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典型意義
王熙鳳在《紅樓夢》裡是除了寶玉、黛玉之外著墨最多的人物,也是賈府舉足輕重的人物。應該怎樣理解其典型意義?二十餘年來,普遍的結論是:「封建制度的死心塌地的擁護者,」後來又加之以「孔孟之道忠實信徒」的罪名。直至最近的「評紅」文章,凡涉及王熙鳳者,均持如是觀。這其實就是認為王熙鳳與賈母、賈政、王夫人、寶釵在思想觀念上並沒有什麼區別。對此,筆者是不敢苟同的。
如果賈府是封建王朝的縮影,那麼王熙鳳正是它的內閣首相。但她是個什麼樣的首相?是具有比干、諸葛似赤忱的「忠臣」,抑或懷著二心的投機家?都不能憑表面現象貿然結論,而應該結合原著的具體描寫,探索現象後面的本質內容,對王熙鳳的典型意義作實事求是的分析。
王熙鳳的掌權地位,能夠在賈府錯綜複雜的派系鬥爭中不為動搖,始終維持,除了她確有過人的行政才能外,更多的是仰賴於她的無所顧忌的陰謀手段。賈璉的小廝興兒,向尤二姐介紹王熙鳳:「我們奶奶心裡夕毒,口裡尖快」;「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哭著,腳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生動地概括了她的思想作風。她周旋於叔伯、妯娌、姐妹之間,對這些人,她有的敷衍拉攏,有的誹謗打擊,一切都是為了贏得賈母的寵信,以利於她挾天子令諸侯,以利於她從賈府金庫裡漁取肥私。賈政和寶釵就不同:他們都是戴上了一付「仁人君子」、「賢婦淑女」的面具。賈政勸人「仁而已矣,何必曰利」;寶釵標榜「女子無才便是德」。他們畏天地、敬鬼神,把封建正統看作至高無上的東西。為了維護封建主義的統治權威,他們可以拼盡所有的一切,可以「捨身取義」。這些在王熙鳳心目中毫無價值可言。她沒有任何是非觀念,甚至沒有屬於封建地主階級意識形態範疇的道德觀念,只有利害。她曾宣稱自己既不怕人間的任何權威,也「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她無視任何約束,一味地填充自己的私囊。
據清律規定:私放錢債,每月取利不得逾三分,這樣,年月縱多,不過一本一利。那些高唱「仁而已矣」的達官顯宦注重「官聲」、「清名」,怕遭非議,還不敢公然違限。但王熙鳳卻不管這些,暗中大放高利貨。三十九回平兒說:王熙鳳的體己利錢,一年不到就有上下的銀子。她放債的本銀,除巧取豪奪於民間而外,有的是背著賈政、王夫人,遲發奴婢們的月錢,以此去充墊的。她還進而發展到了和政治勢力相勾結,私通關節,進行直接的敲搾勒索。例如在十五回裡,她為了弄三千銀子的外快,不惜勾通官府破壞別人婚姻,害死人命。整個賈府由於窮屠極欲,揮霍無度,歷年虧空,入不敷出的現象日益嚴重,但王熙鳳卻一人獨肥,抄家時所暴露出來的她的「體巳」就不下「五、七萬金」。李紈說她「專令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的,……天下人都叫你算計了去」,誠哉斯言!
