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戰鬥
一 又不是你下的蛋
在《紅樓夢》裡,隨處碰得見人罵人的情節。統治者好罵人,被統治者也好罵人。從人物性格的一個側面看來,描寫人罵人也有表現力。
小丫頭蓮花兒到小廚房,給大丫頭司棋要一碗蛋羹,管事的柳家的不給,引起雙方一場對罵。蓮花兒找到雞蛋,說:「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柳家的還擊,說:「你少滿嘴裡混唚。你娘才下蛋呢。」下蛋的母雞不懂得什麼「失節事大」或「滅人欲」之類的大道理,但懂得這些大道理的蓮花兒與柳家的,就這麼把母雞下蛋,或母雞下的蛋看成是對人的一種侮辱。兩人的對罵換了話題,也更加接觸到社會問題。「口吐蓮花」的小丫頭,罵柳家的慣會給主子獻慇勤,主子要什麼,「你忙的到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並不示弱的柳家的,回罵說:「我到別侍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罷。」比起「狗顛兒似的」或雞下蛋,這種罵法要文雅一些,有力一些,切實一些。不論如何,寫了這種社會現象,並沒有影響《紅樓夢》那反映階級關係的嚴肅性。倘若有人要抓曹雪芹的小辮子,說他提倡謾罵,這也沒有法子,由它去吧。
《紅樓夢》中主子也慣於罵人,鳳姐就是一個出色的代表。比如她罵小道士是「小野雜種」,而且加上恐嚇: 「往那裡跑!」鳳姐罵人和恐嚇人,其所以有一定的力量,不在於這種手段本身,而在於她是賈府掌權的二奶奶。小道士怕衝撞了她才撞了她,鳳姐反而因此罵他,嚇他,還打了他一巴掌。這一罵、一嚇、一打,好像一種號令,賈府下人因此人人喊打,倒運的小道士成了過街的老鼠。
看來高鶚對《紅樓夢》的修改也並非一無是處的。在八十回本裡,寫鳳姐罵小道士,用了一句極其粗野下流的話,而百二十回本此處改成「小野雜種」四字。我覺得這一改動既符合人物性格特徵,又注意到不違背生活的真實,因為鳳姐到底是一個大家閨秀出身的貴婦人。
鳳姐罵人,只求痛快,不顧這樣是否有失體統。罵人家的「種」既「雜」且「野」,很「完整」。不過只能顯示她那憎惡情緒的強烈,只能顯示她那有權有勢的威風.其實是一種市井無賴的口吻。這一小事也可說明,權威多麼重要。鳳姐的侮罵與恐嚇,別人難學到手,因為這是以她的權威為後盾的。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一回書,集中表現了鳳姐罵人的本領。這位法官張嘴是罵,閉嘴是嚇。一開始很凶。後來,也許因為她相信了興兒的屈服,她那一股怒火慢慢平息,辱罵的話由「王八蛋」、「王八崽子」變成了「猴兒崽子」。恐嚇的話,由「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變成了「堤防你的皮」。曹雪芹寫人物的辱罵人恐嚇人,既注意到對方的心理狀態,又注意到對方的地位和身份。興兒當然不願聽人說他的爹媽是王八,但她的對手不像柳家的對手蓮花兒那麼沒地位,沒身份,所以他不敢聲明,這是冤枉,而只能聽著,一點不敢露出不滿的神色。
二 別做娘的春夢
謾罵、咒罵,當面罵人,背後罵人,夢裡或酒後罵人,是怨恨、憎惡、忿怒等情緒的爆發,是發洩這些情緒的特殊形式。但是,罵不單純是這些情緒狀態的表現,它還可能體現別的動機,例如罵人有時也是對人進行威脅。何況俗話說,「打是心疼罵是愛」,罵人不就是恨。罵的情緒內容,並不簡單。人們在開玩笑時的罵,不能認為都是恨的表現。
在《紅樓夢》裡,如果說鳳姐是罵人和挨罵的主角,那麼,尤氏和趙姨娘也算得是她的兩個不相稱的對手。尤氏只不過在開玩笑時罵鳳姐,趙姨娘從來不敢當面罵鳳姐。尤氏是只在「鬧寧府」時挨過鳳姐一頓痛罵,其他時節的罵不帶什麼仇恨。倒楣的是趙姨娘,鳳姐當面或背地裡,罵她好比家常便飯。
賈母閒得難受,想學小家子湊分子為鳳姐過生日,「大家好生樂一日」。鳳姐乘機捉弄賈政的兩個小老婆,要把她們每月的例錢勾了來取「樂」,尤氏因悄罵鳳姐:
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叉拉上兩個苦瓜瓠子作什麼?
