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語言藝術

王熙鳳的語言藝術

王熙鳳的語言藝術

王熙鳳

   紅樓夢全書出場的人物,總數在四百人以上,以如此其多的人物和他們各自所過著的不同式樣的生活,從他們彼此之間諸有依存、關聯和矛盾等情況看來,對於這些人物,要在他們說話當中,運用語言藝術,能夠做到各如其分、神情畢肖地來表現出每個人物的複雜多樣的思想感情、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徵,這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們學習了紅樓夢這部偉大古典文學名著以後,的確體認到作者的語言藝術是有著絕妙盡致的表現手法和異常驚人的偉大成就的。作者對於他所描繪的人物,無論作為代表封建的典型的,代表反封建的典型的,以及代表生活在被壓迫的階層的,在語言藝術的適應和創造上,他都運用了多樣化的藝術形式,運用了具體、生動、鮮明、正確和強有力的表現,把每個人物複雜多樣的內心世界,描繪得清清楚楚,分寸適合。作者語言藝術的適應和創造,使他賦予了每個人物更為豐富的生命和內容,使得每個人物,都活生生地現在紙上;他並沒有把某些人物刻劃成為僵死的標本,而是深刻地把每個人物的精神實質都突現出來。並且對於這些人物形象的描繪,他們彼此間的關係,作者又把它交織成若干巨幅的社會生活圖景,反映出十八世紀四十年代中國封建宗法社會的生活真實。同時從這些人物形象,使得人們對於生活世界的理解,更獲得了一定的認識,知道什麼是自己應走的道路而應該否定什麼。毫無疑義,作者是把這些人物形象已然發展到一個特殊的高度,而且對於讀者是具有著積極的教育意義的。在祖國文學語言的發展史上,作者的語言藝術的輝煌業績,達到了一種高級的形式,這也是不能不使人予以很高的評價的。人物語言是表現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法之一。紅樓夢作者所賦予他所創造的人物的語言藝術的適應和創造,通過每個人物的口吻,伴隨著每個人物的身份,地位,環境,交談對象,時間,以及其他條件等等,在各不相同的說話裡面,都能夠從心靈深處,把這些人物複雜多樣的內心世界,以一種具體、生動、鮮明、正確和強有力的語言表現在人們面前,無可掩飾地、全盤地再現出來。照常理說來,每個人物既有他不同於別人的一副面孔,當然每個人物便有他不同於別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徵,甚至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也都表現出不同的個性。因此,作者對於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語言藝術的適應和創造,說什麼話,說多少話,要銖兩悉稱,都是極費斟酌,而且要把每一個人物的內心世界都加一番體驗然後才能抓住人物的特徵的。真如作者(曹雪芹)在論畫大觀園圖兒一樣:「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所以全書中的人物,不論是甚麼人,每個人物都依著他自身所具有的特徵,說著各不相同的語言,來表達他這一人物的內心世界。例如:賈寶玉有賈寶玉的語言,林黛玉有林黛玉的語言,薛寶釵有薛寶釵的語言,王熙鳳有王熙鳳的語言,賈母有賈母的語言,賈政有賈政的語言,以及趙姨娘、襲人、晴雯、焦大、劉老老等等人物的語言,「是什麼人,說什麼話。」這是沒有一點兒不符合塑造這些人物形象的要求的。要不如此,那就不會做得到各如其分,神情畢肖。作者刻劃人物的語言藝術既然有了如此的絕妙盡致的手法和異常驚人的成就,所以使得他所塑造的每個人物,不論是「大人物」,或「小人物」,不論是說話的多和少,他總是安排得很恰當,做到了真有其人,如聞其聲,如見其形。因此,就能夠使得每個人物的形象永遠地活現在人們的心裡。紅樓夢作者不但在語言藝術的適應和創造上,有了具體、生動、鮮明、正確和強有力的表現,而且他所創獲的這樣輝煌的藝術形式,又更進一步地促進了祖國文學語言的發展。紅樓夢的人物語言,在人民群眾中,所以有著極大的感染力,起著一定的教育作用,這不是無因而至,而是由於作者語言藝術本身所具有的特點所決定的。下面我們以王熙鳳的語言來作例,試圖通過作者所賦予這一人物的語言藝術的適應和創造,來說明作者所塑造的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

