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熙鳳形象和性格的創造
魯迅對文學作品的評價,雖然言簡意賅,卻內涵豐富、深邃,帶有他作為一位偉大作家的敏銳的感受和獨到的觀察,因而,往往不是一次就能看明白並透徹理解的。譬如他對《紅樓夢》的這段最著名的評論文字:
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
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這是魯迅所給予的最高評價。從字面上講,我們也能理解,魯迅在這裡關於《紅樓夢》美學價值的論斷,是從這部傑作的現實主義的高度成就做出的評價。而《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也自稱,他的《紅樓夢》的創作,是「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共真傳者。」(《紅樓夢》第一回)如果我們能對這部作品的美學意蘊做一點較深層次的探討,就能領悟到,魯迅所讚歎的它的「真」,與曹雪芹夫子自道的「真」,大體上是一致的。對於《紅樓夢》的這種「真」的迫求,我在《藝術境界中的「生活境界」》一文裡,曾這樣談到自己的一種理解:「曹雪芹突破了章回小說的窠臼,改變了說書人那種敘述格的體例,它是以描寫為主進行著生活全景的創造」:並說這是中國古典小說「在題材發展中的現實主義深化」。魯迅所謂的「真的人物」、也就是這「生活全景的創適」中的人物。它們的真是「真」在整體的被把握。《紅樓夢》中的眾多的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無論是那些著名的典型人物,如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賈探春、史湘雲、李紈、妙玉、賈母,或晴雯、襲人、鴛鴦、平兒、紫鵑、尤二姐、尤三姐之輩,也包括那些「竟一代不如一代」的男性貴族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蓉之流,以至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劉姥姥、焦大、紅兒、齡官等著筆不多的人物,卻無不逼真活跳、新鮮別緻,躍然紙上,而這些個體形象的姿態橫生,又是渾然天成地組合在《紅樓夢》藝術情節整體的形象世界裡。
從創作藝術上講,曹雪芹的「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以至「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都是很經過一番從生活到創作的去粗取精,提煉、概括,不斷深化的典型創造的功力的。但是,曹雪芹對於他自己的創作藝術,卻是平淡道來,稱之為「追蹤躡跡」, 「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不過,這句平淡的話在《紅樓夢》裡的藝術表現,卻是顯示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現實主義的新境界——按照生活的「事體情理」創造出來的藝術的形象世界。從藝術創作規律來講,這自然是作家形象思維的一段複雜經歷。它既蘊含著作家對現實世界的慧眼觀察和透視,又滲透著作家主觀的審美意象和價值體驗的全新創造。俗謂之來自生活而又高於生活,卻仍然是另一重完整的「生活世界」。它不僅顯示著藝術掌握世界的動人的魅力,而且反映了「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毛澤東)的豐厚多樣的「事體情理」的「本來面目」。因而,它的每一個形象、性格的個休生命,都是社會生活中的「真的人物」,多彩多姿、血肉一體地融合在它所「生存」的形象世界裡,維妙維肖,妙合無垠!
儘管在《紅樓夢》所反映的這個貴族之家的生活世界裡,每天都發生著紛繁複雜的大小事件,並有著千姿百態的人物活動在其中,糾纏、碰撞,但由於他們的形象和性格,置身於生活自然流程的「事體情理」之中,這便使它們有了決不雷同的「真的人物」的個性和情態逼真到幾乎使讀者忘記《紅樓夢》是一部小說,而最大限度地調動了他們的創造性的想像力,進人撼動心靈的鑒賞活動。我以為,在《紅樓夢》「生活全景」的形象世界裡,創造得最為成功的不朽的藝術典塑,當是王熙鳳。
都知愛慕此生才我歷來不贊成把《紅樓夢》只說成是寫愛情的小說,我們在四十年前的《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一文中,就曾說過:「《紅樓夢》是封建社會沒落時期的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現在我還是堅持這種看法。雖然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的確佔據著《紅樓夢》藝術情節的中心,但這情節依然是有兩條線索相互交錯、相互融合地在發展著。如果我們要用一句話來正確表述它,也只能說,《紅樓夢》反映了封建末世貴族青年叛逆者的愛情悲劇,即它是在封建貴族榮寧二府衰敗史中展開了叛逆者的悲劇衝突的。否則,我們將無法解釋,王熙鳳這一不朽的藝術典型在《紅樓夢》中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王熙鳳與寶黛愛情悲劇有多少關聯?這在《紅樓夢》的回目裡屈指可數。第二十五回因寶玉燙了臉,眾姊妹相聚怡紅院,談笑間互相嘲弄。王熙鳳居然對林黛玉隨口說出「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而引起了大家的哄笑,「小性兒」的林黛玉,只能紅了臉,一聲不言語,便回頭去了。不得已時也只是無可奈何地說:「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結果卻招來了王熙鳳更露骨的嘲弄:「你別做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寶玉到:「你瞧瞧,人物、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污了誰呢?」有誰敢這樣和林姑娘開玩笑!但這是善意的,也是親暱的嘲諷。第三十回寶黛為了清虛觀張道士談到的「好姻緣」,心裡不快吵鬧了幾句,引發了寶玉摔玉、黛玉吐藥的軒然大波,被賈母派去窺察動靜進行說合的,又是這位王熙鳳。因此,在曹雪芹的《紅樓夢》前八十回,王熙鳳是並沒有為「金玉良緣」出過什麼力,到了後四十回高鶚的筆下,卻突然變成了「掉包計」的主謀,性格上沒多少脈絡的銜接,寫得也並不成功。
