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對王熙鳳的態度
一 反算了卿卿性命
賈璉的小廝興兒,背地裡議論鳳姐的不得人心,說:「如今和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許多情節表明,興兒這些話不是為了討好「新奶奶」而造的謠。就方法而論,這小子也沒有搞唯心主義。但小說作者曹雪芹,是不是也像小說中的人物這樣,既怕鳳姐又怪鳳姐呢?這是這一章將要探討的問題。
不只現在還有人認為,鳳姐是曹雪芹喜歡的人物,早就有研究者斷定「《紅樓夢》作者底第一大本事,只是肯說老實話,只是做一面公平的鏡子」;「鳳姐底權詐」,不過是曹雪芹「愛而知其惡」;讀者把鳳姐當成壞人看,「是上了高鶚續書底當」。這些話說得很明白,讀者恨鳳姐,是高鶚續書引起的;前八十回裡的鳳姐,並不陰毒,也不討厭;曹雪芹基本上是愛她的,不過是在愛中含有一點恨罷了。研究者反對簡單地對待「那個是好人,那個是壞人」的問題,我同意。但是,我不同意在反對絕對化的同時,顛倒主從之分,研究者斷定《紅樓夢》這面「鏡子」裡的鳳姐基本上為作者所欣賞,這種判斷並不那麼「公平」。
把偉大的藝術品比作鏡子是可以的,只要它是真實地反映了社會生活。但是,不能因此否認作品那客觀存在的作者的思想傾向性。列寧稱托爾斯泰為「俄國革命的鏡子」,就因為托而斯泰的作品不僅「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質的方面」,並且照出了俄國貴族的醜惡,形成了傾向性與真實性的統一。任何作家和作品都是有傾向性的,從來沒有什麼「公平的鏡子」。《紅樓夢》也堪稱一面鏡子,它局部地但也真實地反映了封建末世巨大的社會內容,複雜的階段關係,塑造了各種各樣的典型人物。在這面「鏡子」裡,鳳姐這個人物有時好像也很逗人喜歡,但這卻不足以證明,作者的基本傾向是愛這個角色的。
研究者斷定曹雪芹基本上愛鳳姐,是不是上了別人的當呢?看來他自己讀書的方法和態度也有問題。把《紅樓夢》的「楔子」當成了「讀全書的關鍵」,把「楔子」裡「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等語,拿來證明曹雪芹對鳳姐基本上持肯定態度,這樣的研究很難得出正確結論。《紅樓夢》的「楔子」,鳳姐的「判詞」,都像第九支「紅樓夢曲」那樣,可以當作鳳姐性格、地位、作用、結局的概括、象徵、暗示和預示來讀,也可以當作解決曹雪芹對鳳姐這個人物抱什麼態度的問題的線索來讀。但線索僅僅是線索,它終究不能代替有關鳳姐的情節、場面、對話和性格的描寫。小說的「楔子」之類不等於人物鑒定書和作者基本態度的聲明書,何況曹雪芹的筆法並不是開門見山,一覽無餘的,而且還有「假語村言」的問題。我們要是不重視人物行為,而把「楔子」之類當成瞭解作者態度的主要根據以至唯一根據,這才是最容易上當的。
如果硬要我們在「楔子」之類本身「打這悶葫蘆」,那我覺得從《聰明累》探索作者對鳳姐的態度,似乎比較容易一些,可靠一些。
機關算盡太聰明, 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 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 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 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有人認為,這支曲在客觀上反映了鳳姐與賈府在命運上的互相依賴,這是對的。但一說到曹雪芹對鳳姐的態度,卻和對曹雪芹世界觀的評價那樣使人感到困惑。還有人說,這支曲表現了曹雪芹對鳳姐的「愛慕」,這就不免引起一個帶根本性的問題的爭論:曹雪芹對鳳姐,究竟主要是同情甚至讚揚,還是主要是批判甚至抨擊?
