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摸、迎合與爭奪-----王熙鳳

揣摸、迎合與爭奪-----王熙鳳

揣摸、迎合與爭奪-----王熙鳳

王熙鳳

一 也是世交了    

清朝有個笑話,說有一個京官將出任外省,老師叮囑他說:  「外官難做,要格外謹慎。」回答說;「我準備了一百頂高帽子,逢人送一頂,就不至和人合不來的。」老師生氣了:「我們為人正直,何須這樣?」回答說:「天下不愛戴高帽子如吾師者,能有幾人?」老師點點頭:  「這話也不為無見。」這人出來對人說:「一百頂高帽子,只有九十九頂了。」

    這個笑話之所以可笑,在於那口頭上反對奉承人的老師,實際上樂於接受學生的奉承。只要奉承與受奉承的需要繼續存在,這個假中見真的笑話的概括性就不會過時。《紅樓夢》二十四回的脂評,不就說過「那一個不喜奉承」的話嗎?這話有正確性。當然不能認為,凡是稱讚別人就是奉承。寶玉稱讚別人的詩比自己的詩做得好,說這也是奉承人,那就不免是亂扣大帽子。《紅樓夢》所再現的生活,例如湘雲說的「這一件衣裳也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很難說是對寶琴的稱讚,還是對寶琴的奉承。但《紅樓夢》中有大量情節揭示了這種社會現象:熱心給人戴高帽子,樂於戴上高帽子。  

    雍正有一條朱批,和「那一個不喜奉承」這句話相適應。批云:  「此篇奏表,文擬甚有趣,簡而備,誠而切,是個大通家作的。」這篇奏表,是江南織造曹左兆右頁祝賀「大將軍年羹堯欽遵萬歲聖訓指授方略」,取得征討羅卜藏丹金的戰功的。奏表中有不少高帽子:  「欽惟萬歲仁孝性存,智勇兼備,自御極以來,布德施恩,上合天心,知人任使,下符輿論,所以制勝萬全;即時底定,善繼聖祖未競之志,廣播荒服來王之威,聖烈鴻庥,普天胥慶。江南紳衿士民聞知,無不歡欣鼓舞。」[1]這就是雍正皇帝所欣賞的「大通家手筆」,這就是他格外感到「甚有趣」的好文章。作為文論,雍正所說的「誠而切」,是針對奉承他的話而表現出來的一種自我吹噓。賈母遠不如皇帝雍正顯赫,卻也是一個樂於戴高帽子的典型人物。鳳姐雖說不會寫什麼奏折,卻有一張諛人的巧嘴,賈母很欣賞她那「大通家手筆」。「獻好俱是要好人」,賈母、雍正、鳳姐在這方面都帶典型性。

    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雍正的朱批和賈母的談話,就喜人奉承同時自我奉承這一點來說,似乎可以認為:這個皇帝不如這個老地主婆高明。喜人奉承和自我奉承,都不是一種孤立的和靜止的現象。雍正的朱批和賈母的談話,都包含著一種微妙的動機,一種不一定為他們自己自覺的動機,一種為對方所樂於響應的動機。這種動機,可以說是用表揚以調動新的奉承。論如何調動對方的奉承的方式,雍正顯得比賈母笨拙。賈母和劉姥姥的閒談,彷彿不過一種交際應酬,並無什麼卑微的動機,而且那方式,較之雍正那並不有趣的「甚有趣」云云,要巧妙些,因為功利目的更難一眼看穿。不表賈母與劉姥姥的閒談,先看她和王太醫的交際。

        賈母這位供奉貴姓?