然而,榮國府的貴族生活,能缺少王熙鳳麼?而在《紅樓夢》生氣貫注的藝術境界裡。如果少了王熙鳳的出場,則明顯地會少了一個連接榮國府和大觀園的生活「聚光點」。(據我的統計,曹雪芹的《紅樓夢》前八十回,寫到王熙鳳的就有五十二個回目)對於如何著筆榮寧貴族的紛繁錯綜的生活,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六回,曾用說話人的口氣講述過構思的艱難:「按榮府中一家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到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綱領。」這裡作者口頭是將要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來做「頭緒」,但實際上作者的用筆,還是圍繞著塑造王熙鳳的形象和性格而選取的一個藝術視角。
貴族之家的榮寧二府,是當朝功勳卓著赫赫百年的豪門望族,雖如《紅樓夢》 第二回冷子興所說:「如今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又平添了元春晉封貴妃的「非常喜事」!那外面的架子和內裡的排場,卻還依然故我,驕侈淫佚,享受著那末世的繁華。在這三四百丁的榮府一宅,從輩份來講,已有了祖孫四代人,雖只幾十個主子,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主子身邊,又層層階階役使著一批批男奴、僕婦、小子、丫頭。榮國府名義上是賈政、王夫人在管事,事實上則是賈璉和王熙鳳在支應著府內外的家務。這特殊的境遇就賦予了王熙鳳以特殊的位置——她成了榮府一宅的管家奶奶。在《紅樓夢》的藝術情節中,曹雪芹是通過塑造形象和刻劃性格,來藝術地顯示王熙鳳這種特殊位置的,也可以說,是用了三次出場描寫,從不同的視角來強化王熙鳳的管家奶奶的形象的。王熙鳳在小說裡的第一次出場,是第二回林黛玉剛到榮國府的眼中所見。
中國小說的傳統,是不大有細緻的肖像描寫,曹雪芹對他心愛的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出場,也不過僅僅是一個約略的勾勒:「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賈氏三春(迎春、探春、惜春)在黛玉眼中雖各有特點,卻也只是大體輪廓。獨獨對這王熙鳳,曹雪芹卻做了十分精細的審視,不只寫了容貌、體態的細節,還詳盡地寫了她的服飾妝束。這在《紅樓夢》裡,可以與同一回寫寶玉的那段情節目比並,是一幅出色的肖像畫。
自然,這出場是密切地結合著塑造王熙鳳的形象和性格的,甚至可以說,王熙鳳出場的每一個行動,都幾乎是表現了她性格中的一個側面。儘管這是通過林黛玉的眼睛,但作者還是做了強化環境、情景、物象的精心安排,如脂批所說:「很漏鳳姐是個當家人」。這「很漏」當然並非抽像的介紹,而是林姑娘慧眼獨其觀照下的王熙鳳聲情笑貌的「真的人物」的生動形象。
首先,作者沒有把她的出場安排在賈母初見黛玉的場面上,因為那樣,會因賈母與黛玉骨肉相逢的悲痛,騰不出場面來展開她的性格,冷落了她;如果單獨去寫她,又會喧賓奪主。而且也引不起遠客林黛玉的明眸凝睇,也沒有機緣讓她唱獨角戲,以揭示她在榮國府與老祖宗面前的特殊地位。因此,作者把她的出場安排在黛玉己同賈母、邢王二夫人、李紈和賈氏三姊妹見面之後。這是眾人都在的場面,這是一個剛剛經歷過感情激動的氛圈,而遠客林黛玉已對這外祖家的外貌、家規有了初步瞭解,這時才讓王熙鳳上場,就有了她單獨活動的「藝術天池」,而這個眾人都在的場面,也便於通過她的言談行動,多面地、立體地突出她的形象和性格。
魯迅曾說過:高爾基很驚服巴爾扎克小說裡寫對話的巧妙,「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還說:「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 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花邊文學·看書瑣記》)這樣的「對話的巧妙」,所造成的是讀者想像中的富於情趣的藝術境界。我想,在《紅樓夢》中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莫過於王熙鳳這個人物形象的創造了。未見其形,先使聞聲。王熙鳳人還在後院,卻先傳來了笑聲,一句「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就引起林黛玉的特殊感受:「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可見她一出場給予林黛玉的印象就已顯示出她在榮國府的特殊地位。在封建大家族裡,賈母,是榮寧貴族碩果僅存的老祖宗,她高踞於寶塔尖兒之上,按禮法,所有的晚輩在她面前都理應斂聲屏氣,何況今夭還有遠客到此!在這樣老少三代人奉侍老祖宗的場面上,居然來了這樣一個大聲喧嘩的年輕媳婦,怎能不使正在「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剛來外祖家怕被人恥笑了去的林黛玉的敏感和吃驚!而由遠客眼中所見,也昭示了她平日的無拘無束。自然,也恰恰通過王熙鳳這「放誕無禮」的出場,才有力地表現出她深得賈母的寵愛,也顯示了正是這種寵愛給了她特殊的地位。「甲戌夾批曾這樣稱讚王熙鳳的第一次出場:「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後文焉得不活跳紙上。此等非仙助即非神助,從何而得此機括耶。」但是不是王熙鳳就真的敢在賈母面前放肆胡為呢?事實又並非如此。還是這位寵愛她的「老祖宗」說得好:「我喜歡他這樣,況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孜子。家裡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他從神似的作什麼。」(第三十八回)原來這位「老粗宗」並非真正容忍王熙鳳「放誕無禮」,只是從她那不錯「禮體」的機智的奉承中消閒釋悶,而王熙鳳日常生活中在賈母面前的隨意說笑,也確實不逾這個格兒。
