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的「一從二令三人木」
(一)問 題
《紅樓夢》第五回寫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的「終身冊籍」,看到王熙鳳的冊子畫著一片冰山,上有一隻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甲戌(一七五四)《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在「一從二令三人木」這一句下面有一條硃筆批註道:「拆字法。」
因為警幻冊子和「紅樓夢十二支」曲子都關連到許多人物的情節和結局,對於研究《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及全書的版本結構、都有密切的關係,所以這種謎語式的詩句,常常使一般讀者有興趣去猜測,而且紅學專家們更急於想求得真確的解釋。
可惜這關風姐的情節的七個字,還一直沒有人正確地解答出來。一百七十多年來,批註和研討《紅樓夢》的人已不計其數,對這一句也至少提出了七八種不同的解釋,可是競沒有一個能使大家完全信服。
(二)過去的解釋就我所知,在脂批「拆字法」三字以後,第一個企圖解釋這句冊詞的是周春。他在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所作的《紅樓夢約評》裹說:
案詩中「一從二令三人木」句,蓋「二令」,冷也;「人木」,休也;「一從」月(自)從也;「三」字借用成句而已。(據影印拜經樓鈔本《閱紅樓夢隨筆》)
因為周春的書並未刻版流行;所以到了十九世紀,許多批家還不知道這「冷休」的解釋法。他們似乎都不懂這句詩的意義,例如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作批的王希廉(護花主人),和略後的姚燮(大某山民)等,都不提起這一句。只有那位被劉銓頑稱做「語雖近鑿,而於《紅樓夢》味之亦深矣」的張新之(太平閑人,妙復軒)於道光三十年(一八五。)曾在這詩下批注道:
王熙鳳終局。二令三人木,冷來也。
到了民國二年(一九一三),王夢阮、沈瓶庵作《紅樓夢索隱》一書時,仍然沿用這一說法,並且說:「末世」就是「明之末世」,「冷來」「言北方苦寒之族來居中國也,又言由北京來定江南也」。這顯然是硬拿這句詩來附會他們所主張的順治與董鄂妃故事的說法。 一九二一年胡適之先生開始用新考據方法寫《紅樓夢考證》。他在這篇文章裏把這句謎語無法猜出當作高鶚續書的證據之一。他說:
第五回「十二釵」冊上說鳳姐的結局道:「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這個謎竟無人猜得出,許多批《紅樓夢》的人也都不敢下註解。所以後四十回裹寫鳳姐的下場竟完全與這「二令三人木」無關。這個謎只好等上海靈學會把曹雪芹先生請來降壇時再來解決了!
次年俞平伯先生寫《紅樓夢辨》一書,在《後三十回的紅樓夢》章裡也堅持後四十回是高鶚所作,而且說:
高本述鳳姐底結局最劣,……且和上句「一從二令三人木」,了無關朋。想他也猜不破這啞謎,所以就只得這樣馬馬虎虎的算了數。我們原不以此責備他底才短;但他所補的,沃無當於作者底原意,這也是不可諱的事。
他又說,後四十回的佚本必然照顧這一句,可以用拆字法解釋,否則評書人何得「自充內行」,「瞎造謠言」呢?只可惜「我們完全不懂怎樣的拆法」罷了。這兩段後來在一九五○年的修訂本《紅樓夢研究》裡被修改作:
「拆字法」當然不懂,我看連高鶚也不懂,所以後四十回中毫未照應,評書人看了原作後半;他當然懂了,所以說「拆字法」。
俞氏在同書裏又說:
我記得有一晚近的評本,猜作「冷來」二字,或者是的。但冷來亦不可解。
但他在《八十回後的紅樓夢》一章裏卻又說:
「人木」似乎是合成一個休字,但因全句無從解析,姑且不論。
他又舉出一些前八十回的情節來證明鳳姐有被休棄的可能,然後接著說道:
我敢作「被休棄返金陵」這個假設的斷案,以此。但為甚麼始終不敢斷言呢?這是因「一從二令三人木」句,無從解釋;一切的證據總不能圓滿之故。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只得存疑了。
抗戰前不久,曾有人寫文章討論過《紅樓夢》裹的謎語問題,他們對這句冊詞也沒法兒解答,近幾年討論《紅樓夢》的人更多起來了,一九五四年有位熱河的鑲紅旗滿洲人趙常恂先生,寫信給吳思裕先生,建議道:
愚意以為「一從」,是□,□內加一令字是囹字。「三人木」是□內加人字木宇,為囚字困字,疑鳳姐結果或被罪困囚於囹圄,方與「哭向金陵事更哀」意義相合。
吳氏認為「此解雖於事理相近,然於字義卻遠甚」。
因此,吳先生在他一九五七年所寫的《有關曹雪芹八種》一書裡接受了另一種意見,他說:
或解之曰:(大意)鳳姐對賈璉最初是言聽計「從」,繼則對賈璉可以發號施「令」,最凌事敗終不免於「休」之,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云云。此說甚是。
林語堂先生在一九五七年七月寫《平心論高鶚》一文時,吳書還沒有出版,所以他在《客觀論高鶚之批評》一節裹說鳳姐的冊詞:
第三句猜謎,至今無人猜出,是一微憾。但也不是高鶚作偽之甚麼大證據。(或曰二令為冷,人木為休,寓冷休意,頌近,但又漏「一從」及「三」字)。這條只算懸案。
一九六○年一月,嚴明先生發表《鳳姐的結局——「一從二令三人木」》一文,附加標題:《試斷〈紅樓夢〉後書百餘年來之重要疑案》,可說是企圖解答這句詩的專作。他也和俞平伯先生一樣,認為高鶚猜不出這句謎語,是他造錯鳳姐結局的最大原因。他以為脂批既說是拆字格,這七個字都應該有著落,而猜「冷來」的「來」字只是二人木,猜「冷休」也缺少了「三」字,因此,他以為「從」字是五個「人」字加一個「卜」字,五個人當然可說是:眾(眾)人,「卜」字加「一」字,成為「上」或「下」字,「二令」是「冷」,「三人木」是「夫休」二字,合起來便是「上下眾人冷,夫休!」簡單點說就是「眾冷夫休」。意思是說,眾叛親離和被夫休棄是鳳姐給預定的結局。
這個解釋此過去各種說法似乎都要圓滿些,但把「一從」猜做「上下眾人」還不妥,因為「一」「卜」只能作成「上」字或「下」字,不能作成「上下」兩字;而「眾人」也只包含著四個「人」字,而不是五個。因此我曾想出另一種解釋:按《紅樓夢》第四十九回寶玉曾稱讚薛寶琴等人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這兒的「人上之人」是用來形容最出色的女孩子的。又第二回寫甄士隱的丫頭嬌杏因回顧賈雨村後來做了他的夫人,有兩句詩道:「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這兒的「人上人」自然是指地位較高的女人。鳳姐無論才貌和權位,應該都可稱做「人上人」。若猜成「人上人眾冷夫休」,就全句拆字而論,恐怕是最圓滿的了。但仔細說來,這種猜法還不能算十分妥當。
今年牛津大學出版吳世昌先生的英文大著《紅樓夢採源》(On the Red Chamber Dream)一書。吳先生因為不知道「三人木」可以用拆字法猜成「夫休」二字,便斷定「三」字不在拆字法內。因此「二」字也不應在內,而且認為「二」字也並非「冶」字的偏旁。所以他說「三休」是指第六十八回鳳姐因賈璉偷娶尤二姐事跑到寧府大鬧時說的三個「休」字。至於「二令」,吳先生以為,後來鳳姐大約曾被命令降而為妾,是為第一令;再被命令真正休棄,是為第二捨。所謂「二令」便是指的這「第二道令」。而下句中的「更哀」則是說比第二道捨或至少此第一道捨更可悲哀。所以他把那第三、四句冊詞譯成:
Since the second「Order」and the thrice repeated「Divorce,」 Crying her eyes out on her way to Nanking was something even sadder.