         賈珍  姓王。

         賈母  當日太醫院正堂王君效,好脈患。

         太醫  那是晚生的家叔祖。

         賈母  原來這樣,也是世交了。

    拘謹得像老鼠見了貓,看脈不敢正坐的王太醫,只不過在表示尊敬賈母,並未特別說什麼討好賈母的話。賈母說賈府與王太醫叔祖早有交誼,這既是在抬舉對方,也是在誇耀賈府過去的榮耀。雖說這一切離不開「甚有趣」,卻不是一看就明白的。她賣弄賈府的體面,也就是在奉承自己。儘管王太醫給賈母看病,對賈府增不到什麼光彩,賈母卻好像由於習慣,由於本能,由於精神上的需要,才把請過御醫王君效看脈的歷史拿來抬高王太醫——「也是世交了」。這話說得不失身份,抬高對方也就是抬高自己。賈母這種表演,堪稱「大通家手筆」,符合傳統文論中所說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二   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

    

和態度顯得拘謹的王太醫相比較,劉姥姥在賈母跟前顯得活躍得多。樂於接待劉姥姥的賈母,比她接待王太醫時更不拿架子。我們不妨先看看,賈母對劉姥姥那一片「窮心」的誇獎。假如可以勉強把它算作一種藝術,那也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好文章:

我才聽見風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叫他快著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裡現擷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裡的好吃。

賈母這些應酬話,說得既謙虛又自負。俗話說,  「人抬人,無價寶。」賈母這麼抬舉「瓜兒菜兒」,也就曲折地表現出自己吃膩了山珍海味的優越地位。為了認識賈母這種手法的普遍意義,不妨看看另一古人韓信,是怎樣在抬舉劉邦的同、時,也抬高著自己的。

韓信當了劉邦的俘虜,劉邦釋放他之前,兩人有一段對話:  

      劉邦  如我能將幾何?

      韓信  陛下不過能將十萬。

      劉邦  於君何如?

      韓信  臣多多而益善耳。

      劉邦  多多益善,何為為我擒?

      韓信  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擒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韓信既戰敗被俘,又要活命,就不能不認輸。因為不甘願認輸,因而在談話時,既肯定劉邦也肯定了自己。肯定劉邦是勉強的,肯定自己是自然的。肯定劉邦的動機是次要的,肯定自己的動機是主要的。賈母和劉姥姥,不像劉邦和韓信那樣存在過敵對關係,但她倆的對話,卻和韓、劉的對話異曲同工。

賈母  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劉姥姥  我今年七十五了。

    賈母  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壯。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大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

    劉姥姥  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也沒人作了。

    賈母  眼睛牙齒都還好?

    劉姥姥  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

    賈母  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一回就完了。

    劉姥姥  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也不能。

    賈母  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

舊時代的一個讀者,說這樣有福的「老廢物」世上少有。倘若不是表示羨慕而是表示諷刺,這話說得頗為幽默。「『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2]倘若說曹雪芹是在諷刺賈母的自我吹噓,那麼,這既非「揭發陰私」,也非要「駭人聽聞」,而是「它所寫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見的,平常是誰都不以為奇的,而且自然是誰都毫不注意的。不過這事情在那時卻已經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於可惡。……」[3]倘若說曹雪芹寫賈母這句話是諷刺老祖宗的自我吹噓,那麼,這種寫法在藝術上的優點,是讓讀者自己去發現它的內在含義,避免了令人生厭的講道理。讀者能不能從這種留有餘地的寫法中有所發現,要看讀者讀小說的方法和認識事物的能力如何。如果作者唯恐被讀者誤會為這是賈母的謙虛,平易近人,而把賈母的自我吹噓寫得赤裸裸,那麼,她不免喪失「大通家手筆」的特長,也就不像一個飽經世故,擁有特殊教養的貴族地主了。

三  虧嬸子好大精神

劉姥姥說賈母「生來是享福的」,這分明是一種「有錢錢奉承,無錢話奉承」的手法。賈母說自己的「福」不算什麼,說自己「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這對她自己的「福」,是一種寓褒於貶的手法。賈母這個名副其實的「老廢物」,經常陶醉在優越地位所造成的優越感之中。她的自貶,較之直率的自我抬高更能形成精神上的特殊享受。在自稱「我們生來是受苫的人」的劉姥姥跟前,賈母一再故意貶抑自己,這可能是為了引起對方的反駁。似乎她很懂得,把自己貶得愈低,倘若對方駁得愈狠,效果是自己被抬得愈高。

