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文化內涵初探

王熙鳳的文化內涵初探

王熙鳳的文化內涵初探

王熙鳳

  在《紅樓夢》的女性群像中,王熙鳳這一人物形象可謂光彩奪目。她有別於其它許多女性,如王夫人、李紈、薛寶釵、花襲人等。在她身上,傳統的價值觀念有所失落甚至是裂變,而這種失落裂變又恰恰與認同緊密地交織在一起,使她的形象豐滿活脫、玲瓏和諧,同時,也呈現出複雜性。本文試從文化的角度出發,把王熙鳳這一形象放在她那個時代的文化背景中進行觀照,以圖對其形象的獨特文化內涵進行一些初探。    

一  

     在人們的心目中,通常認為王熙鳳是個具有強烈的民主平等思想和反傳統的進步傾向的女性。粗粗看來,確實如此。但細細一分析,並不盡然。實際上,曹雪芹筆下的王熙鳳既有對傳統價值觀念的失落裂變,又有認同和順從的一面。我們通過她對賈璉夫權的僭越,對賈瑞邪淫的玩弄,對探春庶出的歎惜,對賈赦欲討鴛鴦為妾的反感這樣一些重大事件和現象的分析來進行說明。    

    1.「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1 〕這是「夫為妻綱」對女性在道德上的行為規範,也是男性評價女性價值的主要標準之一。柔順之道,首先就是要求女性對男性絕對服從。班昭的《女誡》對此講的非常具體,其中第二條「夫婦」和第三條「恭慎」就教導女性要以夫為天,敬順丈夫,對丈夫要容忍和謙讓,不可言語過頭,冒犯丈夫。不可恣縱情態,不能爭論是非曲折,不然引起丈夫楚撻也是咎由自取。眾所周知,王熙鳳對賈璉有所不「順」。十三回,她敢在賈璉面前得意忘形地炫耀自己的才能;十四回,她使賈璉為了一綹青絲嚇得臉都黃了,並「殺雞抹脖子使眼色」求平兒替他遮蓋;十六回,賈瑞求賈璉為他謀份差事,賈璉來求王熙鳳而她卻不買他的賬,並嘲笑賈芸「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同樣,賈璉的奶媽為兒子求差和賈璉說了幾次,最後還是找了王熙鳳才成。凡此種種,都說明她對賈璉的不「順」。有的人認為,這反映了王熙鳳具有進步的民主平等思想,我倒覺得主要是因為王熙鳳的性格以及她本人所具有的才幹、其家庭的能量和賈璉的為人等原因所致,恐怕並不就具有多少進步的民主平等思想。    

    與賈璉一樣,王熙鳳也出身於四大家族之一。其祖父為外務官,其叔父王子騰先為京營節度使,後官至內閣大學士。論財富,王家可能還勝過賈家。七十二回,王熙鳳奚落賈璉時就說:「把我王家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比一比,我們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可見家族的權勢地位及財產成為她的硬靠山,助長了她的驕橫,是她對賈璉較少從屬意識的一個原因。除此之外,她「言談又極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一個男人萬不及一的」。(第二回)所謂恃才氣盛,也是她不服於賈璉的一個心理因素。王熙鳳對賈璉態度的第三個原因在於賈璉本人,這位紈褲子弟不學無術,「惟知以淫樂悅己」。因而,他的「懼內」源於他的才幹識見不及王熙鳳以及行為有失檢點。    

    必須指出的是,以上種種客觀原因都離不開王熙鳳「辣」的性格特徵。因為,同樣出身於四大家族之一,而且也不乏才幹的薛寶釵是絕不會像王熙鳳那樣的,她一定會自覺地以婦德約束自己,做到言行不逾矩。    

