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
熟悉《紅樓夢》的朋友都知道,《紅樓夢》的四大主角兒是寶、黛、釵、鳳,而在《紅樓夢》眾多人物中,塑造得最鮮活、最生活化又最出彩的是「鳳辣子」王熙鳳。借用已故前輩紅學家王崑崙先生評價鳳姐的話是:《紅樓夢》的讀者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如果把王熙鳳這一人物從書中抽了出去,《紅樓夢》全部故事結構就要坍塌下來。鳳姐何以會具有如此的魔力和魅力,請呂先生為我們演講《王熙鳳的魔力和魅力》。大家歡迎。
朋友們,大家好!今天的講題是《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那也許朋友們會問:「魔力和魅力有什麼區別嗎?」應該說從詞義上沒有什麼區別。「魔」和「魅」這兩個字,從現代漢語詞典查到《康熙字典》,「魔」,魔鬼、惡魔,當然「魔」還有佛學上的解釋,那就是更深一層的東西了;那麼「魅」呢?就是鬼魅、螭魅,從字義上,「魔」和「魅」是沒有多大區別的。那麼魔力和魅力呢,應該說也都是一種吸引人,使人著迷,使人傾到,使人沉溺,這樣一種力量。那麼為什麼這樣命這個題呢?我想魔力和魅力從語感上,從我們通常的用法上還是有一點點小小的差異。比如說你這個人很有魅力,我想這是一種褒義的,那麼魔力呢,多少有一點點偏貶義吧?我們很少說「你很有魔力」。那麼之所以來這樣命題,是我的一位朋友出的題,我自己的理解就是提醒我們要關注王熙鳳這個人物,她很豐滿,很豐富,很複雜。我們說魔力和魅力,是說這個人物她的豐滿和複雜,我們不要把它表淺化了,簡單化了,我是這麼樣來理解的。
關於王熙鳳今天我打算談以下這樣幾個問題:第一,談一下王熙鳳這個人物在《紅樓夢》全書中的地位;第二,談談王熙鳳這個藝術形象的豐富性和複雜性,我想這是我們今天講座的一個主體部分;第三,談對王熙鳳的評論,在近年來或者改革開放以來的新見和誤區;最後,王熙鳳的結局。
現在我們先談第一個問題:王熙鳳這個人物在《紅樓夢》書中的地位。首先我想鳳姐這個人無論在《紅樓夢》書裡或者是書外,都是受到議論或者是評論最多的一個,遭人褒貶,亦贊亦咒。我們都很熟悉,在書裡頭上至老祖宗賈母,下至小廝興兒,都有評語,是吧?王熙鳳一出場的時候,賈母說「這是我們南省的潑皮破落戶,你叫她『鳳辣子'就是了」,「鳳辣子」是賈母對王熙鳳的暱稱,可以說是一種愛稱吧。那麼興兒關於鳳姐的一段評論,大家也很熟悉了,「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有一大段,可以代表賈府裡面那些下人們的一種民意。那麼其他呢,像同輩的人,李紈也罷,尤氏也罷,對鳳姐都有很多評語,另外比如周瑞家的,她對鳳姐也有評語,雖然很誇獎她,說她是「男人萬不及一的…」 , 但是也說「待下人呢未免太嚴些個」,你想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娘家人,關係很好的,都這麼說,可見鳳姐之為人。那麼除了說出口的之外,還有一些在心裡頭對鳳姐也有評議。我們舉一個例子,比如黛玉剛剛進賈府,鳳姐出場,鳳姐的出場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個在《紅樓夢》裡頭以至於在中國文學當中是一個很經典的出場,那麼當時林黛玉心理面就想:「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她雖然沒有說出口,也是一種評論。她就覺得有點兒納悶,有點奇怪。那麼這些無論是說出來的,還是不說出來的,都表明鳳姐這個人物在《紅樓夢》裡面都是受到議論、評論很多的。
至於在書外,就更是這樣。《紅樓夢》問世以來,在紅學史上,對鳳姐的各種評語是非常多的,比如說認為她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把鳳姐叫作「女曹操」,把鳳姐稱之為「胭脂虎」,就是母老虎,是吧?這種評語那真是比比皆是。那麼在以往的評論當中,有一句話為人傳頌,剛才傅光明同志已經提到了,這就是紅學前輩王崑崙先生,在他的《論鳳姐》,就是《紅樓夢人物論—論鳳姐》這篇文章裡面的一句名言,就是「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這恐怕是我們每一個《紅樓夢》的普通讀者都會有的一種感受。這句話其實也是從《三國演義》曹操那裡來的,「恨曹操,罵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曹操死了,《三國演義》就不好看了。那麼為什麼會這樣?這個應該說是既是我們大家都有的一個真實的感受,也是啟示我們每一個紅學愛好者和研究者應該去好好思考的一個課題。