    王熙鳳在紅樓夢人物中,是代表著封建宗法社會的一根擎天的支柱,我們用她來作例,是有著代表的意義的。我們對這一人物形象,先有了一個概括的認識,然後進一步研究其他人物,在步驟上,也是適合和必要的。王熙鳳性格的成長和發展的情況,我們從下面一些話語,可以得到瞭解:她出生在「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江南四大門閥之一的家庭,她所生長的環境是典型的;她出嫁到賈府,像這個高大門第、安富尊榮的環境也是典型的。她有聲勢煊嚇的叔叔王子騰作她的奧援,在賈王兩家相形之下,她和其他的人物有著不同的優越感,而她又是以她家曾經在金陵接駕作為自豪的。她從小曾經假充男兒教養,因此在她的性格說來,也多多少少得著和一般女性不同的暗示的。在文字知識上,雖然她是一個黑眼窠,可是在另一方面,她是見多識廣,人家沒見的她卻見了的。在待人接物方面,她也有面面俱到的本領,在紅樓夢所有的人物中,是誰也趕不上她的。而且她膽量過人,勇於自信,機警敏感,巧於趨奉,這在紅樓夢人物當中,也是沒有一個能和她抗衡的。在紅樓夢第二回裡,作者借冷子興的口吻,對這一人物性格曾經作了概括性的速寫:「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極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一個男人萬萬不及的。」的確,通過這一人物的心理和行動的發展,作者是處處揭發出這一人物的內心世界的。在紅樓夢其他人物的口吻中,也有不少由作者為這一人物性格的具體形象,作了深刻而概括的描繪:「潑辣貨」、「鳳辣子」,這是由賈母的口中所道出的;「這位鳳姑娘雖小,行事卻比別人都大呢。……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呢!……」這是由周瑞家的口中所道出的;在賈珍的口裡,也說她是:「從小兒頑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越發歷練老成了。」在賴升的口裡,也說:「那是一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在她的心腹小廝興兒對尤二姐更說出她的為人:「他心裡歹毒,口裡尖快。」又說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甚至鮑二家的又稱她做「閻王老婆」的。在這些各不相同的口碑當中,無論說話的人對王熙鳳是憎是愛,總括一句說,王熙鳳是一個極利害的腳色,在看法上是一致的。王熙鳳在這「鐘鳴鼎食」,「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的榮國府中,足足地做了行將十年的當家少奶奶,掌握著財政大權。自古說的:「當家人,惡水缸。」可見王熙鳳處在這樣地位來當家管事,像賈府這樣上上下下、人多嘴雜、極不簡單的環境,是不大好對付的。可是她雖然「上頭三層公婆,當中有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而她卻懂得要怎樣才能鞏固她當家地位的奧窔。所以她一味奉承賈母,贏得賈母的歡心,賈母竟稱她做自己的「給事中」。賈母又說:「偏是鳳丫頭行出點事兒來,叫人看著又體面,又新鮮,很有趣兒。」在後四十回續書中敘到寧國府被抄以後,賈母對於王熙鳳雖然口裡說:「只可憐鳳丫頭操了一輩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似乎有些奚落之意,其實並不如此,始終賈母是支持著她的。而她在當權得意的時候,她的表現,確是非常機敏,非常靈動,待人接物,說得上是輕重得宜,從「給事中」這一名號來說,賈母對她的深信,也可以看得出來。在賈府各種矛盾和鬥爭中,她有時調和,有時利用,這是她掌握那些人物命脈的有力權術,因此搞得倒無一人不稱頌她,當然這所謂稱頌,又有著種種不同的內涵的。從她這一人物的性格的成長和發展來看,紅樓夢作者把她刻畫得最為精彩奪目,使她成了全部作品中舉足重輕而特別為讀者所注意的人物。她能左右一切,能生殺人,她有相幫,有心腹,比如:平兒是她的「總鑰匙」,賈薔、賈蓉是受著她的指揮調度的,更有來旺、興兒等等,供作她的鷹犬。全書中主要人物如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的命運,彷彿也都是操在她的掌握之中的。當然因為傷害了她的「尊嚴」,觸犯了她的利益,像賈瑞、尤二姐等人,只好作她的犧牲品了。所以有人評她是封建宗法社會家庭中能幹主婦的傳統風格的最高度的結晶品;也有人在古今人物當中,把她比作三國演義中的曹操來估計的。作者對這一人物性格的刻劃塑造,特別是在她的鼎盛時代,可以說是達到了最高的典型的。可是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人物所處的環境變了,像她這樣人物的性格,當然也不能不有改變。因此作者把她的性格用另外一種筆墨加以表現,就情理上說,並無可以驚異之處,實在有它的必然性。俗話說得好:「人窮志短,」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封建社會制度下的人物,由於環境的演變,怎能不表現成為兩種迥然不同的樣子呢!所以在大觀園裡過著寄生生活的一群人物,在生活情況出多入少今不如昔的蛻變過程中,像王熙鳳這樣人物的性格,也就逐漸變得有些兩樣,以至幾乎和以往判若兩人。她的興頭也大不如前,像她這樣用盡心機,貪得無厭的人,而由於種種的暗示和異兆,她也會敏感到沒落日子的到來。所以在大觀園裡,一有風吹草動,她便心神不寧。她也知道當家惹人恨怨。在她的錯覺裡,一下惦記著鐵檻寺的事件,也會使她急火上攻,眼前發暈。像轟雷霹頂似地查抄寧國府的大事,把她歷年重利盤剝的積蓄,被抄淨盡,一無所有,所以此時的王熙鳳,一心只求速死,心裡一想,邪魔悉至。雖然事情過了,而她說起話來,也不似先前爽利,招人發笑。她一輩子的賭氣爭強,終於落在人後,她又怎能不滿心慚愧?可是這種情況正和她興頭的時候恰成了一個對比,這也是她的典型性格的另一方面的表徵。在辦理賈母喪事的時候,王熙鳳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幹,原打量她大有一番作用,可是她已失掉人心,力詘不能從願,結果原先把賈母鬧得七顛八倒的腳色,現在也就被人褒貶,說她這幾天鬧得像失魂落魄的樣兒,雖然她曾發出「大娘嬸子們可憐我罷」的哀音,然而面向事實,仍是無法。因為在這時候,沒有像賈母那樣的人作為她的支持者了。後來她把巧姐兒托給劉老老,這簡直是「英雄末路」,也就應上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話語了。總之,王熙鳳是經過了兩個不同的境遇,在境遇蛻變的過程中,這不同的現實世界深深地影響到她的性格的成長和發展。前後對比,雖然覺得她的性格好似已經判若兩人,但是在實際上所顯現出來的,仍然是她的統一的個性。即是她後一性格的突現,正是由前一性格所孕育,而在另一方面的表徵。不論前者後者,而能夠支配著她的力量,完全建築在封建剝削制度下的經濟基礎上。所以當她掌握財政大權時,她有她使人炙手可熱的勢派;當她一無所有之後,她的才調,也就無從一顯身手,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當然她也不例外的會束手無策起來了。而這種人物經不住事件和環境的考驗,大可以說明封建宗法社會制度下的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正是如此。