    如果我們只看到王熙鳳對賈璉的不順,那是不全面的,還應該看到她有所「順」的一面。無論她怎樣「辣」,作為女性,她始終是家庭的奴隸。決不可能超越男性世界對女性的壓抑制約和束縛,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她又表現出自覺適應和屈從。同樣是王熙鳳,當賈璉出差回來時,她特設酒餚為賈璉接風。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只陪侍著」(十六回)。對於賈璉,她倒也未忘夫婦有別和侍夫之道。又如四十四回,她過生日時,賈璉卻與奴僕鮑二的妻子縱慾,並罵她是夜叉星,咒她死。王熙鳳聽了「氣得渾身亂戰」,她發瘋似的撒潑,又哭又打。然而對像不是賈璉,而是與此事根本無關的平兒和鮑二的妻子,這難道不是對夫權的一種屈從嗎?當尤氏等人聞風趕來「她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哭著往賈母那邊跑。」因為她明白,再潑不但不佔「理」,反而會被扣上「妒」的帽子。一個女性如果被認為是妒婦,後果是什麼她自然很清楚。所以,她只有忍氣吞聲,收斂自己。「除了眼淚之外,她沒有獲得其他更有效的武器」。〔2 〕由於王熙鳳性格中所特有的「辣」味,使她在對自己不利的環境適應過程中,從精神和情緒上做出了一定的反抗,然而這種反抗卻是通過使自己變得軟弱和無能而表現出來的。    

    2.柔順道德對女性要求的第二個方面是克制。它包括去妒、不悍等內容。從漢代開始,男性從自身的利益出發,一面對女性進行「不妒」的教育,一面則嚴懲妒婦。《大戴禮記》云:「妒,為其亂家也,去。」就是說,如果妻子嫉妒成性,不能容納諸妾,維持家庭和睦,當休棄。其實質,就是要求女性抹煞自己,以滿足對丈夫順從的需要。    與只曉得「以夫為天」、「天命不可逃,夫命不可違」極盡為婦之道的邢氏相比,王熙鳳恰恰相反,她有著強烈出眾的妒嫉,正如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所說「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甕!」(六十五回)她的妒嫉,在賈璉偷娶尤二姐事件中表現尤為突出,因此,我們試以這一事件為例對王熙鳳的妒嫉作些分析。  

     現代英國人類學家克裡格夫婦在《司雨女王的王國》一書中,通過描述南非某些部落一夫多妻的情形指出,一夫多妻的制度,容易使妻子之間爭風吃醋,產生妒嫉。奧地利心理學家赫捨克認為,妒嫉是一種社會生活中的現象,它具有強烈的社會性。「每當兩個人能夠相互進行對比的時候,嫉妒便會自然而然的產生出來」〔3〕。 人類學家與心理學家有關嫉妒的論述,恰好為我們探索和揭示王熙鳳嫉妒心理的產生提供了一把鑰匙。封建社會的一夫多妻制是使女性產生嫉妒的根源。由於權力、財產及子嗣等種種因素的介入,使妻妾之間會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嫉妒就凸現出來,結果致使同類相殘。王熙鳳與尤二姐就是如此,雖然王熙鳳是妻,尤二姐是妾,但是在外貌上,王熙鳳卻不如尤二姐。其次,尤二姐比她柔順得人心。第三,也是更為重要的一點,即王熙鳳「不大生育」,只有一女。更何況,對於賈璉來說妻不如妾,舊不如新。所有這些,都構成了對王熙鳳的直接威脅,擔心焦慮由此產生,並不斷地膨脹,最終導致和誘發了她的嫉妒心理。    

