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形象討論綜述
在《紅樓夢》眾多人物中,王熙鳳被公認為是最成功最生動的藝術形象之一。王朝聞先生甚至認為,王熙鳳比賈寶玉還要真實、還要生動,是《紅樓夢》中寫得最活的一個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1。但如同對《紅樓夢》其他人物的評價一樣,在對王熙鳳形象的具體評價上,人們的觀點是有分歧的。總的說來,「文革」以前對王熙鳳形象的評論基本是否定的,一般認為王熙鳳是一個曹操式的反面人物。近幾年來情況有些變化,一些研究者從作品的主題主線、藝術結構、人物形象的時代特徵等方面,對王熙鳳的形象進行了較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一些不同的觀點。本文擬就討論中涉及到的幾個主要問題作一簡要介紹。
(一)王熙鳳是怎樣一個人?
關於這個問題的分歧比較大,一種觀點認為,王熙鳳是封建地主階級的代表人物,是一個曹操式的反面形象;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王熙鳳形象是封建末世未成熟的貨幣經濟的產物。
較早把王熙鳳比作曹操的是清代人塗瀛,他在《紅樓夢論贊》中說:「鳳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也。」2另一位清代人黃昌麟則說鳳姐「巾幗英雄誰得似?漢家呂雉是前身。」3把鳳姐說成是呂後了。
最早對王熙鳳形象作比較系統評論的是王崑崙先生,早在四十年代他出版了一本《紅樓夢人物論》,在《王熙鳳論》一文中,他指出:「王熙鳳是作者筆下第一個生動活躍的人物,是一個生命力非常充沛的角色,是封建時代大家庭中精明強幹潑辣狠毒的主婦性格的高度結晶。」王崑崙認為:鳳姐不是《左傳》中的鄭莊公、《史記》中的漢高祖,也不是《金瓶梅》中的潘金蓮或《聊齋》中的仇大娘,「比較起來使人能聯想到的也許是《三國演義》的曹操吧!」4
何其芳先生認為:鳳姐「和金陵十二釵中所有其它的人都不同,我們很快就看出來她是一條美麗的蛇。」又說:「她的人生哲學真是和《三國演義》裡的曹操一樣:『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就是她的道德標準。這就是她的信仰。然而她又並不是曹操這個不朽的典型的簡單的重複。……這是一個笑得很甜蜜的奸詐的女性。」3王朝聞先生認為:王熙鳳是代表趨於沒落的封建階級的一個典型人物,「是一個可惡而又頗有魅力,有點像銀環蛇或山魈般的人物。」他認為王熙鳳身上沒落的地主階級的性格基調體現得很鮮明。2
傅繼馥同志則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在《論王熙鳳形象的時代特徵》3一文中認為:「在王熙鳳的典型環境中,引人注目的就是由貨幣經濟發展而帶來的那一束時代折光。」「王熙鳳這枝花的根部雖然深深紮在名宦大族的封建土壤裡,可是,當它結成花蕾時,卻已經接受了貨幣經濟折光的某種射線,而誘發了基因突變,產生了變異。」他分析了王熙鳳對個人財富的狂熱追求,認為:「世家貴族的當家主婦熱衷於高利貸資本活動,這樣的事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王熙鳳不僅喜歡金錢,而且還肆無忌憚地追求享樂。對此,傅繼馥認為,王熙鳳的縱情慾「在客觀上暴露了禮法堤壩的裂痕正在向深部延伸,也表明在她的思想上封建婦德正在被情慾的放縱所替代。」至於王熙鳳的才幹,他認為,有些才幹屬於傳統的範圍,而有些才幹則多少反映了時代的新特點。如「她那種不擇手段,『專會分斤掰兩』地搜刮高利貸的才幹,便是一種比較時髦的剝削手段。」傅繼馥最後認為:王熙鳳悲劇的典型意義,「從一個重要方面深刻地反映了中國封建末世,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的矛盾。」王熙鳳雖然基本上還是一個貴族上?婦,在她身上沉澱著許多封建的奸惡。但是,她對金錢的狂熱追求、對享樂的肆無忌憚的追逐,以及那些打上了時代新印記的統治才幹等,卻是歷史上新出現的。王熙鳳形象的客觀意義在於揭示了惡的力量,尤其是揭示了新惡的力量。如果說,曹操形象是封建奸惡的化身,那末,王熙鳳形象則是舊惡和新惡的化合,……如果中國封建末世的原始資本積累能夠正常進行,那末,按照王熙鳳的野心和慾望、才幹和氣質中所表現的苗頭,她就會發展成為新的剝削階級的『英雄』,發揮歷史發展的槓桿作用。」