這裡尤氏的「悄罵」,就很難解釋成為她對鳳姐的憎恨。鳳姐笑著回答尤氏的那一段話,倒可以看出她們的關係,是親近多於憎恨的。
描寫鳳姐的罵人,也是要突出她那性格的一個側面,寫出她那性格本身的多面性。不論是對被壓迫的奴隸,還是對地主階級內部其他成員,為了有效地打擊對方,鳳姐往往是辱罵、恐嚇、尋開心三箭齊發。「半個主子」的趙姨娘,因為素日「拿班作勢」,引起了鳳姐的厭惡,成了越看越不順眼因而要辱罵的對象。趙姨娘自己,罵起人來也不比鳳姐文雅,但是因為地位懸殊,她只敢在背地裡咒罵。比如,把鳳姐的臥病說成是「挺床」,儘管罵得難聽,卻並無威懾力量。可是鳳姐卻不同了。趙姨娘在王夫人跟前抱怨鳳姐剋扣了她房裡丫頭的月例錢,這就把鳳姐惹火了。她振振有詞地回答了王夫人的質問,走到穿堂,早就壓抑在肚子裡的火氣爆發了:「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著那角門的門檻子」,拉開架子,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給趙姨娘發出了三支毒箭:
我從今以後,到要干幾樣刻毒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做娘的春夢,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一想自己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
鳳姐有時和別人開玩笑,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帶著惡意。但它終究和明確表示憎恨的辱罵不同,不像辱罵那樣不顧是否引起對方的憎恨,是否會結下冤仇,所謂豁出去了。這近似要和對方決一勝負的好鬥的公雞,不僅不怕對方反擊,反而是存心要挑起或擴大衝突。可能因為她料得到趙姨娘不敢公開應戰,所以,鳳姐「一面罵,一面方走了」。
趙姨娘象興兒似的,挨了罵,忍氣吞聲。而鳳姐,罵了人,怒氣不消。因為鳳姐到底有罵人的資本——權勢。
三 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
曹雪芹既在鳳姐訊家童一回書寫了主子罵奴隸,又在賈璉娶尤娘一回書寫了奴隸罵主子。同樣是罵,但內容、性質都不相同。前者依仗權勢,罵得無所顧忌。後者反抗權勢,但卻罵得並不痛快。
興兒這個小廝,與由奴隸變成奴才的旺兒相比較,他對待主子鳳姐的態度是又怕又恨,而不是唯命是從,百依百順的。他也不像旺兒那樣學會怎樣保護自己,往往顧前不顧後。這小子所以能夠引起同情的原因,在於他恨鳳姐不只因為他自己挨打受罵,也因為他同情挨打受罵的夥伴們。年紀雖比旺兒小得幾乎差了一個輩分,但他的是非觀念要明確得多。他在尤二姐面前介紹鳳姐的為人,可以說集中反映了賈府的「下人」對鳳姐的態度:「沒有不恨她的。」興兒這樣罵鳳姐:
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甕。
也許有人會說,這些話並沒有揭露鳳姐的本質,謾罵而已。那麼,我們不妨聽聽興兒的解釋:
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她有個本事當著二爺打個 爛羊頭。