如果可以把調動奉承的手段當作一種藝術,看來鳳姐調動別人奉承自己的技巧並不比賈母差。鳳姐還缺少賈母那倚老賣老的「福」,她不能借口「記性也沒了」來當賈母那樣的「老廢物」,而是忙得吃飯睡覺都不能安寧。因此,鳳姐所愛聽的奉承話,與賈母所愛聽的奉承話就大不相同。俗話說:「好話一句三冬暖,話不投機六月寒」。同是竭力巴結鳳姐的賈瑞,與賈芸所得到的結果完全相反。善於奉承人的鳳姐不只願聽別人誇獎她能幹,忙碌,她還要看人家的奉承話說得是不是完美。不妨這樣設想:善於奉承人的鳳姐,也是對奉承藝術很有鑒別眼力的欣賞者。

賈瑞雖然一心給鳳姐戴高帽子,卻得不到鳳姐的賞識。其原因並不簡單。他根本不明白:長於揣摸賈母心思,因而善於迎合賈母的「嫂子」,不是輕易可以迎合的,何況他那一張嘴太笨。比如他說:「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恐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賈瑞這種以挑逗為動機的奉承話,好像「買成魚放生」那麼笨拙。在善說奉承話的鳳姐跟前,這些奉承話的作用,不過是「孔子門前賣孝經」。不希罕賈瑞這種奉承話,卻懂得奉承話有迷惑作用的鳳姐,後來反利用奉承話達到她誘敵深入的目的。她說:「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鳳姐這些奉承話使賈瑞信以為真,最後死在鳳姐手裡。看來別人要想給精於奉承的鳳姐戴高帽子,還真不容易戴得那麼嚴絲合縫。和賈瑞相對立,賈芸奉承的本領高強得多。開始,鳳姐不正眼看賈芸,接著,雙方打得火熱。

         鳳姐  母親好?怎麼不來我們這裡逛逛?

        賈芸  只是身上不大好。到時常記掛著嬸子,要來瞧瞧,叉不能來。

        鳳姐  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

        賈芸  侄兒不怕宙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個兒的,累的不知怎樣呢。

賈芸靠攏鳳姐的功利目的,是為了尋求差使。但他卻把這種目的掩蓋在溫情脈脈的家族關係之中。他順籐摸瓜,就著鳳姐的應酬話,把自己的母親當作敲門磚。他這些話說得肉麻,但也有獨創性。難怪緊接著鳳姐就替他爭取到在大觀園管理花木的差使。鳳姐未必不明白賈芸是在撒謊;但是,  「禮多人不怪」,賈芸這些話至少比焦大的話要好聽得多,何況需要壯大自己的隊伍。

    奉承人與受人奉承,是《紅樓夢》反覆描繪的一種流行的社會風氣。作者對這種封建社會司空見慣的精神交易,描繪得切合人們的關係、地位、身份和個性,形式與內容都不雷同。不論是趙嬤嬤吹捧鳳姐娘家的光榮,還是管事媳婦們吹捧璉二奶奶的「聖明」,都是既可以看出奴才們奉承主子所謂「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的「手筆」,又可以看出主子是如何調動奴才們的奉承的。    

