陷入操勞太過和氣惱傷著造成病情不斷加重的惡性循環中。
「生前已心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呀,一場歡喜忽悲辛!」《紅樓夢曲· 聰明累》 中的這些句子是詠歎王熙鳳當家的悲辛的。王熙鳳的重任,是在維護貴族之家的封建禮制的基礎上,保持榮國府以至整個賈府的「家富人寧」。但賈府是詩禮名族,慈善人家,它在封建末世也沒有完全失去存在的合理性。這兩方面規定著王熙鳳從事的是舊事業,規定著她是舊式的能者。但在這個舊式人物的悲辛中,卻包含著能者多勞、勞者多能的良性循環被事多任重、好大精神與身子單弱的矛盾造成的惡性循環所代替的內容。而前一良性循環是對人生有價值的,因此王熙鳳的悲辛中也就具有悲劇性。如果能者多勞、勞者多能的良性循環因衰老而中止,就沒有這種悲慨性,那些安富尊榮、偷閒躲靜者更沒有這種悲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