當然,興兒不是賈府的屈原,他並不管主子「偷雞摸狗」是否有傷賈氏祖宗顏面。不消說,他根本不懂得什麼叫作階級。然而他這樣罵鳳姐,卻說明他同情的是和自己一樣因主子的爭風吃醋而遭受迫害的階級姐妹,因而可以說他是代表自己的階級在控訴地主婆鳳姐的罪惡。儘管興兒還只是痛恨虐待他的主子,還不知道所有的主子都屬於他的敵對階級,但是《紅樓夢》還是能夠幫助我們認識這個真理:「那裡有壓迫,那裡就有反抗」。書歸正傳,還說鳳姐。
鳳姐罵人,既依仗著權勢,又為著擴大權勢和鞏固權勢。這倒也不是鳳姐個人的發明創造。雍正皇帝把他的兄弟允禟的名字改為塞思黑,把兄弟允禟的名子改為阿其那。據說「塞思黑」和「阿其那」滿語的含義是指「最討厭的東西」。不論如何,把這樣的名字用進聖旨,可見這位真龍天子也和鳳姐之流是「一丘之貉」。鳳姐的慣於辱罵和恐嚇,既是她的性格特徵的一個頗為突出的側面,也是她鎮壓奴隸,爭權奪利的一種鬥爭武器。她之所以運用這樣的武器,不是她強大的表現,而是她虛弱的表現。對她的為人來說,也可算一種有用的法寶。作者寫鳳姐罵人,既切合鳳姐性格,也切合具體情勢。鳳姐鬧寧府,罵尤氏母子,完全是鳳姐這個人物的獨特口吻,也緊密結合著賈璉偷娶尤二姐的具體事件。單說她罵尤氏,「你痰迷了心,臘油蒙了竅」,你是「鋸了嘴子的葫蘆」,「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 「他們給你嚼子銜上……」罵得天花亂墜。誰要是把這段情節搬上舞台,讓能夠深入角色而不是一味地在字句表面上使勁的演員來演出,也許要比「擊鼓罵曹」還精彩。
俗話說「罵的風吹過,打的實在貨。」這話有點道理,但很片面。它多少有點阿Q精神.也不太切合實際。鳳姐罵尤氏、賈蓉,何嘗是一風吹的。作為一種洩忿和恐嚇、征服對方的手段,主要不是靠打耳光,而是靠罵人話裡所包含的恐嚇意味。鳳姐辱罵尤氏母子,那些難聽的話很有政治性,所以較之向他們臉上吐唾沫,搬著尤氏的臉或打賈蓉耳光都有威力。鳳姐的罵既有潑婦罵街,橫不講理的一面,也有抓住了對方小辮子因而才有可能壓服對方的一面。比如鳳姐罵賈蓉:
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種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還敢來勸我。
四 人了國賊祿鬼之流
鳳姐把尤氏罵成銜嚼子的牲口,是對尤氏的輕蔑,也是抱怨尤氏沒有及早向她通風報信。鳳姐把賈蓉罵成「沒良心的種子」,是因為賈蓉忘了素日的情分,調唆賈璉偷娶尤二姨。而她對尤氏母子的罵,歸根到底,是因為她的地位和權勢受到了威脅。作者塑造鳳姐這樣的典型人物,就是寫她罵人,也不忽視它所體現的複雜的社會內容和心理內容。單就心理內容而論,作者並沒有格外聲明,說鳳姐覺得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但讀者聯繫到她一向「除了老太太、太太」,誰也不放在限裡,自以為老娘天下第三的「自知之明」這一特點看來,尤氏不及時向她通風報信,賈蓉幫賈璉和她搗鬼,至少是對她的大不敬,叫她怎能不發火?
有一個問題不談也可以,談了可能有減少誤會的好處。即是否可以認為,凡針對某人某事持否定情緒,態度又不那麼和平地發表意見的就算是罵?
七十三回描述寶玉被迫溫書,說他苦於早先未下苦工,恐難應付賈政盤考,其中有些話算不算罵人罵世?
