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算盡太聰明——王熙鳳論(二)

機關算盡太聰明——王熙鳳論(二)

機關算盡太聰明——王熙鳳論(二)

王熙鳳

王熙風生在四大家族首富兼首貴的王家,從小就著男裝,當作男孩子教養,閱歷自然要比一般大家閨秀豐富廣博很多。嫁到賈府作了孫少奶奶,既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又得到賈母的特別鍾愛。這樣的優越條件再加上絕頂的聰明,榮國府的管家職務就非她莫屬了。作為管家少婦的鳳姐,就比作為璉二奶奶的鳳姐要複雜得多。冷子興說她「杖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精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周瑞家的說她「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門一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賈珍說她從小「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裡辦事,越發厲練老成了。」寧國府的管家來升說她:「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賈璉的小廝興兒說鳳姐說得更絕:「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李紈卻說她「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這些評論鳳姐的人物身份不同,自然角度也就不同,但卻從不同的角度,道出了作為管家少婦的鳳姐性格的不同側面。

「心機精細」是鳳姐的看家本領,這「心機」用來處理日常關係就成為生活技術,一旦與統治術聯姻就立即變成了機詐權變。也許用「女曹操」來稱呼鳳姐是再也恰當不過了,她審時度勢,計從心生,言自口出,把各個階層的人物都玩於她的股掌之上,委實是一個「亂世之奸雄」。

想在賈府謀件差事的人,誰不知道鳳姐一言九鼎,想盡辦法去接近她,賄賂她。賈芸借銀買了冰片、賡香來謀差,卻偏說是朋友送的。鳳姐本想將種花的差事交給他,卻又想「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起這事。」第二天見了賈芸,先派他的不是:「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眼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你求他。」「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麼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花,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第24 回)這種不露痕跡的受賄方式,被脂硯齋連批曰:「的是阿鳳行事心機」, 「用心機人可怕是此等處」, 「曹操語」, 「總不認受冰、麝賄」。賈璉的乳母趙嬤嬤因為兒子在賈璉處謀差無著而轉求鳳姐,剛好要派人去江南聘請教席,採買女孩子,鳳姐就搶賈璉的功推薦趙家兩個兒子,脂硯批曰:「再不略讓一步,正是阿鳳一生斷〔短〕處。」賈蓉當著賈璉的面問鳳姐:「嬸子需要什麼東幾,吩咐我開個帳給薔兄弟帶了若,叫他按帳置辦了來。」這無異於當著賈璉的面揭露鳳姐,所紛氣得鳳姐罵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鬼鬼祟祟的?」脂批曰:「從頭至尾細看阿鳳之待蓉、薔可為(謂)一體一黨,然尚作如此語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阿鳳欺人處如此。忽又寫到利弊,真令人一歎。」(第16 回)鳳姐的機詐權變,也像她奉承賈母一樣,一次一個樣兒,決不重複。所以脂硯對此歎曰:「英雄反正用機籌,不是死生看守。」5

鳳姐理喪是寧榮二府的潑天大事之一,曹雪芹在這一章節裡專門寫了她的才於。當賈珍提出此事時,王夫人還怕她沒經過這個陣仗,「倘或料理不請,反叫人笑話」,可鳳姐卻心癢難耐,「大哥哥說的這麼懇切,太太就依了罷。」「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越說得輕巧越顯得她脂粉不讓鬚眉的英雄豪氣。果然她一上陣就看出了寧府喪亂無序的要害所在:「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令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鈴束,無臉者一下能上逃。」並對症下藥,加以整何,宣佈:「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置。」其中一人遲到,鳳姐即令打二十板子,革去一月糧米,並當眾說:「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於是令行威隨,人人兢兢業業,不敢怠慢。來升說她「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顯然是貶語、恨語,然而對亂槽糟的寧國府,不這樣大刀闊斧地去整治,能行麼?