在紅學史上,除了我剛才說一些「女曹操」、「胭脂虎」之類的評論之外,也有一些很有見的的評論。我舉一個,有一位評家叫野鶴,他有這麼幾句話,他說:「吾讀《紅樓夢》,第一愛看鳳姐兒。人畏其險,我賞其辣;人畏其蕩,我賞其騷。讀之開拓無限心胸,增長無數閱歷。」我覺得像野鶴的這樣的一段評論,他就不單單是把鳳姐作為一個社會的人,是多少帶有一種美學意味的批評。在紅學史上,還是有一些有價值的評論的,總之不管是書裡也好,書外也好,關於王熙鳳的評論很多,這是我們講的第一點。
其次,王熙鳳這個人物在《紅樓夢》當中的地位,這個剛才傅光明同志也提到了,假如說,我們把王熙鳳這個人物從《紅樓夢》裡面抽掉,那麼《紅樓夢》的藝術結構就要坍塌,她有一種支柱的作用,這個支柱不是建築學意義上的,我覺得是一種藝術結構上的、藝術機體意義上的,所以說支柱可能不很確切,是吧?可以說是一種聚焦的作用,或者說是一種幅射的作用。因為《紅樓夢》不單是寫寶釵黛的愛情婚姻,他還寫這麼大的一個家族,這麼四百多個人物,那麼你設想,如果沒有了王熙鳳,這個書會怎麼樣。我們可以這樣說,如果把賈府中長幼、尊卑、親疏、嫡庶、主奴等等關係的錯綜交織比作一張網的話,王熙鳳這個人物就處在一個相對中心的位置上。她要同各種各樣的人物打交道,所謂上有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叔嫂妯娌兄弟姐妹以至姨娘侍妾,底下有大群管家陪房奴僕丫環小廝等等。鳳姐同其中任何一個人物或者聯結、或者矛盾、或者又聯結又矛盾的這樣的關係,都是某一種社會關係的反映。按說鳳姐在整個賈府當中,她的輩份是很低的,她是孫子媳婦,對吧?那麼為什麼象鳳姐這樣一個人物能夠來當家呢?這個是很多原因,或者說是多種矛盾發展的結果。她有娘家「金陵王」的背景,她有賈母的靠山,有邢王二夫人矛盾的牽制,當然還有她本人才幹慾望的主觀條件。那麼這幾種合力把鳳姐推到一個掌管賈府家務的這樣一個顯要的地位,同時呢,也就把鳳姐推到了火山口上,成了眾矢之的,眾多舊矛盾的結果又成了新矛盾的導因。
我們說在鳳姐身上概括了各種各樣的矛盾,不能夠看成是一種很瑣碎的、一種家長理短的那種家務事,所謂叔嫂鬥法、婦姑勃谿之類,不是那樣的。因為在中國封建的宗法社會裡,家國是同構的,歷來一脈相通,家是國的一種簡化的形式。封建帝王「家天下」內的權勢消長、朋黨傾軋、派係爭鬥,它的雛形,它的胚胎都可以在家族裡面看到。所以從那個王熙鳳,以她為焦點的,或者說她幅射出去的種種矛盾,就是給人一種縱深感,不能夠就事論事的看成是一種家族的矛盾。
另外,以鳳姐這個藝術形象所能包容的社會生活的廣闊程度來說,也是其他形象難以企及的,這裡我們僅舉一例。比方說,放債生息這樣一個細節。鳳姐是把那個月錢拿出來去放高利貸,小說裡面不只一次的寫到,平兒說過,「每年少說也得翻出一千銀子來」,連數目都很具體。這樣的經濟細節放在別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的,比如說老爺太太不會做這種事,不屑做這種事,姑娘小姐她們根本不理財,連戥子都不識,包括探春,探春雖然很精明,但是探春是循規蹈矩,是不會做這種事的,那麼只有王熙鳳這樣一個藝術形象,才能夠承擔起把這樣一類經濟細節概括到我們的作品裡面去。所以鳳姐這個形象的社會觸角是最長的,可以越出賈府的門牆,可以伸向官府,可以伸向佛門,可以伸向宮廷等等,也就是說從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來說,王熙鳳這個藝術形象是不可代替的、不可缺少的。如果少了王熙鳳,《紅樓夢》在它反映生活的深廣度方面,就要受到極大的削弱,是吧?甚至就不成其為《紅樓夢》。這是我們談的第二點。