    作者在語言藝術的適應和創造上,對於人物性格的刻畫起了極大的作用。王熙鳳這一人物的語言,是隨著她的性格的發展,而由作者賦予了複雜多樣的適應和創造的。當她初次在書中出現,她那時的年齡還止十八九歲,作者已就她的虛偽、善看風色的性格,用了洗煉、鮮明、正確、優美和強有力的語言作了極其形象、逼真、活現紙上的刻劃。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天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一隻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手帕拭淚。(第三回)

    這裡王熙鳳的這種表情,完全一味向她頂頭的支持者賈母討好、奉承,博得歡心。然而她的機詐用事,也就由這一段語言把它從內心深處挖將出來。她的虛偽、機變,作者又從如下的對話表現出來。

    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

    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歇歇兒去。」(第三回)

    她那樣的忽然笑,忽然拭淚,忽然又轉悲為喜,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善者。而她那樣的機警善變,口齒伶俐,一時對黛玉問話,一時向婆子問話,她又是那樣的「色色周到」,真不愧做一個「當家少奶奶」。她的臨機應付的本領,作者又由另一對白中把它活畫出來。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自布讓。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答。(第三回)

    可是在王夫人的一笑裡,作者也就隱微地對王熙鳳作了一次察覺她的虛偽的透露。

    久經世代的老寡婦劉老老在大觀園裡出現,以及她同大觀園裡的一群人物有了接觸,這些情節對王熙鳳這一人物性格的發展,是起著強烈的積極作用的。作者所賦予王熙鳳的語言,又表現出塑造這一人物的非凡性格。而她這一性格的表徵,作者又通過語言藝術的手法,加以深入地揭發。在這些語言藝術的手法中,把王熙鳳的虛偽、機敏、善於把握現實等性格更深刻地作了集中的刻畫。當劉老老由周瑞家的先領來見了王熙鳳,這便展開了一幅生動的場面。

    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

    劉老老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有給姑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們瞧著也不像。」

    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話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

    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沒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鳳姐兒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罷;要得閒呢,就回了,看怎麼說。」周瑞家的答應去了。(第六回)

    後來劉老老剛要說出她大遠來的意思,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這表現了王熙鳳的心眼是何等的「玲瓏剔透」。當她從周瑞家的口中,聽取了王夫人「要有什麼話,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的話之後,她才決定對劉老老作一次很夠人情味的打發。她為人之細緻,辦事之周到。真不失其為當家少奶奶的身份。