(三)過去諸解釋的缺點上面我大致舉出了歷來幾種不同的解答。除了「人木」為「休」這一點大致可以肯定之外,其餘諸說,若就拆字格而論,固然也有些相像的,但仔細一看,脂批的所謂「拆字法」,本來並不一定要把全句都算在拆字的辦法內。試看香菱的冊詞第三、四句: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語法和鳳姐的第三、四兩句非常相似,在這「自從兩地生孤木」一伺的下面也有脂批「拆字法」一則。而這句指的是夏金桂的「桂」字可見「自從」等字並未算在拆字格內。
至於把「二捨」作為「冷」字,就通常猜謎的習慣法說來,似乎並不像吳世昌先生說的那麼不合理。不過「冷」字的根據只是因為冊子圖畫上有一座冰山,其實冰山原是用的《資治通鑑》所載唐天寶十一載(七五二)有關楊國忠的故事:「或勸陝郡進士張彖謁國忠,曰:『見之富貴立可圖。』彖日:『君輩倚楊右相如泰山,吾以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輩得無失所恃乎?」這當然指的是鳳姐倚仗著夫家和娘家的勢位而「弄權」,但後來她家所倚賴的權勢關係消失,冰山倒塌,「忽喇喇似大廈傾」,終歸「登高必跌重」。這原不見得有「冷」的意思。
吳恩裕先生所接受的那個解釋:言聽計從,發號施捨,終於被休,看來雖像適當,其實也不盡合於事實,賈璉對鳳姐最初何嘗真正言聽計從?至少他在外面的行動就正是鳳姐所不滿的,所以說他把「外人」當「內人」。
至於吳世昌先生說「三人木」是指三個「休」字,原很有些根據;可是他所認定的鳳姐所說的第三個休字和第二個原是一回事;再則他所謂一合作妾,二令休棄,到底近於懸揣;並且與「令」字也沒有密切的關係;把「二令」解釋成「第二令」似乎也有問題;他對於「一從」也沒有作出交代。若單拿那三個休字做根據,實在還不能使人深信。
總之,這上面所有的解答,除了「休」字可算坐實了「拆字法」的脂批外,一個共同的缺點是都在《紅樓夢》襄沒有充分而確鑿可靠的依據,不能肯定曹雪芹的本意就是要我們那樣去猜,由於拆字法可以得出好幾個不同的結果來,於是到底是「冷休」,「冷來」,「囹囚困」或「人上人,眾冷夫休」,就很難成為定論,更何況「言聽計從」,「一令為妾」等等,都是推論出來的情節呢!
(四)一個新解答我去年重讀《紅樓夢》第六十八和六十九兩回時,發現曹雪芹曾很明確地暗示著他的所謂「一從二令三人木」是指鳳姐害死尤二姐的事。第六十八回寫「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第六十九回寫「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正描寫著這動人的故事的高潮。謎底就在這兩回內。
在第六十八回的開頭,鳳姐設計誘賺尤二姐搬到大觀園去住,尤二姐見鳳姐笑臉來訪,完全把她當成善意,一開口就對她說:
奴家年輕,一從到了這裏之事,皆係家母和家姐商量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奴亦傾心吐膽,只服侍姐姐。
這段己卯(一七五九)和庚辰(一七六○)兩個脂本都是這樣的。這兒的「一從到了這裡之事,,一句,讀起來非常彆扭,就是在「了」字下斷句也不好,有正的戚序本和程甲、乙本都把「之」字改成了「諸」字,連下句讀,成了「一從到了這裏,諸事皆係家母和家姐商量主張」。這段話是表示尤二姐中計的開始。我相信這句彆扭的句子中的「一從」二字必定與冊文第三句的「一從」是個對照。這點頗為明顯,因為「一從」在詩裹用來還可以,在通俗的對話中就不大通順。整部《紅樓夢》一百二十回中,也只有第三十八回林黛玉的「詠菊」詩裹用過一次: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風流說到今。
其他地方都沒有。凡遇類似這一意義之處,除了有時只用一個「自」字,或「從」字如「自薛蟠父親死後」(第四回)等之外,都是用「只從」或「自從」。例如:
「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兒了。」(第十九回,李嬤嬤語)
「只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在一處。」(同回,襲人語)
「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同上)
「只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著,打發我吃。」(第二十三回,寶玉語)
「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教管教導。」(第二十四回,賈芸語)
「那賈芸只從寶玉病了幾天,他在裏頭混了兩日」(第二十六回)
「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第七十二回,平兒語)
「自從玉釧兒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第三十六回,鳳姐語)