由於曹雪芹認識客觀事物的觀點的矛盾,由於客觀事物本身的多面性,由於這部小說的創作方法是現實主義的,這一切使鳳姐這個人物的形象具有複雜性。但是,不論鳳姐這一形象多麼複雜,《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具體內容,以及脂評關於後卅回的有關鳳姐結局的預示,都使我覺得,與其說作者曹雪芹對人物鳳姐所持的態度是「愛而知其惡」的,不如說曹雪芹早也欣賞鳳姐的某些特點,但對她的為人基本上是否定的。因為作者對鳳姐的評價是體現在形象之中,而不是在形象之外硬加上去的,不像某些作品寫壞人那樣把她簡單化的,這就難免引起讀者判斷的複雜性,但形象更加確切地體現了曹雪芹對鳳姐那種並不簡單的傾向性。
二 雖不便擅加拷打
如何瞭解作者對人物的態度,最重要的是探索寄寓於形象本身的作者的認識。瞭解作者對人物的愛憎傾向,離不開人物和情節本身的具體性和特殊點。既然思想性和藝術性在《紅樓夢》裡是一個統一體,那麼,曹雪芹對他筆下的鳳姐,強調表現什麼和不強調表現什麼,這才是我們瞭解作者對鳳姐態度的可靠根據。當然,形象的客觀效果和作家的主觀態度相矛盾的現象,在古典作家和作品中是經常存在的,但形象的感性特徵,仍然不能不表現它的塑造者的基本態度。
曹雪芹不是無產階級作家,不能要求他懂得階級分析的方法。但是小說《紅樓夢》那許多描寫主子與奴隸的關係的情節,例如鳳姐對待「下人」的情節,既生動又真實地再現了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階級關係,也暗示了作者同情的是那一方。例如鳳姐過生日,喝多了酒,於是乘人不備,離席回房歇息,不想在穿堂下撞著替賈璉「偷狗戲雞」擔任「警戒」的小丫頭,頓起疑心,暫借「穿堂」當「公堂」,對那個替人受罪的小丫頭嚴刑逼供:
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 拿了繩子鞭子來, 把那眼睛裡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
鳳姐怒火攻心,來不及等二門小廝行刑,她自己既當法官又兼衙役,「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這還不夠,「回頭向平兒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更值得注意的,是鳳姐對小丫頭的威嚇,也可看出鳳姐對奴隸的殘酷勁頭:「你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這話正如她說要用「燒紅了烙鐵烙嘴」一樣,是這個主子對另一個主子的憎恨之情的一種發洩。也許有人會說,這不過是鳳姐為了恫嚇小丫頭招供,說了並不一定就實行的。可是,這種威嚇對於一個一向畏懼璉二奶奶的小丫頭來說,並不比嘴上被簪子亂戳一頓輕鬆多少。鳳姐這樣的言行,當成作者對她的性格的刻畫來讀,它是生動的。當成作者自己的態度的表露來讀,它是鮮明的。曹雪芹塑造為人殘忍的鳳姐,和巴爾扎克塑造吝嗇鬼葛朗台相比較,在手法上有顯著特點。他不像後者那樣,往往在誇張的描寫中央些頗為機智、而且與情節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議論。就作者對人物的態度的表現來說,雖較為含蓄,卻並不含糊。
鳳姐對「下人」施用刑罰,似乎也講究對象,手段並不雷同。對太太屋裡的丫頭,雖說不便打罵,卻照樣準備施以嚴刑。王夫人房裡丟了玫瑰露,關於如何追贓的問題,鳳姐的主意本身,已經顯示了這個壓迫者的殘酷:
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 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兩條腿的奴隸在鳳姐眼裡,「自然」是「不值什麼」的。抄檢大觀園之前,鳳姐在王夫人面前為自己辯冤;不只要求查訪下人,還主張乘此機會開革下人:「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這個主意為王夫人所採納,大批丫頭的結局因而弄得很悲慘。
鳳姐是個貴婦人,不便直接出面奔走官場。但她在賈府的罪惡表演,並不亞於官場中的賈雨村。且不說她在清虛觀一巴掌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土打了個觔斗,是怎樣顯示了她的橫暴;單是她在鐵檻寺倚勢弄權,為三千兩銀子害死了張金哥未婚夫婦,也可見「夜叉婆」這樣的外號,並不是人們對鳳姐的誹謗和誣蔑。誠然,曹雪芹沒有直接聲明,他對鳳姐這些作為持什麼態度。可是,僅就這樣的情節來說,難道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對鳳姐的態度,主要是歌頌,主要不是暴露,主要是愛慕,主要不是憎惡的嗎?