    然而,王熙鳳畢竟是王熙鳳,她與彘了戚氏的呂後不同。《史記·呂後傳》記載,呂後因嫉妒怨恨高祖愛妃戚氏,在高祖死後「斷其手足,去眼、輝耳、飲窨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手段之殘酷令人髮指。呂後之所以敢於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對戚氏進行迫害,究其因,主要是她至高無上能夠主宰一切的地位;使她可以為所欲為。王熙鳳卻不然,她只是封建大家族中一名雖得寵但又普通的媳婦。因此,必須恪守婦道,遵循封建禮教,否則,將會遭到休棄。當然,由於王熙鳳及其家庭的能量,使賈璉不能隨意休妻,但「妒」作為一種惡德,是不允許和遭非議的。四十四回,賈璉與鮑二家的縱慾,當王熙鳳向賈母告狀時,賈母就不以為然地說:「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裡保得定不這麼著?從小兒是人都打這麼過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其言語口氣,既含有對賈璉荒淫行為的認可,又含有對王熙鳳醋嫉的嗔怪。可見,賈府的當權者在維護封建禮教這一重要原則問題上毫不含糊的態度,即使是對她素日最疼愛的鳳丫頭也不例外。封建禮教和這個家庭的最高權威——賈母的好惡及其威攝力量,無形中規範、制約著王熙鳳,使她有所顧忌而不敢為所欲為。事實上,賈璉的偷娶不也或多或少地告訴別人,她有嫉妒之嫌嗎?因此,她雖忍受著醋意妒火的痛苦煎熬,卻無法象呂後那樣赤裸裸地發洩,而只能採取掩飾賺誘的方式,使其嫉妒之心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著名的心理學家榮格關於人格〔4〕結構的理論中, 曾指出在每個人的人格中都具有四種重要的原型,其中之一就是「人格面具」。它是指一個人表現於外的出現在公眾場合中的「自我」,而真正的內部的自我卻隱藏在面具背後,因此「面具」具有兩種功能,它既能表現「自我」,又能掩蓋自我,而掩蓋也是表現的一種方式,它不直接地表現,而是間接地歪曲地表現。因此,人格面具就像午台上的角色面具一樣,它並不代表人本身,而是掩蓋個人的表演,是人的偽裝,其目的就在於給人一個良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會的承認。而按照別人的期望來行動,則是演好「角色」的基本要求。人格面具又叫作「順從原型」。  

     從聞秘訊審家童開始,由王熙鳳一手執導的賺尤二姐入園、大鬧寧國府、弄小巧借刀劍殺人,直到尤二姐吞金自逝,在《紅樓夢》中堪稱一台精采的大戲。在這台戲中,王熙鳳所選擇的人格面具是扮演一個「賢慧妻子」的角色。而真正的內部自我——嫉妒卻隱藏在背後。「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正是角色與自我之間的距離形成的反差。男權文化迫使王熙鳳不得不選擇了一個與自我相矛盾的角色面具。她之所以這樣選擇,是因為她別無選擇,如果她不想以卵碰石的話。最終由於她天才的演技,使所扮演的賢妻角色獲得成功,從而一舉兩得,既逼尤二姐吞金自逝,又賺取了賢良的名聲。在整個過程中,她通過順從使自己適應來自男性世界對女性的奴役,但又通過降低其理智特性和道德特性來反抗這一奴役。為此,她付出的代價是人格的扭曲和萎縮。    

    3.男性中心社會不僅在道德方面對女性進行由內而外的規範和束縛,而且,還用禮教由外而內對女性進行限制和捆綁,一方面通過教化宣傳和提倡「貞節」觀念,一方面又制定種種「禮」來偏責女性要自守持重,以禮自防,對付外來的挑逗。  

     我們論王熙鳳,恐怕不能不論她毒設相思局這件事。對此,歷來有不少評論家認為它表現了王熙鳳的「淫」。如護花主人王希廉就這樣批評說「賈瑞固屬邪淫,然使鳳姐初時一聞邪言,即正色呵斥,亦何至心迷神惑,至於殞命?乃鳳姐不但不正言拒斥,反以情話挑引,且兩次誆約,毒施凌辱,這是誘人犯法,置之死地而後已」〔5〕。 而有的人則認為,它表現了王熙鳳「追求情慾解放」〔6 〕和「在婚姻制度變革發展上的進步傾向」。孰是孰非,究竟怎樣才能識得廬山真面目?不妨讓我們先從王熙鳳到底是「貞」還是「淫」這一問題說起。有人曾將曹雪芹原作的庚辰本和高鶚改寫的程乙本作過仔細的對照比較,以說明兩者思想和藝術水平之高下。我們從中可以看出,曹雪芹筆下的王熙鳳是持身貞正,並無亂倫淫行的女性。而高鶚改塑的王熙鳳卻是個著意於風月、行為不端的女人。如庚辰本第六回中,原文是「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喫茶,出了半日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而經過程乙本改寫後為「那鳳姐只管慢慢喫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又如十六回,原本是「賈蓉忙送出來,又悄悄的向鳳姐道:『嬸子要什麼東西,吩囑我開個賬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賬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鬼鬼崇崇的?』說著一徑去了。」高鶚改寫為:「賈蓉忙跟出來,悄悄的笑向鳳姐道:『你老人家要什麼?開個賬兒帶去,按著置辦了來。』鳳姐笑著啐道:別放你娘的屁!你拿東西換我的人情來了嗎?我很不希罕你那鬼鬼崇崇的!說著,一笑走了。」(以上著重號均為筆者所加)諸如此類,通過高鶚之筆,有的小改,有的卻進行大段的增補刪改,以致後來的研究者們多以此為據,認為王熙鳳是個亂倫的淫婦。其實根據庚辰本,我們完全可以說,王熙鳳是個守貞的人。不錯,在與男性的交往中,她確實比較隨便,有時甚至不拘禮節,但這並不就說明她「淫」。我們的曹雪芹就是這樣喜歡用聲東擊西、撲朔迷離的手法來表現複雜的生活,使呈現在人們面前的王熙鳳是一隻真實的「鳳」,她與王熙鳳幼時的經歷,「辣」的性格及所處的環境和管家奶奶身份更相符合。二十一回,賈璉抱怨王熙鳳吃醋,平兒就啐賈璉,「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她!」以平兒對王熙鳳的瞭解以及她與賈璉和王熙鳳之間的三角微妙關係,相信她的話應該可以成為王熙鳳貞而不淫的一個最好註腳。    