「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第六十四回,寶玉語)
「我們家裹,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同回,尤老娘語)
「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第六十七回,寶釵語)
「鳳哥兒,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裏的事了。」(第九十回,賈母語)
「卻說鳳姐素日最厭惡這些事的,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是疑疑惑惑的。」(第一百一回)
「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並沒有一個錢拿回來。」(第一百三回,王夫人語)
「不料賈芸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來。」(第一百四回)
「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首祭文的。」(同回,寶玉語)
「自從林妹妹一死,我鬱悶到今。」(第一百六回,寶玉想)
「犯官自從主恩欽點學政,任滿後查看賑恤。」(第一百七回,賈政語)
「自從嫁了去,二老爺回來說你三姐姐在海彊甚好。」(第一百八回,賈母語)
「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我們摘花兒打果子一個人常走的。」(同回,婆子們語)
「當日園中何等熱鬧,自從二姐姐出閣以來,死的死嫁的嫁。」(第一百十三回,寶玉想)
「二爺自從信了和尚,纔把這些姐妹冷淡了。」(第一百十八回,襲人語)
這些幾乎包括《紅樓夢》全部的類似語句了。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尤二姐的那句話實在沒有必須獨用「一從」的其他的理由。又脂本第六十九回寫到平兒晚間來安慰尤二姐時,有一段對話,程甲、乙本都已刪去,尤二姐這時說道:「姐姐,我從到了這裏,多虧姐姐照應。」這兒同是一個人說的極類似的話,也不說「一從到了這裏。」
曹雪芹在冊詞中用「一從」,自然是由於和下面的「二」「三」相關連之故,又為了怕人找不到線索,所以特地在第六十八回裏尤二姐的口中用這兩個字來作指標。
有了這個指標之後,所謂「二令」就迎刃而解了。同回寫尤二姐進園後,鳳姐便探聽出她的未婚夫張華的底細來,使了個兩面刀的毒計,下了兩個命令:一面「命」旺兒暗地裡唆使張華去都察院控告賈璉,另一面又「命」王信用錢去疏通察院反坐張華以誣告罪。原文在這裏用了兩個「命」字:
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十二兩銀子與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只管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倚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語。……
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告了起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虛張聲勢,警嚇而已;又拿了三百銀子,與他去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鋇。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誑捏虛詞,誣賴良人。……
這事在第六十九回又有更多的敘述。原來鳳姐的目的是一方回想使張華要回尤二姐,同時又想要害死張華,滅了他的口。這樣兩面擺佈的結果,終於得到察院的裁決如下:
張華所欠賈宅之銀,令其限日按數交足;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
這制詞中連用兩個「令」字,和上回鳳姐的二「命」互相呼應,因為有鳳姐「命」旺兒挑唆,故有察院「令」張華將尤二姐娶回;因為有鳳姐「命」王信買通,故有察院「令」張華還債。冊詞中的「二令」顯然就是這制詞中的二「令」。
至於「三人木」,自然是「三」個「休」字。第六十八回描寫鳳姐到寧府尤氏處撒潑,謊說「要休我」,威脅尤氏同去見官。又威脅說要找合族來「給我休書」。這時鳳姐向尤氏啐道:
連官場中都知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來了你家,幹錯了甚麼不是,你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裏,使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路。
這段話裹算是有了兩個「休」字。接下去不遠她又重複著第二件要求說:
咱們只過去,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中人,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丈夫娶親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
這重複說的「只給我一紙休書」,若單講字面,算成一個本來也勉強過得去,不過到底是同一件事。我以為還有一個休字是落在第六十九回。這是鳳姐又撒謊威脅尤二姐,假說大家對尤二姐如何不好,作為使秋桐和丫頭們來虐待她的張本。作者在這裏寫著鳳姐:
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個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這日久天長,這些個奴才們跟前怎麼說嘴!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拆。」
這兒說的「還不休了」,可算是第三個「休」字。全部《紅樓夢》裏說到休的似乎只有這幾處地方。
曹雪芹把兩個「令」連成一套,因為它們都是鳳姐一手造成的兩面刀;他把這三次說的「休」也連成一套,那是因為它們的性質相類似,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謊話,又都是造出來當威脅用,作為施展毒計的藉口的。「一從」隱括「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開始的情節,前兩個「休」包括「酸鳳姐大鬧寧國府」。那「二令」和第三個「休」則正概括了「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所以這句「一從二令三人木」實在包括了第六十八和六十九兩回的全部回目,指出了鳳姐害死尤二姐的整個故事。
這句冊詞之所以全落在尤二姐一事上,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鳳姐陷害尤二姐原是她一生最毒辣而得意的手段和不可恕的行為。正如大某山民的總評所說:「二姐墮胎,為鳳姐生平第一罪。」依後四十回的發展,尤二姐與張華的事還是後來賈府被抄家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且鳳姐死前還夢見過尤二姐來「索命」。紅樓二尤的故事,從六十三回起直寫到第六十九回尤二姐之死,佔了六七回大書,本是作者極著力描寫的得意之作。這樣一件重大的事,無怪作者要把它寫進鳳姐的冊詞裏去。
「一從」二字除了有指標作用之外,它在冊子詩中,自然還該作「自從」的意義解。那第三、四兩句詩的意思就是說:自從「二令三人木」那件事發生,尤二姐死得當然哀慘,而鳳姐本人死前「哭向金陵」這事則更是可悲哀的結局呢!
這兒讀者也許要問,既然脂批者已知道了這句中有「拆字法」,他可能已知道作者在第六十八和六十九回裹的暗示,為甚麼他不在這兩回裹「令」「休」所在的地方批出?其實這也難怪,原來現存的各種脂批抄本(己卯、庚辰及甲辰),這兩回的批語都完全沒有抄留下來,因此我們並不能肯定地說這些地方本來就沒有脂批。
(五)新解釋的重要性與意義最後,我想說說我為甚麼費這許多筆墨來解答這寥蜜的七個字呢?正如警幻仙子對寶玉說的:「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我們自然不是要再走猜謎派紅學專家的老路。本來,曹雪芹似乎就很喜歡作拆字猜謎的遊戲;這就《紅樓夢》裹有許多謎語和隱語就可看出來;又第二十三回他寫實玉等搬進大觀園去住後,每日和姊妹們的生活就有「拆字猜枚,無所不至」,這也許正是他本人年輕時的實際生活經驗之一、所以謎語在他這小說中本有此較重要的份量。
而這句冊詞的解答,更有它特殊的重要性和意義。因為像我上文所引的,將近兩百年來,這句詩已成為聚訟紛耘的「疑案」或「啞謎」。而且近四十年來,從胡適、俞平伯到吳世昌等諸位先生都曾認定後四十回裹沒有這句詩的著落,是和前八十回脫節之處。他們並且把這件事當做高鶚偽撰後四十回的證據之一。連那義憤填膺,替高鶚呼冤的林語堂先生,在這一點上也只好掩旗息鼓說:「也不是高鶚作偽之甚麼大證據」,而仍不得不把它算成「懸案」了事。
現在我想我雖沒有求助於上海靈學會,卻確已從《紅樓夢》的原文裏,「把曹雪芹先生請來降壇」,找到了確鑿的出處了。我們也許可以作出下列的結論:
(一)現存的後四十回中,鳳姐的結局並未和這句詩相矛盾,也沒有把它遺漏,因為這句詩所指的事在前八十回內已交代清楚了。
(二)後四十回裏鳳姐應否有被休的結局,須另求證明,這句詩並未明確地給予這種預示。至於被「困囚」於「囹」圄,被「令」降為妾,以至於「冷來」,「眾冷」等,也都與這句詩不相干。
(三)這句冊詞與後四十回情節之間的關係,不能用來作為高鶚曾續書的證據。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日於波士頓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