三 昆蟲也要貞節
關於現實主義與思想傾向的關係,恩格斯曾作這樣的論斷:「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恩格斯這樣的論斷,指出了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標誌,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藝術與科學的差別。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表現作者對社會現象的認識,它的方式不是抽像的論斷,而是形象的描繪——這是常識。重新提及這一關於藝術特徵的老問題,有助於克服毛澤東同志也批判過的「標語口號」式的傾向,也有助於從《紅樓夢》的場面和情節中,看出它所流露出來的作者對鳳姐的態度。非藝術與藝術的本質區別何在呢?如果可以借用大家已經引用過的別林斯基的話來說,那就是:「一個是證明,另一個是顯示,他們都在說服人,所不同的只是一個用邏輯論據,另一個用描繪而已。」《紅樓夢》藝術的顯著成就之一,就在於作為「詩人」的曹雪芹,「運用生動而鮮明的現實的描繪,作用於讀者的想像,在真實的畫面裡面顯示社會中某一階級的狀況」,從而表達出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其次,思格斯這段論述還告訴我們,應當怎樣理解主題與形象的關係。在藝術創作裡,只要作者對生活的認識是從現象到本質,從不深刻的判斷到更為深刻的判斷,那麼,作為作者認識生活得來的判斷的主題,是不是也有特殊性的呢?我以為主題(不是一般的思想)始終是和具體的感性和個性的形象結合著的。我以為,形象的生動性和真實性,不僅不會成為表現正確、深刻、和富於獨創性的主題的障礙,相反,深刻的、有特殊性的主題,只能借助於生動的形象體現出來。這就是說,形象的獨創性與主題的特殊性是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作品藝術的感染力與傾向性是互相依賴的。
雖然沒有多少人能像思格斯那樣明確指出傾向與形象的有機聯繫,但不少作品已經表明,作者能夠掌握文學藝術區別於其它社會科學的本質特徵。在我國,這樣的文學家是不乏其人的,這樣的作品也是不少的。
不宜把《史記》稱為小說,它的文學性卻很強。尤其是對三十世家,七十列傳中的人物的刻畫,說明司馬遷很懂得怎樣依賴形象本身來表達自己的傾向的方法。 《李將軍列傳》寫李廣和自己人說知心話,「……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後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作者司馬遷沒有聲明,他是否在同情李廣,但他這樣寫李廣從自己的長相和八字上發牢騷,怎麼可以認為作品的主題和作者的態度是含糊的呢?同樣,儘管曹雪芹沒有在形象之外發表聲明,說他基本上是憎惡鳳姐的,但是形象所流露的傾向並不含糊。
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魯迅,不僅對文學藝術的特點有過出色的論述,而且,他自己的文學作品,形象的生動性始終與鮮明的傾向結合著,所以感人至深,意味雋永。魯迅筆下的名醫陳蓮河,和《紅樓夢》裡的胡庸醫之流,是同一類型的騙子。作者並沒有直說他們是騙子,而是讓讀者先自問一下,這個人是不是騙子。然後作出與作者的結論相一致的結論。(當然也不乏讀者與作者的結論對立的事例。)這比作者直說他是騙子,「彈」得更有趣也更有力。陳蓮河的出名,與他那奇特的難辦的藥引有關:「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絃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如果讀者連這麼尖銳的諷刺也感覺不到,又怪作者的傾向不明確,「公平」嗎?
如果說「都雲作者癡」是作者對讀者的誤解的預見,那麼,這種預見其實是一種實踐的產物。
四 頗步熙鳳之後塵
既然曹雪芹筆下的鳳姐,對待奴隸的態度那麼殘忍,這難道只是人物鳳姐對奴隸的態度,而不表現作家曹雪芹對鳳姐的態度嗎?如果我們承認曹雪芹也和他所鍾愛的賈寶玉一樣,擁有平等思想的話,那麼,曹雪芹反覆描寫鳳姐對奴隸的心狠手辣,他對鳳姐的態度是褒是貶還不清楚嗎?奴隸興兒不等於曹雪芹的「傳聲筒」,但他在尤二姐跟前給鳳姐作鑒定,說她「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和作者對鳳姐的評價可能是一致的。興兒這話並不難懂。它是說,鳳姐表面使人感到溫暖,骨子裡卻很凶狠。這話既說出了鳳姐性格的兩重性,也突出了其重點方面。一向順從鳳姐的奴才周瑞家的,分明是要向劉姥姥頌揚自己主子的能耐,以賣弄她那奴才地位的優越,卻不免流露出她對主子的不盡滿意的情緒:「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這奴才說話的方式很有獨特性,它所要突出的重點,並非鳳姐本身的重點,她所說的非重點的「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才最能代表鳳姐性格的重點。興兒與周瑞家的對鳳姐的評價,是對立的,角度也很不同,卻都能從不同側面反映鳳姐的基本性格。兩人對主子的評價,當然都沒有揭示出鳳姐性格的階級本質,但既然作者這樣著力地描寫「下人」對主子的兩種評價,就不能不透露出作者對鳳姐這個人物的基本態度。知己知彼的鳳姐,順利收伏了鬧事的李舷攘。她摸透了對方的心理,利用賈母的權威,利用自己那當家奶奶的面子,利用小恩小惠的籠絡,因而有勸說,有鼓勵,有恐嚇,並不費力,就把李嬤嬤收伏了。這樣的情節,難道可以簡單地認為是作者對鳳姐心機的欣賞?
