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是弄鬼的行家

鳳姐是弄鬼的行家

鳳姐是弄鬼的行家

王熙鳳

一   你們自己以假為真

有人根據「毒設相思局」的情節,贈送王熙鳳一個「進步青年」的光榮稱號。曹雪芹也沾了鳳姐的光,寫鳳姐懲罰賈瑞,被說成是有「資本主義萌芽思想」的表現。競還武斷,誰要認為「毒設相思局」裡的鳳姐「狠毒殘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顛倒是非,自覺不自覺受封建道德毒素的影響」;誰要是再把鳳姐說成是壞人,就是「唯心論形而上學」;斷言鳳姐懲罰賈瑞,「恰好是其進步思想的集中表現」;斷言「鳳姐鬥爭的好,鬥爭的堅決」;斷言「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只有王熙鳳和賈瑞作了堅決的鬥爭,才能揭示深刻的社會價值,達到『文學上勸善懲惡的原則』」。很好。用這樣的「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鳳姐的名譽恢復了。你說鳳姐是反面的典型人物,我說鳳姐是正面的典型人物,作者所暴露的「黑暗」,就這樣變成值得歌頌的「光明」。論者這樣把「不折不扣的顛倒是非」顛倒了過來,可見其「鬥爭的堅決」。

    對於同一現象當然可以有不同的看法,沒有矛盾哪裡還有「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 「形而上學」與「辯證  法」,「是」與「非」總不能沒有客觀的界限一樣,評論活人和死人或活死人,總得有個客觀標準。

    曹雪芹為什麼要寫「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為什麼不寫鳳姐利用其他手段,例如像在「變生不測鳳姐潑醋」那回,「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裡,只說,『老祖宗救我』……」,告賈璉一狀那樣控告賈瑞,而把鳳姐寫成假裝欣賞賈瑞「回來:替嫂子解解閒悶」,說什麼「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結果是把賈瑞弄得欲罷不能,至死不悟,上了鳳姐的大當呢?關於這樣的問題,除了直接從小說的人物和情節本身作出也許接近作者創作意圖,也許違背作者創作意圖的具分析,我還找不到什麼可靠的資料作參考。不論如何,讀者發表任何觀感,不應當從成見出發,脫離小說的具體性,高興怎麼判斷就怎麼判斷。倘若襲用這種想當然的對待小說中的人物的方法去對待現實中的人物,該褒該貶,不可能作出正確的判斷。

    在我看來,鳳姐和賈瑞之間的衝突,不過是處於沒落的歷史時期的地主階級的內部矛盾。衝突雙方損人利己的動機雖有差別,而他們的損人利己思想卻屬於同一個階級。鳳姐戲弄和懲罰賈瑞的動機和慾望,與賈瑞佔有鳳姐的動機和慾望一樣卑劣,根本沒有什麼進步與非進步或反進步的區別。流氓無產者也互相懲罰,有時互換懲罰者的地位,但這不能改變懲罰者與被懲罰者的共性,雙方都不過是流氓,和「進步」是沾不上邊的。

    倘若說賈瑞的家長賈代儒顛倒是非,這帽子扣得還可以,他雖不是流氓無產者,卻也能用嚇人戰術。賈瑞受了鳳姐間接的懲罰——一命嗚乎,他哭得死去活來,大罵道士給賈瑞治病的「風月鑒」:「是何妖鏡!」接著發表議論:「若不早毀此物。遺害於世不小。」說話算話,「遂命架火來燒」。不甘心接受「妖鏡」稱號的鏡子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鏡子的委曲和它的辯解,不是無理的。賈瑞臨死還要叫「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可見鏡子的「正面」對他很有魅力,難怪賈代儒怪鏡子是「遺害於世」的「妖鏡」。但任何事物都有「正面」也有「反面」,「風月鑒」也不能只有一面。「正面」的「紅粉」與「反面」的「骷髏」,作為鳳姐的兩重性的真實反映來說,形象雖很奇特,卻是有所根據的。何況道人早就打過招呼,「千萬不可照正面」。賈瑞照了「反面」而罵「道士混賬,如何嚇我」,可以說他自己才是在不折不扣地顛倒是非。這「反面」與「正面」的結合,的確有點「勸善懲惡的原則」。可惜賈瑞的形而上學太多,拒絕實踐鏡子的勸告。但「正面」「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這就和鳳姐兒的「狠毒殘忍」有關,如果只罵賈瑞自己「合該作死」,也不免有點形而上學。如果說「反面」是賈瑞自己對淫慾的警惕,而「正面」象徵的是鳳姐對賈瑞造成難於擺脫的誘惑,那麼,形成賈瑞這種矛盾心理的客觀原因,還是在鳳姐身上。曾經利用賈瑞自投羅網而滿足她那虐殺狂般的快感的鳳姐,一開始她就咬牙切齒地下了決心:「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她對賈瑞的那難於抗拒的誘惑,在賈瑞臨死時還繼續在發揮作用。應當承認,這也表明她的「狠毒殘忍」。