所以第三,我們說就人物的鮮活生動而言,王熙鳳這個人在《紅樓夢》裡面堪稱第一。在這裡我沒有越位的意思,因為《紅樓夢》的主人公是賈寶玉,《紅樓夢》的第一女主人公是林黛玉,是吧?那麼寶、黛、釵他們自然在《紅樓夢》裡面的地位毋庸置疑。但是我覺得如果說像寶、黛這些人物更多地寄寓了作者的理想,比較空靈;那麼鳳姐這個人物呢更多的是來自於生活,好像要從紙上活跳出來。當然文學作品它是一種精神產品,文學作品是創造精神價值的,它是作家心智的結晶,同時呢它也是客觀生活的反映,不同的藝術形象有不同的特點,那麼鳳姐這個人物的鮮活生動在全書中真是堪稱第一。假如沒有王熙鳳,《紅樓夢》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好看,所以我們就要轉入下面一個問題。
你說王熙鳳這個人物寫的這樣鮮活生動,這樣豐滿,我們怎麼樣來把握這個人物,怎麼樣來領略這個人物的風采,這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概在八十年代初,我曾經寫過一篇關於薛寶釵的文章,那個題目叫《形象的豐滿和批抨的貧困》,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其實這個也完全適用於王熙鳳,就是她的形象這麼豐滿。有時候我們很擔心,由於我們評論的貧困,損害了藝術形象,把她這個形象表淺化了,簡單化了。儘管這樣,我們還要努力地把握人物的整體性和複雜性,下面我們進入第二部分。
怎麼樣來概括鳳姐這個人物呢?我想可以從三個方面,或者用這樣六個字:第一叫作「辣手」;第二叫作「機心」;第三叫作「剛口」。「剛口」是我們借用一個說書女藝人誇獎鳳姐的話來標舉她的語言才能。那麼試圖從這幾個方面來談談鳳姐這個人物,當然這三個方面是相互聯繫的,為了分析的方便,我們分開來說。
我們先談「辣手」。
這就是所謂的「殺伐決斷」。殺伐決斷,是在《紅樓夢》第十三回裡面賈珍的話,「大妹妹從小就有殺伐決斷」。那麼什麼是殺伐決斷?我理解這是一種殺伐決斷的威嚴,既包含著不講情面、不避鋒芒的凌厲之風,同時呢又挾持著不擇手段、不留後路的肅殺之氣,秋天肅殺,那是讓人心寒的。那麼我們先看前一個方面。《紅樓夢》裡面有關賈府非常著名的情節是「協理寧國府」,這個大家很熟悉,電視連續劇裡面這個表演也是非常成功的,這是小說用濃墨重彩寫的「阿鳳正傳」。鳳姐受命於危亂之際,對於寧府積重難返的局面,一上來就理清頭緒、抓住要害(這個你去看十三回,寫的非常具體),她就立刻找出寧府五大弊端:第一件,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諉;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這幾條,其實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不外乎人權和財權,鳳姐上來以後呢,都踩到了點子上,她對症施治,責任到人,立下規則,賞罰分明,而且自己不辭勞苦,親臨督察,過夫不饒,懲一儆百。這個情節大家很熟,不必多說。在這裡有一點我覺得應該注意,就是說「協理寧國府」是充分展示了鳳姐的手段的,也就所謂「辣手」。除了人們常常讚賞的才幹之外,我們要特別注意的是,有一股不避鋒芒的銳氣,鳳姐說了,「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鳳姐不怕得罪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沒有繞著矛盾走,而是迎著矛盾上,結怨樹敵也在所不計。小說裡面寫,有一個僕婦她遲到了嘛,遲到了也說了情,最後呢是不饒,打了二十板子,出去回來以後,還要跪下來磕頭叩謝。脂批裡面有提示伏下後文,僕婦抱愧含恨而去的。鳳姐結怨樹敵,這種不講情面,不避鋒芒的凌厲之風還是得到了寧府多數人的認可,他們說,「論理,我們裡面也須得她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鳳姐這種手段是快刀斬亂麻,殺伐決斷,所以就能夠威重令行,這種凌厲之風,即在日常事務和人際關係中也可見出來,比如說有什麼難纏的人,難纏的事,鳳姐一來,頃刻了斷。如那個李嬤嬤,寶玉那個奶媽,年紀大了,她經常的嘮叨,囉嗦,鳳姐一來,連哄帶捧,一陣風腳不沾地的就把她攝走了;那麼像趙姨娘也是一個,鳳姐來了,指桑罵槐,只要幾句話,趙姨娘立刻不敢吭聲了;另外像寶玉挨打了以後,王夫人和賈母又疼又急,下面那些人亂成一團,只有鳳姐上來,罵下人糊塗,打成這樣還要攙著走,還不快拿籐屜子春凳來抬。鳳姐這個人是很務實的,她有一種處亂不驚,有明斷務實的這樣一種作風。所以說這種凌厲之風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見出來。