    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方纔你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只如今家裡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著管事,這些親戚們又都不大知道。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也未必信。你既大遠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口,怎樣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去用了罷。」

    ……………………

    鳳姐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作件冬衣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第六回)

    可是在劉老老第二次進入榮國府,偶然受著了賈母的欣賞的時候,這位善於把握時機的當家少奶奶一陣子靈機活動,劉老老竟活活地被她俘擄,成為她奉承賈母的新工具,她的投機買賣便又得到了一次愉快的勝利。作者在這裡所賦予的語言,顯得王熙鳳的手腕是那樣的靈活,而又不著絲毫的痕跡。於是她對劉老老的打發,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那樣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送客的情況,而是轉為趕忙留著的神態了。而她向劉老老所說不多的幾句話,也就變得怪甜的了。

    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聽。」(三十九回)

    從此劉老老便做了大觀園裡的「上客」,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供給賈母作為取笑享樂的資料,而王熙鳳由於這一新工具的運用、掌握,於是對她在財政管理的大權上,更得到了賈母的全力支持了。

    王熙鳳的「殺伐決斷」,「歷練老成」的性格的描寫,在她協理寧國府秦氏媳婦的喪事這一情節當中,作者在語言藝術的運用更高度集中地把她這一性格充分表現出來。在這一段情節剛開始的時候,賈珍來請王熙鳳協理喪事,作者在這裡先作了一些迴旋曲折的描繪:「王夫人心中為的是鳳姐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見笑;」由於賈珍「苦苦的說」,王夫人的「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可是王熙鳳全不如此。接著作者又用幽默的語言來加倍的刻劃她,說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今見賈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得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麼?」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因為這是王熙鳳賣弄能幹的機會的到臨,所以作者也就賦予了以表現緊湊情緒的語言。而且在她協理喪事之先,曾經作過一番周詳的考慮,作者於此也就細針密縷地繡出了這一人物的心靈深處的活動。她理會到寧府中的五件風俗: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所以她的措施是先「即命彩明釘造冊簿,即時傳了賴升媳婦要家口花名冊查看;」其次便是「又限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府聽差。」她的賣弄能幹,在她向他們第一次談話時,就大顯其身手了。

    「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討你們嫌了。我可不比你們奶奶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別再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十四回)

    她的吩咐,更大有排調,部署得那樣謹嚴,簡直和軍令不相上下,看她吩咐的一段話語,可以明白。

    「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去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個人專去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賠。這八個人單管收祭禮。這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劄,——我一總支了來交給你們八個人,然後按我的數兒往各處分派。這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房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玩起,至於痰盒、撣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問這看守的賠補。賴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來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有了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算賬。素日跟我的人,隨身都有鐘錶,不論大小事,皆有一定的時刻。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表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家,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交明鑰匙。第二日還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幾日罷。事完了,你大爺自然賞你們。」(十四回)

    果然王熙鳳威重令行,寧國府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蠲了,她也心中十分得意。當她按名查點各項人數,只有迎送親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傳來。那人惶恐。作者有如下一段情節的描寫。

    鳳姐冷笑道:「原來是你誤了。你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

    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初次!」……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來遲了,後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了好。」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數打了,進來回復。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升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吩咐:「散了罷。」眾人方各自辦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飲泣而去。(十四回)

    通過這一驚人場面「寧府中人才知鳳姐利害,自此各人兢兢業業,不敢偷安。」而在協理的情況當中,「鳳姐雖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勝,惟恐落人褒貶,故費盡精神,籌畫得十分整齊。於是合族中上下無不稱歎。」而「一切張羅款待都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俱不及鳳姐舉止大雅,言語典則,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旁若無人。」*作者對王熙鳳這一人物的塑造,在這一情節中,把她的幹練老辣,表現得特別強烈、突出,在讀者的心靈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形象。這樣運用語言來刻劃反面人物的典型性格的手法,的確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境地。

    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作者在語言藝術運用的手法上,很及時地又轉入另一個新的場面來刻劃她這一人物。比如王熙鳳在鐵檻寺受賄的場面,作者借此對她仗勢斂財的性格暴露了出來,更在她的身上高度集中地運用語言作了強烈、具體、生動、形象的表現。在第十六回裡說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所行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作者於此也就暗示了像王熙鳳這樣人物的性格發展有它的必然趨勢了。且看王熙鳳和老尼靜虛所作的如下的對白:

    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些事。」

    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

    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

    靜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歎道:「雖這麼說,只是張家已經知道求了府裡。如今不管,張家不說沒工夫,不希圖他的謝禮,倒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口氣。」

    老尼聽說又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

    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縴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們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的出來。」

    老尼忙答應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罷了。」

    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的了我?我既應了你,自然給你了結啊。」

    老尼道:「這點子事,要在別人,自然忙的不知怎麼樣;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辦的!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見奶奶這樣才情,越發都推給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貴體些才是。」

    一路奉承,鳳姐越受用了,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十五回)

    這一段受賄的對白,我們可以看見作者是如何的刻劃出王熙鳳的權詐,同時也就反映出在封建社會裡代表剝削階級的人物的猙獰面目。她們倒說得一口極其乾淨漂亮的話,但心地裡卻是貪得無厭,越多越好。像王熙鳳這樣的人物,因為她的當權攬事,如靜虛之流當然有不少的人要走她的路子。她也就會得意忘形,因而也是容易受人奉承的。在封建黑暗時代,官紳勾結,殘害人民的惡毒行為,已是司空見慣,由王熙鳳的「我說要行就行」這一句話,就強烈地表現出來了。

    為了下流種子賈璉和鮑二家的的沾惹,使得「變生不測,熙鳳潑醋,」終於有了逼死人命的事件。而王熙鳳的性格,在這種情形下,表現得異常惡毒陰狠。自然奴僕們的生命是不能和他們硬拚的。通過作者的語言藝術,對王熙鳳這一人物性格的發展也有著透骨的表徵。

    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話:「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一時,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回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的親戚要告呢。」鳳姐兒冷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會子,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兒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他!只管叫他去告!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鎮唬他,只管叫他告,我還問他個『以屍詐訛』呢!」(四十四回)

    王熙鳳之草菅人命,心狠嘴硬,在這一段對話裡,表現得非常突出,緊湊。她那種依財仗勢,聲色俱厲的表情,作者又好像活生生刻畫出一個惡訟師的兇惡形象來。「以屍詐訛」的罪名,鮑二家的娘家人那不會搬得上嘴的。

    由於賈璉偷娶尤二姐的事件,作者刻畫王熙鳳凶狠惡毒的性格又達到另一高峰。這一典型性格的表現,在語言運用的手法上,是更為複雜而迂曲的。從王熙鳳初聽到「秘事」起,以至尤二姐之死,熙鳳的內心變化,是劇烈的,而她的設計、行動,是無比機警的。我們逐次來看這一場面罷!當她叫旺兒、興兒來問明情由時,她的情緒是緊張極了。

    鳳姐兒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賬忘八崽子,都是一條籐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幾個「是」,……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乍著膽子進來。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只實說罷!」……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句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六十七回)

    這幕權詐的審問,就這樣連誆帶嚇地開始了。

    當興兒說出「如今房子就在府後頭」時,鳳姐兒道:「哦!」回頭瞅著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這時她真正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明白,作者的描寫也一字一句地傳出說話者的活現神氣,而尤二姐的悲慘命運就這樣的被決定了。

    當興兒答完話後,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其後她終於向興兒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堤防你的皮。」她終得到「事以密成、語以洩敗」的奧竅。後來「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此時王熙鳳內心的煩苦,可想而知。可是她「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此時她的毒狠的心腸又是如何的盤算啊。作者這樣體驗,確是逼真、深刻,那能說是淡淡的閒筆。

    尤二姐之被賺入大觀園,王熙鳳的語言是極其甜軟的,然而內容又是極其尖刻而狠戾的。作者在語言運用的手法上,在這裡也是極盡其刻畫之能事的。我們先看王熙鳳向尤二姐的說話。

    她……口內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所以我親自過來拜見。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家中,……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塊兒,——住的、使的、穿的、帶的,總是一樣兒的。妹妹這樣伶透人,要肯真心幫我,我也得個膀臂。……就叫我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六十八回)

    我們試就王熙鳳這一篇讕言誆語來理會,覺得她所說的,是委婉曲折,近情近理。但她那樣的包藏著禍心,而卻假惺惺地故作軟語,表現得謙虛和氣,體貼入微,使人聽了,句句動心。不但如此,她又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以致惹得尤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像這樣的人物形象,不是像活畫出一個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嗎?