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 難道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 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
在鳳姐這短短幾句話裡,包含著並不簡單的社會的心理的內容。和風姐收伏鬧事的賈環的態度相比較,她對李嬤嬤顯得多麼和氣,多麼注意照顧對方的情緒。她一面說,一面拉著李嬤嬤走,還叫丫頭「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結果怎麼樣?—如寶釵,黛玉所說;「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粗看,彷彿是作者在欣賞鳳姐的聰明幹練。細看,不難看出作者是在暴露鳳姐的詭譎。粗看,可能引起歌頌鳳姐的懷疑,其實,這並不妨礙讀者理解作者「彈」鳳姐的基本傾向。曹雪芹對他所反映的生活的歌頌或暴露,都通過比較完美的藝術形式來表現。他那不顯得是在運用藝術技巧的技巧,算得上是高明的技巧。這對那些習慣依靠論證性的論辯,以為滿紙斷語才是主題明確的作者來說,可能認為這是主題不明確的方式和作風。然而為了排斥形式主義地看問題的創作方法,這種作風和方法卻是一種醫治八股調頭的借鑒。讀者領會作品所反映的生活的實質,必須經過他自己的認識。而讀者自己的認識,總是以作者所提供的形象為對象的。如果形象不生動,不豐富,很抽像,作者不能不陷入企圖說服讀者和不能說服讀者這種不可解決的矛盾之中。
如果有人說,書中人物對鳳姐的褒貶不足以代表曹雪芹的觀點,那麼,我們不妨以作者怎樣描述夏金桂為例,繼續說明曹雪芹對鳳姐的基本態度如何。夏金桂的形象不如鳳姐形象那麼富於真實感,但作者寫這個「視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的女人性格,同樣沒有搞形式主義,沒有把再現的對象看成只有單一因素的抽像化的東西。作者企圖引起讀者對夏金桂的憎惡,不惜把鳳姐拉來作陪襯。這就表明,他在寫夏金桂的同時,也相應地寫了鳳姐。
誰知那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丘壑經緯, 頗步熙風之後塵。……
讀過《紅樓夢》的人,恐怕誰都不會說曹雪芹對夏金桂的態度不是憎惡的。七十九回表明,「河東獅」夏金桂與「中山狼」孫紹祖兩人之間,可以畫一個等號,都是曹雪芹鞭撻的對象。我們如果結合「美香菱屈受貪夫棒」一回書來看,可知這裡「丘壑經緯」四字的具體內容是指損人利己的鬼主意。然而在這一點上,夏金桂較王熙鳳終遜一籌。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曹雪芹對鳳姐的基本態度,究竟是愛是憎嗎?