    鳳姐在地主階級內部矛盾中,弄死一個賈瑞般的膿包,因而得到「進步青年」的光榮稱號,這不免粉飾了鳳姐這樣的醜惡事物,也不免貶低了真正能代表時代潮流的進步青年。

二     我說你弄鬼呢

矛盾是思維的根本法則,一成不變或彼此一樣的論斷都不合理。讀小說也忌帶主觀性,片面性和表面性。不憑客觀的材料,只憑主觀想像,對鳳姐作輕率的政治判斷,也許能夠「一鳴驚人」,卻不可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鳳姐不是容易認識的對象。即使讀書態度是實事求是的,要從她的言行找出規律性,也是很難的。她為什麼要懲罰賈瑞,或者她為什麼在大家湊錢給她慶生日時貪圖小利,在分錢上玩弄小動作,這些現象的本質,都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在實際生活裡,不容易看出的陰謀詭計,才是最有欺騙性,更值得警惕的。倘它一眼就能被人看穿,也許就不叫陰謀詭計了。這種現象反映在小說或其它文學形式裡,經過典型化,其本質較易於被認識。但典型化不等於概念化,形象使人驚醒或感奮的社會作用,是通過讀者的認識活動實現的,一看就知道是陰謀詭計,用不著讀者開動機器就能識破的陰謀不會令人驚醒和感奮的。魯迅說過:「小說上的描摹鬼相,雖然竭力,也都不足以驚人,我覺得最可怕的還是晉人所記的臉無五官,渾沌如雞蛋的山中厲鬼。因為五官不過是五官,縱使苦心經營,要它兇惡,總也逃不出五官的範圍,現在使它渾沌得莫名其妙,讀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然而其『弊』也,是印象的模胡。不過較之寫些『青面獠牙』,『口鼻流血』的笨伯,自然聰明得遠。」[1]鳳姐算得上一個人間厲鬼,但她的五官並不特別顯得可怕。作者沒有把她寫得「青面獠牙」,也不把她寫得莫名其妙。沒有為了驚人而故作驚人之筆,但讀者越讀越感到這個女人既鬼得可憎,也鬼得可怕。當讀者透過鳳姐那彷彿天真、坦率以至高尚的面紗,發現她那陰謀家的本質時,這比任何抽像的形容詞,例如「卑鄙」和「庸俗」,「虛偽」和「狡猾」,「狠毒」和「殘忍」等等,更有令人驚醒起來感奮起來的社會作用。

    前人說過:「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尤利之於刃。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2]這種有關神與形的辯證關係的說法,可以當作對藝術創作的形態與精神或形式與內容,對藝術欣賞的認識作用,對由表及裡或由淺入深的認識過程的論述來理解。鳳姐究竟是不是陰險,她的行為本身是可以認識的。且不說她對賈瑞那麼露骨的表現,就說其他內心狀態不那麼明顯的行為,那形與神的關係也不是不可知的。鳳姐當眾表示,她願意替李紈出分金。她的話好像真是從心眼裡發出來的一般。

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饒不出,驚動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替她出了罷。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

這些話說得好像是從關心別人的動機出發的,因此使得一向嫌她的邢夫人也都說了聲「很是」。邢夫人這麼一說,表示受感動的賈母,放棄了由自己替李紈出分金的主意。可是,當尤氏在鳳姐房裡清點銀數時,鳳姐的謊言被尤氏所戳穿,鳳姐那「戴起帽子說官話,揭了帽子說私話」的兩面派嘴臉,就暴露得很明顯了。

    尤氏  都齊了?