這是王熙鳳的第一次出場所造成的特殊的藝術境界,但是,這個出場描寫雖有前後呼應的用筆,又並未忽略王熙鳳的性格刻劃。你看她出場後的瞬間的具體行動,包孕了這個典型人物多麼豐富的個性與心態:看到林黛玉的容貌,立刻聯想到「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女兒,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短短幾句話,表面上是稱讚了黛玉的美,實際上卻是在阿諛賈母。真是面面俱到,圓滑之至!提到黛玉母親的去世,假哭起來,可一聽到賈母的「貴備」,立刻轉悲為喜,表現了她不露痕跡的善於逢迎和作戲。拉著黛玉的手問長問短,又詢問婆子們對黛玉和伴隨人員的安置情況,一方面是通過熱情待客的表白,來炫耀她的管家奶奶的地位和權威;一方面又是為了表現她對黛玉的周到的關心,以取悅於賈母。答覆王夫人已給黛玉選好了裁衣服的料子,明明是騙人,如「甲戊眉批」所說:「余知此緞,阿鳳並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卻也顯出她的精明能幹。所以,王熙鳳的第一次出場,雖是借助於林黛玉的明眸,其中有直接描寫,也有間接描寫,卻極富概括力、多側面地塑造了王熙鳳的鮮明的形象和性格。
王熙鳳在小說裡的第二次出場,是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親眼所見、親身感受的榮國府管家奶奶的形象和生活。
如果說,王熙鳳的第一次出場描寫,作者的精心構思和巧妙安排,是借助於來自揚州的遠客林黛玉的眼睛所見,儘管這也是一雙陌生的眼睛,卻又畢竟是榮府至親,對榮府有所瞭解,略知「與別家不同」,對璉二嫂子也作毫無所聞,何況在這特定的環境裡,王熙鳳的管家奶奶的特殊身份,還受到一定氛圍、禮儀的拘束,無法顯示其「驕大」與「嬌貴」。於是,作者又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引來了村嫗劉姥姥。「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在《紅樓夢》的藝術情節裡,是有著多重思想意義的。其中心意旨,是通過劉姥姥的眼睛,對比地寫出貧富貴賤的懸殊。而使劉姥姥眼花繚亂的雍容華貴的形象,卻是王熙鳳及其家居生活。
劉姥姥,這位「借貨親疏觸眼酸」的老村嫗,雖與榮府有些瓜葛,其實不過是她女婿的上代人與王家連過宗。這次由她出面攀親,日的是打抽豐。「劉姥姥進大觀園」,曾經成為《紅樓夢》流傳後形容沒有見過世面者有口皆碑的代名詞。其實,這「一進榮國府」,才是作者對這位村嫗初見世面的出色的描寫。
「侯門深似海」,劉姥姥如果沒有王熙鳳爪牙周瑞家的人情,要想見「攀親」的「真佛」,真是難於上青天。而周瑞家的想「顯弄自己的體面」,自告奮勇作劉姥姥的引薦人,在作者的筆下,又不過是「皺染」當家人王熙鳳的一個小小的鋪墊。此即「脂評」「回目後批」所說,《紅樓夢》的「無一筆寫一人文字之筆」(第六回)。請看周瑞家的是怎樣向劉姥姥介紹這位璉二奶奶的:
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
這雖是爪牙的頌詞,卻也在褒貶中見真實,形象比喻中有抽像,為劉姥姥的晉見以及此後活躍在《紅樓夢》形象世界中的王熙鳳,增添了龍睛之筆。而王熙鳳在劉佬姥眼中的出場自然又大異於蘇州姑娘林黛玉的細心觀照,另是一番情景。如果說,王熙鳳在林黛玉眼中的出場,這位榮府管家人的形象,主要是靠場面上的烘托,王熙鳳本人言談舉止的透露,林黛玉「靈竅」的感悟,顯示出這位管家人形象性格中的機敏幹練,和深得「老祖宗」與王夫人的信任。那麼,映入村嫗劉姥姥眼簾的,卻是王熙鳳的家居種種。劉姥姥雖自雲見過世面,但卻何曾親眼目睹過榮國府這樣的「膏粱錦繡」呵!在曹雪芹的筆下,劉姥姥心目裡的王熙鳳,是血肉融合在貴族生活的形象世界裡。這裡不過是榮國府中的一個小院落。這位老村嫗一進王熙鳳的屋子,就已目不暇給:「身子如在雲端」;「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暈目眩」,「斯時唯點頭砸舌念佛而已!」置身在此時此境中的劉姥姥,差點兒沒把平兒當成「真沸」拜了。在這個場面上,作者借用這個老村嫗的鼻、身、目的感官,更深一層地揭示了這位榮府管家人的「勤勞冗雜」「並驕矜珍貴」的生活氣派,所謂「借劉嫗人阿鳳正文」,「曲折頓挫,筆如游龍,且將豪華舉止令觀者已得大概。」
王熙風的第三次出場描寫,是「協理寧國府」。這可說是曹雪芹對王熙風作為「管家人」的行使權力的正面的重場描寫。熟讀《紅核夢》的人都知道,秦可卿之死,是小說的一個很複雜的情節。按照曹雪芹原來的構思,它本是導致榮寧貴族敗家的一個重大事件。《紅樓夢》第五回,太虛幻境關於秦可卿的「判詞」和「曲詞」,都有這樣的隱喻:「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後來由於某個「老朽」,「命芹溪刪去」了「秦可卿渾喪天香樓」的情節,使得賈珍和奉可卿這件亂倫的醜事被掩蓋了。但是,「餘韻猶存」。賈珍的「如喪批考」「盡其所有」,大辦喪事,尤氏之所以「病倒」,不能理事,本皆原由於此。現在由於這些情節都已刪去,「協理寧國府」,則成了『秦氏出喪」的情節中心。《紅樓夢》第十四回「脂評」「回末總評」雖說:「此回將大家喪事詳細剔盡,如見其氣概,知聞其聲音,絲毫不錯」,卻又說:「寫秦死之盛,賈珍之奢,實是都寫得一個鳳姐。」這也就是說,作者寫這偌大的喪事場面,就是為王熙鳳鋪陳一個適合於她大展管家人才能的機遇與境界。
我們不能不佩服曹雪芹的巧妙的構思和生花的妙筆。王熙鳳本是榮國府的管家人,作者卻避開在榮府日常家務的環境,實寫她的冗雜的家務活動和理家的才能,而把這有聲有色的場面留給「客串」的「協理」寧國府了。藝術形象的生命和魅力就在於它的獨創性。曹雪芹創造王熙鳳的形象和性格,總是憑借其慧眼努力發掘題材的深意,並找到她形象性格與貴族生活的必然聯繫,從而,穿透題材的表層,顯示其內在的意蘊。所以,儘管「協理」寧國府,卻完全是直接描寫王熙鳳作為管家人在一個特定機遇裡的種種作為:
你看她對寧國府的「風俗」瞭解得何等透徹:「這裡鳳姐兒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和臉音不得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這是旁觀者清麼?其實,寧府的這些弊病,也何嘗不是她在榮府所經歷的事實呢!冷子興對這「寧榮兩宅」,就有過同樣的評價:「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二回)而且她自己不也向平兒說過:「出去的多,進來的少」, 「咱們一日難似一日」麼!「凡鳥偏從末世來」,「意懸懸半世心」,終難免那「忽喇喇似大廈傾」!何況她自己又是加速這沒落家族破敗進程的最人蛀蟲呢!
