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為什麼得不治之症?

王熙鳳為什麼得不治之症?

王熙鳳為什麼得不治之症?

王熙鳳

 在《紅樓夢》中,王熙鳳的病比較容易為人所忽略,因為作者的寫法不同,除了兩處正面力寫、兩處交代清楚之外,其餘用的是閒筆和側筆。同時,作者運用逐漸透露法,自十四回起分十三次或明或暗地把病情勾勒出來。閒筆明寫沒有問題,側筆暗寫讀者不留意的話,很容易漏過去。事實上,鳳姐患的是一種書中所謂「大症候」,讀者如果瞭解其嚴重性,可能對她的結局有新的看法也未可知。

    第十四回,年前賈璉送黛玉去揚州探視林如海的病,誰知林如海一病不起,只好留下料理後事,送靈到蘇州下葬。日間鳳姐主持秦可卿喪事,當著眾人不便詳詢,晚上回到屋裡,復令回報消息的昭兒進來,細問賈璉在外情況,然後同平兒商量、打點、收拾衣物一併交昭兒送去,少不得再叮嚀一番。

        趕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總睡下又走了困,不覺天明雞唱,便梳洗過寧府中來。

    這句話並沒有突出的地方,只不過說鳳姐忙了一天,晚上又多做了點事,已近天亮,無從安睡。可是庚辰本的脂評偏偏在這兩行旁有一條夾批:

        此為病源伏線。後文方不突然。[第一次]

    如果不看下文,我們很可能責備脂硯齋大驚小怪。第十九回.元春歸省之後,闔府諸人個個力倦神疲。惟有:

    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她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掙扎著與無事的人一樣。

    鳳姐逞強好勝的性格躍然紙上,庚辰本(其他各本同)在文後有一條短批:

        伏下病源。[第二次]

    第四十三回,賈母叫大家湊錢為鳳姐做生日,鳳姐當眾聲稱:李紈那一份由她拿出來。後來尤氏在鳳姐處點收,說信不過她,要當麵點一點,果然發覺缺了鳳姐應承的李紈那一份。尤氏指責她在大家面前作好人,今天卻賴掉,對平兒說:

       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那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

    這句話當然逃不過脂硯齋的法眼,如響斯應,庚辰本和靖藏本都有這一條:

        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第三次]

    要不是脂批再三點明鳳姐有病的伏線,相信大多數讀者讀到此處還體會不到這一點,因為作者寫得實在暗晦。第四十四回,鳳姐生日那天,又是戲班子,又是酒席,熱鬧非凡。賈璉藉機同鮑二家的在家中私會。席間鳳姐喝別人的敬酒,不勝酒力,要回家歇歇,平兒不放心,扶著她一同回去,正好撞破姦情,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因為聽見賈璉說鳳姐連平兒都不許他沾,一時酒力上湧,不加忖度,回身打了平兒幾下,平兒無限委屈,只好也打鮑二家的。賈璉下不了台,借酒裝醉,還手打平兒,亂成一堆,乘機把牆上的劍攏在手上,威脅要殺鳳姐。剛巧尤氏等趕到,鳳姐逃到賈母那裡,賈璉追去,為賈母等斥罵,才涎著臉走了。過了一夜,賈璉自覺理虧沒趣,忍愧奉邢夫人之命到賈母處「領罪」。賈母訓了他一頓,叫他向鳳姐賠罪。

    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的臉兒,比往常更覺得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了老太太的喜歡。」

    這一段寫來平實,頗能刻畫出賈璉那種沒出息的人的心理,原沒有什麼波譎雲詭的地方,令人驚訝的是在「黃黃的臉兒」五字下,庚辰本有一段脂批:

        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第四次]