     鳳姐  都有了,快拿了去罷。丟了我不管。

     尤氏  我有些信不及,到要當麵點一點。

     鳳姐  (看著尤氏按數一點,缺李紈的一分)

     尤氏  我說你弄鬼呢。怎麼你大嫂子的沒有?

     鳳姐  那麼些,還不夠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

     尤氏  昨兒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斷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

     鳳姐  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    

這就難免引起一個疑問:鳳姐為什麼要在分金問題上弄鬼呢?

三    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

尤氏不敢揭露鳳姐弄鬼,是否只能怪尤氏「嘴硬骨頭酥」?作者這樣寫尤氏的軟弱,也就是在寫鳳姐的狡猾。鳳姐為什麼這樣愛錢?我也只能作一些不敢肯定的揣想。正如「官不嫌槍多,富人不怕錢多」,鳳姐對銀錢有本能般的愛好。但她冒著受人褒貶的危險搞這麼個小動作,也許和她捉弄賈瑞,殺人不完全是目的,玩弄陰謀本身也是目的的那樣,動機並不簡單。

據說有一個盜竊財物的女犯,犯案的動機並不是因為缺錢使,也沒有受人調唆,只不過出於一種好奇,一種想試試自己有沒有能夠達到盜竊目的而不為人所覺察的本領的衝動。當她自覺自己的本領高強,不斷運用自己的本領時,於是就成了慣偷。我沒有機會採訪這樣的罪犯,不瞭解她的這種興趣從何而來。但我想,這種犯罪心理總有一定的客觀原因。

作為一種知識,這樣的故事對我理解鳳姐玩弄賈瑞的動機,也是一種啟發。鳳姐本來並不熟悉賈瑞,本來沒有拿他來考驗自己本領的動機。鳳姐聽說賈瑞「要來請安說話」,哼了一聲說,「這畜生合該作死。」鳳姐對賈瑞哪裡來的這麼大的仇恨?也許因為:鳳姐本來是一個你不惹她,她要惹你的女光棍,如今你「癩蛤蟆」自不量力,不給你點厲害看,豈不有損「天鵝」的尊嚴?她那「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的決心,正如法西斯分子把活人當作練習射擊能力的靶子,並不完全出於對被害者的仇恨。鳳姐在分金問題上弄鬼,不見得只是因為她見財起意。看來這一行為本身,包含了冒險家在危險中尋找樂趣引起快感的動機。尤氏當面嘲笑鳳姐,說「弄這些錢那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這種笑話卻沒有引起一向把勁兒都使在嘴巴上的鳳姐的反擊。也許這是鳳姐把尤氏這種嘲弄當做精神上的享受來接受,所以她不還擊尤氏不見得就是為了避免增加自己與尤氏的對立的吧。如果陰謀家的弄鬼包含有欣賞自己的「詭計」的因素在內,在施展陰謀手段的過程中尋求精神享受,而不單純是為了殺人或斂財,那麼,曹雪芹所寫的鳳姐這個陰謀家,較之《奧塞羅》中的陰謀家埃古,《名利場》中的陰謀家夏潑,《金瓶梅》中的陰謀家潘金蓮,人物的形象更豐滿,更生動。形象更能使讀者感到,對這樣的陰謀家必須提高警惕。

    鳳姐以弄鬼出名,但她的陰謀不能不暴露。賈珍父子議論榮府那「外頭體面裡頭苦」的困窘,賈蓉說:「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

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裡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太多了,實在賠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此法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裡卻有一個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

鳳姐不是神通廣大的孫行者,賈珍更不是神通廣大的二郎神。慣於弄鬼的賈珍,看出鳳姐那廟後的旗竿是尾巴變的。可見多麼會搞陰謀詭計的角色,終歸要暴露出破綻來。但是,他們的陰謀不只可能騙人害人,也可能為人所需要。看準需要的鳳姐,當眾向賈母提出在大觀園另設小灶的建議,藉以顯示她的賢良,深得賈母的賞識,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    

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我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她這樣想的到的沒有?

