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尤娘事件」中見鳳姐性格的悲劇色彩
王熙鳳是《 紅樓夢》 裡塑造的一個令人難忘的不朽的藝術形象。她那以「萬綠叢中一點紅」的英姿,所顯示出的「灑爽風流、典則俊雅」的美麗與「裙衩一二可齊家」「男人萬人不及一」的才華,以及她愈奮力抗急愈難以擺脫的悲劇命運,都是十分引人入勝的。「凡鳥偏從未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曹雪芹的這段叛詞一開始就預示了鳳姐未來之不幸,而其中一個「哭」字,則更為風姐命運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悲劇色調,
鳳姐身為賈府的管家少奶奶、是非常不容易的.這個地位不能不使她陷入那長輩、平輩、小輩、本家,親戚和男女奴僕之間的種種糾葛、層層矛盾衝突的漩渦中心,若不具備獨到的心計權術機變,一個孫媳婦輩的年輕女子,隨時都會被吞噬、被捲沒而粉身碎骨.面對這一切,鳳姐這位目光四射、手腕靈活的少婦,竟能見風駛船、多方應付,處處閃現她的才智的鋒芒。然而,儘管如此,她仍避免不了「冰山之雌鳳」終無立錐之地的慘運。她原該有更好一些的命運,而在特定的關係制約下,終於不可能有更好的命運.
尤其是在「尤二姐事件」中,作者極生動地刻畫出這個聰明、漂亮、能幹的「鳳辣子」賦予她以吸引讀者的極大魔力,同時也滲透著鳳姐性格中深隱著的悲劇色彩.
有人說鳳姐愛笑,我覺得這只是看在現象的表面,若透視這「笑」,我們會發現它多是飽含悲辛的苦笑,以鳳姐那笑得假而哭得切的淚水中我們看到:她既是賈府的「二奶奶」, 又是「唯知以淫樂娛己」的賈璉的「妻子」;既是賈府的「管家」,又是「好弄左性」的邢氏的「兒媳」;既是家族統治階層中一名「強人」,又是整個封建專制社會下一個「女性」,前者是治人者,後者是被治者,治人者可以製造悲劇,被治人者卻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鳳姐這個套著三重枷鎖的弱女子,面對強大的封建禮教、封建夫權及封建族權的重壓,越要反抗就越被指斥為大逆不道的「妒」及不「賢」,從而更加深了自己的不幸。
「大鬧寧府」一回,鳳姐在榮府持家操盡心力,為寧府秦氏理喪竭誠幫襯,卻換來淫濫成性的珍蓉父子和賈璉相勾結,合謀瞞旨背親、棄國孝家孝於不顧,「倚財仗勢、強迫退親」,偷娶二姐為二房奶奶,以軟騙強壓的卑鄙行為作為對鳳姐的報答.這不能不使鳳姐氣憤填膺,她不能不向這些忘恩負義者控拆分證明白,這場大撒潑看似鬧劇,實則隱伏著悲劇的潛流。珍璉一夥倚仗男子在家庭中的優越地位和在社會上具有封建貴族權勢的優勢,利用婦女不能與男子平等的被壓迫處境,誘脅家僕與社會上的幫閒小人結成一張保護其犯法醜行、封禁住內外耳目的嚴密之網.先是引尤娘為形同私媚的「外宅」,以滿足他們聚魔行淫慾望,進而通過哄編狡賴的手段,以促使他們算定一向保護多妻制的賈母、賈赦接受這「生米做成熟飯」的既成事實,再用上層家主不可抗拒的力量,壓迫鳳姐飲恨就範。這事發之突和壓力之強大,必然引起鳳姐內心紛亂痛楚,急惱交加。更嚴重的打擊是「停妻再娶」,比鳳姐還俊的尤二姐甘居二房,又有了身孕,這對「無子」而又「妒」名揚出的鳳姐是一個致命的威脅。一種生存競爭和保護自己既得利益的本能,促使她不得不竭力抗爭。她的矛頭是直指珍璉一夥淫惡之徒。憑著自己過人的心計和理財治下的權力,「訊家童」弄清眉目以取對策,賺尤娘進大觀園隔絕對方的串通合謀以回報對方對自己的封鎖孤立,又教助張華告狀及買通都察院委曲盡力以為外援,展懾賈珍,警誠賈母、珍璉等以協同理喪對她瞞騙,她則以突轉賢良麻痺對方;對方以「生米做成熟飯」使賈母、賈赦為體面接受既成事實,她則設出「不曾圓房」的套局,使賈母要領出尤娘時不傷體面.封建家長從上層踢妾以加重對她的壓迫,她即用對方壓迫自己的這種手段破壞一夫多妻制對自己的壓迫.這都充分顯示了她「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 「脂粉隊裡的英雄」的奪目光彩。
然而,這種多妻制與封建貴族的特權財富結合在一起,在社會範圍內,遠非鳳姐這樣的抗急所能動搖的,而站在封建禮教及其夫權一邊的對方對她的打擊則是直接而又正面的.使這個「脂粉隊裡的英雄」的才幹、智慧和美麗,最終受摧殘、被毀滅於絕情的丈夫、猥瑣的婆婆及凌駕於賈府之上的外部邪惡勢力的內外挾制、迫害,從而體現出深刻的悲劇意義。
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曹雪芹筆下具體細膩地表現的鳳姐的「小才」, 「微善」之美,一旦被毀滅就會產生更高的美學上的價值- 悲劇性。
「借刀殺人」一回,多數人重視了王熙鳳「壞」及狠毒的一面,而忽視了其中深隱著的鳳姐的悲劇潛流。如果說尤二姐之死和鳳姐有關,這只能是賈璉淫惡的所作所為和整個現實的壓迫通著鳳姐孤注一擲的,而賈璉的始亂終棄、喜新厭舊的所作所為又是天經地義的,這才是促成「借刀殺人」之計得以實現,迫二姐斷然走上輕生之路的根本原因。所以說,尤二姐的悲劇是封建社會一夫多妻制下一個貧弱女子被貴族公子玩弄、被貴族家庭拋棄的悲劇,而王熙鳳則是一個觸犯了封建禮教的貴族婦女的悲劇- 她的「妒」和「無子」,是必然成為她日後被休的重要原因的。
王國維認為悲劇有三種:第一種由極惡之人造成,第二種由盲目命運驅使,第三種則是「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他認為後者「其感人甚於前二者遠甚。」因為它不是來自於偶然性- 惡人或意外變故,而是提示了一種非如此不可的內在必然性,王熙鳳的悲劇命運正是來自她所處社會關係及其發展的必然性.尤二姐之死不僅沒有從根本上維護住鳳姐的地位,反而加速了她必然被休的失敗。可見妻子再「潑」媳婦再『強」,也無法改變由丈夫、婆婆及封建禮教決定的「妻子」和「媳婦」的既定命運,極為自尊又爭強好勝的鳳姐,所得到的「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結局,難道不比尤二姐之事更富悲劇色彩嗎!
席勒說:「悲劇題材動人的先決條件是激起觀眾的同情心……」.當我們從一定的角度著眼,客觀地對鳳姐在「尤娘事件」中的行為的動機及其內心苦衷作一下深入的思考,就會產生一種理解的同情,並能深切地體會出鳳姐的「一場歡喜忽悲辛」、「回首無怪慘痛之態」的悲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