    可是故事情節的發展,是尚不止於此的。王熙鳳把尤二姐作為她的俘擄以後,她的矛頭立刻轉向賈珍、尤氏,作者所賦予這一表現的語言,也深刻地暴露了王熙鳳潑辣心狠的性格。

    當她大鬧寧國府時,她先向賈珍作了嚴厲的質問:

    「珍哥哥,帶著兄弟們幹的好事。」……

    尤氏迎了出來,見鳳姐神色不善,忙說:「什麼事情,這麼忙?」可是鳳姐照面一口唾沫,啐道:

    「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

    之後,越來越利害了。鳳姐哭著,搬著尤氏的臉,問道:

    「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就是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為什麼不來告訴我去?你要告訴了我,這會子不平安了?……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敢鬧出這事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了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六十八回)

    像她這樣人物的性格發展到這種程度,作者也就毫無保留地運用了更為強烈,逼真的語言藝術的表現手法。「潑辣貨」的形象是經作者高度集中地表現出來了,不論何人對這種人物性格的認識,用「潑辣貨」這一詞兒來概括她,是再恰當沒有的了。

    紅樓夢後四十回中,關於王熙鳳作為特定的回目,可以說有六回之多,而有王熙鳳出現的場面,也在二十回左右。足見續書作者高鶚對王熙鳳這一人物的創造,不僅根據前八十回細細研究王熙鳳的性格,並且發展了她的性格,而予以特別安排和用心刻劃,在語言風格上,也保持了它的一貫性的。就王熙鳳這一人物的性格發展的塑造而論,有了後四十回的描繪,使得她這一人物性格的發展更有其完整性,更可反映出在封建社會裡必然產生這樣的人物,也必然有著這樣的發展和結果。所以高鶚的語言藝術的成就,在這一點上,仍然可以和曹雪芹相伯仲的。在這樣環境當中所給予王熙鳳這樣人物的考驗,老子所說禍福相倚的道理,正可引用來作為解釋,故事情節像這樣結構,也不至陷於公式化的老套。從這四十回中來看王熙鳳,又可以把它分成兩半截來說:在寧國府沒有被查抄以前,雖然大觀園裡這一群人物所過的寄生生活,在基礎上已經動搖,可是把握財政大權的王熙鳳,她仍還是從中漁利,蠹公肥己。大家過不好日子,這對於她是不必關心的。試看寧國府被查抄的時候,她被查抄出來她歷來聚斂的銀兩,已不下五七萬金,像這樣的巨數,還不夠她享受一生嗎?因此,就她的性格說,在這一階段的發展,仍然是前一階段的繼續,在經濟上,她還沒有發覺自己會成問題。在她的心靈裡,還沒有受到劇烈的激刺。只是大觀園裡的一些暗示和異兆,隱隱綽綽地使她有些敏感而已。在第一百一回裡,她為李媽半夜裡打巧姐兒和平兒有這樣的對白:

    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歎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撂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

    平兒笑道:「奶奶,這是怎麼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

    鳳姐冷笑道:「你那裡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衣祿食祿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出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了。」

    在這一對白裡,無異她自己對她一生作了一次總結。但是她在這時候所擔心的是她的骨肉巧姐兒,而在她的心靈裡並沒有其他的激刺。在對賈寶玉的婚姻問題,她並非不知道寶玉和黛玉的一切情況,可是她卻有意地巧設奇謀,從中破壞;幹出別人斷斷不做的掉包的勾當。從她的性格來說,雖然可以說是她又一次爭強逞能的表現,不過鬧得賈府七顛八倒的又一行動罷了,然而她這一做,卻造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林黛玉死了,薛寶釵登上寶二奶奶的寶座,而她自然落得一會兒的逍遙自在。可是紅樓夢的讀者,讀到此處,沒有一個不痛恨她這一人物的。在寧國府查抄以後,整個賈府的命運發生了不可救藥的危險,她呢,自然也逃不出這個行將死亡的命運。誠然事後她還自己寬慰自己,說:「我不放賬,也沒我的事。」而把被查抄的事,推在賈珍身上。可是她到那時為止,已經知道她的事情敗露,把她枉費心計所弄來的銀兩,通通被抄淨盡,這如何不使她大大地感受到激刺呢!先看作者的敘述語言罷!