    那時鳳姐約二十二三歲,正當少婦最艷麗的年齡,何況又是出名的美人,怎麼會一夜之隔,即使不施脂粉,就變成黃臉婆呢?可是脂硯齋眼到筆到,一下就說中要害。給他這裡畫龍點睛,前面三段脂評的意義便貫串起來了。鳳姐如此年輕,臉色發黃,很像患貧血的樣子,我們讀下文就可知道。脂硯齋真是曹雪芹的知己,作者的用心和秘法:「草蛇灰線、空谷傳聲……」等等,都給他看出道破。熟讀《紅樓夢》之後,拿脂評輯校和正文同讀,非但有意想不到的樂趣,而且會更深切瞭解原作是一部煞費苦心、經之營之的傑作。

    鳳姐的生日是九月初三日,翌年過了元宵她就病了,而且來勢不輕。第五十五回一開始便有一段極詳細的描寫:

    剛將年事忙過,鳳姐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用藥。鳳姐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劃計算,想起什麼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大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復添了下紅之症。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一時難痊,調養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的止了。 此是後話。[第五次]

    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出:(一)鳳姐曾小產;(二)小產後不知保養,時常流血;(三)鳳姐好強,雖然病了,仍勉強支持,而且不願對人說,以致失於調養,等到真正病症已成,一時不容易復元,所以這場病拖了半年以上,大觀園的事務只能交由探春、李紈等掌管。這一段的「面目黃瘦」和第四十四回的「黃黃的臉兒」遙相呼應;(四)《紅樓夢》中極少寫後來的事,這一段竟從元宵講到八九月間,並說:「此是後話。」可見作者對鳳姐的病處理得多麼隆重。

    第六十一回,大觀園裡紀律較弛,丫環中難免有些私相授受情事,其中還牽涉到廚房奪權,鬧到平兒那裡,就認為不必小題大做,後來回報鳳姐,鳳姐照理不必操心,卻又出主意要嚴加懲辦。平兒婉勸道:

    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第六次]

    鳳姐聽後竟一笑接受,因為這正在她休養期間。讀了這段,我們才知道鳳姐小產的是一個男胎,這和日後賈璉偷娶尤二姐不無關係,尤二姐死時懷的也是男胎。至於「這屋裡」是指賈政和王夫人一房,長子賈珠早死,寡媳李紈心如槁木,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向賈赦房裡借調過來管理家務。「那邊屋裡」指賈赦和邢夫人,他們才是賈璉的親生父母,鳳姐的公婆。後來邢夫人對鳳姐不滿是造成風姐悲劇下場的重要原因。

    第六十四回,寶玉聽說黛玉在祭奠,想去慰問,覺得如果去得太早,可能正好碰上,不如先去鳳姐處探病。到時,見到執事婆子們回事完畢,紛紛散出,鳳姐正倚著門和平兒說話,遂致問候之意。

    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兩三件來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好叫他知道得的,也有望他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扎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姐姐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第七次]

    可知鳳姐雖然名義上不再管事,實際上仍有不少問題非要她提起精神來解決不可。這並不是說鳳姐攬權不放,而是客觀環境使然,有些事探春等不便過問,只好由她處理。這時正值七月,離她病發還沒有滿半年,所謂調養並不是完全休息,其復元之慢不在話下。同回,賈母因日前冒風寒,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第八次]然後,賈璉乘喪事之便,結識了尤二姐,透過賈珍父子,欲娶她為副室,由賈蓉做說客。

    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姐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後三姨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第九次]

    賈蓉這種人說的話怎麼可以相信?花言巧語,誇大其詞,可是還不至於血口咒人病重將死。這方面的情報當然來自賈璉,可見在他們心目中,鳳姐所患病症非輕,至於用來作娶尤二姐的借口就未免結論下得太早了。