溫靖邦也認為,王熙鳳的所作所為,其思想作風,與她所依附的這個封建家庭的道德觀念、利益是背道而馳的。「在王熙鳳的身上是有著我國早期的官僚買辦資產階級的某些特徵的。只是由於她半官半商的家庭出身、特別的生活際遇,以及她與封建統治階級的密切關係,使她的身上不可能具有寶黛那樣的反封建色彩,卻異常鮮明地體現了資產階級自產生以來就具有的劣根性,那就是金錢與掠奪是它們的靈魂,是它們的『人性』。」4
凌解放同志的觀點則不同,他認為:王熙鳳「是一個有明確生活目標的女人,在她自己的『圈子』裡,她有自己的感情、趣味、原則、立場和方法。」王熙鳳根本不尊「理」、不信「理」,也不孝,「她沒有如寶玉、黛玉那種帶有自覺性的個性解放要求,她只是在表現『自我』,本能地從舊巢中飛出來,站在高枝上唱歌的『鳳』。在一些問題的處理上,她表現得極端自私、殘忍和毒辣;在另一些問題上她又顯得公正、善良和富有人情味。她被陳舊勢力壓倒、吃掉的一面尚未及展示出來而這未展示的一面卻又是發展趨向的必然。」他認為:「離開階級的和歷史的分析和這必將展示的情節,侈談她是美與醜或者善與惡,適足是隔岸觀花,一片模糊說不清。他說:王熙鳳「並不是什麼『穿心爛果』,而更像是一隻長著醜陋甲殼的菠蘿。不能不承認它有醜的一面,但更不能因為它丑就否認它是上乘佳果。」1
(二)怎樣評價王熙鳳的行為
王熙鳳在《紅樓夢》中有很多惡行,她一封書信害死了張金哥和她的未婚夫,她還直接誘殺了賈瑞、尤二姐等。怎樣評價王熙鳳的所作所為呢?
何其芳認為,要說金陵十二釵裡面有奸險的人物嗎?王熙鳳倒真是一個。他認為:「賈瑞固然是一個骯髒人,但鳳姐為什麼要那樣處心積慮地設毒計害死他呢?」在分析了平白害死一對年輕未婚夫妻後,何其芳又指出,鳳姐「一方面是談笑風生,善於逢迎,好像一個靈巧的不會咬人的小動物;另一方面卻是繼續暴露出她的貪婪和狠毒,好像那已經成為她的天性。」
王朝聞對鳳姐的惡行也是嚴厲批判的,並具體分析了鳳姐殺瑞殺尤的動機和目的。他認為殺瑞和殺尤都表明,鳳姐和呂後的性格有同一性。「王熙鳳誘殺尤二姐,正如西門慶虐待李瓶兒,也是剝削階級的佔有慾受到妨害的表現。」對於鳳姐誘殺賈瑞的動機,王朝聞認為:「賈瑞和鳳姐之間,不存在政治的和經濟的矛盾,無非因為賈瑞這個『想天鵝肉吃』的『癩蛤蟆』,出於鳳姐意外,竟敢對她『起這個念頭』,」「這對於鳳姐這樣高貴的『天鵝』,就是不可原諒的褻瀆,……倘若可以說鳳姐和西門慶一樣有虐待狂,那麼,儘管鳳姐捉弄賈瑞和西門慶欺侮李瓶兒的具體動機很有差別,卻都不過是剝削階級把它的佔有慾看得高於一切的具體表現。」「儘管作者不是自覺地向讀者揭示地主階級的醜惡靈魂,但鳳姐的意志、意識和願望的階級實質被作者揭示得十分深刻。」2
白盾先生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認為:「就王熙鳳在賈府當權時期所作所為來說,確是罪行纍纍、惡貫滿盈。」但他又認為:「在這裡,必須區別清楚,我們譴責王熙鳳那樣『借刀殺人』式害死尤二姐的罪惡行為,是以正義的人道主義的立場,而不是從反動的封建主義的立場出發。因而,在害死尤二姐這個具體事件上,我們對王熙鳳的正義譴責必須和封建主義者譴責她『妒殺』的觀點區別開來。……所以我們認為:害死尤二姐的首要罪責是封建夫權主義的體現者——賈璉來承當,鳳姐應居於其次的地位。在這個具體問題上,她也是不合理的封建禮教的犧牲者。她害死尤二姐和害死賈瑞和金哥未婚夫妻二人的性質不同:對賈瑞,她純是一時任性,捉弄、踐踏他,勒索他,制他於死地;害死金哥夫妻,則為貪圖三千金,這是罪大惡極,無可饒恕的。」1
