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熙鳳的悲劇(二)
三
前面說到,王熙鳳的性格具有雙重性,除了貴族之家有才千的管家奶奶的性格外,還具有治國、治軍和用兵的女英雄的性格。她才智超群,有魄力,架勢大,但與重德不重才的李紈相比,她卻是重才不重德的。
才是王熙鳳的長處,而能者多勞、勞者多能的良性循環又使她增長才幹奮她不忌才,倒因自己有才而愛才。她認為寧國府的風俗之一是「有臉者不服管束,無臉者不能上進」。當時她殺一儆百,懲罰了一個誤卯的女僕。這個女僕不一定是「有臉者」,但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說得上有臉了,後來她的兒子有了過失,鳳姐也要革出不用。反之,紅玉有「往高枝上飛」的心,但她的地位比晴雯等丫頭還低,常受秋紋等人奚落,是個「無臉者」,鳳姐偶爾使喚了她一回,就發現她能把四五門子的事「說的齊全」,而且「口聲簡斷」,一似致驚喜地說:那裡承望天聾地啞的父母養出這麼個伶俐的丫頭來。於是要以認作女兒的特殊方式抬舉提拔紅玉。紅玉也願意做鳳姐的丫頭,說:「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人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後來紅玉於鳳姐有「大得力處」,其才幹的增長,不能不說與鳳姐的調理有關。探春理家表現出才幹,鳳姐更是滿口稱讚。她還因愛才而同情探春,說:「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裡」, 「雖說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還是庶出,多育為庶出不要的」, 「將來不知那個投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得了去」。可見鳳姐只看重探春本人的才千,並對嫡尊庶卑、男尊女卑的觀念歧視有才幹的人表示不滿。她認為才比身份更重要,更有價值。這是她的重才意識向好的方面發展。但鳳姐是不重德的,所以她的重才意識又向壞的方面發展。她「肝火旺」,少年盛氣,又掌握著榮國府以至整個賈府的家政大權,這決定著她愛逞能發展到愛逞威。協理寧國府秦氏喪事,她嚴厲地懲罰了一個誤卯的女僕,這固然是為了糾正俗弊的需要,但也是用板子來建立自己的威權。誤卯的不一定是有臉的,但鳳姐偏說:「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真是好鬥氣,又是唯我獨尊。接著她明令宣佈:「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 」如此殺一儆百,就不是以才贏得人稱讚,而是以威勢壓人了,而她「見自己威重令行,十分得意」,權勢欲得到了滿足。在王夫人和趙姨娘的妻妾矛盾中,鳳姐也仗勢欺人。趙姨娘在訓斥賈環時有妒意,鳳姐加以彈壓,壓得她不敢出聲。外頭賬房裁了趙姨娘的丫頭一吊月錢,王夫人耳聞趙姨娘抱怨,就問鳳姐。事後鳳姐又大耍威風,站在廊簷下角門的門檻上,挽了挽袖子冷笑說:「我從今以後倒要干幾樣剋毒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氣焰囂張,並以干剋毒事為有理。到清虛觀打醮,一個小道士被賈府的勢派嚇著了,混鑽要躲開,撞著鳳姐。鳳姐一揚手,照臉一下,把他打得翻了一個觔斗,大肆威虐到如此地步。
王熙鳳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這推動她去發揮自己的才幹。但她不重德,為了逞威不惜干剋毒事,於是有意把才幹變成害人的「手段」。她心機深細,用於管家務,「料理得.周周全全」,用於料理秦可卿喪事,「籌畫得十分整肅」,而她要害人時,深細的心機卻變得格外惡毒。賈瑞調戲她,有損她的體面。她本性要強而維護自己的尊嚴,這原是正當。她本來可以嚴加斥責,也可以像賈薔說的那樣「告到太太跟前」,由王夫人命管家去處理。但她沒有這樣做,反而一面虛情假意地與賈瑞周旋,一面起意要害他:「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她才知道我的手段。」於是她一步步誘敵深入,又調兵遣將,毒設相思局,直害得賈瑞凍惱奔波致病而死。賈瑞邪思妄動,固然是自投羅網,但鳳姐的心機手段也太陰毒了。