    鳳姐和賈母一樣,調動人奉承自己,也往往寓褒於貶。但各人所用的手腕都有鮮明的個性。

四   恨的我撕你那油嘴

每一事物都有各種互相對立的兩極,巴結人的乖嘴也有得和失的對立。人們立場觀點的不同,對其得失的判斷也不完全一致。

    《世說新語》有些記述語言敏捷和機智的小故事,是作者以稱許態度寫出來的,但有些小故事卻表明,那動聽的語言暴露了乖嘴的醜態。和晉武帝對話的滿奮,賣弄他的嘴乖,結果有得也有失。他一貫怕風,不曉得北窗的琉璃屏並不透風;他那怕風的樣子引起晉武帝的譏笑。為了給自己解嘲,他說:「臣猶吳牛,見月而喘」[4]。我們知道,「吳牛喘月」和「蜀犬吠日」一樣,是對人的見識短淺的比喻,不是褒而是貶。滿奮竟然把自己說成是喘月的吳牛以回答主子的嘲笑,這豈不有點太「那個」了嗎?以嘴乖著稱的鳳姐,經常這樣貶抑自己以取悅於賈母。元宵夜宴那回,賈母叫寶玉給她敬酒,鳳姐作過滿奮般的表演。書本上的典故她曉得不多,她卻表演得比滿奮靈活。她說:「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把賈母杯中的殘酒端起來喝了。然後叫丫頭另換酒杯,另給賈母斟上熱酒。雖說都是為了討好別人,表演得都頗肉麻,但因為鳳姐是賈母的孫媳婦,似乎比做官的滿奮稍稍體面些。鳳姐的乖嘴雖然能得到賈母的欣賞,卻得不到林黛玉的青睞。連不輕易說人的寶釵,也不免議論鳳姐只長於世俗的取樂。這對鳳姐的乖嘴來說,也算是在有所得中有所失吧。

    鳳姐自己,儘管一心要討賈母歡喜,主觀上也要考慮得失,不像把自己比作牛的滿奮那樣不太機靈。鳳姐討賈母喜歡,其慣用的和有效的方式,恰恰與滿奮的方式相反,常常故意用話來刺賈母。這既是她摸透了賈母脾氣的表現,也是她慣於進攻的個性的表現。遊園吃蟹那回,鳳姐乘賈母敘述兒時經歷的機會,戲而不謔地刺激賈母一番,創造了巴結藝術的新篇章。

    賈母對薛姨媽等人說,她自己曾因小時候淘氣,失腳落水,碰傷了頭,至今鬢角上還留下一個頂針大的小坑兒。這就觸發了鳳姐的創作欲。而且,她的作品產生了強烈的反應。鳳姐說:

       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    

    

鳳姐這一似貶實褒的即興之作,使賈母和眾人都「笑軟了」,。賈母說:  「這猴兒慣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兒起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鳳姐的目的是要迎合賈母,卻偏偏要這樣用帶刺的話。這是辣與甜的對立統一。只甜不辣,對不上賈母的口味。賈母罵鳳姐是她慣壞了的猴兒,假裝說要撕鳳姐的油嘴,是罵與愛的對立統一。因為鳳姐對她的巴結既很新鮮,也很得體,她才喜歡得了不得,用罵來表示愛。雖說「那一個不喜奉承」,鳳姐的奉承和賈母的接受奉承,都不一般化。

    鳳姐巴結賈母,內容庸俗,老是「福」呀「壽」呵。但她卻能變換手法,力避雷同。

    包括和猜拳時喊的「三星拱照」一樣,「福祿壽」這些抽像概念,是剝削階級意識的反映,也是一種僵化了的取討市利的表現形式。在商人的門楣上或堂屋裡的雕塑、繪畫,也有這種剝削階級「永恆的主題」。鳳姐自覺地拿來巴結賈母,和賈母的特殊身份相結合,避免了令人生厭的硬滑稽,死噱頭,應當承認鳳姐掌握了巴結藝術的竅門。不過,既然鳳姐的乖嘴在形式上的獨創性所服從的內容是庸俗的,可見曹雪芹不像《世說新語》的編選者那樣提倡巴結藝術。曹雪芹並未因為憎惡溜鬚拍馬,而把鳳姐寫成一個無能的馬屁精,這說明他不去巴結那些誤解主題明確,提倡抽像化、概念化的批評家,硬要他們說自己的作品好得很。