你看她令出如山,何等果斷:「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這府裡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王熙鳳的這種殺伐決斷,何不用於榮府理家呢?請聽聽在「探春理家」一節中,她和平兒一番議論的心聲:「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裡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紅樓夢》第五十五回)
你看她分班執事,何等職責分明,而且說到做到,威重令行——對於一個「睡迷」的,立即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革去一月銀米」。於是,成績立見:寧國府中人才知王熙鳳厲害,自此個個兢兢業業,不敢偷閒。而好強的王熙鳳,卻忙的「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淨。剛剛到了寧府,榮府的人又跟到寧府,既回到榮府,寧府的人又找到榮府。」可這卻使得王熙鳳「十分歡喜」,「並不偷安推脫,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籌劃得十分整肅。」 王熙鳳的這種客串「協理」,不僅威懾了寧國府,也震動了全族——「合族上下無不稱歎」,甚至連禮儀性的哭喪,作者對王熙鳳都作了一番聲勢奪人的渲染。到了喪事的緊要日——「伴宿之夕」,更顯露了王熙鳳的才幹:「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全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種種之類,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中無人。」
「脂粉鬚眉齊卻步,並無一個是能人。」在曹雪芹的輓歌聲中,所謂「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第一回)毫無疑問,王熙鳳這個人物佔有重要的地位。通過「協理寧國府」這個情節,或者說通過「秦氏出喪」,所展開的煊赫的聲勢。以及一副副貴族社會喪葬風習的工筆畫,突出地、多側面地塑造了榮府管家人的豐滿形象。恰如「脂評」在這第十四回「回前總批」中所稱道的這一回寫出了「鳳姐之珍貴」、「鳳姐之英氣」、「鳳姐之聲勢」、「鳳姐之心機」、「鳳姐之驕大」、即寫出了王熙鳳作為貴族之家的管家人的形象與性格的豐富性與複雜性。
社會人生是多色調的,現實生活也是豐富複雜的,因而,真正成功的藝術典型,也決不可能是單一的,特別是象王熙鳳這樣的長期在貴族家庭生活的多樣矛盾中形成的複雜性格,其典型性格,也必然有著複雜性格和多樣表現。王熙鳳的這三次出場描寫,曹雪芹運用虛實相應的不同的藝術手段,也是在不同性格層面上,富有深意的塑造了王熙鳳的「都知愛慕此生才」的當家人的角色。如果說,前兩個出場,是從完全不同身份的人物的心目中,寫出了她在這個貴族之家裡的特殊地位、特殊氛圍和特殊氣質,雖然也是直接描寫,但都還是虛寫,而且並非都是寫她,只是在眾多人的場面上給以突出的顯示。那麼,這「協理寧國府」的第三次出場,卻血肉融合在這貴族之家的生活全景裡,全面地、直接地描繪了她的管家人的種種作為和豐富、複雜的性格表現。
一部大書,在它的主人公(賈寶玉、林黛玉)們的性格尚未全面展開之前,卻先濃墨重彩地塑造了王熙鳳的藝術典型,這就足以說明,王熙鳳在這貴族之家形象世界裡的重要位置了。
機關算盡太聰明王熙鳳的這三次出場描寫,雖從不同的藝術氛圍燭照出榮府管家人典型性格的某些側面,但從《紅樓夢》形象世界整體性格風貌來看,還不能說是它的「真的人物」的全般,而只是它的個性鋒芒的開始嶄露。我曾說過:「讀過《紅樓夢》,又有一點生活經驗的人,一定會感受到,寫這樣一個大家族,如果它的神經中樞沒有王鳳姐這樣一個人物,那層層階階的貴族生活的體制,會無法轉動。鳳姐是這個封建大家庭中各種關係的一個集中點,從她身上集中反映了各種矛盾。」(見拙著《毛澤東文藝思想的貢獻》第108——109頁)藝術,特別是長篇敘事藝術,總是通過人物性格的矛盾衝突,通過個別人之間的錯綜複雜的關係,造成獨特的形象世界,來反映社會生活的。王熙鳳雖是不出族門的「內當家」,但她卻能利用這「內當家」的身份,向那時的社會現實廣泛地伸出觸鬚,而曹雪芹之所以把王熙鳳寫得如此之活,恰恰是由於作者是通過融合著各種矛盾關係的形象世界,具體地、生動地描繪了作為「真的人物」的王熙鳳性格的種種變化和發展。
請看在「奴才」眼裡的這位管家主子給人們留下的褒貶評論:
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親上加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誰知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第二回)
這是冷子興向賈雨村「演說榮國府」時對王熙鳳的褒詞。冷子興者,賈政夫人王氏的陪嫁、周瑞家的女婿,雖為古董商,卻難免從岳父母那裡染有一點奴氣。
和前面所引周瑞家的向劉姥姥介紹王熙鳳的那節對話兩相對照,冷子興雖鸚鵡學舌,卻不及他老岳母有切身體會。一句「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語雖含糊,卻也隱約地透露了這位管家人與家奴之間的深刻矛盾。
當然,這主奴關係實際上內含著階級矛盾。儘管曹雪芹塑造王熙鳳形象確實滲透著「都知愛慕此生才」的「主體感情」,但作為《紅樓夢》形象世界裡的「真的人物」,作者又並未因為那「愛慕」的主體感情,掩蓋王熙鳳複雜性格的內部矛盾,而是「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地展示了她在生活中多方面糾葛的性格表現。作為榮府貴族的「內管家」,王熙鳳毫不含糊地代表著貴族階級的利益,赤裸裸地維護著主子的尊嚴,對奴隸進行嚴酷的統治。「協理寧國府」已初見端倪,寧府管家來升,就說她「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 (第十四回)果然,一理事就重責了那「睡迷的」,使寧府家奴們,知道了「鳳姐厲害」。這「臉酸心硬」的「烈貨」, 僅在虐待女奴的刻毒上,就是怎樣的花樣翻新呵!對一個被賈璉指令在外「把風」的小丫頭,她可以一巴掌把這小丫頭打得「兩腮紫脹起來」,威嚇著要「撕爛他的嘴」,「燒了紅烙鐵來烙嘴」, 「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並真的「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戮。」(第四十四回)她生病在床,不能理事,王夫人房裡丟了茯苓霜,她就要平兒「把太太房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底下……」(第六十一回)這雖有的只是說說,人們卻能體會到,這個「烈貨」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總之,在「內當家」王熙鳳的心目裡,女奴們只不過是可以役使的「活物兒」。即使已被主子(賈政)收了房,成了妾,生了子女的趙姨娘,也改變不了她為奴的地位。王熙鳳仍可當著她兒子(賈環)的面把她當奴才來訓斥,並公開聲言:她兒子賈環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第二十回)