    會芳園初遇賈瑞,賈瑞見色起意,以話挑逗王熙鳳,王熙鳳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對於「癩哈蟆想吃天鵝肉」的賈瑞,一本正經指責他「非禮」,有違人倫大忌,這也許是李紈的方式。而「寧肯我負天下人,不願天下人負我」的王熙鳳怎麼可能採取這種嚴正的方式呢?她的性格驅使她選擇了以毒攻毒的方式。當她假意應付賈瑞,誘使他上鉤的同時「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裡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十一回)視淫邪之徒賈瑞為衣冠禽獸,因而想捉弄他,不惜置他於死地。由此可見在她的意識深處,性倫理觀念是非常鮮明的。第一次毒設相思局,她只是想教訓教訓賈瑞,「令他知改」。無奈賈瑞執迷不悟,一而再地自投羅網,終於走火入魔以至殞命。我以為,毒設相思局是王熙鳳以「淫」這樣一種「不道德」的形式,表達了恪守貞節這一「道德」的實質內容。對於外來的挑逗,她自守卻不持重;自防卻沒有以「禮」。但她所維護和遵守的恰恰是「貞專」道德和自守自防的禮教。對於封建傳統的女性價值她失落了其中的一部分,卻又認同了另一部分。    

    4.以儒家為主的人倫綱常不僅規定了婚姻家庭中男女夫婦尊卑等級關係的準則,而且還規定了女性妻妾之間的貴賤高低,妾在家庭人倫關係中是最低賤的。因此,她們所生的子女也低於嫡妻之子女。    被人稱為「玫瑰花」的探春,是姐妹們中唯一能和王熙鳳的才幹比高低的人。而且,她與王熙鳳在許多方面又有相似之處。王熙鳳具有殺伐決斷、不讓鬚眉的氣魄,探春也同樣具有。「興利除弊大觀園」是可以和「協理寧國府」相提並論的。因此連王熙鳳也由衷地稱讚她「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因而,在大姑子小姑子裡頭,她就只單怕她五分。」(五十四回)可惜,這位才識不凡的敏探春,卻是「老鴰窠裡飛出的鳳凰」。對於探春的庶出身份,王熙鳳不僅沒有嫌棄和輕視,反而還深深地為她處境和命運抱不平。王熙鳳生病,探春代理她管家,碰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生母趙姨娘的弟弟趙國基的喪葬費問題。本來,照祖宗的老規矩,應該給二十兩。可是,趙姨娘仗著自己是探春的母親便要脅逼迫女兒殉私破例。不料,探春秉公辦事,不肯違例。王熙鳳聽說此事後,不禁連聲稱讚「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不錯,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裡。」平兒問其故,王熙鳳說:「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半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為挑庶出生誤了事呢,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庶出得了去?」(五十五回)由此可見,王熙鳳的確識見不凡,她評價人物的原則和標準,不是按照正統的嫡庶觀,而是能擺脫正統嫡庶觀念的局限,從客觀實際出發,以才志技能為具體的標準,去衡量一個人的高下。毫無疑問,這是正確的,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其形象的新質意義也正是由此而得以體現。不少文章認為,這表現了王熙鳳對封建嫡庶觀念的反對,「是批判封建嫡庶觀的一篇檄文」〔7〕。我以為, 與其說是表現了王熙鳳對封建嫡庶觀的強烈反對,不如說是表現了對那些以「名」廢人的「輕狂人」的不滿和鄙視。她的矛頭所向並不是直接對準嫡庶觀而是那些「鬚眉濁物」的男子。我們從她對探春的惋惜和遺憾中應該看到,她遺憾的是探春沒有托生在王夫人肚裡,惋惜的是探春有趙姨娘這樣的母親。這難道不是嫡庶觀念嗎?如果我們再比較一下她對探春的同母弟弟賈環的態度,也許能夠看得更清楚。與探春相反,王熙鳳對於賈環的行為舉止看不順眼,覺得他「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真真一個娘肚子裡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裡就不服」。可見她對賈環的厭惡和嫌棄是很明顯的。同樣是庶出,為什麼王熙鳳對他們的態度卻會如此不同呢?所以,我們只能說,王熙鳳有嫡庶觀念,但又不唯嫡庶觀念,而是重在本人的品格、才志和表現。    