小說沒有描述眾人中的王夫人當時作何反應,一薛姨媽、李嬸娘和尤氏等人忙著附和:

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

和鳳姐迷惑賈瑞或尤二姐相比較,鳳姐迷惑賈母與薛姨媽等人所造成的後果,當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就產生預期效果這一點來說,同樣表現了鳳姐的慣於弄鬼善於弄鬼。鳳姐出了這個鬼主意,別人很難看出她的真實動機,尤氏賈珍也未覺察,反而贏來一片叫好聲。這種頗為渾沌的形象,一經讀者的覺察,感到其詭譎,就較之某種唯恐讀者不能看出人物的陰險而故意在外形上刻劃其鬼祟的寫法,更能引起讀者的警惕和憎惡。

       四        並無露出一點壞形來

英國有一部小說《名利場》,比《紅樓夢》晚出大約一個世紀。其中那個最主要的很不尋常的女人蓓基·夏潑,也是一個慣於弄鬼的陰謀家。從她怎樣搗鬼的手段等方面看來,她和鳳姐是不曾見面的雙胞胎。

夏潑小姐和璉二奶奶的差別很顯著,她的出身卑賤得不能與鳳姐相比。在封建社會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階段,這個歌女和窮畫家的女兒,連爬帶滾,一心要進入上流社會,社會經歷比鳳姐要複雜得多。小說作者薩克雷在結束全書時,發出了「浮名浮利,一切虛空」的感慨,似有「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意味。雖然夏潑不像鳳姐那樣落了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結局,但這部小說再現人物及其環境的卓越的藝術技巧,能使讀者體會到馬克思關於這些小說作者的評價——「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會真理,比一切職業政客、政論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還要多。」[3]

夏潑和鳳姐一樣,搗鬼的手段花樣翻新,集中體現了剝削階級損人利己的思想意識。鳳姐誘騙、孤立、控制、毀滅尤=姐,為的是維護她的既得利益。夏潑毀滅有錢而又紈褲氣十足的喬斯,也運用了鳳姐般的誘騙、孤立、控制對方的手段,竭力剝奪喬斯的錢財。被毀滅的男人喬斯,和被毀滅的尤二姐一樣,已經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條,卻連擺脫控制的勇氣也喪失了。但這不是說《名利場》和《紅樓夢》的人物、情節、場面是雷同的。關於如何描寫人物的弄鬼,人物如何弄鬼,都各有鮮明的獨特點。

薩克雷比曹雪芹好發議論,更喜歡用誇張的筆法,更喜歡作較為露骨的譏諷,兩人的藝術風格大不相同。但是夏潑的弄鬼和鳳姐的弄鬼一樣,寫得很生動,很可信。鳳姐和夏潑雖然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但她倆對我們來說,既有陌生的一面,又有似曾相識的一面,都是寫得很成功的藝術形象。

兩人都不只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而且竟敢當面扯謊,幾乎是在強迫對方相信她的鬼話,至少是在讓第三者把她的鬼話當成真話。都賓少佐當面揭露了夏潑的老底:「你已經和你丈夫分居,旅行的時候又不用自己的真姓名,又常到賭場賭錢——」意思是說,你是一個女光棍,女流氓。夏潑倒打一耙,反而給對方扣上欺負弱者的大帽子。這使人聯想起鳳姐大鬧寧府時,那惡人先告狀的嘴臉來。不過夏潑不像鳳姐那麼大哭大吵,而是一味裝可憐,說是對方欺她窮苦、倒楣,沒有憐憫心。至於她為了操縱喬斯、搾淨喬斯財產,得一筆人壽保險金的目的,熱心成全女主人愛米和都賓的婚事,使有些讀者上當受欺,以為她真是在做良心發現的好事。順便指出:如果從我的偏愛著眼,對於《名利場》那種在《紅樓夢》裡難找的用語,例如「那倒楣的傢伙」,「威廉的意志薄弱的大舅子……」,「喬斯這可憐蟲把兩隻手緊緊捏在一起叫道……」是不太感興趣的。但這一切,都沒有削弱對夏潑弄鬼手段的多樣化的描寫。

……園中姐妹和李紈、迎春、惜春等人,皆為風姐是好意。然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雖都不便多事,惟見二姐可憐,時常來了,到還都憫恤他。每日常無人處說起話來,尤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風姐兒又並無露出一點壞形來……

寫鳳姐弄鬼的這種曲折的方式,和《名利場》寫夏潑弄鬼的影響異曲同工。被掌握在夏潑魔掌裡的喬斯,背著夏潑和都賓密談,談起夏潑他戰戰兢兢。夏潑伺候重病的喬斯,「簡直象女兒伺候父親」,喬斯怕得哀求都賓「看老天爺上,搬到這兒來住在我的近旁吧……」喬斯還說:「咱們決不能把這話告訴克勞萊太太(夏潑)。她——她知道了準會殺我。」偷聽密談的夏潑,大約在三個月後弄死了喬斯。如果從陰謀家的共性著眼,說夏潑是一個洋姐也不為過吧?