但是,鳳姐的「辣手」在更多的情況更多場合表現為逞威弄權、濫施刑罰。這方面《紅樓夢》裡面有很多描寫,她素常懲治丫頭的辦法怎麼樣呀,說這個「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底下,茶飯不給」,「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當她發現為賈璉望風的小丫頭,喝命「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沒有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而且威嚇她要用燒紅的烙鐵烙嘴,要用刀子來割肉,而且當即就拔下那個簪子來戳小丫頭的嘴,這種簪子叫作香閨刑具,戳人是很疼的,揚手一巴掌打得那個小丫頭立刻兩腮紫脹;另外你看在清虛觀的時候,一個小道士,那真是一個小孩子,無意中冒撞到鳳姐身上,鳳姐揚手一巴掌打得那個小道士都站不住。這種地方,鳳姐的出手之重、之狠、之快,是名副其實的「辣手」了,在賈府的主子裡面,像這樣親自出手的並不多見。在下人的眼裡,像那些小丫頭小廝小道士的眼裡,真是嚇得心驚膽顫,這個時候鳳姐確實像一個惡魔,怪不得有些奴僕在背後詛咒她,說她是「閻王婆」,說她是「夜叉星」,那麼在這個時候,所謂的「殺伐決斷」就有一股森然的冷氣,真是叫人不寒而慄。
在這裡,我們還可以舉出有名的「弄權鐵檻寺」。這個情節大家都很熟了,我不用在這裡重複。老尼求鳳姐辦這件事,鳳姐有一句很著名的話,人們也常常引用的,就是鳳姐說我是「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這句話大家經常引用,而且有的人據此認為鳳姐不迷信。的確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很有氣概,就是鬼神難擋,有這樣的氣魄,只可惜這種氣魄用在了邪惡的方面。這個地方,並不是說鳳姐不迷信,鳳姐也像一般的婦女一樣,她也供痘神,給女兒起名求福祉,並不說明她不迷信,是說明她不虔誠,沒有顧忌,毫無顧忌,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計後果,所以在這個地方回目點明了,她是「弄權」,如果說,剛才「協理寧國府」時是「用權」,那麼,這裡就是「弄權」。「鐵檻寺」這一段說她玩弄權術,她府內府外,勾結官府,倚仗權勢,在府裡欺瞞長上,假借賈璉名義,神不知鬼不覺作成這樣一種骯髒交易,賈璉並不知道。如果說「協理寧國府」的時候是「用權」,權在威隨,威重令行,那麼在這裡就是「弄權」,就是玩弄權術於股掌之上,假權營私。所以這個是不一樣的,小說裡頭還點明自此鳳姐膽識愈壯,更加恣意作為起來。可見「弄權」一節正是讓人們領教鳳姐手段的一個「案例」。
我們說她這個辣手到了趕盡殺絕,不留後路的地步。所謂「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鳳姐和其他的婦女,和王夫人比起來,她沒有什麼「婦人之仁」,沒有什麼「惻隱之心」,她作了事以後,從來不後悔,而且呢,她要斬草除根,如果我們沒有忘記的話,賈雨村對於知道自己底細的門子,最後呢是把他遠遠的充發了;那麼鳳姐對那個落有把柄的張華父子,最後一定要想辦法把他治死。從這種地方,我們可以充分領教鳳姐手段之辣,這一點在別的人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下面我們來談談「機心」,談談第二個方面。
「辣手」常常是形之於外的,機心則深藏於內,當然這兩者是有聯繫的,儘管「機心」深藏於內,但同樣有跡可循。人們常常說鳳姐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子」,是形容她的心計之多,機變之速。