    5.王熙鳳形象具有新質意義為人所稱道的又一件事,就是反對自己的公公賈赦納妾。對此,我們不妨全面的看一看王熙鳳的表現,然後再下結論。    

   納妾,是貴族家庭的男子享有的特權,它得到男性中心的社會認可。因此,賈赦欲討鴛鴦為妾,連邢氏都認為「這也是平常有的事」。設若賈赦要的不是鴛鴦而是其它人,那麼他一定可以如願以償。麻煩就在於鴛鴦不是一般的丫頭,她是賈母喜歡的貼身侍婢。因此賈赦擔心賈母不給,便讓邢氏出面去說。秉性愚弱,只知順承賈赦的邢氏便來找王熙鳳想辦法。不料,王熙鳳一聽,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哪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麼?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勸才是。比不得年紀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四十六回)一番快語,誰知卻使邢氏大感不快,她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一篇不是!」剛剛還在理直氣壯勸婆婆不要拿草棍兒戳老虎鼻子眼兒的王熙鳳,見到婆婆慍怒怪罪於她,馬上一反先前的說法,陪笑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哪裡信得?我竟是個呆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得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子。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四十六回)轉眼間,王熙鳳似乎換了個人,她不僅變得順從,而且還替婆婆出主意。弄的邢氏「便又喜歡起來。」比較前後兩番話,簡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同是一件事,王熙鳳居然能說出一正一反兩種理由來。而且,無論是正還是反,都那麼合情、合理,簡直是讓人無可反駁,無可挑剔。透視這種隨機性的變化,我們看到,在賈赦的納妾這件事上,她起初不顧尊卑上下,頂撞婆婆,對公公的所作所為派了一篇不是,一旦婆婆遷怒於她時,在秩序面前,她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兒媳婦身份,不得不曲意迎合婆婆,盡「事奉舅姑」之道。有的人為了證明王熙鳳的「新」,只強調她前面所說的一番話,甚至把王熙鳳引用賈母責備賈赦的話當做是王熙鳳所說。〔8〕殊不知,這樣一來, 卻使王熙鳳性格失去了原有的彈性。試想,如果王熙鳳只有反婦道的一面而沒有順從的一面,那麼,她能夠贏得賈母和王夫人的寵愛成為賈府的管家奶奶嗎?她能夠在各種矛盾鬥爭中總是立於不敗之地而成為勝利者嗎?我們不否認,王熙鳳確實很「辣」,有膽量,竟敢頂撞婆婆數落公公,無視婦道。然而,我們也不能忽略,她之所以這樣做,並非完全出於對賈赦荒淫無度的反感和不滿,實際上,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第一、賈母少不了鴛鴦。第二、賈母不喜歡賈赦。「水晶心肝玻璃人」的王熙鳳才不會去做這種傻事呢。在做一個好的孫媳婦和做一個好的兒媳婦兩者之間,她選擇的是前者。於是,她得罪了自己的婆婆。在這種情形下,由於兩種角色的衝突,她不可能作出一種兩全其美的選擇。另外,王熙鳳在後一番話中,把丫頭比做一件不值錢的「物」,只要主子們高興,便可像玩藝兒一樣賞給別人。將女性物化成待取用的客體,任男性即主人取棄,這是男性中心社會對女性的價值觀念。然而,這一觀念卻通過社會的內在轉換,浸入了王熙鳳的骨髓,成為她意識的一部分。        