鳳姐理喪無疑給鳳姐帶來了威望、然而理家卻要比理喪煩難不知多少倍。理喪主要表現了鳳姐「殺伐決斷」的本領,理家卻不是僅靠「殺伐決斷」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在這個封建大家族中,主子之間奴才之間、主奴之間、嫡庶之間、族人之間,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矛盾,一個個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面對著這些錯綜複雜的矛盾,鳳姐若沒有隨機應變的本領,將會被壓得粉碎。可鳳姐畢竟是鳳姐,她能處其間而應付八面來風。赦、政、邢、王之間的矛盾,是由賈母一手造成的,卻將問題留給了鳳姐。四個人都是公婆,她只能採取投靠賈政、王夫人而避開賈赦與邢夫人的辦法。等到賈赦要討鴛鴦作小老婆、邢夫人找鳳姐來商量的時候,她是避也避不開了,又知道賈母決不會答應,就只好以攻為守,採取主動給邢天人出主意的辦法,哄得邢夫人入毅,然後又自己金蟬脫殼。對趙姨娘與王夫人、賈環與寶玉的嫡庶矛盾,鳳姐則扶嫡壓庶,毫不手軟。有一次,趙姨娘在賈環賭輸錢之後趁機尋隙,鳳姐道:「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啤他!他現在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然後又向賈環道:「時常給你說:要吃,要喝,要玩,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個玩。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第20 回)她沒有說「你是奴才,無權管他」,卻說「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無怪乎脂硯齋批日:「想趙姨即不畏阿鳳,亦無可回答。……」阿鳳好口齒,句句正言正理,趙姨娘安得不抿翅低頭靜聽發揮。」所謂「正言正理」只是脂硯齋的封建偏見,但阿鳳正是用達種偏見治得趙姨娘「抿翅低頭」的。趙姨娘最忌諱別人不把她當主子看,鳳姐卻偏把她劃在主子之外。因為按封建制度的規定,妾在主子面前是奴才,在奴才面前才是主子。半主半奴的身份一決定了趙姨娘即是在自己親生的兒子面前一開口先就輸了理,而鳳姐之辣,於此即可見一斑。

等到抄檢大硯園的葉候,鳳姐採取了消極應付的態度,這表面看來是鳳姐在示弱實際上是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可取的辦法,正表現了她的機變與才幹。因為這場鬥爭,是賈府主子之間、主奴之間、奴才之間各種矛盾的總爆發。邢夫人借繡春囊事件發難,是

要問王夫人治家不嚴之罪,也趁機整治「雀兒揀著旺處飛」的鳳姐。王善保家的則狐假虎威,要尋晴雯出氣。王夫人想借抄檢給邢夫人有個交代,也要清一清寶玉周圍的狐媚魔道的丫頭。如此等等。鳳姐從內心是反對抄檢的,因為在她看來這種做法有失大家體統。但她又不能明確表示反對,否則就不僅將自己置於邢、王二夫人的對立地位,而且自己也難脫嫌疑。所以她就採取了消極應付的態度,把王善保家的推到了前沿,自己隔岸觀火。抄檢的結果是王善保家的不僅換了探春的一記耳光,而且正好查出了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司棋的「弊短」,而司棋是迎春的丫頭,迎春正好又是賈赦、邢夫人的女兒。在這場抄檢中,司棋、晴雯等人成了兩房主子鬥爭的犧牲品,而大獲全勝的則是王夫人和鳳姐。

鳳姐憑她那「男人萬不及一」的才幹,平息了一場又一場矛盾,但是卻無法消除矛盾。矛盾仍然層出不窮,而且愈演愈烈,正所謂「斬不斷,理還亂」, 「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平心而論,這不完全是鳳姐的責任,誠如鴛鴦所言:「他(鳳姐)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絕兒,暗地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裡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 (第71 回)

鳳姐在聚財上也同樣顯出了她那超常的本領,她是理家的幹才,也是將賈家從內裡挖空的悠蟲.咋為賈府的管家奶奶,她比誰都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賈府的種種危機。在探春理家的時候,她曾向平兒說:「淺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舊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賠盡了。」 (第55 回)然而她無力回天,也無意回天,既不想讓賈家世澤綿延,也不想興利除弊,反而把它當作自我膨脹的大好時機,一味地只顧私利而不顧本階級的命運與前途。