協理寧國府秦氏喪事時,鳳姐對眾女僕說:「既托了我,可要依著我行,真是一朝權棄手,便把令來行。鳳姐兼有陽而威、陰而毒兩面、歸提結底最強烈的權勢欲在作祟。同時鳳姐貪財,放債取利,積攢私房。於是她的聰明才智也轉化為聚教斂財的心機。平兒說:「她的公費月錢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放出去,只他這梯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又說:鳳姐把丫鬟連老太太、太太的月錢支了來,放給人使,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才發放,「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幾百來了」。以致襲人說:「難道他還缺錢使:還沒個厭足?何苦還操這心。」李紈則說.「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區。」貪慾旺盛又使心機變得惡劣了。
鳳姐追求權勢,又追求錢財,而弄權鐵檻寺是這兩者的匯合。水月庵老尼淨虛在鳳姐面前求賈府發一信給長安節度使雲光,讓他命長安守備與一個姓張的財主退親,「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願意」。鳳姐聽了說:「太太不管這樣的事」, 「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管這樣的事」;受賄是有損賈府和自身的體面的,銀子不能打動她的心。但靜虛接著說.「張家已知道我來求府裡,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這一反激,使鳳姐「發了興頭」,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還是逞威勢顯手段能打動她的心,使她的神經興奮起來。看她讓劉姥姥給女兒取名,她是有迷信思想的,但這時狂妄到不信陰司地獄報應了。她終於命旺兒去找主文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與長安節度使雲光。結果促使一對己經訂婚的青年男女自殺。這是以權勢欲為主導的權勢欲和貪慾的合流,「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患意地作為起來」。但賈芸為了謀事買了香料奉承鳳姐,鳳姐還是怕人看出她見不得東西而加以掩蓋。
王熙鳳逞威貪財,她的聰明變成作惡的心機,才幹變成弄權耍手段。這也就是她本人使聰明才智變質,美也被惡腐蝕而變為丑。對外,鳳姐靠的是賈府的權勢,對內,鳳姐「仗著老太太太太的威勢」,還有王府也是她的靠山。但這一切都不能永保無虞。太虛幻境薄命司簿冊中王熙鳳頁上畫的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隻雌鳳」。這象徵著她靠的是冰山,難以持久的。甄士隱所注《好了歌》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句下有脂評云:「賈赦、雨村一干人。」而賈雨村緣復舊職,賈政曾於題奏前「竭力內中協助」。後王子騰「累上保本」,賈雨村又由金陵知府升任京兆尹。這時,他替賈赦掠奪古人寫畫真跡的扇子而迫害石呆子。在王子騰升任九省都檢點的同時,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所以賈雨村和賈赦獲罪被囚,必然牽連到王子騰和賈政。在賈府事敗被抄沒時,大概王府也被抄沒,王熙鳳就失去靠山了。這固然是賈府捲進最高統治者爭奪皇位的鬥爭所致,也由於王熙鳳、賈赦等人的惡跡敗露給最高統治者提供了口實造成的。鳳姐弄權鐵檻寺,脂評說她「惡跡多端,莫大於此件者」。在第十六回「鳳姐坐享了三千兩」句下,又有脂評云:「如何消邀?造孽者不知,自有知者。」鳳姐協理寧國府秦氏喪事,懲罰誤卯的女僕,革去月錢並打了二十大板。在「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句下,脂評云:「又伏下文,非獨為阿鳳之威勢費此一段筆墨。」從此看來,曹雪芹將在賈府事敗被抄沒的章節中,寫到誤卯被打的女僕向朝廷告發了鳳姐在鐵檻寺弄權的罪案,鳳姐也因此被捕入獄,重利盤剝所得的錢財也照例入官,權財兩失。這又是「一場歡喜忽悲辛」。
賈府被抄沒,是它捲入皇室內部爭奪皇位所致。因此鳳姐受牽連被捕入獄,含有覆巢之下無完卵的成分。但她這個才智超群,甚至有治國治軍用兵潛能的脂粉隊裡的英雄,卻追求權勢和錢財,把才智變成算計別人和逞威弄權干剋毒事的心機和手段,結果不但給最高統治者提供了抄沒賈府的口實,而且給自己招來被捕入獄的災禍。而這對她來說是一次致命的打擊。所以,王熙鳳的悲辛中又有舊式英雄自害自禍的悲劇性。