五    你是什麼樣的人

現實主義的小說和現實生活一樣,的確存在著不那麼容易理解,但卻不是不可理解的東西。只要其中有些不是一看就能理解,但在理解過程中卻能增加讀書興趣的東西,對讀者來說,這是有吸引力的。鳳姐的有些言行,就是這樣的閱讀對象。鳳姐和夏潑一樣,進攻時要扯謊,退守時也要扯謊。退守中包含進攻,扯謊時也帶恐嚇。為了把不利於自己的局面翻轉過來,兩人都很會睜著眼睛說瞎話,兩人都善於轉移目標。主人那幼稚的兒子喬傑,不當心對夏潑說出夏潑的秘密:「你就是賭台旁邊那個戴面罩的太太。」夏潑不敢否認,又想保密,人急智生,把喬斯拿來作掩體:「你舅舅那天也在,快別告訴媽媽。」小孩子好對付,效果不壞:「當然不告訴。」而鳳姐答覆寶玉的難題,也像夏潑這樣會變把戲,二仙過海,各顯其能。

焦大本來只罵大總管賴二「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送鳳姐的賈蓉自大,多事,火頭上罵了焦大,還叫把他捆起來,這就激怒了有酒有氣的焦大,連主子的醜事也罵了出來。鳳姐感到受辱,在車上對賈蓉說:  「以後還不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裡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沒有。」焦大被揪翻捆倒,更加不管什麼王法規矩,親友笑話不笑話,罵出更好聽的來了。

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

寶玉和喬傑一樣幼稚,他「見這般醉鬧到也有趣,因問鳳姐道:『……什麼是爬灰?』」素日比「爬灰」二字更難聽的話也能出口的鳳姐,一聽就火了,反而「豎眉瞪目」。「教訓」了寶兄弟一頓。

鳳姐姐的話,和她那「裝作沒聽見」一樣,與其說是她怕受到王夫人所說的——「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的責備。不如說是她不敢正視焦大那有損於賈府體面的辱罵。鳳姐迴避「爬灰」問題的實質,反而要給說了老實話的焦大扣上一頂「混嗄」(即胡說)的帽子,這和夏潑掩飾自己賭錢的醜事,把同樣上過賭場的喬斯拉出來墊背一樣,是一種避實就虛的戰法。鳳姐硬把什麼是「爬灰」的問題封鎖起來,她未必相信這樣的問題不會傳播開來,而是為了維護她尊重的「王法規矩」,所以才給焦大定了一個「沒王法」的罪名。這不只表現了她的心虛,也表現了她的狡猾。我不準備作考據,焦大所指的「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究竟是不是造謠。但我想,倘若焦大在馬房受審訊,也許他會在酒醒之後承認沒有「王法規矩」,而不承認他有造謠惑眾的罪過吧?

    鳳姐自己,剛才還在寧府,當著寶玉、尤氏、秦氏,公然放肆到了忽視規矩的程度,和侄兒賈蓉互相調笑來著。

鳳姐  既這麼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不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

     尤氏  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

     鳳姐  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

     賈蓉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張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

     鳳姐  憑他什麼樣兒的,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我看,給你一頓好嘴巴。

     賈蓉  我不敢扭著,就帶他來。

鳳姐對焦大的「混唚」採取了「非禮勿聽」的對策,而她自己,卻這樣在某種衝動壓抑不住時,不管什麼叫「非禮勿言」了。看來,鳳姐也是在讓寶玉相信,凡是她所幹的都是對的。不知道是不敢,還是不好意思,寶玉從來不敢象尤氏那樣敢和鳳姐開玩笑,他沒有反問鳳姐:「鳳姐姐,你是什麼樣的人?」    