哪怕是她身邊僅存的一個陪嫁丫頭平兒——用平兒的話說:「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第三十九回)那樣忠心於她,在「變生不測」的事件中,還不是成了她和賈璉的出氣筒,被作踐得尋死覓活(第四十四回)。因此,王熙鳳這個管家人的「理家」才能,雖使榮寧二府「脂粉鬚眉齊卻步」,但卻和那些腐朽無能的男性貴族一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主子」,並代表著他們的利益,不時露猙獰,與奴隸們處於對立的地位,而且有著她獨特的花樣翻新的役使和統治奴隸的手段,鮮明地體現了她的封建階級的本性。
然而,現實生活是多色調的,經過提煉、概括的作家的審美主體作用,在物化為反映客觀世界的藝術表現世界寫出「真的人物」時,也該是五光十色,氣象萬千的。哪怕是最鮮明的人物性格的本質特徵,也決不會是單色調的,或某種概念的演繹。否則,就不會有灌注生命活力的形象世界。所以,王熙鳳作為貴族階級統治者的性格特徵,在這一家族的各種矛盾關係的碰撞中,也依然有著豐富多采的概括和皺染。虐待小丫頭,那隨意施出的手段,只不過是殘酷本性的自然流露,即使「弄權鐵檻寺」(第十五回),為三千兩銀子斷送了兩個年輕的生命,也何嘗不是漫不經心的。當淨虛老尼請求他打通關節,為李衙內強娶張金哥時,她本未在意,可禁不住淨虛一激,她便「發了興頭」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便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於是,她「假借賈璉所囑,修書一封」, 在長安節度使雲光那裡果然奏效。但是,一對被拆散的兒女雙雙自盡,謀算悔婚的張財主家人財兩空,王熙鳳卻坐享三千金,絲毫也不自愧。作者最後作了這樣的評論和交代:: 「自此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
塑造一個生活中的「真得人物」的典型性格,要突出它的某一方面的個性特徵,並不是簡單羅列就可以寫活的。藝術典型內蘊著複雜的組合,就是生活在同樣的「親親」「尊尊」的互相宰割的貴族世界,而且同屬於作者所歌讚的「才自精明」的閨閣中人,曹雪芹也總是善於抓住個別,而又能在典型性的概括和創造中,通過鑒別、區分、選擇、取捨,使個性化與本質化同步進行,使個別體現普遍,並達到水乳融合的藝術結晶。與王熙鳳可以做點相同比照的,是榮府三小姐賈探春。可以說,她們同是「金釵」身份,而且在曹雪芹筆下,又同是生於末世、「偏從末世」的鳳,又都寄寓著作者一定的「補天」理想,但是,「協理榮國府」(第十三回)和「興利除宿弊」(第五十六回),其理家、用才,卻決沒有相同的個性表現,在這兩位榮府「女強人」性格裡,的確那烙印著貴族階級的等級觀念、冷酷無情。如賈探春為了「攀高枝」,是很厭煩「陰微卑賤」的生母趙姨娘的,表現了她的封建正統觀念。但是,比起王熙鳳的「毒設相思局」的冷酷,「弄權鐵檻寺」的機詐,「計賺尤二姐」的狠辣,那豈非連性質上都有著根本的差異。更何況我們從賈探春的形象性格裡,又決找不到王熙鳳的「潑皮」。
用「慾海難填」,來形容王熙鳳典型性格的本質特徵,這內含底蘊的剖析,確有對王熙鳳性格的較深層次的理解,但我仍認為,即使這樣一個有深刻蘊含的「形容詞」,似也難於概括王熙鳳複雜性格意象中的多面聯繫。在向中學生介紹王熙鳳的形象性格時,我也曾做過這樣一個概括性的詮釋——「王熙鳳——一個機變、殘忍而又精強狠辣的女管家」, 「形容詞」雖未免多了一些,但我以為,這多側面的性格組合,並未脫離王熙鳳典型性格的本質特徵,又恰恰是使她成為「真的人物」,在各種場面上都具有逼真感的根本原因。
賈瑞「正照風月鑒」,確是他自己找死。而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是否也過於狠毒呢?歷來是有不同看法的。有的同志認為,對於賈瑞這種邪心,王熙鳳已屢次示警,給以薄懲,賈瑞終不覺悟,以致自戕自害,這是怪不得王熙鳳的。偉大的作家,總是善於透視,體察人的最深層的靈魂搏動和意識潛流,見微知著地尋找出心與物的聯繫,並把它融合在個性創造裡。我以為,這正是曹雪芹成功地創造了眾多典型人物,特別是王熙鳳複雜性格的藝術奧秘。因而,我們在分析王熙鳳的種種性格行為時,決不能只停留在某些表象上。王熙鳳分明十分僧惡賈瑞之為人,為什麼每次見面還要假以辭色呢?這就是王熙鳳複雜性格的較深層面了。我們不妨看看《紅樓夢》中這段情節的脈絡:
當王熙鳳在園子裡遇到賈瑞,並機敏地發現了他的邪惡企圖,作者有過這樣一段心理描寫:「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果真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第十一回)賈瑞果然淫心不死,競到鳳姐住處來打探,「要來請安說話」,惹得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讓他一步一步入彀,累受王熙鳳的愚弄,直至相思自戕而死。王熙鳳為什麼要下這狠手呢?在王熙鳳最早把事情原委告訴平兒後,平兒說了這樣一席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賬東西,是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同上回)李紈不是說過平兒: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麼?(第三十九回)這中間,恐怕也包括有把心靈的鑰匙。賈寶玉眼中這位「極聰明極清俊的女孩兒」,真是揣摸透了王熙鳳的靈魂的搏動。「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語,十分貼切地道出了王熙鳳對賈瑞這種邪念的憎噁心情。她本是個抓尖要強的人,直到大勢已去時,還要「恃強羞說病」。現在居然是賈瑞這只癩蛤蟆,要想佔她這隻鳳的便宜了,未免大大傷害了她的自尊,這念頭就是她無法容忍的,而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了。沒有這樣的心理活動,就不麼有那樣的蜿蜒曲折的「毒設」,而這「毒」,則恰恰是王熙鳳典型性格本質的富有個性特徵的一種表現。這是無須替她辯護的了。
曹雪芹筆下的王熙鳳的「毒」,所以寫得這樣「活跳」,這樣撼人心靈,不是毒在她的行為的表層,而是毒在她內在性格的心思周密,機關算盡。賈瑞之死,了無痕跡。還不過是小試鋒芒,更大的「毒設」,該是尤二姐事件了。那才是在更深的個性層次上寫出了王熙鳳的「毒」。
有的同志說,王熙鳳整治尤二姐的「思想根源」,僅僅是不願意在自己夫妻生活中摻進一個第三者,「臥榻之側」,不許尤二姐酣睡而已,這是人之常情,特別是象王熙鳳這樣的「女強人」,雖在妻妾成行的封建貴族之家,難於忍受這種現象,也是可以理解的。不是連王夫人那樣的「菩薩」,也視趙姨娘為仇麼?甚至一片真心為林黛玉的慧紫鵑,也能給林姑娘講出這樣一番道理:「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第五十七回)在驕侈淫佚的貴族生括中存在著這類矛盾,既是自然的也是普遍的。精明如王熙鳳者,雖明知賈璉要納妾,這是免不掉的,儘管她很不情願,也不得不把平兒收為「通房大丫頭」,好便於她控制。她也很清楚,賈璉即使有「越軌」行為,連她深博歡心的老祖母也不會為她作主的。「攢金慶壽」是她大出風頭的日子,賈璉偏偏在這時與鮑二家的通姦卻被她撞破。她雖乘醉「撥醋」,大打出手,跑到賈母那裡訴說委屈,得到的也不過是這樣兒句安慰話:「你放心,等明兒我叫他來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要過去臊著他。」(第四十四回)而對於賈璉幹了這樣的醜事,賈母卻不以為意地說:「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讒嘴貓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同上回)男的可以胡作非為,女的卻必須恪守婦道。這就是封建倫理道德的規範。作者淡淡寫來,卻揭露得何等深刻!