五 在下又疼顧下人
讀者對作品所再現的生活的認識,與作者自己的認識不論有多大的出入,都不能否認作者是為了把他的認識適當地表現出來,才願意付出「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辛勤勞作。既然藝術是人創造的,那麼,不論多麼寫實的藝術形象,都不可能(也不應當)是對客觀世界的純客觀的映像。不論作者的認識是正確是錯誤,是淺薄是深刻,是人云亦云還是獨樹一幟,這一切在形象的特點之中,總不免有一個「我」在。因為,一切作家總是從一定的立場、觀點、態度,方法對生活作出評價的。一九三四年,有論者不僅把曹雪芹所批判的寶釵、鳳姐、襲人說成是正面人物,而且竟然斷言曹雪芹描寫人物的成功,在於「他只是平心靜氣地,以客觀的態度,給每個人物一種個性,僅此而已」。既然論者自己把反面人物說成是正面人物,可見「平心靜氣」到了無傾向性的程度的認識並不存在,這種論調和魯迅稱讚《紅樓夢》的「如實描寫,並無諱飾」的正確判斷不同,它諱飾了曹雪芹敢於揭露腐朽的黑暗勢力的進步傾向。魯迅稱讚《紅樓夢》,是說作者不因為有一定傾向而歪曲現實,這是對作者敢於正視現實的精神的肯定。要是可以認為,「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就不表現作者的傾向,那麼,恐怕只有衙門告示之類的文字,才算是有傾向的藝術作品。文藝的傾向,有易於領會與難於領會之別。而難易之別,與讀者的認識能力和審美能力有關。正因為作者必須適應讀者的審美能力和藝術趣味,所以他並不取消文藝與非文藝的區別,不願意把小說寫成乏味的人物鑒定。
俗話說,「笑官打死人。」這是對草菅人命的官吏的形象的概括。的確,官吏審案,並不都是吹鬍子瞪眼兒,黑起一張臉的,有的也是毒在心裡笑在臉上的。這句俗話對於缺乏條件,因而並沒有當官的鳳姐,如何鎮壓奴隸的表現形式,也是一種生動的寫照。而且,它有助於瞭解作者曹雪芹之於他所要暴露的鳳姐,在表現形式方面的多樣性。曹雪芹對鳳姐的憎惡,常常是並不怒形於色,而是把他對於鳳姐的痛斥,寓於態度冷靜的敘述和描寫之中的。笑與狠相輔相成齡鳳姐這個人物形象,乍一看未必就能明白作者的真意,再看,就越發感到作者對她的深惡病絕。無數情節表明,曹雪芹對鳳姐的批判雖不是劍拔弩張的,但他自己所能達到的思想高度,也表現在對鳳姐那剝削階級的醜惡靈魂的打擊。態度從容不迫,傾向並不含糊。只消再讀一讀鳳姐對王夫人及其奴才襲人的使乖弄巧即鳧上水的行為,也能看出,曹雪芹沒有「平心靜氣」到了無是非、無善惡、無美醜判斷的「公平」的程度。
鳳姐對於王夫人和襲人的態度,與她對趙姨娘等人的態度完全相反。鳳姐替回家探母的襲人安排行裝,百般體貼,細心,周到,熱情。但作者在描寫鳳姐這一得意史時,客觀上也是在「彈」著鳳姐的。鳳姐贈送襲人皮襖,故意假裝小氣,從而更有效地顯出她的「聖明」。鳳姐對襲人說:「我道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作的時節我再作罷,只算你還我一樣。」婆子媳婦欣賞奶奶的表演,竭力奉承她,她也受之無愧,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標榜自己:
眾人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的賠的是說不出來,那裡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
鳳姐太太那裡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象「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 笑話我當家, 到把人弄出了花子來。
眾人誰象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大,在下又疼顧下人。
「聖明」的奶奶,就是這樣把「大家的體面」和她所追求的「好名兒」緊緊聯繫起來。因為形象把兩點結合得這麼自然,這麼合情合理,難怪戚序本的總評稱讚鳳姐「得掌家人體統」;難怪萬有文庫本眉批稱讚鳳姐「豪爽處足以愧慳吝者」。鳳姐在這場自導自演的戲裡,那些頗有迷人力量的表演,好比雍正降旨禁止八旗官員罵下人父母,違者交族官懲治那樣,彷彿真是在替別人的利益著想。但這種示恩惑眾的做戲,不論做得多麼巧妙,仍然經不起讀者的進一步推敲。如果說為人著想與為自己著想是兩點,那麼,對鳳姐來說,後者才是處於主導地位的一點。能不能因為鳳姐的言行對一些讀者有欺騙作用,就可以認為作者對鳳姐沒有鮮明的愛憎,「平心靜氣」到了無傾向的地步呢?