這個我們可以從鳳姐的日常的表現來看。鳳姐日常的處人當中常常也有利害的權衡、得失的算計。咱們舉個例子。有一次,為了大觀園詩社的費用,鳳姐李紈姐妹在那裡說笑,因為這個詩社要有點花銷,鳳姐就笑李紈:「虧你還是大嫂子呢!」她就算「你一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 --- 又有個小子,足足又添了十兩, --- 年中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通共算起來,一年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她們來鬧我 ---- 」,就說了一大堆的話,李紈就回她「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說了這麼一車的話 ---- 」,「天下人都被你算計去了!」李紈的這句話雖然也是帶些玩笑的性質,其實對鳳姐真是一個確評,她說「天下人都被你算計去了」。鳳姐的剋扣月錢放債生息,不單是把下人的錢拿來剋扣,她連老太太和太太的都敢挪用,都先剋扣住不發,而且即便是「十兩八兩零碎」她也要把它攢到一起放出去。所以李紉說她「專會打算盤分斤撥兩」,一點沒有冤枉她。王夫人屋裡的金釧投井以後,丫鬟名額出缺,王熙鳳作為管家,這個名額遲遲不補,為什麼?她說等著人送禮送夠了,因為很多人看上這個缺,覺得這是一個「巧宗兒」,大家都要來謀這個差,王熙鳳就拖著,等大家送禮送足了才補。諸如此類的事很多,「大鬧寧國府」的時候還不忘記向尤氏要五百兩銀子,其實她打點只用了三百兩,要了五百兩,她又賺了二百兩。鳳姐的算計之精、聚斂之酷,是出了名的,連她自己也都知道,她跟平兒說:「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放是放高利貸),都要生吃了我呢。」可見鳳姐的放債、鳳姐的聚斂,那是出了名的。這個是我們講她的算計,講她的心機用在這方面,其實鳳姐的機心固然是用於聚錢斂財,但是更體現在處理人際關係上,下面我們要談一談她在處理人際關係上,她的心機深細、謀略周密,有更加精彩的表演。
在處世應對中,我們常常覺得鳳姐像一個高明的心理學家,她非常善於察言觀色,辨風測向,常常是這樣的,對方還沒有說出口呢,她已經猜到了;對方剛說呢,她已經辦了,這種例子是很多的。你看,林黛玉出場,剛進賈府,王夫人說是不是拿料子做衣裳呀?鳳姐說「我早都預備下了」。這個地方脂硯齋有一個評:她並沒有預備衣料,她是機變欺人,但是王夫人就點頭相信了,像這樣的例子多得很。比如大觀園那個詩社起來,探春這裡剛出口,說鳳姐我們想請你做個「監社御史」,探春這裡剛出口,鳳姐馬上就猜到你們是缺個「進錢的銅商」,你們是想要贊助了,那麼她說「我明兒立刻上任,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你這邊剛剛說,她那裡早就猜到了,大家都笑起來,所以李紈說:「你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說這個鳳姐通體透亮。鳳姐這種揣測對方的心理,善於察言觀色,像我們剛才所舉的還是一些比較平常,比較普通的。有的時候,她還可以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同一件事,原來這樣說,現在又那樣說,但是她都說的入情在理,十分動聽。這個例子可以舉邢夫人要討鴛鴦。這個情節大家也都很熟悉了。邢夫人先來找鳳姐商量,說老爺想討鴛鴦作妾,就是把這件事先跟鳳姐說,鳳姐一聽,她就連忙回說,「別去碰這個釘子,」她脫口而出,她說「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成了,何況說老爺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反勸告邢夫人,「明放著不中用,反招出沒意思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她先這樣說,覺得這個事情根本是不行的,但是這個邢夫人呢一點也聽不進去,反而冷笑說:「大家子三房四妾都使得,這麼個花白鬍子的 --- 」,意思說要個妾有什麼不可以,她說老太太未必好駁回。反而埋怨鳳姐,說我還沒有去你倒派我不是。