四
王熙鳳因愛才提拔了紅玉,派賈芸在大觀園種樹,頭一次就批了二百兩銀子,其中也有濟助的成分,這就導致茜雪、紅玉「獄神廟慰寶玉」, 「芸哥仗義探監」而救出寶玉的同時救出鳳姐。鳳姐所以能出獄、大概還因為修書一封給雲光用的是賈府的名義,因而朝廷把弄權的罪案歸到賈赦賈政的名下去了。但鳳姐出獄後,又受到來自丈夫方面的一次沉重打擊,才「短命而死」。
鳳姐原是個「嬌妻」,但賈璉是個「皮膚淫濫」之徒,她理所當然地要管束丈夫。同時,她又與賈璉爭權爭利。所以夫妻矛盾甚多,各懷鬼胎,各有心腹,同床異夢。鳳姐為人潑辣,又有娘家為後盾,在夫妻矛盾中,她又成為悍婦,賈璉成為懼內的丈夫。但實質上她還是受夫權和族權壓迫的。
賈璉說鳳姐防他像防賊似的,確實如此。跟隨賈璉到揚州的昭兒回來,鳳姐不忘囑咐:「時時勸他少吃酒,別勾引他認得混帳老婆。」賈璉誇香菱標緻,鳳姐醋他「眼饞肚飽」,有「內人」的「才慈軟」。但防不勝防,女兒出痘疹,賈璉搬到外書房去住,與多姑娘通好。事後鳳姐叫平兒檢查他的衣服鋪蓋,說:「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好的丟下的東西。」說得賈璉臉都黃了,但他卻對平兒說:「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賈母為鳳姐攢金慶壽,賈璉乘機與鮑二家的通姦。鳳姐發現了潑醋大鬧,但賈璉真的性子上來了,拔出劍逞起威鳳要殺鳳姐,把她嚇得逃到賈母跟前求救。賈母雖然訓斥賈璉,但又袒護說:「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兒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這麼過。」她還鎮唬鳳姐,說:「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這表明,在封建社會裡,丈夫享有為世俗默許的與人通姦的特權。而鳳姐也不能徹底反對這種特權。她回到房中,對賈璉只是說:「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淫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得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卻質問「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鳳姐受時代限制,不能理直氣壯地回答「誰的不是多」這個問題,更不能對賈璉提出什麼警告,只能在宗法制家庭內哭泣和訴說自己的可憐。她的鬧和訴說,正表現出受夫權壓制的婦女的悲劇性。
賈璉是個好色之徒,但他娶尤二姐做二房,卻仗著賈蓉給他找到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鳳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在封建家族中,婦女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鳳姐「總不生育」,就有被一腳踢開的危險。這是她受族權和夫權壓迫的又一方面。但鳳姐膽量大,足智多謀,她感到自己受到嚴重的威脅,立即抓住賈璉犯的四層罪,調唆張華告狀,發動一場假官司,聲勢之大,嚇得賈珍望風而逃。她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迫使賈璉、尤二姐二人離婚。這個目的是正當的,所以她的智謀膽量也值得肯定。但她受家族觀念束縛,不可能達到這個目的。她不過借張華一鬧,使賈璉和賈珍沒臉,等鬧大了,可能使賈府丟臉了,她又叫王信到都察院去打點。可見她還是要維護賈府的體面。其次,她說得很堅決:「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但這話卻反映出,只有丈夫休棄妻子的權利。而「一紙休書」也就意味著她犯「七出」之條而身敗名裂,她所以大鬧也就是要消除這種隱患。這也就是說,她不願被「拚」出賈府。既然她不能衝破家族觀念的束縛,她只能兩面三刀,一面調唆張華要原妻,一面又怕背上「吃醋利害」, 「不許丈夫娶妾的混帳名兒」,假意作「賢良人」,表示同意賈璉娶尤二姐做二房,並向尤氏申明:「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絕後,我豈不比嫂子更怕絕後?」