六 男子也不能過你
資產階級學者認為,一種感情和智力結晶的藝術晶,只能為感情和智力高超的人所心領神會,它對於那些庸俗之徒來說,難免是格格不入的。這雖是一種超階級的觀點,但也有一點可取之處——強調藝術欣賞也要具備相應的主觀條件。中國不是有「好心當做驢肝肺」的俗話嗎?文藝創作和欣賞的矛盾永遠存在,本質上是立場、觀點、態度、方法的鬥爭。因此,有些讀者誤解以至曲解曹雪芹對鳳姐的基本態度,這是不足為奇的。但就《紅樓夢》本身來說,讀者與作者的這種矛盾的產生,也在於鳳姐這個人物形象的不簡單。在我看來,這個不簡單的藝術形象,既體現了作者世界觀的優點,也體現了作者世界觀的缺點,優點與缺點,同時表現在這個人物的塑造之中。
曹雪芹在《石頭記》「緣起」裡,說他「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此裙釵……」,這種說法,可能是他那反對輕視婦女的民主主義思想,看不起「錦衣紈憐」 「飫甘饜肥」的男子的態度的一種表現。麻煩的是,他竟然把自己著重抨擊的對象——鳳姐,與他肯定,欣賞和同情的其他「裙釵」一起列入「金陵十二釵」正冊中。判詞和《紅樓夢》曲中兩首關於鳳姐的歌詞,其含義更不那麼容易領會。秦可卿鬼魂稱讚鳳姐的話,是否包含了作者對鳳姐的看法呢?第十三回末尾的兩句詩:「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這不像是佯語、反語,而像是正語。認為曹雪芹對鳳姐的態度是「愛而知其惡」的說法固然不妥,但上述這一切,和曹雪芹否定鳳姐的基本態度難道毫不矛盾嗎?
給鳳姐托夢的秦氏鬼魂說:「嬸嬸,你是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看來曹雪芹還未能徹底排除迷信思想,這些話不能只當作鳳姐的心理現象來看待。這且不管它,單說秦氏關於賈府後事的囑托,其嚴正性與秦氏性格不很相稱,這就使人覺得,好像曹雪芹是在借題發揮:「……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這個鬼魂後來還教鳳姐要「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為子孫留個退步;切不可忘記「盛筵不散」的俗語,以免「後悔無益」。當然,小說的大量情節表明,鳳姐只顧抓權和搞私房,對賈府並未作出符合秦氏囑托的事業,因而,「裙釵一二可齊家」的話對她帶有諷刺意味,——正如「金紫萬千誰治國」,是對無數的賈珍之流的諷刺一樣。小說裡的人物的心理活動,並不等同於作者的思想。因此,與其說曹雪芹對鳳姐抱過「補天」的幻想,還不如說作者以此表現這種「補天」幻想的破滅。但是,既然曹雪芹對於鳳姐曾經抱過「補天」的幻想,這就不能不影響他對鳳姐形象的塑造,形成了無情的抨擊與一定程度的惋惜或憐憫的矛盾。不能否認,前者是主導方面,但也不能否認後者的客觀存在。這就形成了求全的讀者和曹雪芹的矛盾,也給站在維護封建統治階級立場的讀者留下了鑽空子的機會,——把鳳姐當成「裙釵」隊裡的英雄,把作者當成鳳姐的歌頌者而不是暴露者。
話又說回來。儘管有些讀者和曹雪芹對鳳姐的看法有分明的矛盾,卻不能因此否認曹雪芹對鳳姐基本的態度是否定的。儘管曹雪芹不免流露出對於鳳姐才幹的欣賞,但是,包括治寧府的行動的描繪在內,形象的具體性表明,曹雪芹對鳳姐的憎惡是主要的。鳳姐這個形象的豐富性。體現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的卓越成就。就鳳姐如何抓權斂財的行為來看,這個人物形象是多面的,多變的,不是簡單化的,因而作者對她的抨擊也就更可信,更猛烈。作為思格斯關於現實主義與傾向性的辯證關係的論證的一種註釋,鳳姐這個形象是很生動的。
七 越性辛苦一日
思格斯論證思想傾向與人物形象的關係,說「我決不反對傾向詩本身」,但反對為了公開表白作者的立場和信念,使「個性就更多地消融到原則裡去了」,應當避免「論證性的辯論」,應當達到「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土比亞劇作的情節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完美的融合」。這些關於藝術規律的論述,和馬克思反對把人物「變成時代精神的單純的傳聲筒」的論點相一致。用毛澤東同志關於政治與藝術的關係的論證來說,就是「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一」。如果用這個馬克思主義的美學觀點,去觀察《紅樓夢》的藝術成就,去分析鳳姐形象的複雜性,就會認識到作者對鳳姐所代表的醜惡事物的態度——思想傾向,並怎樣使其和形象的生動性、豐富性相統一的卓越成就。正因為鳳姐的個性沒有被消融到原則裡去,曹雪芹才和莎土比亞一樣,以創造性的藝術形式,體現著進步的思想內容。