鳳姐聽了邢夫人這話,知道邢夫人聽不進去,邢夫人左性大發,鳳姐知道方纔那番實話全不對路,就立即調頭轉向,改換話鋒,連忙陪笑:「太太這話說得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而且她舉出例子,她說那個賈璉,賈赦邢夫人的兒子,璉二爺有了不是,老爺太太恨得那樣,及至見了面,依舊拿心愛的東西賞他。是說老爺太太待賈璉,父母待兒子這樣,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你看她這個出言何等現成,何等有說服力。當時邢夫人又喜歡起來。同樣是討鴛鴦這件事,一正一反的兩番說辭,同出於鳳姐之口,居然都通情達理,動聽入耳。像這樣能夠順應對方心裡,急轉直下又不落痕跡,像這樣一種本領我們在《紅樓夢》裡,只有在鳳姐身上可以看得到。所以我們說鳳姐的這種機心,機變之速真是能夠讓人歎為觀止。
說到機心,我們不能不著重來講一講《紅樓夢》裡面最著名的關於鳳姐的機心謀略的事件,如果說剛才講到的是一些普通的人際關係,普通的跟家族成員之間的交往,那麼一旦遇到那件事是鳳姐利害攸關的,是損害到鳳姐的尊嚴的,危及到她地位的,那麼鳳姐就會使出她混身的解數,她的機心謀略在這個時候會表現得淋漓盡致。如果說,「殺伐決斷」表現她的陽而威的一面,那麼她的機心謀略則表現她陰而狠的一面。在這裡我們不能不說到,那兩個著名的事件:一個叫「毒設相思局」;一個叫「賺取尤二姐」,所謂「弄小巧用借劍殺人」。在這裡我們著重講鳳姐的機心。鳳姐這個人,她對人的優勢不只於金錢權勢,在心理狀態上,她也常常保持一種強者的優勝地位,這是一種重要的優勢。那麼賈瑞和尤二姐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他們的死也是不同性質的死。但是有一點是類似的,最初他們對鳳姐而言,開初都有某種優勢,接著都是在鳳姐的導演下轉為劣勢,最終走上絕路。我們先說賈瑞,賈瑞是男性,他懷有調戲鳳姐的非分之想,他是主動的,開始是來挑起這件事的,這種非分之想,儘管是一種幻想,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優勢。當然,我們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種優勢帶有很大的虛妄性。所以對於賈瑞,鳳姐只消略施小計,稍遣兵將,就使賈瑞落入又凍又餓,又髒又臭,欲進不能,欲罷不甘的這樣一種境地。當然賈瑞之死確屬自投羅網,但是這張羅網恰恰是鳳姐張設的。鳳姐一次又一次地假意挑逗、虛情承諾,完全合於誘敵深入、圍而殲之的用兵之法。賈瑞以假作真,執迷不悟,屢中圈套還聲言「死也要來」。當賈瑞不行了,來賈府求那個人參,王夫人去找鳳姐,鳳姐用渣沫搪塞,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賈瑞送命。果真應驗了「叫他死在我手裡」的預言。應該說,置賈賈瑞於死地,鳳姐是帶有很大的自覺性的,是她充分掌握了賈瑞性格的弱點的必然結果。在這一回合裡,鳳姐易如反掌地運用了自己模樣極標緻,心機又極深細的優勢,陷賈瑞於歹毒的「相思局」中。底下我們來談尤二姐,看尤二姐的事件當中鳳姐的這種機心。
比之於賈瑞,尤二姐當初所具有的優勢就不是虛幻的,應該說是實在的。因為賈璉已經娶了尤二姐作二房,已成為既成的事實。況且把賈府內幕,鳳姐劣跡,都告訴了尤二姐,小兩口兒日子過得十分富足和美。那麼在這個時候,不能不說尤二姐之於鳳姐,是具有相對優勢的,這不僅指容貌脾氣,尤二姐也很標緻,她的脾氣比鳳姐隨和多了,待下人也很寬和,不只是這些,尤其是賈璉鍾愛且有生子育嗣的可能,這是鳳姐無法比肩的,尤二姐可能生兒子,這一點鳳姐深知而且深忌。所以她估量要「反敗為勝」,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她就要煞費苦心,以退為進,造成種種假象。我們看《紅樓夢》寫她親自出馬素衣表蓋到了小花枝巷,她的那一番話很長,裡面完全是自責自怨,「 --- 只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有喜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 --- 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 --- 」等等,這一席話不要說尤二姐把她認作好人,連大觀園那裡的姐妹,除了少數比較有頭腦的人,都覺得鳳姐改弦更張了,都覺得她很賢良。那麼這是一個方面,「賺取尤二姐」。