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素日惡此道原非聖賢孔子剖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
這些話雖然沒有「他媽的」之類的字眼,算不算在罵人?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從魯迅的論述得到啟發。
魯迅堅決反對辱罵、恐嚇和無聊的攻擊,指斥那些把「不能決定本人的功罪」的「姓氏籍貫」作為攻擊的根據而大作文章,且「欣欣然自以為得計者,倒是十分『封建的』的」。他指出「其實好的工農之中,並不隨口罵人的多得很,作者不應該將上海流氓的行為,塗在他們身上的」,「戰鬥的作者應該注重於『論爭』」。但是魯迅也不是不加分析地排斥一切罵詈。「情不可遏而慣怒,而笑罵」是可以的,「但必須止於嘲笑,止於熱罵,而且要『嘻笑怒罵,皆成文章』,使敵人因此受傷或致死,而自己並無卑劣的行為,觀者也不以為污穢,這才是戰鬥的作者的本領」[1]。
賈寶玉的戰鬥本領和作風,當然不是無產階級的。但他把「時文八股」看作「餌名釣祿之階」(即所謂「敲門磚」),正如他不滿寶釵,「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一樣,這是對他所反對的東西的一種罵詈。而這在賈政以至襲人之流看來,當然是大逆不道的。但他罵得有理,所以我們也應該給以肯定。寶玉不像賈政、鳳姐罵人那樣橫不講理,不像趙姨娘那樣心地狹窄陰暗。讀者會感到鳳姐罵興兒或尤氏,是她自己的行為污穢,卻不會懷疑寶玉罵「國賊祿鬼」的態度不光明磊落。和歌頌反抗者晴雯一樣,笑罵「國賊祿鬼」,正是寶玉代表當時的先進思潮的具體表現。而鳳姐辱罵尤氏母子、辱罵奴隸興兒、小丫頭、小道士,這一切行為所代表的,不只是她個人的卑微的利益,也代表著維護封建統治的反動思潮。既然寶玉所笑罵的對象是阻礙歷史發展的,該罵。鳳姐用來罵人的話本身,例如她罵旺兒是「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嵬子」,其所以令人生厭,主要在於它與封建的道德教條密切聯繫。它雖不見於經傳,卻代表封建地主階級的是非觀、善惡觀和美醜觀,是為封建地主階級的統治和利益辯護的。同樣是罵,興兒罵鳳姐卻有完全相反的政治和思想內容。罵人怎能一概排斥?
五 裝作沒聽見
慣於辱罵人的鳳姐,也有不敢任意耍嘴皮子的時候。最有代喪性的事例,要算她對待焦大的臭罵。頗有罵人本領的鳳姐,對待焦大的辱罵,有一種特殊的本領——「裝作沒聽見」。寶玉聽見焦大那「爬灰的爬灰」的臭罵,問鳳姐「什麼是『爬灰』?」鳳姐不對問題作正面的回答,倒打一耙,反怪寶玉不該提出這樣的問題,同時還恐嚇寶玉一通:
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混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到細問。我回去回了老太太,看捶你不捶你!
鳳姐為什麼要這麼教導寶玉「非禮勿聽」地對待焦大的臭罵,為什麼要這麼以其昭昭,使人昏昏地對待寶玉提出的問題?難道焦大的臭罵,完全是醉漢嘴裡的胡說或謾罵嗎?如果真是胡說或謾罵,你二奶奶為啥不公開闢謠呢?這就可能引起讀者的疑問:「你是什麼樣的人?」魯迅指出:「假如指著一個人,說道:這是婊子!如果她是良家,那就是漫罵;倘若她實在是做賣笑生涯的,就並不是漫罵,倒是說了真實。」[2]聯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回目和有關情節,比如:秦氏的丫頭瑞珠「也觸柱而亡」,以及那些「未刪之筆」,那些「不寫之寫」,表明焦大的酒後狂言,「就並不是漫罵,倒是說了真實」的。魯迅還說過:「漫罵固然冤屈了許多好人,但含含胡胡的撲滅『漫罵』卻包庇了一切壞種。」[3]鳳姐恐嚇寶玉,誣蔑焦大的真話是謾罵,這其實是在撲滅真話,包庇那死了媳婦的公公,即「哭的淚人兒一般」的賈珍這樣的壞種。鳳姐撲滅真話的手段本身,雖不是醉漢嘴裡的胡說,對焦大的真話來說,其實也是一種蠻不講理的謾罵。
焦大罵管家賴二「不公道,欺軟怕硬。」把這話借來罵鳳姐,也不是沒有適應性的。作為主子的鳳姐,有權說:「以後還不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有權說「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儘管焦大是一個「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的「賈府的屈原」,我們無法知道他在後三十回書裡的「大團圓」如何,不知道他會不會像雍正的功臣,因為擔了