這是言不由衷,但也反映出族權的壓力之大。還有,既然她發動假官司只是虛張聲勢,那麼她和賈璉的夫妻矛盾也只能在賈府內部得到實際上的解決。這樣一來,解決矛盾權辦也就落到老祖宗賈每的手中。賈母也怕賈璉絕後,於是採取變通的辦法避開賈璉犯的罪,允許他孝滿時與尤二姐圓房。結果,鳳姐手中只剩下一條賈璉的罪名:尤家沒有和張家退親。但被告尤氏和尤二姐卻說到尤老娘早已與張家退親的事實,於是賈母的裁決不可動搖。在這不得已之時,鳳姐還想到:「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去,未免賈璉回來再化幾個錢包戰住,不怕張華不依。」所以最終接受賈母的判決。鳳姐為爭取做妻子的正當權利而大鬧,雖然膽量大、足智多謀,但還是失敗了,她受族權和夫權的壓制不得不屈服妥協。
鳳姐兩次大鬧,都沒把族權和夫權的壓制衝垮。但她為人潑辣、「醋性」又大,在難以制止丈夫通姦和娶妾的情況下,就逞威虐午寫丈夫有干連的人,結果受害的是那些地位低賤的弱者。她對跟賈璉到揚州回來的昭兒威脅說:要是勾引賈璉認得混帳老婆,「回來打折你的腿」。興兒說她是「醋缸醋甕」, 「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賈璉與鮑二家的通姦;叫兩個小丫頭放哨,鳳姐先毒打她們,接著又先打平兒。一腳踢開門進去,是抓著鮑二家的撕打,又叫平兒打鮑二家的。對賈璉是一頭撞過去,喊:「你也勒死我!」這固然是要與丈夫拚死,但也表現自己對賈璉奈何不得。所以她的威勢只對鮑二家的起作用,恐懼和恥辱使鮑二家的上吊自盡。賈璉娶尤二姐事發,鳳姐又狠狠地審問興兒,威逼口供。後來她打的主意是:在賈璉外出時賺尤二姐入大觀園,並變法子將二姐的丫頭換成自己的丫頭,又吩咐園中的女僕:「好生照看著他,若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賬。」發動假官司,大鬧寧國府也是先把尤二姐孤立起來。可見她一開始就把「醋意」仇恨集中在二姐身上,視二姐為動搖自己在賈府的地位的罪魁禍首,賈璉倒不是。到了迫使賈璉和二姐離婚的目標不能達到時,她要害尤二姐的主意就更明確更堅定了。這樣,鳳姐就把主要是夫妻矛盾轉換成主要是妻妾矛盾了。她要管束丈夫,但族權和夫權的壓力很大,於是她不自覺地採用治標不治本的方法,治不了丈夫,就治那些與丈夫有干連的女人和不得己而幫助好色的丈夫的人。而她「治標」時是心毒手狠的,特別是對尤二姐。她兩面三刀,把二姐軟禁起來,並使二姐孤立無援,又促使丫頭善姐虐待二姐。她偽裝出於善心,說要追查散佈二姐名聲不好的人,以此來刺激二姐的隱痛,並到賈母面前說二姐壞話,使賈母嫌棄二姐,眾人因此也作踐二姐。最後她用借刀殺人計,挑撥秋桐的妒意,導致秋桐用惡言穢語罵二姐氣二姐。正如二姐夢中聽尤三姐所說的那樣:「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罷。」結果弄得二姐氣惱鬱結於胸,要死不得,要生不能。又值胡太醫用虎狼藥打下她的胎,她不甘受些「零氣」,吞金自逝。這充分暴露出鳳姐的陰險惡毒,也表明她發動假官司的智謀已轉變為既要害死弱者又要逃脫罪責的心機。
尤二姐死後,賈璉大哭,說:「奶奶,你死得不明,… … 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這就導致賈璉最後把鳳姐休了。
第二十一回有脂評說:「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此曰『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曰『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直指其主。然…… 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之賈璉也,何… … 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可救耶?… … 『救』與『強』無別也,今因平兒『救』,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倏爾如此!」其中說「今日之璉猶可救」,指平兒向鳳姐隱瞞一綹青絲,把賈璉與多姑娘通姦一事遮掩過去,蓋今日之事不大,猶可如此而救之。但在第二十一回又有脂評說:「妙。設使平兒收回(青絲),再不致洩漏,故仍用賈璉搶回、後文遺失,方能穿插過脈也。」