然而,對於精強狠辣如王熙鳳者,這卻是何堪忍受的呵!於是,王熙鳳長時一間鬱積的夙怨,終於在賈璉「偷娶尤二姐」事件中,爆發為所謂「正當防衛」的複雜鬥爭了。曹雪芹用了近三回的篇幅!六十七回「聞秘事鳳姐訊家童」、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在更深層次上淋漓盡致地雕塑了王熙鳳的豐滿的形象和性格。
成功的藝術典型,必須是獨特的「這一個」,而不能是千人一面、千口一腔的老套子。曹雪芹對王熙鳳形象性格的創造,正是通過對她的個性的把握,而深入挖掘它與共性的相互滲透與相互連接,以顯示其新穎性和深刻性的。尤二姐事件銳矛盾中的王熙鳳,雖然使她的性格中的酸、潑、辣、毒的特徵,有了集中的現,但它們在生活中的外在表現,卻不再雷同於「攢金慶壽」的那種幼稚的「醋」的樣式,也不再有那種向維護正統的老祖母的撒嬌求援;即使她性格中的辣和毒,也顯示為思想行為特徵上的多樣性和新穎性。幾乎從「訊家童」開始,她雖怒不可遏,用村俗惡言辱罵了旺兒和興兒,但卻保持著內心的平靜,在興兒的「供狀」中不斷插話。一會兒責備平兒,一會兒嘲笑尤氏,一會兒鄙薄尤二姐、尤三姐,一會兒鼓勵興兒講實話……,直至多方封死興兒的嘴,誰也琢磨不透她將要怎樣對付和處理這場風波。在作者的筆下,此時的王熙鳳,只是「把眼直瞪瞪地對著旺兒」, 「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向平兒平淡地說了一句:「你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她雖然「越想越氣」, 「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卻沒有形之於色的大發作。作者只用了平話傳統的兩句套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想這件事該這麼著才好,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作為「伏脈」,給讀者留下懸念。然而,其後在小說情節裡展開的,「苦尤娘賺人大觀園」、「大鬧寧國府」、「弄小巧用借劍殺人」,那多采多姿的畫面,透過王熙鳳富有個性特徵的語言行為,具現了她掀起這場風波的複雜的心理活動,血肉豐滿地表現了她的周密設計,老謀深算。
精明機智的王熙鳳,當然知道,「忌妒」,在封建倫理強加給婦女一方的操守觀念裡,是屬於「七出之條」中的一條,在鮑二家的事件中,她已從老祖母那裡領教了不得違反的垂訓。因而,要把這次賈璉偷娶尤二姐更為複雜的關係解決得乾淨、徹底,就必須從本階級的禮教與倫理中找到充分的事實與觀念的根據,做到表面上的冠冕堂皇、合理合法。王熙風就這樣從興兒的「供狀」,以及素日耳聞和賈璉當前遇到的貴族禁忌中,至少尋得三條違禮的根據:
(一)尤二姐從幼許配過張華,而張華現已窮得要飯,賈珍許了張華銀子,才得退親作賈璉二房,這可算得上有夫之婦貪圖再嫁。
(二)王熙鳳在聽興兒「供狀」時,就曾指桑罵槐地說,柳湘蓮不娶尤三姐,是「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的當那出名的王八」,這是明言尤氏姊妹的「不貞」。
(三)尤二姐是賈璉在「國孝」「家孝」兩重違禮中偷娶的。名不正,言不順。哪能不被王熙鳳抓住「違旨背親」的把柄。
曹雪芹雖然沒有具體描寫王熙鳳的「眉頭一皺」,怎樣悟出這振振有詞的「理」來,也沒有透露她如何周密策劃,「計上心來」,但是,當人們讀了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那醋、那潑、那罵、那辣,融合著村俗的語言、生動的「說理」,通過這些形象的,充滿複雜心理活動體現在行動上的畫面,就會對王熙鳳內蘊豐富的「機關算盡」,有了深刻的感受。總之,在這多色調特殊矛盾構成的情節裡,王熙鳳的多樣組合的複雜性格,得到了血肉豐滿而富有藝術魅力的充分展示。
看,她在賺取尤二姐人園時,何等彬彬有禮,巧言說項。穿的是一身淡裝:「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素緞披風」,表明她在「國孝」「家孝」中的守禮;見了尤二姐,一口一個「姐姐」,滿嘴三從四德,不愧是一個大家族的「賢德」的媳婦,而當尤二姐賺入大觀園後,她立即「使旺兒在外打聽細事」, 「盡知原委」。於是,一場「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你」的鬥爭在緊鑼密鼓中開場了。
在內,她妥貼地安排尤二姐,憑她隨意擺弄。對外,她叫旺兒「悄悄將張華勾來養活」,並唆使他狀告賈璉「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倚財仗勢,恃強退親,停妻再娶。」把賈蓉也牽連在內,玩弄官府,大行賄賂。終於陰雲密佈,輿論已成,到她在寧國府有聲有色地出場的時候,賈珍只有逃竄,賈蓉只能自己掌嘴,尤氏只有任其揉搓,「眾姬妾丫鬟媳婦已是烏烏壓跪了一地」,這是何等的聲勢!《紅樓夢》第一回,賈母向林黛壓介紹王熙鳳時,曾做了這樣的「定評」: 「你不認識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但是,這位「老祖宗」恐怕並沒有親自領略過王熙鳳的「潑」是怎樣的「滾刀肉」!也沒有真正品嚐過她的辣味兒!因為在榮府她雖是「當家人」,又畢竟是媳婦。那環境她雖使得威,卻使不得潑。而且就是這威,也只能使到奴才到半奴才如趙姨娘之流。至於這府裡的上層主子,賈母、王夫人、邢夫人,不消說,那是她當家的靠山,承歡的長輩;就是賈寶玉和眾姊妹,也是她供奉」的對象,恪守舊例,決不得罪,有時還心甘情願地賠些小錢,做詩社的「進錢的銅商」。在封建大家族裡,姑娘是對得處好的關係,王熙鳳深知這些小姑子們是「老祖宗」膝下承歡的「嬌客」,所以她非常坦率地說:「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李紈譏笑她「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這位大寡嫂,自然瞭解王熙鳳在妯娌之間是怎樣抓尖咬群的。第四十五回,她們兩妯娌之間談笑風生中的那場唇槍舌戰,針錚相對,王熙鳳雖對李紈的譏諷,做了夾槍帶棒的回擊,最後還是不得不一口一聲「好嫂子」把她奉承走。所以,在榮國府的當家人的生活裡,確實難於較全面地突出王熙鳳的多樣組合的複雜性格,包括我們上面所談到的她的富有個性的三次出場描寫,也只不過是某些性格側面的嶄露。尤氏姐妹在同興兒閒聊套問榮府情況時,興兒是這樣評論他的主子王熙鳳的:她「心裡歹毒,口裡尖快」;「估著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這些「看法」,雖是小廝興兒嘴裡說出的,卻也反映了榮國府奴僕們對這位當家主子的「意見」,理所當然地也蘊含著作家曹雪芹對於自己所創造的這一不朽的藝術典型特性的鮮明的形象的概括。
我以為,王熙鳳的複雜性格的鮮明的典型特性,表現得最為豐富、最為深刻的,就是在尤二姐事件這一特殊矛盾構成的情節裡。借用興兒的那句話,那醋、潑、辣、毒,「都佔全了」,但她表面上又佔盡了「理」,使賈珍只得走避,賈蓉只有叩頭,尤氏只能聽罵,而毫無還手之「理」。因為這貴族之家應遵守的封建大道理,都被王熙鳳佔去了。對賈珍、賈蓉、尤氏,她一會兒潑婦罵街,一會兒「嚎天動地」,一會兒敲詐勒索,一會兒巧言攏絡;對賺人大觀園的尤二姐,那可真是「明是一盆火,暗裡一把刀」,使盡了花樣翻新的小巧。在「老祖宗」面前裝作「賢良」,背地裡卻挑唆「眾丫頭媳婦」「言三語四,指桑罵槐,暗相譏刺」.又縱著秋桐,明顯和尤二姐作對,逼她無地自容,終至吞金而死。她這套鬼花活,雖然騙過了「李紈、迎春、惜春等人,皆為鳳姐是好意」,卻騙不過真正的「性情中人」,如「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第六十九回)