    第七十一回,又過了一年,八月初三日是賈母八十大壽。邢夫人因鴛鴦之事討了沒趣,加上聽了別人的調唆,對鳳姐生了嫌隙,心中懷恨,借一個機會當眾令鳳姐下不了台。鳳姐氣得回房暗泣,後來雖然另施脂粉回到賈母處,仍舊為鴛鴦所覺察,事後報告給賈母聽。這一番公開侮辱對心高氣傲的鳳姐打擊當然極重,就此舊病復發。[第十次]第七十二回,鴛鴦因見鳳姐這一陣「聲色怠惰了好些」,順路去探視她,到後,平兒悄聲告訴她鳳姐正在午睡,二人隨到東邊屋裡略坐,鴛鴦問及鳳姐懶懶的原因。

    平兒見問。因房內無人,便歎道:「他這懶懶的也不止今日了,這有一月之先便是這樣。又兼這幾日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閒氣,從新又勾起來,這兩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馬腳來了。」鴛鴦忙道:「既這樣,怎麼不早請大夫來治?」平兒歎道:「我的姐姐,你還不知  道他那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一聲兒身上覺怎麼樣,他就動了氣,反說我咒他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查三訪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養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瞧瞧是什麼病,也都好放心。」平兒歎道:「說起病來,據我看也不是什麼小症候。」鴛鴦忙道:「是什麼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耳邊說道:「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競瀝瀝淅淅  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道:「哎  喲!依你這話,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兒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兒家,這是怎麼說的!倒會咒人呢。」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麼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個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麼病,因無心中聽見媽和親家媽說,我還納悶。後來也是聽見媽細說緣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兒笑道:「你知道,我竟也忘了。」[第十一次]

  這裡作者從二人的談話,經平兒之口,透露鳳姐自去年十月左右康復之後,再度管理家事,到了賈母生日前約一月已舊疾重發,籌備和主持賈母八旬大慶當然格外忙碌,再加上受了新的刺激,就支持不住了。這些話出自平兒口中,自是第一手資料,比賈蓉所說可靠得多。由此可見鳳姐去年所患之症並未根除,此時不過大半年由於過勞再度犯病,而且鳳姐的好強性格使她諱疾忌醫,也是患病者的大忌。

    第七十四回,中秋節前鳳姐奉王夫人之命抄檢大觀園,事先受責,查抄時又不免操心傷神,等到深夜搜查畢整個大觀園後走回自己屋裡,便覺不安。

    誰知夜裡又連起來幾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發暈,遂掌不住,請太醫來。診脈畢,遂立藥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氣不足,虛火乘脾,皆由憂勞所傷;以致嗜臥好眠,胃虛土弱,不思飲食。今聊用升陽養榮之劑。」寫畢,遂開了幾樣藥名,不過是人參、當歸、黃芪等類之劑。一時退去,有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了一番愁悶,遂將司棋等事暫且不理。[第十二次]

    這是第二次正面描寫,也是第十二次提到鳳姐的病,寫得非常詳盡,病情之嚴重由此可知。第七十六回,榮國府全家在凸碧山莊賞中秋,李紈鳳姐二人病著,沒有參加,賈母見鳳姐不在場,特地說出以表遺憾:「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她一人來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第七十七回的第一句就是: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的病已比先減了些,雖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第十三次]

    調經養榮丸需用人參二兩,王夫人那裡找不到,賈母處有一大包,但年代太陳,已失時效,結果還是寶釵叫薛蟠從參行兌來的。前八十回,到此為止,鳳姐的病告一段落:病症已形成,由於鳳姐的性格和病的性質,大家還沒有真正體會到它的嚴重程度。我們所見到的只不過是她能勉強起身行走,每日仍然要看醫生吃藥,並經常服用人參調經養榮丸。

    曹雪芹寫王熙鳳的病,採用的手法真可以說多彩多姿,計:(一)伏線四次;(二)正面詳細描寫兩次;(三)正面交代兩次;(四)因病不能參加賈敬喪事、中秋賞月各一次;(五)借賈蓉之口、平兒和鴛鴦之口、寶玉和鳳姐之口共三次。各種寫法間隔使用,不露痕跡,使人讀來不嫌其煩,可見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不愧脂評對他的譽美。