「自恃己功,顯露不敬之意」的罪名而被殺害。但就階級關係來說,他在鳳姐跟前始終是被壓迫者。既然賈府有了被人看作只有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的名聲,焦大又敢於滿嘴裡「混唚」,在一定意義上說,她對於心虛的鳳姐卻是一個問心無愧的強者。鳳姐的「裝作沒聽見」和不敢闢謠,當場收斂著她那辱罵與恐嚇的慣技,這也許是她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處世之道的表現吧。不論如何,作者沒有一味地把這個「脂粉隊裡的英雄」,寫成一個處處罵街的潑婦,沒有對人物個性作片面的、靜止的、孤立的理解。這也表明曹雪芹是一個尊重實際生活的複雜性,而不是從僵化了的觀念出發,以不變應萬變,因而糟蹋生動活潑的素材的作家。
曹雪芹寫出慣用辱罵和恐嚇戰術的鳳姐,不得不在挨焦大的罵時那麼忍氣吞聲,那麼迴避矛盾,這從鳳姐個性的整體來說,不過是同一個性中的兩個不盡相同的側面,而不是互不相容的絕對對立的兩極。藝術形式是否完美,實際生活是檢驗它的根本標誌。文風問題是學風問題。曹雪芹寫慣於辱罵和恐嚇的鳳姐,是從生活出發的,不是誇誇其談的。他既寫出鳳姐的進攻方面,也寫出鳳姐的退守方面;他既使讀者看到鳳姐那「老虎的鬍子摸不得」的方面,又使讀者看到鳳姐那「得縮頭時且縮頭」的方面。作為對這樣的典型人物的暴露和打擊,這種寫法不就是更溫和,更輕微一些的。
六 下流種子
從前有一個笑話,說兩人下棋,著黑棋者為保住那個關係全局成敗的中卒,必須使車,但黑馬已佔了黑車應占的位置,著黑棋者打破常規,用黑車吃掉黑馬。著紅棋者提出異議:哪有這種走法?著黑棋者的答辯理直氣壯:我自家人吃自家人,你管不著。這是帶諷刺性的笑話,卻也相當於罵人,罵那些明知真理不在自己手裡,硬要強迫別人相信他是真理的化身的角色的蠻橫。用這方法對待下棋之類的瑣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壞作用。如果用這種方法對待關係大多數人的命運的大事,比如這種角色象戲曲《竇娥冤》裡的楚州太守一樣可以決定人的生死,那就不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了。倘若說這種諷刺相當於笑罵,罵得好!因為它和鳳姐之流的謾罵有本質的區別,不能一概排斥。當然,倘若當楚州太守還在宣告「人是賤蟲,不打不招」的節骨眼上,或者是當寶釵正在說金釧投井是「失了腳掉下去的」節骨眼上,或者是在賈政聲明「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的節骨眼上,有人竟敢講這樣的笑話,那就不免引起借古喻今或影射他們的嫌疑。不過,這種笑話雖然難免為這些人所深惡痛絕,卻比「放你娘的屁」之類的罵人話,更富於戰鬥性和藝術性。
曹雪芹對於他所否定的人物,並沒有象鳳姐之於政敵那樣採用辱罵和恐嚇的戰法,而是採用了那則笑話的作者的方式——「笑罵」。
封建制度的衛道者賈政,為了表示自己的威風,竟然罵自己的兒子是「畜生」。他只顧及寶玉不敢以牙還牙,卻忘記這話於自己不利——這豈不由於只顧罵人,反而自己罵了自己?這就不只顯得卑劣,而且有些愚蠢。賈政的這種罵法,好像只圖顯得自己高明而任意罵人,例如鮑二媳婦罵自己丈夫是「糊塗渾嗆了的忘八」那樣,不免把自己罵了進去。賈政罵寶玉是「該死的奴才」,這是他的階級觀點鮮明的表現,但他說「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雖然盛怒得到了形式鮮明的表現,但是這話經不起推敲,多少有點損害他自己的尊嚴。焦大罵賈珍之流是「畜生」,雖然不免遭到畜生的待遇(被關進馬房,吃了馬糞),但他這罵人的話本身並不有損於他的尊嚴。而焦大的主子們,例如「老祖宗」賈母罵賈璉是「下流種子」,「老娘」邢夫人也罵賈璉是「下流種子」,這就和賈政罵寶玉是「畜生」一樣,未免「聰明人吃了糊塗湯」,未免有違平兒所說的「打老鼠傷了玉瓶兒」的做人原則。賈母、邢夫人和賈政之流,當然並不存心罵他們自己,但他們的罵別人,卻不自覺地罵了他們自己。《紅樓夢》這樣的描寫,「惟其平淡,也就更加滑稽」[4]。
曹雪芹作為一個「罵」鳳姐以至賈政之流的作家,他不過樸實地寫出了角色的具體表演,沒有附加任何註解。但這種寫法與下棋的笑話一樣,暴露醜惡的力量,豈不比那些羅列「含血噴人」、「恬不知恥」之類的概念化的斷語更可信也更有力得多嗎?