    「獨見鳳姐先前圓睜兩眼聽著,後來一仰身,便栽倒地下。」

    像這樣的描繪,真是逼真、形象,王熙鳳感受劇烈激刺的神情,使得讀者恍同親見一般,而作者運用了這樣強有力的語言表現,把王熙鳳的內心生活不必揭露而自然地揭露出來了。後來辦理賈母喪事,王熙鳳力詘不能如願,失掉人心,因為事情的繁重,使她不能瞻前顧後,又因小丫頭的傳話,說她躲著受用,她聽了這話,便「一口氣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眼前一黑,嗓子裡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作者又這樣的刻劃她,這不更是王熙鳳這一人物沒落光景的到來的狼狽不堪的形象嗎?在這一階段當中,王熙鳳的內心生活是起了巨大的變動,她感到她不會再有更好的出路。在表面上,雖然她的表現仍然是逞能好強,可是她的內心,已經空虛,所充滿著的是無聊、煩惱。有時也就變得自怨自艾,卑怯,頹唐。她這一人物的形象,臨到此時,實在是難看極了。下面我們從某一些場景,從她的某一些語言來看,她這一人物也只好有這樣應得的結局了。

    且說賈璉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大妥,無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兒守著鳳姐哭泣,秋桐在耳房裡抱怨鳳姐。賈璉走到旁邊,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時也說不出來。

    平兒哭道:「如今已經這樣,東西去了,不得復來。奶奶這樣,還得再請個大夫瞧瞧才好啊!」

    賈璉啐道:「呸!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呢!」

    鳳姐聽見,睜眼一瞧,雖不言語,那眼淚直流。看見賈璉出去了,便和平兒道:「你別不達時務了。到了這個田地,你還顧我做什麼?我巴不得今兒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夠眼裡有我,我死後,你扶養大了巧姐兒,我……也感激你的情。」

    平兒聽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

    鳳姐道:「你也不糊塗。他們雖沒有來說,必是抱怨我的。雖說事是外頭鬧起,我不放賬,也沒我的事。如今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偏偏兒的落在人後頭了!……我要立刻就死,又耽起不吞金服毒的。我還要請大夫,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麼?」(一百六回)

    王熙鳳的頹唐懊喪,在她的內心,不知道起了好多矛盾。她口裡雖然說我要立刻就死,可是又耽不起吞金服毒,這不是她還想掙扎的活下去的表現嗎?平兒為她好,告訴賈璉請個大夫瞧瞧,賈璉此時已經不念夫妻之情,把她扔住不管,可是她對平兒反說出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的話來。這種橫豪逞強的性格,到這時候還依然照舊,作者把這一點描繪出來,也可見王熙鳳這種人物是必然為讀者所特別憎恨的。

    當王熙鳳正在氣厥,不料賈母親自來瞧她,她心裡一寬,覺得擁塞的氣略鬆動些,她含淚向賈母說道:

    「我好些了。只是從小兒過來,老太太、太太怎麼樣疼我!那知我福氣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還這樣把我當人,叫我幫著料理家務,被我鬧的七顛八倒,我還有什麼臉見老太太、太太呢?……」(一百七回)

    以下接著便是賈母安慰她的一番話,而作者又說,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淨盡,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今見賈母仍舊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過來安慰她,又想賈璉無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與賈母磕頭,說道:

    「請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著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願自己當個粗使的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罷!」(一百七回)

    就照這幾句話看,再和上文印證,王熙鳳爭強賭氣,始終是她本有的性格。及到事情敗露,她不知結果如何,又怕賈母以下都責難她,所以她不想再活下去,這完全為了大出其醜,丟了她的面子。今兒賈母並不責難他,反而安慰她,所以她又還得活下去。而她所說出來的這些話,不過仍和以往一樣,中間充滿著的,仍然是虛偽的情緒。

    賈母畢竟久經世故,她還受得起事實的考驗,查抄以後,她還是有她的興致,還拿出錢來給薛寶釵辦個生日。而王熙鳳在這時候,從史湘雲看來,已是連模樣兒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就是在她要向賈母竭力張羅,勉強說了幾句有興的話,終不似先前爽利,招人發笑。這都可見王熙鳳已經失掉她可以安身立命的經濟基礎,所以一個人的聰明才智和興致情趣通通都喪失了。

    在辦理賈母喪事的時候,刑王二夫人等知道她曾辦過秦氏的事,必是妥當,所以仍叫王熙鳳照管裡頭的事。她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幹,原打量有一番作用,自然應了。在她未辦理之先,作者先就她的心理作了一番描繪,心想:「這裡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難使喚,如今他們都去了。銀項雖沒有對牌,這宗銀子卻是現成的。外頭的事又是我們那個辦。雖說我現今身子不好,想來也不致落褒貶,必比寧府裡還得辦些。」當然所有一切條件,都比辦理秦氏的喪事時優些,可是她卻沒有料到如今已不比先前的光景的這一問題。所以她雖然叫周瑞家的傳出話去,將花名冊列上來。要把賈母的喪事辦得體面些,可是結果呢?她的體面完全丟盡了。銀子既發不出來,又沒有人賠墊,她知道這種情形,只好說:「這還辦什麼」了。而且打發人伺候來客,眾人卻答應著不動,鴛鴦見她這樣慌張,心裡也想:「他頭裡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麼掣肘的這個樣兒?……」在這時候,王熙鳳吩咐眾人的話,又是何等的卑怯、可憐:

    大娘嬸子們可憐我罷!我上頭捱了好些話,為的是你們不齊截,明兒你們豁出些辛苦來罷!(一百十回)

    及底事情難辦,處處掣肘,王熙鳳的能幹,在此時也就顯不出來了,試看下面的對白就可知道:

    眾人道:「從前奶奶在東府裡還是署事,要打要罵,怎麼那樣鋒利?誰敢不依?如今這些姑娘們都壓不住了?」

    鳳姐歎道:「東府裡的事,雖說托辦的,太太雖在那裡,不好意思說什麼。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說得話。再者,外頭的銀錢也叫不靈:即如棚裡要一件東西,傳出去了,總不見拿進來,這叫我什麼法兒呢?」(一百十回)

    可是事情那裡湊手,她只好贏得一肚子的委屈,獨有李紈瞧出她的苦處,然而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等到劉老老來看她的時候,她便把巧姐兒托給劉老老,這時她對於劉老老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劉老老說給巧姐兒做個媒,王熙鳳這時的語言便是「你說去,我願意就給。」她心裡又信劉老老為她求神禱告,所以劉老老坐在床前,她便告訴劉老老她心神不寧,如見鬼的樣子。終於向劉老老說:「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便在手腕上退下一隻金鐲子來交給她。可是這時王熙鳳已是心機用盡,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她只有向現實屈服,她要保持大命,在這時候又怎能辦得到呢?

    王熙鳳這一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的形象,從作者在人物語言的適應和創造上看,是有他精絕無倫的藝術形式的。通過上面所舉事例,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人物的內心世界也就隨著而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以致整個人物活動的點點滴滴都反映出她的性格的特徵,成為她所獨具的個性,全書中其他人物是沒有一個和她有著相同之點的。我們可以這樣體認:王熙鳳的環境是典型的,這種環境所給予王熙鳳的鼓勵和支援是極大的;王熙鳳的性格是典型的,這個性格和她對大觀園內一切操縱、利用,也是典型的。由於她的典型環境和典型性格完全適應,因而通過她的全部活動,作者用強烈、具體、生動、正確的語言將她活生生刻畫出來,這語言所表現的藝術形式也是典型的。她的最喜攬事、賣弄能幹的性格,作者通過在她協理寧國府秦氏喪事這一情節中,用高度集中的語言把它反映出來;她的虛偽、機詐、善觀風色、巧於趨奉的性格,作者通過在她初見林黛玉和利用劉老老作賈母消遣的工具這兩段情節中,也同樣用高度集中的語言把它反映出來;她的仗財依勢、貪利心狠、凶殘惡毒、草菅人命的性格,通過在鐵檻寺受賄,以及鮑二家的、尤二姐、賈瑞諸情節,作者更用高度集中的語言把它反映出來。有此三種類型的性格,而高度集中在王熙鳳一人之身,在古今人物當中,拿她和三國演義中的曹操相比,也只好這樣了。及到把她枉費心計所弄來的五七萬金通通抄個淨盡之後,她的性格表現為頹唐、懊喪、求其速死,作者把她塑造成為一個「英雄末路」的形象,仍然不失其為統一的個性。我們更正確地理解到由作者語言藝術的具體表現,就王熙鳳這一人物形象所反映出來的像她這樣人物的內心世界,無異把全部封建大家庭主婦的惡德,突出地用素樸、精煉、逼真、形象的語言把它具體表現出來。王熙鳳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在紅樓夢人物中,如果付之缺如,那麼,我們要將在包孕著滔天罪惡的封建宗法社會制度下,鉤心鬥爭的尖銳場面和人吃人的現象反映到如此強烈、具體、正確、生動的程度,是沒有可能的。從而人們對書中人物的愛情,如對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是如此,而對王熙鳳的憎恨又如彼。這也是沒有可能的。更進而希圖產生仇恨封建宗法社會制度壓迫人者的強烈情緒,也是不會有必得的結果。作者的創造態度,正表現在這樣的愛憎分明上,而他對封建社會的正統人物予以暴露、揭發、批判、以及鞭打、諷刺的戰鬥意義,也正在於此。

    紅樓夢人物的語言,是可以通過這一課題來分析書中人物的性格的。王熙鳳的語言,不過是其中主要表現方式之一。通過人物語言的探索,使得我們更進一步認識了紅樓夢這部偉大古典文學名著的現實主義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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