    筆者曾將王熙鳳患病的經過和症狀詳細講給一位婦科專家聽,並請她發表意見。她年輕時也讀過《紅樓夢》,仍有印象,聽後認為鳳姐的病極有可能是子宮瘤或子宮癌。經過耽誤之後,良性的瘤也會變成惡性的癌。目前醫學昌明,不管有沒有患病的跡象,一般婦女應該定期去醫生處接受檢查。如果例行的脫落細胞巴氏染色法顯示有癌細胞的嫌疑,就進一步做活組織檢查以決定癌細胞是否存在和屬於哪一種性質。鳳姐若是活在今天,早應該送人醫院,經過正確的診斷,及時動手術加以割治,輔以輻射性和藥物治療,未始不能恢復正常的生活。至於書中說起的臥床靜養和服用補品等,只能使她的病勢惡化速度稍緩,讓她暫時鬆一口氣。查不出病源,醫生無從給予適當的治療,那麼她會纏綿病榻,痛苦萬分,終於不治。專家用了很多以今視昔的假設字眼,雖似替古人擔憂,還是應該錄下來供讀者參考。

    接下去我們看程高本後四十回鳳姐的結局,讀後又是詫異,又是失望。第一,前八十回作者苦心經營描寫的病症一字不提,不要說高潮,連影蹤都沒有了。第二,第九十三回中鳳姐聽見平兒說饅頭庵出了事之後,「嚇怔了,一句話沒說出來,急火上攻,眼前發暈,咳嗽了一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理由是鳳姐曾在饅頭庵(即鐵檻寺)接受老尼淨虛三千兩的賄賂;假造賈璉文書,給長安縣節度使,為張家退回女兒的聘禮(見第十五至十六回)。平兒腦筋清楚,從不說錯話,記錯名,不大可能誤水月庵為饅頭庵。鳳姐又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更不至於一聽見饅頭庵的名字,不問清來龍去脈就嚇得吐血。第一百十回,鳳姐主持賈母喪事: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熱鬧。鳳姐這日競支撐不住,也無方法,只得用盡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過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顧後。正在著急,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裡呢,怪不得大太太說:『裡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鳳姐聽了這話,一口氣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裡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虧平兒急忙過來扶住。只見鳳姐的血吐個不住。

    又是「吐血」,就此發暈昏迷。邢夫人給她難堪因此吐血,尚合情理,而把原來的重病忘記,隻字不提,寧非怪事?同樣的血,吐血是胸腔有病所致,和子宮有病以致下體流血,毫無關聯。續作者忘掉前八十回的症候,而代之以「吐血」,其粗心草率可見。第三,第一百十三回,鳳姐「只求速死,心裡一想,邪魔悉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床前」,說了一番話之後,「鳳姐一時甦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她來索命。」同回,劉姥姥來探望她,「鳳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怕」,托她求神禱告。及至第一百十四回鳳姐臨終時,也沒有正面描寫,只從王夫人那邊來人向寶玉和寶釵報知:  

    璉二奶奶不好了,還沒有嚥氣。……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

  這一邊寶玉和寶釵還在討論金陵冊子、妙玉、邢岫煙等事,那一邊打發人來說鳳姐已經嚥了氣。這種寫法,避實就虛,跡近迷信,與前八十回的紮實作風絕不像出自一人手筆。我們不妨大膽說:曹雪芹和脂硯齋(有人認為後四十回是脂硯齋續寫的。)不會輕易放棄耗盡心血逐步建立的鳳姐所患的「大症候」。我們實在想不通作者悉力以赴的十三次勾勒為什麼會到了後四十回全部毀棄?脂硯齋連暗寫的伏線都詳細評注,怎麼會置明場正寫於不顧?相信除了後四十回的續書者是另一人,別無其他合理的解釋。

    近年紅學家根據脂評認為鳳姐的結局大致如下:

    (一)遭受被責打的下人報復(見第十三回)。

    (二)鐵檻寺內弄權,受賄三千金,拆散一段姻緣,害死兩人,連累賈璉,一齊敗露(見第十五回)。

    (三)放高利貸事發(見第十六回)。

    (四)利用張華,勾結官府,告尤二姐事發(見第六十八回)。

    (五)不見容於邢夫人(見第七十一回)。

    (六)夫妻反目成仇。鳳姐在前八十回,呼風喚雨,不可一世,賈璉俯首臣服。第二十一回,平兒收拾賈璉外宿的鋪蓋,發現一綹頭髮,嚇得賈璉「臉都黃了」,幸而平兒替他瞞過。脂評的回前總批有一句:「後日:王熙鳳知命強英雄。」這是八十回後佚稿中的一個回目,描寫鳳姐敗事後,在賈璉面前「強」也強不上來,只得聽其報復,所謂種種「回首時慘痛之態」可以想見。第六十九回,賈璉哭尤二姐說:「終究對出來,我替你報仇。」

    (七)鳳姐被休。第五回,正十二釵冊子上,鳳姐一幅的最後兩句是:「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第一句眾議紛紜,可是「人木」指「休」,已為大家所接受,金陵是鳳姐的原籍,被休回老家,合情合理。

    (八)鳳姐病死。這一點反而為多數人所忽略。只有周汝昌提出脂評兩條,趙岡目光如炬,將四條脂評全部提出,證明鳳姐「早卒」。

    我們如果瞭解鳳姐所患的是什麼病和它的性質,便可以想像得到一個癌症患者到了生命的終點,油盡燈枯,痛苦非凡,等到賈璉報復時,不要說起身走動,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平時好強務勝,到了這時卻恨不得速死。以鳳姐的病體,不見得能支持到回金陵老家,何況王家可能同時出事。當年已婚婦人的最大懲罰是給夫家休棄,至於「向」金陵哭抑或「回」金陵哭已無關宏旨。我們讀不到這一回佚稿固然是大不幸,但對曹雪芹的構想和設計不由不衷心折服,對一位紅迷所說的「恨不得坐時間飛機飛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出來搶回來一讀原稿」,都有同樣的感覺。

    後記

    1981年香港陳存仁為文分析王熙鳳的疾病,認為她的病與死可以從心理和生理上兩方面來解釋。心理上,鳳姐懷了極深的內疚,因為在第十二回,她「毒設相思局」,害死了賈瑞;第十五回,在鐵檻寺收了老尼姑三千兩銀子的賄賂,弄出張金哥和守備之子的兩條人命;第六十九回,把尤二姐賺人大觀園,內外夾攻,逼使她自殺;第九十八回,鳳姐「設奇謀」,對林黛玉之死必須負相當大的責任。此外,鳳姐一向由旺兒家的代她私放高利貸,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大觀園,搜出一箱借票,歷年體己不下七八萬金,一朝而盡,還要負高利貸的罪名,鳳姐聽了便一仰身栽倒地上。女人的私蓄就是性命,加上心理上羞愧不已,這都是她的致命傷。到了第一百十三回,病重時邪魔悉至,尤二姐的寬魂也在此時出現,完全出於心理上的內疚。

    按:賈瑞之死咎由自取。鳳姐對他手段固然惡毒了一點;連平兒這樣好性子的人都罵他:「癩蝦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偷的混賬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他患單相思,病了一年有餘,不知保養是真,鳳姐不必因他而懷疚於心。其次,鐵檻寺老尼納賄拆散婚姻事,鳳姐說得清清楚楚:「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報應的。」何況張金哥一對未婚夫婦之死,鳳姐根本不知情。尤二姐的悲劇背後策劃的是鳳姐,大觀園中諸人對鳳姐肯收留她深以為異,不知她另有陰險的絕招,利用賈赦賞給賈璉的丫環秋桐去剋制尤二姐,所以第六十九回的回目是:《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而尤二姐之死主要原因是所懷的男胎因誤服胡庸醫的通經藥給打了下來。(內地有人競說胡庸醫是鳳姐串通收買害死尤二姐的,未免想像力太豐富。讀者當會記得,這位色迷迷的濫用虎狼藥的庸醫當初診視晴雯時已出過一次丑,這次也是親眼見了尤二姐的花容月貌而「魂魄如飛上九天」。)至於第九十八回,鳳姐設奇謀促黛玉焚稿吐血而死;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搜出借票,鳳姐當場暈厥;第一百十三回,鳳姐看到尤二姐的冤魂,都見後四十回的續書,而我們知道原作決非如此寫法,可以不論。陳存仁認為鳳姐死前心中懷有內疚,以幻為真,遂致病情更為複雜沉重,只能說是一種假設。