《紅樓夢》一書寫了四百多個人物,絕大多數沒有描繪他們的肖像特徵。對鳳姐,卻有先後兩次的肖像的著重描繪。這些描繪,不僅包括她的服飾都切合鳳姐性格,而且這種描繪相應地體現了作者對她的態度。鳳姐親臨小花巷誘騙尤二姐,把自己打扮得很大方。那些有關服飾的描繪至少可以表明,鳳姐懂得怎樣利用色彩的對比與諧調,從而美化她自己,從而給尤二姐與旁觀者造成高人一等的印象,從而讓讀者更多方面地認識鳳姐的醜惡。不論如何,曹雪芹並不因為憎惡鳳姐,就把她寫成一看就像個妖怪的醜旦。也許,正因為作者不抹煞她那「俏麗如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彷彿是美麗的外貌,而是象戲曲《伐子都》裡的子都,通過她那彷彿是美的外貌的描繪,來突出她那醜的靈魂,從而保證了形象的真實感。這種描繪,不僅沒有削弱作者對鳳姐的批判,反而加強了作者對鳳姐的抨擊o
和不否認鳳姐的外貌漂亮一樣,作者也不抹煞鳳姐管理家務的才幹。不論是怎樣壓迫奴隸還是怎樣籠絡奴才,都顯出鳳姐的機靈與能幹。在統治階級內部鬥爭中,關於依靠誰,打擊誰,討好誰和排擠誰,她在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紈以至半個主子趙姨娘等人的對比之下,她那「心機又極深細」的特點,真有點「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味道。在這裡,不妨舉出一個不太引人注意,卻很有表現力的例子:
又有秦鍾戀著智能,調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半點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 二則又可以完淨虛那事, 三則順了寶玉的心, 賈母聽見, 豈不喜歡。因有此三益, 便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裡曠,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罷了, 明兒可是定要走的了。」
難怪脂硯齋對此下了兩句帶有調侃性的批語:「世人只云『一舉兩得』,獨阿鳳一舉更添一[得]」。鳳姐在水月庵這一思想活動的具體描述,較之鳳姐治理寧府、審家童、鬧寧府……等有關鳳姐言行的著力描繪,彷彿不過是一種所謂「閒筆」,很容易被人忽視。但是就在這樣的「閒筆」裡,不也生動地表現了鳳姐那醜惡靈魂,不也明確地流露了作者對鳳姐的所謂「褒貶」嗎?
大量情節和場面都能使我們看出,作者筆下的鳳姐,不是假惡醜的抽像的符號。正如寶玉在作者筆下,不是真善美的簡單化的圖解那樣,這是作者煞費苦心所塑造出來的,形象的動,也就更能顯得主題深刻的人物。 一位同志對我說:「能打老虎的才是勇士,能逮狐狸的才是好獵手,因為老虎不易一掌打死,狐狸不能一把逮住。」把鳳姐寫得比狐狸聰明能幹的曹雪芹,雖然沒有直接寫出逮她的人民群眾,但形象不僅顯示了封建統治階級必然滅亡這樣一條真理,而且避免了個性消融到原則裡去的形式主義的創作方法和作風。正因為這樣,說它對文藝創作也是一面「寶鑒」並不算過分。唯恐讀者不瞭解你憎惡敵人而一味地表白自己憎惡敵人,把敵人寫得不堪一擊,未必是「無限」、「充分」憎恨敵人的表現。也未必是作者真正認識了英雄之所以是英雄,而「由衷地」愛戴英雄的表現。儘管曹雪芹的世界觀有矛盾,對鳳姐的認識「有局限性」,但就如何體現思想傾向與形象的互相依賴偽關係來說,他那特定態度的具體表現,並不是言不由衷的。我們知道:從成見出發而不從客觀實際出發,是一種形式主義看問題的方法。這種方法是不能在認識對像跟前,得出科學判斷的壞方法。就文風與學風的關係來說, 《紅樓夢》這樣的古典名著,也具有值得多讀幾遍,不可忽視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