至於翦除異己,置人死地,則她的手段是最無所顧忌的,是最不能見容於「仁人之心」的。且不說她如何「毒設相思局」,治死賈瑞,只以她害死一個懦弱無能的尤二姐為例就足見一般了:她把尤二姐騙進賈府之後,唆使尤二姐原聘張華去控告賈璉奪聘,張華懾於賈府之勢,不敢。王熙鳳竟這樣鼓勵道:「就告我們家謀反也不要緊……」;一邊又在賈璉新納侍妾秋桐和尤二姐之間進行挑撥,讓其火並;她自己再唇槍舌劍,打擊尤二姐的痛處。她就這樣用自己翻雲覆雨的鐵腕,將尤二姐推下了地獄。賈府是所謂「簪纓世族」、「詩禮之家」,雖然骨子裡壞,表面秩序還得維持,「忠孝仁義」一?「文章道德」的門面還得粉飾,王熙鳳的所言所行,即使是賈母、賈政、王夫人亦不敢公然如此。王夫人一個巴掌,一口污血害得金釧兒投井自盡,王夫人心裡尚自「吃驚」,怕落個「不仁」的惡名。賈政聞訊,也深自歎息,責怪怎麼鬧出了這種亂子。賈政們的這種顧忌,王熙鳳是完全沒有的,除了自己的利益而外,她不認為還有什麼更崇高的東西。
這樣的一個王熙鳳,當然是不尊從「三從四德」的,所以對「多妻制」當然也就是不以為然的。封建禮教認為「多妻制」是合理的,是合乎道德的,一夫一妻被認為是貧寒卑賤的標誌。對多妻制女人非唯不能反對,還應大力贊助。一個女人是不是承認多妻制,可以證明她是否有「德」。對於丈夫廣納妻妾或眠花宿柳流露了醋意甚至反對,將被認為有悖於「三從四德」,違背了「夫為妻綱」的準則。賈府最高統治者也是堅持尊重「夫權」的:賈母訓導王熙鳳不要干預丈夫的惡行,「自古就是這樣的。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有什麼要緊!」賈珍之妻尤氏對丈夫淫占尤二姐不唯毫不反對,還助紂為虐,因而被譽為「婦德」頗佳的人。王熙鳳對這個問題則是採取了針鋒相對的態度:她作主將平兒收為同房大丫頭(次等的妾),那是因為平兒恭順、聽命於她,又可借此塞住賈璉之口,又可使賈府「輿論界」無法抓住他「婦德」欠佳的把柄。她骨子裡是並不允許多妻制在她房裡實行的,賈璉深知這點(例如名為「同房大丫頭」的平兒,他並不能沾邊,)然亦莫可如何。她逼死尤二姐,暗算秋桐,控制平兒,從而將賈璉牢牢抓在手裡,使自己始終成為唯一明媒正娶的「璉二奶奶」,使多妻制在賈璉房裡不能始終實行。這不能簡單理解為女人潑醋。在封建社會裡,醋婦不可謂不多也,但僅只醋而已矣,卻沒有一個能像王熙鳳那樣敢於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事實上破壞多妻制。她就是這樣把賈政們所崇奉的封建主義信條、道德觀念毫不躊躇地踩於足下。
至於賈璉、賈珍、賈蓉這批庸俗的末世貴族子弟,他們的醜行似也越出了封建道德的軌範。但他們徒有揮金如土、溺於聲色犬馬的惡行,都缺乏王熙鳳那種蔑視封建主義信條的勇氣,沒有王熙鳳那種聚斂金錢的激情和本領。他們作為封建末世的產物,集中體現了兩千年來地主階級最惡濁的成份。他們雖不像賈政那樣道貌岸然,寶釵那樣非禮不動,但他們對封建宗法是敬畏的,對他們所賴以生存的封建主義大廈是百般支持的,對一切叛逆行為是仇視的。在這一點上,王熙鳳甚至「不如」這批紈褲子弟。
由於她對封建禮教的不以為然,她有時還能對堅定的反抗者流露出發自內心的讚歎——讚歎她們的頑強(而不是思想)。例如九十二回,風聞司棋與其表兄雙雙殉情,這在賈政、寶釵等道學家眼中,私訂終生,復又以死相抗,當然是大逆不道的,但「鳳姐聽了,吒異道:『哪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天翻出那些東西來(指抄檢大觀園事),他(司棋)心裡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像這樣的評語,在賈府上層人物中,此外恐只有寶玉能發出了。在一百零一回裡,王熙鳳甚至流露了對受害致死的晴雯的不平之鳴,她暗裡埋怨王夫人「不知聽了哪裡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