秦可卿死時托夢給她,囑賈家後事二件:在祖荃上多置祭田,設立家塾,作為日後子孫退身之地。這在當時對鳳姐來說乃舉手之勞,而鳳姐卻置之不理,只一味地攢梯己,下決心將賈府從內裡挖空。王熙鳳對錢的興趣,很自然地使人聯想到地主階級的殘酷與資產階級的貪婪。為了錢,她變盡方法攫公產為私產,剋扣下人工資,不惜用遲發全家人月錢的辦法去放高利貸,甚至於謀財害命。平兒對襲人說:「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放出去,只他這梯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 (第39 回)賈母為她攢金慶壽,她連趙、週二位姨娘也不放過,尤氏笑罵她「我把你這沒足床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麼?」她卻說:「他們兩個為什麼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第43 回)她替饅頭庵的老尼包攬訟事,得三千兩銀子,卻似惺惺地說:「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去的小廝做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結果逼死了兩條命。(第15 回)她已經鑽到錢眼裡去了,連溫情脈脈的夫妻關係,她也要放剎金錢的天平上去稱量,賈璉央她求鴛鴦幫著偷賈母的金銀器變實,她也趁機敲竹槓,氣得賈璉說:「煩你說句話兒也要利錢。」她的靈魂已被金錢腐蝕得發霉了,只要能弄到錢,什麼事情都能幹、都教干。

王熙鳳是封建末世的產物,也是封建末世特有的現象。行將滅亡的統治階層中的當權者,是最先感到本階級不會有好下場的,所以只有暫時打算,沒有長遠打算。這種悲觀情緒,只能激起他們盡力搜刮以肥己的熱情,卻難激起他們繼往開來以利世的熱情。王熙鳳就是這樣。生在天崩地解的封建末世,這是她的不幸,也是她的大幸。不是末世,何以能施展她治家的才幹?唯其末世,才允許她左右逢源地施展其歪才。賈府沒有她,就一天也維持不了頑敗的局面,賈府有了她,就一天一天地更加走向頹敗。在封建的眼光看來,她的出現,是禮崩樂壞的具體表現,又加速了禮崩樂壞的進程。女子無才,牡雞司晨,這是封建階級對女子的蔑視與誣蔑,她卻用自己的存在證明了這是兩條謬論。然而她的所作所為,卻又反證了「女子無才便是德」、「扎雞司晨,對社稷不利」這兩條封建偏見是顛簸不破的真理。

的確,有才與缺德在王熙鳳身上得到了天然融合,然而有才並不是缺德的前提,前提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仁義,是「寧教我負天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這樣冷冰冰的立身行事原則。王黑風能做到不損人而利己,或者利人而不損己就算不錯了,要她去損己利人是根本不可能的。這種利己主義向極端發展,就變成陰狠歹毒,這是王熙鳳性格中最陰暗的角落。舊紅學家中有人稱王熙鳳是美人蛇,胭脂虎,不是沒有道理的。在《紅樓夢》 中我們看到,誰要是觸犯了王熙鳳的利益與尊嚴,就像碰到了老虎口、蠍子尾、毒蛇嘴、高壓線,不是死,就是殘,或者叫你眼中滴血,心中流淚,渾身發怵。這真是一個叫人想起來就如履薄冰膽顫心驚的女人。

賈瑞的齷齪自不待說,但賈瑞的死卻無論在那個社會、那個階級看來都是罰不當罪。為了置賈瑞於死地,她不惜以自己的美貌作誘餌,置自己名譽於不顧,引他步步上鉤。對付這種一廂情願的調情,本來很簡單,你不願意,臭罵幾句不就完了。但鳳姐卻故意挑逗賈瑞:

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亦發酥倒,因場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麼原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了,捨不得回來也未可知! 」鳳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銳了,我就不這樣。」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閒著,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閒悶可好不好?」鳳姐道:「你哄我呢,你那裡肯往我這裡來。」賈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點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就唬住了我;分今見嫂子最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願意!」鳳姐笑道:「果然你是本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第12 回)