    至於生理上的現象,陳存仁認為中醫所統稱的血崩症(鴛鴦同平兒背地說是「『血山崩」)有輕有重。輕的是由於血液中起凝血作用的蛋白質、血小板凝血酶原不足,以致出血不止。中醫主張用大補中氣的藥,如人參、高麗參、黨參、黃芪、阿膠、雞血籐等藥物,大有可能治癒,但王熙鳳「心理上的病態相攻相伐」,就難以處理了。另一種較輕的血崩症,中醫認為是「濕熱困擾,內火旺盛」,即西醫所謂子宮內膜炎,往往由於產後或小產後感染而成。中醫主張用清理濕熱的藥品,如淡黃芩、銀花炭、仙鶴草、側柏炭、京赤芍、牡丹皮之類的藥。想來西醫用點消炎藥品也能奏效。

    血崩症的重大病症,可能是子宮瘤或子宮頸瘤,有一種是良性的,不過會造成頑固性的大量出血。中藥的止血藥往往止不住,西藥也如此,最後只能割除子宮以解決問題。身體強壯的人,開刀無所謂,否則「開刀之後大傷元氣,不但不能解決問題,而且可造成各種副作用的疾病」。他還指出感染不良的病菌會引起「血中毒」,或是小產後有一部分胞衣(即胎盤)沒有完全排出,殘留於子宮也會引致流血不止,甚至感染敗血症而死亡。

    最後,陳存仁同意王熙鳳的血崩症可能是癌症,不是子宮癌就是子宮頸癌,不是子宮頸癌就是子宮內膜癌。這些病都會長期出血——或是鮮血,或是血塊。他認為許多生癌症的人「與憂思鬱結、煩惱纏身有關」,而王熙鳳下半世的情緒環境「壞到極點」,「造成子宮癌是極有可能的」。

    按:以上陳存仁所說大體上與筆者的看法相同。有兩點似乎值得補充討論。子宮瘤或癌是女性很容易犯的病症,把整個子宮割除是最安全的方法,除非癌紐胞已經蔓延到身體其他部位。至於說動手術會「大傷元氣」,那是一般老派人的想法,實則現代外科手術昌明,如果怕失血過多,可以大量輸血來補救。至於說心境不好的人容易生癌,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嘗見不少身在逆境的人,生存意志堅強,一旦困難解決,反而容易病倒。至於年輕力壯、性格爽朗的人患各種癌症者也不在少數,又如何解釋呢?

        陳存仁並根據《太平惠民和濟局方》查出「人參調經養榮丸」的成份,計:

        人參  白朮  黃芪  甘草  陳皮  肉桂心  當歸心

        以上各一兩。

        熟地  五味子  茯苓

        以上各七錢。

   白芍一兩五錢  遠志五錢  生薑一兩  大棗一兩五錢。

他認為該丸具有「補氣補血,附帶有調經作用」。但是人參價昂,何以藥丸價廉?不免令人起疑,想來用高麗參代替人參,功效可能相差無幾。他對《紅樓夢》所用醫藥提供了具體的成份,是使讀者更進一步瞭解中醫治療過程的貢獻。