五  誰承望叔叔競不能的

中國有一種用竹子做成的東西——帶著長把兒的小手,人們用它來搔背。以前有些地方叫它「孝順子」,也有稱為「老頭兒樂」的。顧名思義,它是代替子孫給父祖輩服役的東西。在實際生活裡,為了使別人感到舒服,甘於在精神上替人搔癢的,何嘗限於有親屬關係的孝子賢孫。樂於接受別人給自己作精神上的「孝順子」的,何嘗限於賈母這樣的「老祖宗」。正如自己用竹耙的小玩意給自己搔癢雖易搔到癢處,未必就比別人替自己搔癢有意外快感那樣,有些人精神上受到別人意外的搔癢,可能感到更加安逸吧?倘若不然,為啥社會上還有那麼一些活著的「孝順子」呢?不過,要搔得恰到好處也不太容易。倘若很容易,為啥賈府中只有鳳姐最得賈母器重呢?鳳姐作為賈母的「孝順子」,她不僅能搔到賈母精神上的癢處,而且搔得輕重得宜。鳳姐這樣的訣竅從哪裡得來?除了她深知賈母的興趣,同時自己也有這樣的精神需要——也喜人奉承,所以她才善於設身處地,推己及人,理解賈母的這種特殊需要吧?

    就鳳姐怎樣接受賈芸對她的奉承來看,鳳姐也不是容易巴結得上的對象。賈芸為了早日解決「弄個事兒管管」的問題,先求賈璉,後改求鳳姐。送了鳳姐香料的第二天,賈芸趕往鳳姐車前,向車裡的嬸嬸請安問好。鳳姐隔著車窗說:「芸兒,你競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給我東西,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答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賈芸為了突出「嬸嬸」這個一號人物,就這麼貶低曾被他當作一號人物突出過的二號人物——「叔叔」。在賈芸看來,一號與二號的差別這個原則本身,也是實用主義的。面對自己被突出這個情勢下的鳳姐,卻借此以退為進,進一步調動賈芸「突出」自己,說:  「怪道你那裡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芸連忙為自己作解釋,在解釋中不忽略對嬸嬸的突出:  「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到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賈芸就這樣給嬸嬸提供了示恩的機會,也給嬸嬸提供了自我突出的客觀依據。

你們要撿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什麼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    

鳳姐的自我欣賞、自我陶醉,何嘗只限於接受了賈芸對她這麼得體的巴結。在鳳姐那些貌似責怪的話裡,包含著對自己的吹捧——誰叫你們不早來求我。近於鳳姐那麼「伶俐乖覺」的賈芸,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差事正是鳳姐給耽誤的,但他知道鳳姐好逞強的脾氣,所以才這樣「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賈芸作為一個「孝順子」,深知鳳姐癢處之所在。這和可憐蟲賈瑞那調戲式的奉承,精靈鬼賈蓉那哀求式的奉承,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樣是寫奉承,曹雪芹的寫法因人而異,避免了一般化。  

    平日賈蓉在鳳姐眼裡,並不是「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鳳姐那「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態度,正是「伶俐乖覺」的賈蓉爭取得來的。賈蓉參予賈璉偷娶尤二姐的陰謀,鳳姐恨之人骨,鬧寧府時,給了他非常難堪的侮辱。賈蓉忍受著嬸子的侮辱,極力奉承嬸子,以求緩和矛盾。其實賈蓉那些奉承話本身,不僅遠不及賈芸奉承嬸子的話說得有文采,而且趣味非常低級。好在也與嬸子的需要「扣了環了」,所以矛盾才得以緩和。

    賈芸奉承鳳姐,是為了得福,賈蓉奉承鳳姐,是為了免禍;鳳姐接受賈芸的奉承,是有說有笑,接受賈蓉的奉承,是又哭又鬧。就鳳姐怎樣調動別人的奉承來說,前者近乎文的誘導,厲者近乎武的催討。雖然文武並用,卻不只是靠她那當家奶奶的行政力量去嚇唬人和誘惑人的。鳳姐堪稱長於調動奉承的老手,因而她對賈母來說更是一個長於搔癢的行家。