同是這一個鳳姐,有膽量發動一場官司,唆使張華狀告賈璉,她說「你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兒的」,就是告他「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等,並扯出賈蓉,借此聲勢,大鬧寧府,嚇得那個「威烈將軍」賈珍溜走,賈珍這個威烈將軍,既不威也不烈,這個時候把尤氏賈蓉母子搓揉得麵團一般,陪罪不迭。在鳳姐,衙門不過是手中傀儡,收放線頭都在她手中,從這個都察院,這個官府來說呢,兩邊受賄,何樂而不為呢?收了賈珍尤氏這邊的賄,又收了鳳姐這邊的賄,吃了原告吃被告。鳳姐緊緊抓住了尤二姐的弱點,所謂「淫奔無行」,一女侍二夫,牢牢地抓住張華這張王牌,收放自如,行雲布雨,憑借衙門的法、家族的禮,造足了輿論,佈滿了流言,使尤二姐墜入軟綿綿、黑沉沉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最終走向絕路。所以這個也像用兵一樣,鳳姐是知己知彼,她在明處,對方在暗處,即使暫時處於被動,但是她也能充分利用對方的弱點,把自身的優勢發揮到最大限度,使事態沿著她設計的軌道來發展,在這個過程中,鳳姐不僅要越過外部的種種障礙,而且要克服自身的種種矛盾。比方說她同賈璉是合法夫妻卻沒有真情來維繫,比方說她要鞏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卻並無子嗣,比方說她要博取賢良的美名但是卻不容得丈夫納二房,比方說她唆使張華告狀又不使真的把賈府告倒,比方說她要除掉尤二姐但又不能絲毫地露出痕跡,不露絲毫壞形,你想想這需要怎樣深細的機心和周密的謀略,要越過外部的障礙,要克服自身的矛盾,所以這個事件所展示給世人的已遠遠超出了事件本身。
「機關算盡」,這些鳳姐的過人之處,也是鳳姐致禍的內因。
下面我們在談談「剛口」。這個是在《紅樓夢》五十四回裡面,大家可以去翻,是在慶元宵的時候,請了女藝人來說書,那些說書的女藝人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剛口」是指口才,連說書藝人都甘拜下風,足見王熙鳳口才不凡,這並非是吹捧,鳳姐確實當之無愧。我們借用說書女藝人的話來標舉鳳姐的語言才能,也就是冷子興所介紹的「言談極爽利」的風采。
鳳姐曾經讚賞一個小丫頭叫紅玉,這個小丫頭把「爺爺」「奶奶」一大堆的四五門子的話「說得齊全」,說得利落,鳳姐就很稱讚,她說,「我就喜歡這樣子,我喜歡那個聲口簡斷,不喜歡那個哼哼唧唧」,其實這也是鳳姐本人的話風。你看鳳姐一出場,「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還有鳳姐去勸架,給寶黛勸和,「黃鶯抓住了鷂子的腳」,都扣了環了,這都是鳳姐的語言,「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這就是鳳姐的話風,包括聯詩的那起句「一夜北風緊」,話雖然淺,卻不並俗。
關於鳳姐的語言才能,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首先,會說話不等於光會耍嘴皮子,像我們今天說某某人的嘴很貧,這個並不是說他很會說話,並不是說他很有語言才能。所謂會說話,「言談極爽利」和「心機級深細」是密不可分的,在這裡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領略鳳姐的語言風采。我們先從一個角度,即同一件事別人說和鳳姐說,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賈母問及襲人怎麼沒有跟來伺候寶玉,言下有責怪之意,賈母不高興,王夫人忙回道,「她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不以為然:「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她還跟我,難道這回子也不在這裡不成?」奴才沒有自主權,跟了主子就以主子的需要為轉移了,所以賈母在這個地方對襲人沒有跟來不滿意,王夫人的解釋賈母不以為然。