誰主動,誰被動,到底是誰在挑逗誰?看了這段描寫,不是讓人感到鳳姐倒是個情場老手,賈瑞反而是初出茅廬麼?這兒鳳姐無意中洩了自己的隱私,後來作為她的替身、幫她整賈瑞的,正是她所說的那「兩個湖塗蟲」,名為侄兒、實為她的面首的賈蓉與賈薔。這說明賈瑞固然是個癩蛤蟆,鳳姐卻並非天鵝肉,蒼蠅能鑽沒有縫的雞蛋麼?賈瑞中了鳳姐的奸計,被凍了一夜,又被澆了一身的屎尿,還要被逼得寫個借銀五十兩的字據,從此一病不起,「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幾十斤下去,也下見個動靜。」王夫人命鳳姐給賈瑞二兩人參,並說「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處。」鳳姐卻只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幾錢去應付。人參雖然並不一定能救賈瑞的命,但鳳姐之毒、之狠則可想而知。道士送給賈瑞治病的那個「風月寶鑒」,說是只能反照,不能正照,反面是花枝招展的鳳姐向賈瑞招手,正面是一個骷髏。脂硯齋批曰:「所謂『好知青塚骷髏骨,就是紅樓掩面人』是也。」就曹雪芹的整體創作思想而言,這種「紅粉骷髏」思想正是士大夫階級由艷情、濫情最後走向厭情的腐朽沒落思想,但就鳳姐這個具體人而言,不正是一具醜惡而又嚇人的骷髏麼?

    

賈瑞的死雖屬罰不當罪,究競還是禍由自取。尤二姐的慘遭荼毒,則是無辜受戮了。賈璉偷娶尤二姐,這不是賈璉的罪過,而是賈璉的權利,也不是二姐的幸福,而是二姐的不幸。因為多妻制本來就是富人的特權,是社會的奢侈品,就其本質來說,是男子對女子的性佔有與性剝奪,當然是不合理的。但正如黑格爾所說的:「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恩格斯對此作了精闢的解釋:「在黑格爾看來,凡是現存的決非無條件地也是現實的。在他看來,現實的屬性僅僅屬於那同時是必然的東西。」6多妻制在人類婚姻史上,就是有條件地合理的,因而也是長期存在的,合法的。尤其是對嫡妻不生育或不生兒子的丈夫來說,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的。鳳姐只有女兒,沒有兒子,這就給賈璉納妾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在這種婚姻方式裡沒有愛情,賈璉只不過把二姐當作淫慾的奴隸與生育的工具而已。但尤二姐已經滿足了,她向興兒打聽賈府上下主子的情況,正在憧憬著成為這個大家族中的一員。誰知這時候,鳳姐的魔爪卻悄悄地向她伸來。所謂「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這些全掛子本事,都不幸被風姐用在尤二姐身上了。

  鳳姐賺二姐人大觀園的場面,就是一幅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圖畫。且聽她說得多麼甜:「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勸夫填重,不可在外眠花臥柳,恐惹父母擔憂。此皆是你我之癡心,怎奈二爺錯會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瞞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亦不曾劉奴說。奴亦曾勸二爺早行此禮,以備生育。不想二爺反以奴為那等嫉妒之婦,私自行此大事,並不說知。使奴有冤難訴,惟天地可表。前於十日之先奴已風聞,恐二爺不樂,遂不敢先說。今可巧遠行在外,故奴家親自拜見過,還求姐姐下體奴心,起動大駕,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諫勸二爺,慎重世務,保養身體,方是大禮。若姐姐在外,奴在內,雖愚賤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聞知,亦不甚雅觀。二爺之名節要緊,倒是談論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節全在姐姐身上。… … 」(第68 回)如果說那次給賈璉接鳳,鳳姐一變白話為文言是得意忘形與高興的結合,那麼這次一席文謅謅的語言則是要將黃鼠狼扮成雞,將魔鬼扮成菩薩。把假話說得比真話還要真,過是鳳姐的本事。聽了這魔鬼的懺悔,不僅是尤二姐,就連讀者也相信她要立地成佛了。再加上她將二姐賺入大觀園後的一系列假言假行,賈府上下女主子都以為她變得「賢良」了。