七 表壯不如裡壯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一回書,寫鳳姐罵人的效果,是尤氏母子不甘受辱卻又不得不忍辱這兩重性的對立統一。作為兩個地主婆,鳳姐和尤氏是一丘之貉。和她們丈夫的關係,都是建立在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基礎上的,不過表現形式不同而已。塑造這種藝術形象,曹雪芹沒有採取簡單化的處理方法,而是刻畫出他們性格中那不同的各個側面。讀者從鳳姐罵人的情節,可以看出作者曹雪芹既敢罵又善於罵的本領。曹雪芹把鳳姐作為諷刺對象,既描寫了她的長於罵人,也描寫了她不免自己罵了自己。鳳姐並不存心自己罵自己,但她罵尤氏母子的那些話,具備相當於罵了自己的性質。比如,她罵尤氏違背古話——「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的確罵著了尤氏的弱點。尤氏之於丈夫賈珍,的確是「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的。但是鳳姐自己呢?她比賈璉當然在各方面,特別是心機和玩弄權術方面,要「壯」得多了;不過,她作為賈璉的「賢」妻,即使不看後三十回,因鐵檻寺弄權等事發作,給賈璉帶來什麼災難的情節,單是她鬧寧府、賺尤娘和發動一場假官司的行為,已經足夠表明這位「圖賢良的名兒」的女光棍遠不如尤氏賢良。所謂「吹自己的稀飯都吹不冷,還去給別人吹湯圓」的鳳姐,罵尤氏和變相地捧自己的話,豈不也具有自己罵自己的性質嗎?
僅就作者對於鳳姐怎樣罵人的描寫來說,其所以是形象生動,揭示深刻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於:作者從如實反映現實出發,真實地再現了本來現實中就有的具備著互相聯繫的兩個側面的事物,以及它那既互相排斥又互相聯繫的對立統一的關係,而不是從所謂強化主題、深化主題、突出主題之類的主觀願望出發,任意誇大事物的某一側面,用臆造頂替正確意義的創造。在創作上用唯心論頂替唯物論的反映論,不可避免會把生動活潑的東西,寫成僵化死硬的東西,也就是形式主義而不是現實主義的東西。
從藝術形式方面看問題,曹雪芹寫鳳姐對政敵的辱罵和恐嚇,既寫得內容豐富,用語也不嚕囌。特別是反語、雙關語的應用,和人物性格的個性,人物相互關係的個性,結合得非常緊密。這些對話有豐富的內容,但未一一直接說出。這些簡短的語言,使讀者對人物及其相互關係所感受到的,遠比字面上已經說出的東西要多得多。
作者對生活的認識要十中得一,對生活的再現要以一當十。怎麼辦?王夫之論詩回答了這一問題。他舉唐詩「君家在何處,妾住在慌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為例,說明自己那詩論中「勢」字是最值得注意的主張。所謂「勢」,即形象那小中見大,以少勝多的特點。他認為論畫者所說「咫尺有萬里之勢」的這個「勢」字,不是指繪畫山水把萬里江山縮小為咫尺的地圖,而是以點見面,點中有面,局部中見全局的藝術概括。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5]的境界。這就是說,做詩、作畫、寫小說,都要以少勝多。魯迅曾這樣談他的創作經驗: 「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寧可什麼陪襯拖帶也沒有。……我深信對於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可省的處所,我決不硬添。」[6]曹雪芹寫鳳姐的嚇人戰術,也不是空話連篇,言之無物的。這對於如何貫徹毛澤東同志「我們應當禁絕一切空話」的嚴正要求,即如何排斥嚇人戰術,也是有借鑒作用的。
[1] 以上引文均見魯迅:《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魯迅全集》第5卷,第46—48頁。
[2]魯迅:《漫罵》,《魯迅全集》第5卷,第489—490頁。
[3] 同上。
[4]魯迅:《「滑稽」例解》,《魯迅全集》第5卷,第391頁。
[5]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四一。
[6]魯迅:《我怎麼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5卷,第108一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