後三十回中的「王熙鳳知命強英雄」,當由賈璉遺失青絲「穿插過脈」而來。這時賈府已被抄沒,大概王府也已被抄沒,還有賈母大概也已去世,王熙鳳失去靠山而「身微運蹇」,至於在賜還的宅第川堂門前「掃雪」,也就滅了平兒救賈璉時的威風「英氣」。這樣的命運,鳳姐是自知的,但她「強」充「英雄」,發現青絲後仍盤查賈璉。而這時的賈璉「已不可救」,大概他又另有新歡,平兒也難於再為他遮掩。他又知道鳳姐已失去靠山和威勢,受盤查時反而以替尤二姐報仇為名對鳳姐進行報復。在尤二姐懷的男胎被胡君榮用虎狼藥打下一事上,鳳姐可能做了手腳。於是賈璉為尤二姐報仇,把鳳姐休棄。如果邢夫人還在世,她也是支持賈璉的。鳳姐被休棄後,「哭向金陵」時還要與心愛的女兒巧姐分離,這更增加了她的痛苦。在回金陵老家的途中,她就短命而死了。
王熙鳳要管束丈夫,發現賈璉與人通姦和娶妾就潑醋大鬧,並想通過發動假官司迫使賈璉與尤二姐離婚,她的要求是正當的。但她受族權和夫權的壓制,最後還被丈夫休棄,這是受族權和夫權壓迫的婦女的悲劇。可是鳳姐在受族權和夫權壓制的同時,又仗著王府和賈府的勢力,加害於與丈夫通好和被迫幫助好色的丈夫的弱者,特別是用借刀殺人計害死尤二姐,導致失勢時賈璉以替尤二姐報仇的名義把她休棄,所以她的悲劇中又有自招災禍的成分。當然,害死尤二姐是在她迫使賈璉與尤二姐離婚不能湊效後造成的惡果,但促使鳳姐把夫妻矛盾轉為妻妾矛盾的是維護男子特權的一夫多妻制。而在這種制度下,鳳姐自己受族權和夫權的迫害,又迫害弱者。一夫多妻制給婦女製造了多少這樣的災難。
王熙鳳短命而死,先是「操勞太過,氣惱傷著」致病,後接連受到賈府被抄而被捕入獄和被丈夫休棄兩次沉重打擊造成的。這既是致死之由,又是她的人生歷程的三個階段。如果她不是有英氣,特別是有才幹而不畏勤勞的人,她短命而死就沒有悲劇性。她的死幾因,實際上是兩個,即操勞太過和氣惱傷著。而氣惱,一是來自丈夫賈璉和婆婆邢夫人,二是來自最高統治者。發現賈璉與鮑二家的通姦,鳳姐氣惱而「小月」,賈璉偷娶尤二姐,邢夫人挾怨報復,她氣惱而病情加重,成了「血山崩」。在這基礎上,她的病體就難承受因賈府被抄沒而被捕入獄、權財兩失的打擊。最後也就受被賈璉休棄的打擊而離開人世。所以,來自丈夫和婆婆的氣惱是她致死的前提和最終原因。但她被捕入獄是有覆巢之下無完卵的成分的。所以,從客觀原因方面說,王熙鳳的悲劇乃是社會悲劇。她本性要強,愛逞能,又不一畏勤勞,而且的確有英氣而又才智超群,這表明她是一個英雄。但她的性格由逞能發展到逞威,又表明她還是舊式的英雄。她不但依靠賈府王府的權勢,「仗著老太太太太的威勢」肆行威虐,而且受賄和干剋毒事害人。這一方面使自己的才幹和心機變了質,另一方面又給自己招來災禍。所以從主觀方面說,王熙的悲劇又是一種性格悲劇,具體說就是舊式英雄自害自禍的悲劇。並不是凡統治階級中的人都要演成這種悲劇的。探春有更高的「立一番事業」的志向,李紈重德,都沒逞威,受賄和干剋毒事害人,所以既沒使自己的才智品性變質,她們的災難也不是自己招來的,鳳姐都因為權勢欲和貪慾旺盛而演成自害自禍的悲劇。再就鳳姐「吃人」又「被人吃」上說,她的悲劇既是舊式英雄自害自禍的悲劇,又是受族權和夫權壓迫的婦女的悲劇。王熙鳳的悲劇實在具有這種二重性。
在曹雪芹結束「弄權鐵檻寺」一節而寫的鳳姐「便恣意的作為起來,句下有脂評說:「一段收拾過阿鳳心機膽量,真與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後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平生之作為,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使天下癡心人同來一警,或萬期共入於恬然自得之鄉矣。」這則評語透露出曹雪芹在鳳姐臨死時還寫了她的慘痛之態,並指出它足以「使天下癡心人同來一警」。但王熙風悲劇的警世意義,不是針對無能而癡心於財勢的人的。如果是那樣,就只有一般揭露封建統治者罪惡的意義了。王熙鳳雖有奸雄的一面,但「奸雄」又不足以概括其全人,就是脂硯對阿鳳也有許多贊語,有的還很有份量。「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這又表明曹雪芹在創造王熙鳳形象時是抱著欣賞、嘲弄和惋惜的複雜心情的。反過來說,只有有才幹、不畏勤勞而權勢欲貪慾旺盛導致自害自禍的人,才是這種複雜心情的審美對象。而這種人既具有悲劇性,也就有叫警醒這種人的後繼者豹意義。這樣,王熙鳳的悲劇也就具有既獨特而又更高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