可是就在這「賢良」的背後,鳳姐正在緊鑼密鼓地布著置尤二姐於死地的天羅地網。她先下令手下:「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帳」, 「先叫你們死」,並密令親信在生活上對二姐百般折磨,卻反而對二姐說:「倘在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只管告訴我,我打他們。」然後一方而派人唆使二姐的原夫張華到都察院告狀,說什麼「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有事的,不過借他鬧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息的。」另一面又打點都察院,命都察院「只虛張聲勢驚唬而已。」

等這些佈置停當,鳳姐便大鬧寧國府。賈珍開始聽說張華告到了都察院,還若無共事。當得知鳳姐打上門時,卻嚇得「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丟下了尤氏與賈蓉母子來讓鳳姐任意排擦揉搓: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皆背親,將混賬名兒給我背著?咱們只去見官,省得捕快皂隸拿來。再者咱們只過去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丈夫娶親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親自接來家,生怕老大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 … 誰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麼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找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人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裡。」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媽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本麵團,衣服上全是鼻涕,並無別語,只罵賈蓉:「孽障種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說不好的。」鳳姐兒聽說,哭著兩手搬著尤氏的臉緊對相問道:「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若告訴了我,這會子平安不了?怎得經動官府,鬧到這步田地,你這會子還怨他們。…… 」(第68 回)

在這兒,鳳姐的語言恢復了鄙俗的本色,也發揮盡了她那姑婦潑溪的本事,敲得了尤氏的五百兩銀子,然後才打道回府。

接著是借刀殺人,用另一個更加粗俗的潑婦秋桐去整尤二姐,而她卻始終是「笑口」常開,「蜜語」頻傳的:「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得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胡庸醫亂用虎狼藥,沒有治好二姐的病,反倒打下來一個男胎,「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又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妹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念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直到逼得二姐吞金自逝之後,鳳姐還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意」背地裡卻向賈母說二姐是得痛病死的,騙得賈母罵賈璉並下令道:「信他胡說,誰家癆死的孩子不燒了一撒,也認真的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之份,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二姐被整死了,連屍首也沒有留下,且無葬身之地,王熙鳳何其毒也:這就是這位「美人蛇」、「胭脂虎」在賈府創建的「奇跡」 ,留下的最豐偉的「德政」!她那笑著殺人、笑著抽刀,又笑著揩血的性格,使人感到比西門慶那「殺了人還要看出殯」的性格還要陰狠歹毒到十分。

二姐死了,二姐的陰魂還要被鳳姐用來作為轄制賈璉的工具。那次她敲了賈璉的竹槓,氣得賈璉說了句「煩你說一句話也要利錢」,鳳姐就沉著瞼說了席「把我王家的地縫於掃一掃還夠你們過一輩子呢」的話,賈璉忙陪笑道歉,書中寫道:

鳳姐聽了,又自笑起來,「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戮人的心。我因為我想著後日是尤二姐的週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他雖沒留下個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才是。」一語倒把賈璉說沒了話,低頭打算了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後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你隨便使多少就是了。」(第72 回)

鳳姐誇王家富,雖然假嗔真怒,卻是以攻為守,為她敲竹槓辯解。說是為尤三姐上墳燒紙,顯然是為二百兩銀子派的假用場,既堵賈璉的嘴,又戮賈璉的心。然而賈璉明知她是撤謊,卻再也不收戮破它;他明知二姐是鳳姐害死的,卻不敢指出事情的真象,他明知二姐死前,被打下一個男胎,卻有氣不能出,他手頭有許多賬項需要支付,卻有口難於說。此時的賈璉,可說是倒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一齊湧上了心頭。但賈璉心裡的話不敢說,不開口又不行,只好將又驚、又恨、又俱、又氣的心情用感激的方式表現出來,說「難為你想的周全,我倒忘了。」他其實一個子兒也不想給鳳姐,卻不補不說「你隨便使多少就是了」。用裹著橡皮的鋼絲打人,這是.鳳姐的拿手好戲,叫你身上無傷,口上無言,心上有淚。這個女人的才幹,使世上的男子都感到羞為大丈夫,這個女人的歹毒,又使世上的女子都感到羞為女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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