毫無疑問,尤二姐的悲劇,歸根結底,是封建禮教的罪惡淵藪所造成的但卻不能說,王熙鳳採用這樣的「機關算盡」的「小巧」手段,是「自衛行為」或「防衛過當」,因為離開典型環境和典型性格的本質特徵,孤立地從倫理是非觀念上評價人物的善惡美醜,是不可能做出正確判斷的。王熙鳳藝術典型的魅力,雖然表現了它的血肉豐滿的「這一個」的獨特性和新穎性,但在讀者的心目中,她的「這一個」,仍然激起人們看到「許多」,即使是她的花樣翻新的「機關算盡」,也有著封建統治者典型特性的熟悉的面影。並不因作者很讚賞這位裙衩高於鬚眉的聰明才智,而模糊了王熙鳳作為社會典型的那種普遍性的意蘊。如「脂評」所說:「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矛盾的統一,才是曹雪芹創造王熙鳳這一多樣組合複雜性格的基本態度。
哭向金陵事更哀王崑崙先生在四十年代出版的《紅樓夢人物論》,對王熙鳳性格的評析,雖內含有某些現實的針對性,但他對王熙鳳複雜性格的把握和解剖,卻是精闢而深刻的。在談論王熙鳳典型形象給予人們的審美感受時,他曾有這樣一句話的概括:「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在美學上,這就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典型在讀者心目中所造成的富有深廣社會意蘊的形象感受。
《紅樓夢》第二回,賈母向林黛玉介紹王熙鳳,曾把她比做「潑皮破落戶」,但在註解這一名號時,又說是南省俗謂「辣子」,並叫林黛玉就稱她「鳳辣子」好了。讀過《水滸》的人都知道,青面獸楊志落魄東京,在天漢州橋賣祖傳寶刀,被當地無賴毛大蟲牛二糾纏,不得已而殺之。這個牛二,就稱為「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賈母居然稱王熙鳳為「潑皮破落戶」,可見這王熙鳳確有「無賴」的表現,不過,這「潑皮」不是那「潑皮」,因為下面「鳳辣戶」的註解,卻明顯地蘊含著這位「老祖宗」對王熙鳳的深情的「溺愛」。也可以說,她是賈母為了「承歡膝下」的需要,從子孫後輩中選擇出的一個可以消愁釋悶的「女潑皮」,這「溺愛」又不同於她對賈寶玉的溺愛。用趙姨娘的話說,賈寶玉不過是「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 而王熙鳳的得賈母的「意兒」,卻是靠她後天的「才智」。
是的,在封建大家族裡,很需要象李紈那樣的「賢德」的媳婦兒,即使死了丈夫,也「如冰水好空相妒」, 「居家處膏梁錦銹之中,競如槔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針黹誦讀而已」(第四回)。毫無疑問,李紈的這種生活方式和這種表現,都是符合封建倫理規範的要求,也是封建大家族所需要的榜樣。可對於榮寧貴族的寶塔尖兒的這位「老祖宗」來說,及時行樂,頤養天年,更是她日常生活所追求的日標。儘管她也曾向劉姥姥說過:自己「不過是個老廢物」,「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睡一覺。閒了時和孫子孫女頑笑一回就完了。」實際上,她很善於自娛享樂,圍繞著這位「老祖宗」的生括,《紅樓夢》展示了怎樣的色彩斑斕的藝術境界,這是讀者歷歷在目的。而在這一藝術境界裡起著軸心作用的,卻是王熙鳳。「老祖宗」要在同孫兒孫女的「頑笑」中頤養天年,可真正能使她消閒釋悶的,當首推王熙鳳,眾姊妹不過是起著烘襯作用,第五十四回下半回的回目題名就是《王熙鳳效戲綵斑衣》。
「效戲綵斑衣」自然是取自老萊子娛親的意思。那是所謂「二十四孝」的故事之一。魯迅在《朝花夕拾》中,談到這個故事給他幼時印象時說:「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沒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葉,便急速地翻過去了」;特別是那詐跌的動作,更使他產生了極度的僧惡。他認為,這「正如將肉麻當有趣,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後人。」這就是說,老萊子的戲綵斑衣太做作了,只能使人生厭,卻起不到「娛親」的作用。《紅樓夢》的藝術美,講求的是傳真不傳偽。即使象王熙鳳這樣的典型人物,它所凝聚和傳達的感情,也要使人信,使人親,哪怕是明顯的湊趣兒,也要能走到讀者的心裡。熟悉《紅樓夢》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種體味:即在圍繞著賈母生活所展開的藝術情節裡,所以寫得那樣諧趣橫生,場面活躍,幾乎都是王熙風「戲綵斑衣」的「效應」,只不過在曹雪芹的筆下,卻無一絲肉麻當有趣。王熙鳳的見景生情,妙語如珠,詼諧機智,真可謂呼之欲出,天衣無縫地融合在她的性格魅力裡。這些描寫給讀者留下的審美意趣,往往有可意會不可言傳之妙。略引幾節,以為例證。
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張道士進見,給大姐兒(王熙鳳之女)拿出了寄名符。有這樣一段描寫:
……一時拿了一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將出來,大姐兒的奶子接了符。張道士方欲抱過大姐兒來。只見鳳姐笑道:「你就手裡拿出來罷了,又用個盤子托著。」張道士道:「手裡不乾不淨的怎麼拿,用盤子潔淨些。」風姐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送符,倒像是和我們化佈施來了。」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了,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頭地獄?」鳳姐兒笑道:' 『我們爺兒們不相干他怎麼常常的說我該積陰德,遲了就短命呢?」
第二十二回,賈母要為薛寶釵過來賈府後的第一個生辰,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她讓她置酒辦戲。鳳姐湊趣兒,當著眾人講了這樣一席話:
……鳳姐兒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過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麼戲酒,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巴巴的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園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於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麼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嗙嗙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嘴。」說著又引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那場鬧劇,自然是她一手導演的,以博大家「一樂」。哪怕在老祖宗的盛怒之下,王熙鳳也能使她一笑解頤。如第四十六回鴛鴦拒婚的那場事變,把個「老祖宗」氣得混身亂戰,動了真怒,連王夫人都牽連在內了。後經探春提醒,知是錯怪了人,自己找台階,就怪寶玉、鳳姐不提醒。於是,這尷尬的場面急轉直下,王熙鳳一開口,就出現了這樣活躍的氛圈.