凌解放的觀點則更加不同。他認為因賈瑞之死,而指責王熙鳳手段過於狠毒,這真是潑天冤枉。是戴著二十世紀的眼鏡看十八世紀的現實。他認為賈瑞死的全過程,鳳姐沒什麼責任。「至今讀這段風流故事,贊鳳姐者有之,同情這個色慾迷心的登徒子、卑鄙無恥的『瑞大爺』者卻甚為寥寥,就是因為這件事的『真理』在鳳姐一邊。賈瑞自要死,有什麼辦法?」對尤二姐之死,凌解放認為:「殺害尤二姐的真兇果然是鳳姐麼?我看不見得。同情尤二姐固無可非議;將憎恨的矛頭指向鳳姐,就未免是一種廉價的至少是膚淺的憎恨」。他認為「王熙鳳的『錯誤』的思想根源僅僅是不願意在自己夫妻生活中再摻進一個第三者,『臥榻之側』不許尤二姐酣睡而已。……這豈是一種不正當的要求?而這種可憐的反抗方式又是她唯一有效的方式,內中難道沒有值得憐憫之處麼?」凌解放說:「這個事件揭示的悲劇意義,不在於『王熙鳳好端端整死了尤二姐』;不應該孤立地看成是她個人的行為。它實質上是在暴露,罪惡的淵藪乃是整個社會倫理思想體系的不合理、不道德。王熙鳳的『不道德』乃是這種『大不道德』逼出來的。」
(三)作者對鳳姐的態度
作者對鳳姐這樣一個重要人物的態度,是研究者們所注意的重要問題。
林冠夫認為:「曹雪芹塑造王熙鳳這個人物形象,既鄙薄其為人,揭露其險毒虞詐;在某種程度上,又同情其薄命,肯定其才幹。態度是極為複雜的。然而,曹雪芹還是有他的基本傾向的。從《紅樓夢》中這個人物的全部作為看,基本上是痛加鞭撻。」2王朝聞先生也認為:「與其說曹雪芹對人物鳳姐所持的態度是『愛而知其惡』的,不如說曹雪芹雖也欣賞鳳姐的某些特點,但對她的為人基本上是否定的。」3
凌解放則認為:「曹雪芹對她的態度,似乎讚賞和遺憾、惋惜和不滿都揉合在一起,他懷著複雜的情緒在如實地描繪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能認識、完全理解的典型形象。從這一意義上說,『愛而知其惡』庶乎是矣。但雪芹所知的『惡』卻未必真的是惡——這恐怕就『非雪芹之明所能逆睹』了。」
白盾的觀點是:「曹雪芹對她的揭露雖然是深刻的,但所作的鞭撻卻是不夠有力的。在那概括其一生的《聰明誤》的曲子裡,也流露出了一種惋惜、淒涼的輓歌情調。這正反映了他那出身封建貴族家庭的階級同情和對有著『美』和『才』的人兒特別寬恕的思想偏見:他儘管看出了這個邪惡人物的全般狠毒和種種惡行,但卻因千絲萬縷的感情糾葛,不能對其作思想上的決裂。」他還說:「總的說來,曹雪芹對王熙鳳這個人物是『愛而知其惡』的」。
(四)王熙鳳形象在整體藝術結構中的地位
近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入,不少研究者發現王熙鳳形象在《紅樓夢》整體結構中佔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從這一角度探索,不僅可以把握王熙鳳形象的整體性和全書的藝術結構,而且還是研究《紅樓夢》主題主線的一個重要方面。
王崑崙較早地注意到這個問題,他指出:《紅樓夢》「在家庭內部生活結構中少不得王熙鳳這一根從屋頂直貫到地面的支柱。如果把王熙鳳這一人物從書中抽了出去,《紅樓夢》全部故事結構就要坍塌下來。」
丁淦同志提出了《紅樓夢》有「三線結構」和「三重旨意」的新論點,認為在《紅樓夢》的三線結構中,王熙鳳構成了第一條大線索。他說:「《紅樓夢》是以封建皇朝衰敗為裡、封建家族衰敗為表,王熙鳳的權勢地位變化為標誌,構成全書情節發展的第一條大線索。」他認為這一條線索與作品主題關係密切,「通過第一條線的眾多情節所構成的封建家族和皇朝的『運終數盡,不可挽回』,作者充分揭示『天不可補』這一側面,揭示本書『傷時罵世之旨』……」1
杜景華同志也認為,賈府衰亡的過程是《紅樓夢》要反映的主要內容,而「王熙鳳的一生命運正好伴隨著賈府的整個衰亡過程。在十二釵中,沒有哪一個人像她那樣與整個賈府的命運重合得那麼完整,那麼緊密,而且每每在關鍵之處起著重要作用。由此我們在寶黛愛情悲劇故事之外,把王熙鳳的理家也作為一條主幹的情節發展線索,便不是沒有根據的了。」2
王一綱認為:「鳳姐與賈寶玉,一反一正,『雙峰對峙』,是構成《紅樓夢》藝術世界的兩根台柱子,在全書的藝術結構中居於中軸的地位。」並認為:「在曹雪芹的藝術構思中,鳳姐不僅是全書藝術結構的支柱之一,而且是揭示四大家族興衰史這個總主題的直接承擔者之一。」3
總的說來,近幾年來對王熙鳳形象的研究有很大的發展,但與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人物形象的研究相比,還顯得很不夠。希望有更多的研究者注意王熙鳳這個人物,以推動《紅樓夢》研究的深入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