二    

    對以上現象和事例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由於王熙鳳對傳統價值觀念既有失落裂變,又有順從和認同,從而在自我和角色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可以說,這種強烈反差,在《紅樓夢》中的其它女性身上是不曾見的。如果我們把它抽像到一個更為縱深的層面,便可發現,王熙鳳悲劇命運的意義所在,而這,正好昭示出其形象的獨特文化內涵。    眾所周知,儒家文化的單維二極性別模式及其角色規範是迥異的。對於女性來說,在那些定型了的性別模式和角色規範下,必須努力使自己像個「女性」。可是,王熙鳳卻不然,她身上最顯著的氣質都是非「女性」的。例如:貫於發號施令;辦事殺伐決斷;膽略識見非凡;而且喜歡爭強好勝。這些,都與男權文化對女性角色的規範和要求大相逕庭,以致人們稱她為「粉脂隊裡的英雄」。    西蒙·波瓦在《第二性》開篇談到男女性別差異的形成時告訴我們,一個人之為男人或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換句話說,就是社會期待心理對性別角色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    

    王熙鳳很特殊,她的性別角色曾經有過一段易換的經歷,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性別的這一虛假轉換,使她有別於其它女性如出身於國子祭酒家庭的李紈。李紈的父親李守中,身任國子祭酒一職,是個學官。為使女兒它日能做一個合格的媳婦,他對女兒的教育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條,「只不過將些《女四書》、《烈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罷了,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織女紅為要,因取名為李紈」。(第四回)不僅在思想方面對女兒實行女德的教育,連女兒的名字也都要體現出婦道,可謂用心良苦。期望殷切。在這樣的精心教育和培養下,難怪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梁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教子,外則陪伴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第四回)由此可見,性別角色的期待和規範對李紈的氣質、心理和性格所產生的重大影響。相比之下,王熙鳳不但沒有象李紈那樣全面系統地接受過女德婦道的熏染,而且與一般女孩子也不同。她是被充當男孩子教養的,這很重要。因為,傳統文化對男孩子的期待和教育與女孩子是截然相反的。榮格關於人格結構的四種原型中,除了我們前面講到的「人格面具」之外,其中還有一種原型叫「阿尼姆斯」原型。榮格認為,人的情感和心態總是同時兼有兩性傾向,在男人身上有女性的一面,女人身上也有男性一面,而阿尼姆斯原型就是指女人心理中男性的一面。假小子的角色,使王熙鳳人格中的阿尼姆斯原型得以更多的發展,當這一心理原型作用於她的氣質時,就呈現出陽剛多於陰柔、男性性度較一般性為強的現象。「辣」作為她性格的基本特徵,就充分地體現了這一點。順便說一句,有的研究者認為,王熙鳳自小充當男孩子教養是指她學習文化的機會被剝奪。〔9〕其實不然, 而主要是指家庭並沒有把女德婦道作為她人生的必修課灌輸給她,這樣一來,在王熙鳳的意識中,封建的倫理規範「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等觀念相對減弱,個性卻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發展。同時,壓抑小又引發了她的潛能,使她獲得了當時應屬於男性才可能具有的聰明才智。之後,由於假小子角色的慣性和延續,使她的性格和行為與實際的性別即女性所應遵守的角色規範顯得格格不入,兩種性別角色矛盾衝突的結果,就表現為她對傳統的價值觀念既有失落不恭,又有順從認同。    

