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熙鳳命運的悲劇意義
備有人生大閱歷、大感慨、大悲痛的作家曹雪芹,創造了一部最偉大、最深厚的悲劇------<<紅樓夢>>。在這座珠光閃爍、眼花繚亂的藝術宮殿裡,他不僅向讀者展現了世上風靈神秀的罕見之美,而且又飽含著辛酸描敘了這世稀之美被無情地揉碎毀滅的過程。在這部「徹頭徹尾」的大悲劇中,最為深刻的就是王熙鳳的悲劇。她的悲劇不僅是個人的命運悲劇,而且還體現了家族和社會的悲劇.蘊含著作者思想意識上和人生體驗上的大為悲切的感受。下面從三方面談談自己的拙見。
一「末世」的悲劇.
「末世」一詞在<<紅樓夢>>裡出現過三次。它不僅是指以賈府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衰敗,而且也是指十八世紀的中國封建王朝的敗落。作者所展示的家族衰敗是在封建王朝「末世」的大氛圍下的衰敗,而又作為一面鏡子集中體現了封建王朝「末世」的到來。正是在這一關係下,作者揭示了王熙鳳悲劇的社會意義。王熙鳳的性格、命運緊緊依附於家族、社會的興衰起伏之上,而她一生的命運軌跡又可以作為觀測家族由盛至衰過程的「體溫計」。
從作品的情節發展來看,特別是從家族由盛至衰這個角度來看,王熙鳳在《 紅樓夢》 裡的重要性決不亞於賈寶玉。正如王崑崙所說:「《紅樓夢》 在家族內部生活結構中少不得王熙鳳這一根從屋頂直置於地面的支柱。如果把王熙鳳這一人物從書中抽了出去,《 紅樓夢>>的全部故事結構就要坍塌下來。」( << <紅樓夢>人物論>>)王熙鳳的命運與賈府等四大家族的興衰休戚相關,而且每每關鍵之處,還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比如作品是從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開始展開全書的故事情節的,首先展現於讀者面前的就是王熙鳳。作者通過劉姥姥的「頭懸目眩」和「屏聲側目」把賈府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豪華氣派和王熙鳳這位管家少奶奶的風致神逸,凜凜威嚴相互映襯地展現出來。第11 - 15 回,「毒設相思局」、「協理寧國府」、「弄權鐵檻寺」等情節,作者對這個「女兒隊裡的英雄」從人品到才幹乃至內心世界都進行了深入的刻畫。這時是王熙鳳在權勢上最為得意之時,也是賈府等四大家族至盛至興之時,因為「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直至53 - 54 回,「除夕祭宗祠」、「王熙鳳效戲綵斑衣」,這裡就到了全書的轉折點。俞平伯說:「<<紅樓夢>>下半部的開始,我認為應在54 、55 回之間,即到此55 回已進入下半部,」「以後便要急轉直下了。」<< <紅樓夢>隨筆>>脂硯齋也說:「家族自此「恰似黃鐘大呂後,轉出羽調商聲。」而與之相應的便是王熙鳳,一向口齒伶俐的她到此時也顯得言拙口鈍,其兩個「散了」也正道破了「清商變徽之聲」的到來。於是第55 回一開篇就是「鳳姐兒便小月了。」賈府也從此進入了多事之秋。
再從「判詞」和〔 紅樓夢曲· 聰明累〕 來看,作者也是有意識地讓鳳姐的命運緊緊依附於「末世」之上。在<<金陵十二釵正冊>>裡,王熙鳳的圖案上「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隻雌鳳」,可見雖是有才有勇,但她依靠的乃是一座冰山!冰山的消融就決定了她終將會精疲力竭,不得不拖著一聲淒厲的哀鳴而沉沉墜落。再說〔聰明累〕 裡,她的「聰明」卻用在那「大廈傾」、「燈將盡」的末世之上,縱使你算盡機關,也一木難支賈府這個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的大廈啊!