六     二奶奶最聖明的

讀者未必相信,鳳姐真是心口如一的規矩人。在前一回書裡,她當著客人劉姥姥,和賈蓉的調笑,客人口裡沒說什麼,「禮出大家」的話,未必不是奇怪這樣的規矩的。    

賈蓉說他父親打發他來借玻璃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鳳姐道:「說遲了一日,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嘻嘻的笑著,半跪在炕沿:「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只當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裡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鳳姐道:「若蹦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讀者和劉姥姥,都不一定要瞎猜,這些話是否帶點什麼雙關的語意。然而,當賈蓉剛走出去,鳳姐又把他叫回來,「出了半日的神」,又笑著約定晚版後再說……,這一類的描寫,作者企圖表現什麼呢?    

讀者高鶚對此,大約有所猜測,把原稿「賈蓉答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改為「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這麼一改,也許「主題突出」了。不過,未免不符合有客人劉姥姥在場這樣的具體情勢。嬸子和侄兒的關係寫得太不堪,這就既不符合人物活動於其中的場合的具體性、特殊點,不免削弱了他們那善於弄鬼的性格,也顯示不出藝術創作的匠心——用一種不確的比喻來說——和讀者弄鬼。做人弄鬼,是可惡的,作家對讀者「弄鬼」,不僅是允許的,有時反而是必要的。一覽無餘的描述,讀者對它未必會感興趣。小說的情節和場面,活動著的各種人物,作為外部世界的印象、複寫、摹仿,既然經過提煉、取捨而區別於生活本身,當然應當要求形象有完整性。但形象的完整性和明確性一樣是相對的,過分求其完整或明確,形象往往不完整不明確。像高鶚這樣唯恐讀者不理解鳳姐和賈蓉之間在弄什麼鬼,而把讀者的注意引導於狹窄的範圍,即令近似「偷狗戲雞」之類的意思明確了,其他方面也許更為重要的內容,就反而引不起讀者的注意。我們知道,賈蓉在「毒設相思局」裡是鳳姐弄鬼害人的一個作用十分重要的配角,是害死賈瑞的幫兇。難道鳳姐當著劉姥姥的面「出了半日的神」……等細節,僅僅表現了她和賈蓉存在著高鶚所猜測的那種曖昧關係嗎?完整的藝術形象,只能是以典型化的方法揭示生活的複雜內容。高鶚的修改把複雜的生活簡單化了。生活本身有不可窮盡的內容,倘若片面追求形象的完整性或主題的明確性,這對生活的反映來說,脫離生活的複雜性,反而會出現形象殘缺不全和主題並不明確的弊病。

情節表明,鳳姐這個好面子的偽君子,和賈蓉之間似乎包含著一種不怎麼合乎封建倫理的關係。「大鬧寧國府」這回書裡,鳳姐哭著大罵賈蓉是「沒良心的種子」,賈蓉被罵得狗血噴頭,卻連忙磕頭有聲,說:「嬸子別動氣。」說著他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一頓嘴巴。賈蓉還說:「……原是嬸子有這個不肖的兒子,既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兒子」,說著又磕頭不絕。這已經夠肉麻的了,高鶚還嫌不過癮,硬把「鳳姐見他母子這般,也再難往前施展了……」改為「鳳姐兒見了賈蓉這般,心裡早軟了。只是礙著眾人面前,又難改過口來」。最後高鶚還加上這樣的描寫:「賈蓉親身送過來,進門時,又悄悄的央告了幾句私心話。」不妙,這樣一改,鳳姐為啥要發動一場假官司的動機,豈不反而搞得模糊起來?高鶚對完整性和明確性的簡單化的理解,本來「不值什麼」,但是,一旦作用於創作,它就只能削弱藝術形象的生動性與豐富性。曹雪芹描寫鳳姐弄鬼,有時只從她那行為的客觀反應加以暴露。鳳姐鬧得尤氏十分難堪時,「眾姬妾丫環媳婦,已是烏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踐得夠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給留臉。』」    