我們再來看看在寶、黛愛情上王熙鳳與賈府其他人的不同態度。寶、黛愛情及其鬥爭,是形成《紅樓夢》反封建思想的重要線索。曹雪芹描寫了賈府裡各種不同的人物的不同態度。儘管人們的態度或明或隱,但基本上可劃分為反對或同情的兩派。以賈母、賈政、王夫人、寶釵、襲人為代表的衛道者,敏感到寶、黛愛情不是一般的男女關係,而是一束叛逆的火花,是必須要加以撲滅的;以紫娟、雪雁為代表的下層女奴,則是同情和幫助。在這明爭暗鬥的場景面前,王熙鳳當然不會去支持寶、黛之戀,但也沒有自覺地站在封建衛道者一邊,她的觀點忽此匆彼,立場似乎是搖擺的。而實質上,她是有著她獨立於賈府集團之外的經濟利益和以此為出發點的處世哲學的;她不管什麼「天恩祖德」和「仕途經濟」,也不管什麼「孔孟之道」和「三從四德」,她的一切行動都是以她一己的私利為中心。只要尚未干犯到她的地位、利益,哪怕你「弒父弒君」,她也不會過問的。當寶、黛愛情萌芽之初,襲人就敏感到其中的叛逆味,而採取了委宛但斷然反對的態度:一方面對寶玉溫語規箴,一方面向王夫人暗示告警。賈母、王夫人能及時察覺寶、黛愛情的叛逆色彩,與襲人的情報不無關係。但那時王熙鳳的表現就大為不同。她不主動去反對和破壞,至少是在賈母的態度明朗之前是這樣。在一些公開的場合,她甚至表示了「同情」之意。例如二十五回,她與黛玉開著善意的玩笑;她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你給我們家作媳婦兒,還虧負你麼?」又「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兒、傢俬兒配不上?哪一點兒玷辱你?』」這簡直是在贊助自由戀愛!在賈府這樣禮儀森嚴的公府侯門,當著許多人開這種玩笑,豈不是會使這個以叛逆性為基本內容的愛情為社會所進一步公認和合法化在客觀上產生一種促成的作用麼!可以斷言:釵、迎、探、惜之輩,平兒、襲人之屬就決不會向黛玉開這種玩笑。這顯然不只是個性所決定的。但王熙鳳同情,並不在贊成寶、黛愛情的叛逆性這一意義上,而是基於這樣兩點:首先,她並不認為寶、黛婚配有什麼不妥,因為無涉於她的利害,是不是有礙於封建禮教,她是不理會的。另外,她不放過一切邀好於人的機會;討好寶、黛,也就是討好賈母,她這樣認為。因為那時寶玉尚系賈母之掌上珠,黛玉亦未失寵。一向以操縱賈府各派勢力來維持自己地位的王熙鳳,是不肯輕易冷落這兩個人的。也正是基於這種動機,以後,當寶、黛愛情的叛逆色彩充分表現出來,受到賈府統治集團一致反對,寶玉受到挾持,黛玉失寵於賈母之後,她也就由慇勤變為冷淡,終至在黛玉病重時獻「掉包」計來破壞寶、黛愛情,害死黛玉,以邀功於賈母。儘管如此,她的主觀出發點也不是為了「整肅綱紀」,維護封建主義戒律,而主要是為了維護自己在賈母面前的得寵地位。
我們知道,封建社會進入總崩潰前夕,地主階級作為一個階級來說已到了風燭殘年,它除了擁有大量抱殘守闕之士和荒淫腐化之徒外,再也找不到一個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人才了。加上八股取士與制度化了的賣官鬻爵,將地主階級中最劣等的貨色送進了統治集團。賈政是叼其祖上餘蔭,躋足上層統治集團;他在作者筆下成為封建末世腐敗官僚的一種典型:他滿口仕途經濟,卻沒有能力來主持賈府這樣一個鐘鳴鼎食之家;他附庸風雅,卻實在是胸無點墨;他自命不凡,卻又只會品茗、飲酒,或作縱橫之談。賈雨村於八股之外,似能一點詩文,但在正經本領上也是個與賈政差不多的人:他之能屢得陞遷,直做到侍郎、尚書,除托庇於賈府之外,主要靠善「鑽門子」,在上司面前察言觀色,陪小心。至於賈赦以下珍、璉、蓉、薔等粗蠢鄙俗之流的一無長處,唯知鬥雞走狗,那就不在話下了。就在這批不可救藥的人身旁,王熙鳳卻表現了傑出的行政才能。試看「協理寧府」一回對她這方面的描寫:
秦氏死,寧府舉喪,卻因平時繁文冗節,人浮於事,積弊太深,臨事一片慌亂,竟無人能主持其事。賈珍討得賈母同意,請王熙鳳協理。王熙鳳分析了寧府積弊由來已久,一個重要原因是寧府主婦尤氏優柔寡斷,不能服眾所至。她認為,法令弛廢既久,必須臨之以威,以嚴刑峻法治之。所以她上任的頭一天,就調兵遣將,重作安排,使各行都有專人負責,每一行有了差錯,「只和那一行算賬」。又命「賴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嚴懲那些偷懶者和作奸犯科者。如若賴升家的要殉情,則也要以她是問。那天恰逢有人來遲,沒趕上點印。此人叩求「饒過初次」。若在尤氏及其他庸懦無能的「主子」手裡,也許就懶於追究了。但王熙鳳明白,「頭一次寬了,下一次就難管別人了」,儘管此人平素在「主子」前是「有臉的」,她也「登時放下臉來」,重責此人一十大板,並「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她也不是全靠懲罰,也示之以利,保證「辛苦這幾日」,以後「自然賞你們」。不久,寧府就「不比先前紊亂無頭緒,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蠲了。」曹雪芹就是這樣以讚歎的筆觸,繪聲繪色地描寫了她怎樣剛柔兼濟、雷厲風行,整肅了寧府的封建秩序。任何讀者也不能不承認,像這關的行政才能,在賈政等依附於封建末世的危巢裡的腐朽官僚身上是連影子也找不到的,對於只長於「鑽門子」的賈雨村之流,也是不可想像的。
曹雪芹為了使王熙鳳有別於封建主義正統人物,就是在細節描寫上也是毫不疏忽的。例如三十六回,在「月例」問題上分贓不平,趙姨娘等人向王夫人指控王熙鳳。王熙鳳聞而大怒,當著眾人,學著市井潑皮的樣:「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示威,「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件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我們知道,在封建時代,不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都會以封建道德觀念所要求的「行不動裙,笑不露齒」來約束自己,決不會有那些公開的放蕩的舉動,更不用說公開宣佈自己要違背「仁」的道德準則——「幹幾件刻薄事」了。這樣的言行,不會發自王夫人、賈政,甚至不會發自紈褲蕩子的賈珍、賈璉之流。這僅僅是個性使然嗎?不,原是思想性格的區別。
可見,王熙鳳雖是賈府這樣典型的封建家族裡的顯赫人物,但其所作所為,其思想作風,與她所依附的這個封建家庭的道德觀念、利益是背道而馳的。但我們決不能因此就把她與寶、黛混同起來。寶、黛的主觀認識和行動都表現了尖銳的反對封建主義、憧景自由的傾向,以及對勞動人民的同情;而就王熙鳳的主觀思想狀況來說,她雖然一眼就看穿了封建主義並不是神聖不可犯的東西,在行動中敢於蔑視它,敢於踐踏它那些有礙於自己行動的道德的、法制的觀念,但它並不僅對它的統治地位,而是全力維護,企圖用它來達到自己的經濟目的,用它來約束別人,用它來壓制別人對自己的反抗。她是懷著養豬食肉的態度的。由於如此,她對奴婢的態度就與寶、黛不同,她是蔑視、壓迫和敲骨吸髓的搾取。
那麼,應該怎樣來認識這一典型形象呢?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並不是單個人所有的抽像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文藝作品是反映社會物質存在的意識形態之一,在階級社會裡它不能不反映不同的階級的觀點和利益。因此,我們研究《紅樓夢》,分析其人物的典型意義,不能忽略當時的社會經濟情況、政治驚?況對作者的深刻影響;文藝作品是用具體的人物形象來反映生活的,所以我們在考察作者的階級立場和主觀動機的同時,還須深入探索作品通過藝術形象所反映出來的社會生活所包含的客觀意義。在現實生活中,曹雪芹盡可以不懂得王熙鳳這種人物的社會意義,但由於他堅持現實主義的原則,在真實的基礎上,對他所看到、熟悉的這樣一種人物作了典型概括。所以現實主義作家所創造的藝術形象所反映出來的社會生活,往往是顯示了比作家原來所意識到的遠為巨大遠為深遠的意義。列寧就曾卓越地斷定托爾斯泰的作品反映了作者「所顯然沒有瞭解,顯然避開的革命」的「某些本質的方面」。