可見,王熙鳳的命運不像「金陵十二釵」的其他女子那樣,家族衰,她們悲,家族興,她們也悲,而鳳姐的命運是與家族興衰同呼共吸的。一方面家族的衰落、社會的崩潰決定了王熙鳳悲劇命運的形成.另一方面王熙鳳命運的發展線索又集中體現了家族,社會敗落的全過程。所以說,她的悲劇反映了家族的悲劇和社會的悲劇。
二.作者「補天」之志與「補天」破滅的思想意識的悲劇。
眾所周知,曹雪芹一生經歷了由鐘鳴鼎食、風月繁華向茅椽蓬牖、窮愁潦倒的轉變過程。因此他在《 紅樓夢>>裡一方面揭露了封建主義制度的罪惡及其衰亡的歷史必然性,同時也為它的衰亡唱出了一曲哀音顫抖無盡的輓歌。曹雪芹對祖上榮耀的追懷,對昔日花柳繁華生活的留戀,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補天」的思想。並將這一思想隱寓於「女媧補天」的故事之中。寫在了冠首全書的重要位置上,那麼曹雪芹的補天之志寄寓何人之身?
有人認為,補天者,賈探春是也。憑證是探春理家。我認為:否。「探春理家」出現在鳳姐「小月」之後,可以說作者是把她放在與鳳姐的比較上寫的。這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三姑娘此時卻失去「顧盼神飛」的風采,常常是「淚痕不干」,三天兩頭被氣得「臉白氣噎」,陷入了「說不出的煩難," 「各屋裡的大小人都作起反來,一處末了又一處,」她好像並無駕馭之力了。我們也明顯地感覺到作者在描寫這位三姑娘治家時所流露出的鬱悶情調,故治家也就不了了之。這與鳳姐治家比較起來,顯得何等的蒼白無力!還何以談「補天」呢?
也有人說,補天者,賈寶玉是也。我也認為:否。曾在青埂峰下,這位石兄就被女媧棄之不用,被眾石排斥下來,因不堪入選而 「日夜悲號」, 失卻「補天」的權力。進入紅塵,在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里」放蕩馳從,「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最後也只好自歎:「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何謂「補天」?此乃「斥天」也。
我認為曹雪芹的補天之志是寄寓在王熙鳳的身上、並把她和寶王的「斥天」作為兩峰對峙來進行描寫,並且作為兩大線索來貫穿作品的始終,時分時合。作者在王熙鳳身上寄寓自己的補天之志,也就很好地表現了他那種「女子皆出於我鬚眉之上," 「裙釵一二可齊家」的觀念。
從「秦氏托夢」這一回書來看,作者更是明確地在王熙鳳身上寄寓了「補天」的莫大期望。秦可卿乃警幻仙姝之妹,她具有天人合一的特徵。所以她在臨終之際,能夠在「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的情況下選中鳳姐以傳達拯家百年的警告。說:「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這其實是作者借這個神妹向鳳姐授以百年大計,寄托拯家之望。
作者在選中了鳳姐這個「補天」者之後,以後的情節就處處表現了她那精力充沛、性格開朗伶俐的特徵。作者通過旁人的側面誇讚,這裡暫且不談,單是描寫她那與眾不同的出場就顯出了這位藝術大師的用心。正如脂批云:「所謂『繡蟠開遙見英雄』,俺也。」特別在描寫她治家理財的本領時,其文筆是多麼的濃彩重墨、酣暢淋漓!如第13 回秦氏出喪,寧府一片混亂,故賈珍來求王夫人,請鳳姐協理寧府。作者是這樣描寫的:「唬得眾婆娘忽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 「款款」二字多俱神韻!其後,作者便津津樂道鳳姐在寧府那轟轟烈烈、有聲有色地整治家道之偉業。「於是合族上下無不稱歎。」可見,作者在鳳姐身上寄寓補天之志是萬不為過的。