六    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

為了避免引起眼光過於敏銳者的誤會,只得再一次說明:我不是說凡稱讚都是奉承,凡自信都是自吹自擂。倘若凡是稱讚都是奉承,誰還敢說曹雪芹是一個偉大作家?看來只要不是出於自私的功利目的,不違背事物的本來面目,不故意把假惡丑說成是真善美,就不能認為凡稱讚都是奉承。鳳姐稱讚小紅口齒伶俐,小紅口齒的確伶俐,怎能因為鳳姐慣於奉承賈母,就斷定她對小紅的稱讚不過是卑鄙的抬舉?

    《紅樓夢》中的有些情節,很難輕易作出判斷,究竟是不是人對人的巴結。比如,茗煙聽了襲人的責難,要領寶玉回家,襲人的哥哥花自芳說:「罷了,已是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簷草舍,又窄又髒,爺怎麼坐呢?」難道因為他的妹子喜歡巴結人,就可以斷言他們是「一丘之貉」,說他這些話「顯然」不是自卑的主人的抱歉?花自芳以為接待比自己高貴的客人應當恭敬,這未必就是出自討好寶玉的卑劣動機。倘若硬說凡對人客氣就一定卑劣,打擊面豈不太寬了嗎?襲人對寶玉的態度,卻顯得更複雜一些。她一見寶玉突然來到他們家,又驚又喜,把寶玉項上的「通靈寶玉」摘取下來給姐妹們看,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希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瞧了。再瞧什麼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個東西。」寶玉並不希罕這勞什子,眾姐妹感到希罕,這也許是襲人照顧她們興趣的結果。那麼,襲人這樣把它給「你們見識見識」,究竟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她對寶玉的親近,還是故意要賣弄她在賈府的地位優越,這卻很難說。

    誰都看得出動機的巴結,算不上「出色」的巴結。搔不到癢處反而使人感到虛偽和下作的表演,算不得「精彩」的表演。韓非在《八奸》一文裡指出:「二日在旁。何謂在旁?日:優笑侏儒,左右近習,此人主之未命而唯唯,未語而諾諾,先意承旨,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進俱退,皆應皆對,一辭同軌以移主心者也。」[5]寶玉不是寶皇帝、寶天王,賈母不是武則天,鳳姐不是慈禧太后,然而襲人、鳳姐、老尼淨虛之流,在一定意義上說,也是「一辭同軌以移主心」的侏儒,是善於「觀貌察色」、「先意承旨」的八面玲瓏的大演員。

        淨虛  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與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願。

    鳳姐  這事到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

         淨虛  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主張了。

         鳳姐  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

        淨虛  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裡,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功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到象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

    

淨虛最後這句話是激將的老法子。它對「好勝逞才」的鳳姐來說,正好「搔」到她的癢處,談判立即成功。淨虛之於鳳姐,猶如鳳姐之於賈母,猶如襲人之於王夫人,因為知己知彼,所以她這回用逆筆對待鳳姐,收到了正筆所收不到的奇效。

    作為一種心理的戰術,鳳姐把有功利目的的奉承寄托在彷彿真心稱讚別人的偽裝之內。這種手法比直截了當的阿諛高明。所以賈母只以為鳳丫頭的湊趣完全是真心對自己的孝敬。至於那癡心妄想的賈瑞,盲目自信的邢夫人,在鳳姐面前吃了虧,也是鳳姐使用了假稱讚的戰術的結果。