    最近筆者對王熙鳳患癌之說尋到有力的旁證。以前讀《金瓶梅詞話》彷彿記得李瓶兒也死於流血過多,於是查閱有關部分,果然發現她的病症和王熙鳳頗有相似之處。

《金瓶梅》第五十四回,李瓶兒因兒子生病,自己也急出病來,「心口肚腹兩腰子都疼得異樣的」。後來請了任太醫為她診治,說了些胃虛氣弱、降火滋榮等一大套話,接下去問:「經事來得勻麼?」丫環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太醫又問:「幾時便來一次?」迎春道:「自從養了官哥,還不見十分來。」太醫道:「元氣原弱,產後失調,遂致血虛了,不是雍積了。要用疏通藥,要逐漸吃些丸藥,養他轉來才好,不然,就要做牢了病。」也不能怪這位太醫,那個年代根本沒有人聽見過子宮瘤或癌。然後李瓶兒的病越來越重:

    這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時病症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一遍,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藥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清瘦,而精彩丰標,無復昔日之態矣。

    所謂「經水淋漓不止」者是不停地流血。

    第六十一回,西門慶想與李瓶兒歡好,李瓶兒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的長流,丫頭火上替我煎著藥哩。你往別人屋裡睡去罷。」

    同回,西門慶不曾往衙門去,在家中與妻妾賞菊花。

    那李瓶兒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請了半日,才請了來,恰似風兒刮倒的一般,強打著精神陪西門慶坐。眾人讓他酒兒也不大好生吃。

    李瓶兒素來柔順隨和,如不是病重已極,絕不會如此。果然一回房就出了事。

    且說李瓶兒歸到房中坐淨桶,下邊似尿也一般,只顧流將起來,登時流的眼黑了。起來穿裙子,忽然一陣旋暈的向前一頭搭倒在地。饒是迎春在旁攙扶著,還把額角上磕傷了皮,和奶子攙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使繡春連忙快對大娘說去。那繡春走到席上報與月娘眾人:「俺娘在房中暈倒了。」這月娘撇了酒席與眾姊妹,慌忙走    來看視。見迎春奶子兩個攙扶著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問:「他好好的進屋裡,端的怎麼來就不好了?」迎春揭開淨桶與月娘瞧,把月娘嚇了一跳,說道:「此是他剛才只怕吃了酒,助趕的他這血旺了,流了這些。」玉樓金蓮都說他幾曾大好生吃酒來,一面煎燈心薑湯灌他,半晌蘇著過來,才說出話兒來了。月娘問:「李大姐,你怎的來?」李瓶兒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來穿裙子,只見眼面前黑黑的一塊子,就不覺天旋地轉起來,由不的身子就倒了。」

西門慶只好立刻請任太醫再來診治,看後認為病情比上次更嚴重。他說:

    老夫人脈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些,七情感傷肝肺火大盛,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

其奈何診斷錯誤,藥不對症!

    琴童兒討將藥來,名日歸脾湯,乘熱而吃下,其血越流之不止。

    隨後又請了胡太醫,也不見效。最後請來一位姓趙的走方郎中,幸而同時請到一位何老人,拆穿了趙的把戲,老老實實說:

    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兩貼藥來,遇緣看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用藥。只怕下邊不止,飲食再不進,就難為矣。

    其實,李瓶兒的病漸入臨終期,湯藥當然無效。到了最後,只好請道士為她點本命燈,結果法術都失靈。過了一夜就去世,才二十七歲。我說李瓶兒的病症和王熙鳳相似,因李在分娩後,王在小產後,都不停下紅。李瓶兒的子宮癌可能發展到損傷大動脈以致大量出血。尤其如廁時,由於地心吸力的關係,猶如水之就下,一發而不可收拾,所以稱之為「血崩」。即使躺在床上,仍流個不停。王熙鳳還沒有到這地步,可是經過長期服藥調理,臥床靜養,並未恢復正常。只要起身稍為走動,淌紅立刻增多,很明顯不是偶然的經血失調而是子宮癌了。在當時當地,王熙鳳患的真正是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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