政治經濟情況的新因素,對作者筆下構成王熙鳳的思想性格,是決定性的。
明末清初,商品經濟和資本主義萌芽遭到破壞後,到了乾嘉時又開始復甦。據《皇朝經世文編》卷四十八和《聖祖實錄》卷二百七十載,康雍兩朝除窯業、印刷業、制鹽業、紡織業、礦業、商業的規模和水平已相當可觀外,還有不少十分歐化的擁資百萬以上的海運資本家。在當時,這些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為了自己的經濟利益,已開始與封建保守力量作鬥爭。他們用金錢收買封建官僚作代言人。就礦業而論,乾嘉以來,不斷展開封禁與開採的激烈爭論。商人們多「輦金京師謀首事」(《國朝耆獻類征》:宰𩊬十《李光地傳》);官吏們受益後以種種口實奏請准予開採。雍正云:「粵東開採一事,言之者甚眾」(雍正《朱批諭旨:王士俊奏折》);他地亦多類此。在航業中,開「海禁」的爭論,是那些腰纏百萬,野心勃勃的船主們在一旁興波作瀾。要求以海運漕糧代替河運的論爭,其實質是以民運代替官運的論爭。船主有自己的「會館」;他們不僅利用封建官僚作為代言人,一個謝姓船主還親向皇帝具陳海運計劃。(詳《皇朝經世文編》卷四八:《海運提要序》)在紡織業中,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奏請馳每戶領機不得逾百張之禁,也是個具體而微的例子。政治經濟狀況的新內容,勢必在意識形態領域有所反映,例如一些進步思想家對封建倫理道德、封建主義信條、程朱理學的批判。這也勢必影響到一大批人的思想,造成各種各樣的、程度不同的離經叛道者 。這些叛逆者,有的發跡於小市民,與封建統治階級較少思想上的聯繫,他們的反封建要求是迫切的,反封建立場相對說是堅定的。另一些是棄官經商或半官半商者,他們在經濟上、思想上都與封建統治階級有著「斬不斷、理還亂」的「血緣」關係。他們雖然也受困於封建制度,但一些方面又受益於它,所以他們雖能看透封建主義信條的荒謬,但卻不願反對封建統治。王熙鳳在一定程度上就類似於後一種人。
王熙鳳出身於一個含有近代買辦資產階級性質的皇商家庭。她曾這樣自豪地說:「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在這樣的家庭裡,不識字的她,自幼沒有受過正統的封建主義教育,而資本主義發財致富、極端利己主義的思想無疑對她有很大影響。她不講孔孟之道、三綱五常,拒絕封建道德的約束。她一切為了錢,相信錢可以辦到一切。她用她的行動「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激發,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共產黨宣言》)她明明看到這個勁?家庭正在一天天地傾塌,卻又有意無意地去挖它的牆足,——也不是蓄意破壞,而只為填自己的欲壑。她的丈夫賈璉不瞭解她的「體己」,甚至還成為她掠奪的對象。她對賈府的安寧與否並不怎麼關心;她既不願賈府坍塌,又需要這封建家族在敗落過程中的重重困難和矛盾的掩護,以便乘火打劫,(就像明末那些「養冠自重」的悍將)。曹雪芹客觀地表現出了王熙鳳這樣的人,實際上已經不是封建制度可靠的維護者,她的所作所為,反而加速了封建制度的滅亡。
我們在這裡要作的結論是:在王熙鳳的身上是有著我國早期的官僚買辦資產階級的某些特徵的。只是由於她半官半商的家庭出身,特殊的生活際遇,以及她與封建統治階級的密切關係,使她的身上不可能具有寶、黛那樣的反封建色彩,卻異常鮮明地體現了資產階級自產生以來就具有的劣根性:那就是金錢與掠奪是它們的靈魂,是它們的「人性」。為了擴大自己的財富,他們可以什麼也不顧,不僅蔑視封建主義信條、孔孟戒律,甚至踐踏他們自己在與封建主義作鬥爭時新發明的一些道德觀念。所以,王熙鳳身上不只有維護封建統治的一面,也有著於封建統治極為不利的一面。她是充滿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