……賈母又笑道:「風姐兒也不提我。」鳳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風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有些情節不必摘引整個場面描寫,只看王熙鳳的對話,就能為她的聰慧機敏激發起會心的歡暢。鴛鴦事件風暴已過,大家散去,賈母氣尚未平,留下薛姨媽等打牌,王熙鳳在牌桌上繼續哄勸「老祖宗」,故意輸牌不給錢,引出了和薛姨媽的這段對話:
……薛姨媽笑道:「果然鳳丫頭小器,不過是頑兒罷了。」風姐聽說便站起來,拉著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箱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裡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弔錢頑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未說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那一處罷,一起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裡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快撕他的嘴。……」
第五十回,眾姊妹在大觀園蘆雪庵即景聯詩,賈母瞞著王夫人和王熙鳳獨自進園來湊熱鬧,王熙鳳趕來了,當場有這樣一席對話: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兒披著紫羯褂,笑 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自是喜悅,便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你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
得到「老祖宗」這樣的「表彰」,本該是王熙鳳的得意時,可她反而講了另一番話:
……鳳姐兒笑道:「我那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屋裡,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們,他又不肯說,叫我找到園子裡來。我正疑惑,忽然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裡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了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丟,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同一回,眾人回到賈母屋裡,閒談中薛姨媽表示,想擺兩桌粗酒,請賈母賞雪。王熙鳳又湊趣,於是,又有了達樣的饒有情致的長篇對話,
……賈母道:「這才是十月裡頭場雪,住後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費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鳳姐兒笑道:「姨媽仔細忘了,如今先稱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既這麼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裡不快,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丫頭倒得了實惠。」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爬上來了。你不該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裡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不這樣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兒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若松呢,幸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閒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這些場面和這些對話,在其藝術描寫的內蘊的意義上,都可以說是王熙鳳在「效戲綵斑衣」,儘管形式不同,氛圍各異.而且出自一個孫輩人的語言和行為,在榮寧封建貴族的生活裡,也確有點「放誕無禮」,有點辣味兒,耐人咀嚼,令人尋味,並造成一種王熙鳳獨有的藝術境界。而王熙鳳在賈母面前的這種「戲綵斑衣」般的承歡取樂,是賈府的其他小輩所不敢為也不能為的,但她之所以討得賈毋的歡喜,博得眾人的笑聲,總是因為她的語言行為內含詼諧、機敏,有著生活中別人難以發掘的情趣和意趣,而王熙鳳的繪聲繪色的極富個性化的語言,又是和她的機智、潑辣的性格血肉融合在一起的,表現得瀟灑自如,諧趣盎然。因而,「鳳辣子」之暱稱,在這裡同「破落戶潑皮」,並非同一含義。我也不贊成說這是曹雪芹對王熙鳳性格「化丑為美」的藝術創造。我相信,無論了什麼樣的讀者,看了這些藝術描寫,聽了這些富有意味的對話,都不會產生惡感,反之,還會引起讚賞的微笑。因此,這決不是化丑為美,而是活色生鮮的審美情趣的昇華。記得茅盾同志在二十年代的一篇《談談吶喊》的文章裡,曾這樣談到當時初讀魯迅作品的感受:「……使人一見就感受到不可言喻的悲哀和愉快。這種快感正像愛吃辣子的人所感到的,愈辣愈爽快的感覺。」我以為,所謂「鳳辣子」的辣味,所喚起人們的審美「快感」,似乎也是這樣一種藝術「體味」吧!
審美對象,總是以它的整體對人產生影響的,我既不同意以「鳳辣子」來總括王熙風的形象性格所造成的藝術情趣,也不贊成把曹雪芹的王熙鳳的藝術形象的創造,一言以蔽之,曰:「以醜化美」。生活現象化為藝術形象,原型化為典型,是一個複雜的長過程,它需要作家藝術家廣泛的藝術觀察活動,更需要作家藝術家的親身感受.以及搜集、捕捉各種具體生動的生活細節。毫無疑問,一個偉大的作家藝術家的觀察會更高、更深,更具有獨特性,這是他創造「真的人物」的典型的複雜性格的堅實基礎。讀過《紅樓夢》的人,無不歎服曹雪芹在觀察和概括生活現象中,不僅在總體上,而且在每個生活細節上,都能達到驚人的準確性、鮮明性和生動性,王熙鳳的典型性格的複雜組合和多樣表現,充分說明了曹雪芹的這種獨具慧眼的觀察、體驗和創造。
在太虛幻境中的金陵十二釵的判詞與十二支曲裡,以王熙鳳的形象內蘊與命運的讖語,最能反映作者的創作態度。
判詞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聰明累」曲曰: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一場歡喜忽悲哀。歎人世,終難定。
這判詞和曲詞,不僅反映和預示了王熙鳳形象性格的複雜矛盾及其悲慘結局,同樣也顯示著曹雪芹創作思想中所產生的各種各樣的反應——他所接受的,或者排斥的,喜歡的或者僧恨的。可貴的是,曹雪芹並沒有為這多種反應的任何一個片面所操縱,而是把它們熔鑄在王熙鳳複雜組合的典型形象裡了。他在開卷第一回的「作者自雲」裡,曾兩次談到他寫《紅樓夢》的意旨:「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正是在這一創作意旨的光照下,曹雪芹創造了《紅樓夢》中如此眾多的性格各異、形象鮮明的婦女人物,熱情歌讚了大觀園的女性美。在《說「情」》一文中我曾說過:「曹雪芹積半生之經驗,由衷地、真誠地唱出了對男尊女卑的反抗之歌。他筆下的那些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女形象,雖身份不同,教養不同,際遇不同,但在心靈和情操上,卻又都強烈地表現出各自不同的美質,與他筆下的那些鬚眉濁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儘管王熙鳳大不同於大觀園那些較單純的貴族少女,作者對她的多樣組合的典型性格有著洞察入微的概括和刻劃。如前所說,作者在小說開始的幾回,就用相當的篇幅描繪了甚至歌讚了王熙鳳「理家」的精強幹練,但卻並未因此而減弱對王熙鳳作為女管家人的殘酷本質的形象的揭露與批判。「毒設相思局」、「弄權鐵檻寺」、「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苦尤娘賺人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直至「弄小巧用借劍殺人」,多少所謂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