    除假小子角色的經歷之外,特殊的家庭出身使王熙鳳對傳統的價值觀念表現出失落與不恭的同時又增添了裂變的新內容。第十六回,王熙鳳和李嬤嬤閒聊時曾透露出她的家庭背景「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出身於這樣一個洋務家庭,在當時,應該說是很特殊的。由於特殊的生活環境,她對外部世界的感受較一般女性為多。耳濡目染,使她的觀念意識乃至行為無不打上家庭的烙印。例如,王熙鳳在後來的管家活動中,利用鐘錶這一外來的科學先進工具計時,不能說與她的洋務家庭沒有關係。據說,在當時,鐘錶只是被皇帝和士大夫作為一種玩意兒。〔10〕利用鐘錶計時,使她的統治才幹打上了時代的印記。不僅如此,王熙鳳對金錢的追求,對置房購地的淡漠等,都折射出資本主義新時代的晨光。因此,也加深了她對女性角色規範的悖反。

   對實際性別也就是女性性別的角色規範有所逆反,給王熙鳳帶來了悲劇的命運和結局。

    著名的德國心理學家弗洛姆在《自為的人》一書中,對極權主義的倫理學進行揭露時曾舉例說:「假如我說這一輛汽車比另一輛『更好』,不言而喻,我之所以說這輛汽車『更好』是因為它比另一輛能更好地為我所用,這裡所講的好與壞指的是是否好使,而是否好使是對我本人而言的。……某種東西對使用者來說有好處,那這種東西就被稱為好東西。至於人,也可使用同樣的價值標準」。〔11〕男性中心社會的文化就是這樣一種極權主義的非理性的文化。它建立在對女性奴役和支配這一不平等基礎上,並以制度的形式將男人「主人」的地位確認和固定下來。因此,作為「主人」的男性,必然要依據自己的利益來要求和獎罰僕人或者說奴隸。在這一極權文化中,「善」與「惡」的內容便是從權力的需求和禁忌中推導出來的。所謂「善」其實就是對權力的服從,被視為一種美德,它得到權力的讚賞。如文化完人薛寶釵就是這樣典型例子。而不從則是對權力所主張和肯定的規範的違背,因而也就構成了罪惡。「惡」使權力不悅,最終將會遭到權力的懲罰。王熙鳳的命運悲劇就是如此。雖然她在失落和裂變中也有對傳統文化積澱的負重,但是,較之其它的女性,她畢竟更為真實地感覺到了自己,從而極力表現自己。她會時不時地、不自覺地卸下戴在自己頭上的角色面具,返歸自我。哪怕這種自由和獨立只是瞬間的。在對權力不恭和褻瀆的同時,她便從中獲得了人的交感和人的體驗,成為了她潛在所是的人。但是,人性的覺醒,卻成了她悲劇的根源,違反溫柔馴順的婦德規範所構成的原罪就是對權力的不從,對於權力來說,不從也就是不「善」,成為不可饒恕的罪惡,應該遭到處罰。就像主人不能允許他的奴僕有絲毫的不從而要絕對地服從一樣,作為社會群體的男性權力怎能容忍一個女性也就是他的奴隸有不從之心?父權制社會對王熙鳳的懲罰,是使她成為一個被拋棄的人。「哭向金陵事更哀」意味著權力對她拋棄之後,她不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一個受人指責、被人嘲笑,連做奴隸的資格都失去的女人。她變得無名、無分、無價值、無意義,雖生猶死。她的結局向我們闡釋著一種歷史的乖謬,即一個女人,作為第二性,她必須按照男權文化所規定的女性模式塑造自己,以適應男性對她的需要。她的命運早已在男性的安排下成為固定模式,她的結局完滿與不完滿、幸福與不幸都已被男性所預定(歷史上只有幾個女性是例外)。雖然她們有的生活在溫柔富貴之家,錦衣貂裘,飫甘厭肥。王熙鳳就是由於她的價值不為男人所肯定,因此,她的結局必然是被男權所拋棄。她到底沒有能夠逃脫「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命運。紅學老前輩王崑崙關於王熙鳳曾有一句名言:「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如果站在文化的角度上,我們是否也可以這樣說:贊鳳姐,歎鳳姐,鳳姐雖「辣」悲鳳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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