人們不是為了火上添油,而是為了緩和衝突,但「二奶奶最聖明的」這句奉承話,實際上也就是挖苦話。是對鳳姐弄鬼的有力的挖苦,而不是對它的醜惡的包庇。

七    將混賬名兒給我背著

「最聖明」的鳳奶奶,並不因有眾人求情,就給尤氏母子以及不在場的賈珍「留臉」。因為她深知賈珍等人一定怕丟臉面,所以才發動了一場假官司,「虛張聲勢,驚唬而已」。鬧寧府時的鳳姐,以不顧自己臉面為代價,大哭,大吵,大罵。這結果,是直接掃了尤氏的臉面,賈蓉的臉面,間接掃了「同槽」的「二馬」的臉面。她以將會更使他們丟臉的官司相威脅,收伏了在場的尤氏母子,打擊了不在場的賈珍與賈璉。正如計賺尤娘和借劍殺人等一系列情節一樣,鬧寧府是鳳姐弄鬼。而她這次的弄鬼,是從她深知人們不能不顧臉面這一心機出發的。她哭著說:「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這時顧不得是否當眾丟臉的賈蓉,磕頭認錯,自打嘴巴。賈蓉為了避免在社會上丟盡了臉,求鳳姐「將外頭的壓住了才好。」鳳姐硬說偷娶尤二姐是「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她還從臉面著眼,進一步恐嚇尤氏:

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將混賬名兒給我背著?咱們只去見官,省得捕快皂隸拿來。再者,咱們只過去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丈夫娶親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就走。……

這些值得反覆閱讀的聲明與恐嚇,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道白。從說話的動機來看,這既是鳳姐在撒潑,也是她預見尤氏怕丟臉面而耍出來的鬼把戲。矛頭直接對著尤氏和賈蓉,其實是為了從外圍著力,打擊尤二姐。不在場的尤二姐,較之在場的尤大姐,受鳳姐鬼把戲之害更深。且不說賈蓉尤氏因為她的弄鬼而被征服,在客觀上成為鳳姐排擠以至逼死尤二姐的幫兇,單說她深知尤二姐怕丟臉的心理,而進一步捉弄尤二姐時所耍的那一套花招,至少不比會演戲的女光棍夏潑的表演遜色。雖然她們都能抓住所要進攻的對象的弱點,都有急水灘上慢行船的老練功夫,而鳳姐的狡猾和狠毒,更有其獨特的表現。

我在本書二十三章裡,引用過的「妹妹名聲很不好」那一段話,就鳳姐說話的動機、具體內容和形式來說,既是一致的,又很有差別。就她先後都著重在「臉面」問題上做文章這一點來說,完全一致。但一個著重在恐嚇,一個著重在譏諷(雖然都包含著恐嚇和譏諷)。那段話鳳姐彷彿不過是在訴說她自己的不幸,——為尤二姐而使自己受到不應有的委屈。至於轉述她所聽到有關尤二姐名聲的流言蜚語,彷彿是為尤二姐的不幸抱不平。這種變相的攻擊,表面上雖不張牙舞爪,對尤二姐的傷害卻是更為慘重的。她說「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拆」,彷彿不過後悔自找麻煩,其實是和「這日久天長,這些個奴才們跟前,怎樣說嘴」的話一樣,暗含她對尤二姐的威脅。意思好像是說:「偷來的鑼鼓打不響。」既然你的來歷不明,名聲不好,看你今後還有什麼臉面在賈府見人。對於不要臉的賈蓉來說,這種把戲沒有多大刺激作用,對於不顧臉面就活不下去的尤二姐來說,是很夠份量的打擊。陰謀家必然是兩面派。鳳姐拿面子問題作為進攻手段,這麼緊緊抓住對手的弱點而弄鬼,對鳳姐「嘴甜心苦」這種兩面派的性格,揭露得很有力量。

這一章筆記雖以鳳姐這個陰謀家的鬼蜮伎倆的論述為中心,其實它的獨立性小得很。因為搗鬼是鳳姐性格帶普遍性的特徵,無從把全部筆記裡的有關論述集中到這一章裡來。比如她與探春之間的間接的衝突,她怎樣一再叮嚀平兒,竭力迴避探春拿她開刀的鋒芒,也是這個披著人皮的狼,那「太聰明」的「正傳」中的重要環節。

搗鬼,反映了一種複雜形式的階級關係,在小說裡或實際生活裡,何止鳳姐或賈珍等才是這麼「聖明」的角色。但是,「久賭神仙也要輸」,一切慣於弄鬼的陰謀家都不會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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