可是這「補天」之志能實現嗎?曹雪芹是現實主義大師,他是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子和規律來進行創作的。「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所以作者塑造王熙鳳這一形象並沒有因為她是自己心目中的「補天」者,就掩飾其作為一個統治者的殘忍、貪婪和她所犯的纍纍罪行。寫她在治家除弊之時,又一味地滿足自己的貪慾和權癮,中飽私囊,腐蝕家基。例如她在「協理寧國府」之後.接著就「弄權鐵檻寺」,害死兩條人命,獲取三千兩銀子,而且以後更是「恣意妄為,無所顧忌。」可以說,王熙鳳在「補天」的同時,又在「拆天,' ;起著支柱作用的同時,又起著蛀蟲的作用,最終與這座倒坍的大廈同歸於盡。
所以王熙鳳的一生,雖然寄寓了作者的「補天」思想,是賈府不可缺少的支柱。但她作為一位統治者,其反動性、腐朽性又從內部腐蝕著這個家族,動搖著這座封建大廈,這樣就注定了作者「補天」之志的破滅。
三、人生體驗的悲劇。
曹雪芹是一個對人生世界有著大體驗、大感悟的偉大作家。一方面他看到腐朽的封建末世必然崩潰的命運,所以積極入世,創作出<<紅樓夢>>以揭示之;另一方面他又對其有著無限的懷念和哀挽,而且不能對這一社會必然現象作出科學的解釋。因此在人生體驗上形成了一種無法排遣的悲劇意識。「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而這種悲劇意識的唯一解脫就是色空觀念和宿命論思想。俞平伯先生在1921 年寫給顧頡剛先生的信中寫道:「由盛而衰,由富而貧,由綺膩而淒涼,由驕貴而潦倒,即是夢,即是幻,即是此書本旨,即是提醒讀者。」葛楚英也認為:「《紅樓夢》 就是『色』,是『興』;是『空』,是『衰』。」而他這種色空觀念和宿命論思想在王熙鳳的悲劇命運中得到了最突出的表現。首先,作者把王熙鳳塑造成「十二釵」中唯一能夠自衛抵抗、如刀似劍的美人。她可以把手伸到賈府圍牆以外,聯合一切豪強督吏為自己奔命。但儘管她躍馬持槍、算盡機關,仍是抗拒不了「冰山」消融的歷史命運,逃脫不了「薄命司」的主宰,真正是「一場歡喜空悲辛。」例如第15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鐵檻寺」、「饅頭庵」是化用了范成大的詩句 「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這樣直接在鳳姐身上寄寓著濃厚的色空觀念。第43 回寫鳳姐過生日,這是賈府豪華牛活的一個小點染,可是作者又借尤氏之歎警告鳳姐:「你瞧瞧,把她幸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好,太滿了就要流出來了.」這不正應驗了作者那「否極泰來,樂極生悲」的色空觀念?
再說,第12 回賈天祥 「正照風月鑒」 , 「風月寶鑒」的正面是骷髏,是原形;而背面是美,是幻形.而這美人不是別人,正是鳳姐!作者如此安排,不能不說這鳳姐的悲劇命運充分體現了作者那「骷髏----美人」的色空觀念。
另外,王熙鳳的命運悲劇裡又籠罩著一種宿命論的思想。儘管王熙鳳「從來不相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但是到後來不得不感到「陰風」侵骨,死鬼哭嚎。第52 回寫深有閱歷的賈母感歎:「我雖疼她,我又怕她太伶俐聰明,也不是好事,怕活不長。」如果說,黛玉、迎春等人的「薄命」有著她們自己身病心痛或者軟弱可欺的主觀因素的話,那麼王熙鳳的早夭則實在是冥冥之中那無法抗拒的命運力量的操縱!所以作者一方面讚歎其才,另一方面又痛惜其命,充分表現了他那種人生社會體驗的矛盾與痛苦,痛定思痛,頓然「徹悟」: 「歎人生,終難定。」「因緣命定,天數難違。」這不僅是對王熙鳳悲劇命運的痛苦終結,也是作者人生體驗的徹悟。
總之,「凡鳥偏從末世來」,在王熙鳳的命運悲劇中,作者始終把她依附於家族、社會末世的衰落之上,這樣使其具有深遠的社會意義。她雖是一隻雌鳳,卻英風俊骨,威重令行,寄寓作者的「補天」之志,但由於 「冰山」的消融,和其自身的放縱、殘酷又造成了作者「補天」之志的破滅。痛惜無奈之餘,徹悟人生之道:「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必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所以王熙鳳一生的命運又充分體現了作者那色空觀念和宿命論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