七   大喜大喜

在一定意義上說:「那一個不喜奉承」,關係你死我活的鬥爭。鳳姐計賺尤二姐的手段,就包括對尤二姐的假稱讚。而她對尤二姐的假稱讚,是掌握了尤二姐也有喜人奉承的習性才施展出來的。當作一場攻心戰來看,鳳姐征服尤二姐的全部過程是欺騙。她為了取得尤二姐的信任,假裝說,她素日持家太嚴,下人小人「背後加減些言語自是常情」,同時稱讚尤二姐:「姐姐乃何等樣人物,豈可信真。」鳳姐稱讚尤二姐,除了明的之外,還有不少是暗的。例如她說:「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願意。」俗話說「軟索能套猛虎」,何況尤二姐不過是一隻綿羊。鳳姐的這種假稱讚使她上了當,最後搞得吞金自逝。不能認為尤二姐的被殺害,主要是她喜人奉承的結果。但是她的妄信和妄斷,也不免與喜人奉承的弱點有關。

奉承人與受人奉承,在一定意義上說是做戲。在殺尤這場戲中,周瑞家的是鳳姐的配角。她不僅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還為鳳姐抱不平:「只是吃虧心太癡了惹人怨。」這話是對鳳姐「自怨自錯」等鬼話的幫腔,它的含義相當於「當家三年狗都嫌」,是在給當家人鳳姐開脫罪責。不論如何,鳳姐或周瑞家的等媳婦的話有兩重性:它既是對於「下人小人」的一種「背後加減些言語」,也是在替尤二姐消除顧慮的同時,對自己和主子的假貶抑真稱揚。主子與奴才都是在做戲。這些十分露骨的表演,當然欺騙不了讀者,卻欺騙了早就願進賈府去當小老婆,「心實」而又喜人奉承的尤二姐。

「那一個不喜奉承」,遠遠不是什麼絕對真理。不是一切人都喜人奉承,不是一切奉承都能迷惑人和征服人。善於奉承的鳳姐不是常勝將軍,黛玉就不吃她這一套。但是她給別人戴高帽子,遠比愚像的邢夫人高明。邢夫人接受鳳姐的慫恿,闖進鴛鴦臥房,笑著說:  「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邢夫人不顧鴛鴦為什麼臉紅,低了頭不發一言,曲折地和直率地稱揚鴛鴦:「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競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是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齊全的。……」鴛鴦始終一言不發,拉也拉不走。邢夫人雖也在猜測鴛鴦是否願意,卻總往有利於自己方面設想,認為這是女孩兒家怕羞,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邢夫人給鴛鴦戴高帽子,並不都是無的放矢。她說:「你這麼個向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這「向快人」是說到點子上的,但她忘記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常識,結果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金釧死後,不少丫頭的父母企圖填補這個每月有一兩銀子分例的空缺,鳳姐接受了他們的賄賂,卻對誰也沒有開「後門」。她促使王夫人把金釧那一兩銀子的分例發給玉釧,又為了調動玉釧的奉承,當場對玉釧兒說:「大喜大喜。」玉釧只回過來給王夫人磕頭謝恩,我看不出她對鳳姐是否「表示」了感激。看來,鳳姐的高帽子不靈。這裡有一個問題,為什麼鳳姐在賈母跟前,高帽子那麼靈,而在玉釧跟前卻不靈呢?賈母說:「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鳳姐順竿爬,說「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話一出口,當即收到好效果。而她對玉釧說的「大喜大喜」,卻沒有打響。也許因為喜人奉承的鳳姐,雖曉得賈母喜聽什麼奉承話,卻好比「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揀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一樣,不曉得因為親姐姐屈死,猶有餘恨的玉釧的心理,所以「大喜大喜」的「好話」成了廢話。

戴高帽子或灌米湯,在鳳姐一生的活動中是頗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她那性格的一個重要側面。有時表現為打擊敵人的手段,更經常的是為了結黨營私。而且她常常以無所謂的偽善面孔,掩飾她奉承人的功利目的。單就這一點來說,「孝順子」不是值不得探討的小問題。    

  

[1]轉引自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第595頁。

[2] 魯迅:《什麼是「諷刺」?》,《魯迅全集》第6卷,第323頁。

[3]同上。

[4] 《世說新語·言語》。

[5]《韓非子集釋》,新版第1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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