鳳姐忙接過來解釋,說出一番「三處有益」的理由來,一則「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那園子須得細心的襲人來照看;再則屋子裡的鋪蓋茶水,襲人都會經心準備,「寶玉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三則又可全襲人的禮。鳳姐這樣說。這番話既合於主僕上下的名分次序,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因為元宵節到處是燈火,很怕失火,另外更投合了老太太疼愛孫子的心理,那麼寶玉回去以後,色色都是齊全的,襲人在屋裡也很妥當呀。賈母聽了稱讚「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還說「襲人在屋子裡頭讓鴛鴦 --- ,因為鴛鴦的母親也過去了,讓她們兩個作伴兒,還說什麼拿點心什麼的給襲人吃」。不僅不怪,反而關愛有加。你看看同是一件事兒,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王夫人說了以後就是這樣子,鳳姐就說出三處有益的理由,這個就是說同一件事,鳳姐說就會有不同的效果。
我們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就是說同一個主體,同是鳳姐,對待不同的人,對待不同的對象,她就有不同的語言。因為鳳姐是個當家人,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交接對應,鳳姐能夠分寸得宜,不卑不亢的處理各種人際關係。那個語言的藝術也是值得我們來欣賞,來體味的。
這裡我們也可以舉兩個例子。一個我們可舉大家所熟悉的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往往我們認為很熟了,不經意就看過去了,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來打抽豐,鳳姐怎麼樣來接待劉姥姥?怎麼樣說話呢?鳳姐要揣摩對方的身份,彼此的關係,劉姥姥是一個年高積古的農村老太太,她跟賈府並不沾親帶故,不過是偶爾來走動,那麼也不能夠簡慢。鳳姐揣摩對方的身份和彼此的關係,神態之間鳳姐的那種高貴,矜持自然可以看出來。但是她說話還是很得體的,說出來的話既有謙詞,「我年輕,不大認得,也可不知是什麼輩數,不敢稱呼」,知道自己是小輩,說自己家裡「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個窮官兒」;同時呢,又告艱難,「外頭看著轟轟烈烈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這句話很有名了,被引用甚至在國際關係裡頭被引用,「大有大的難處」這是鳳姐的話,她就說「不過是個空架子」,就是說既有謙詞,又告艱難,而且還不乏人情味,她說,「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有照應才是,你又是第一次開口,不好叫你空手回去,如果你不嫌少,這二十兩銀子你暫且拿了去」。你看這樣一些語言,這樣的接待。這次接待,鳳姐是請示了王夫人的,她的語言應該說符合既不熱絡又不簡慢、既不丟份又不炫耀的原則,還是很得體的,可以看作一個豪門當家的人,看作一個上對下即鳳姐接見打抽豐的窮親戚的例子。
那麼我們可以再舉一個下對上,就是鳳姐怎麼樣對待那些宮裡來的太監。這個在小說的七十二回,宮裡的夏太府打發小太監來借銀子,他怎麼說?他說,「夏爺爺買房子,短了二百兩,上回借的一千二百兩等年底再還」,說是借貸,其實是一種勒索。鳳姐在此之前,她聽說太監來了,就叫賈璉先躲起來,自己出面來應付,這個方面賈璉是不如鳳姐的,賈璉不靈,要鳳姐出馬。小太監說了這話之後,鳳姐怎麼說啊?那個小太監說借一千二百兩沒的還,等年底再還,鳳姐接口就說,「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只怕沒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說這話,一面打發人把自己的首飾拿去押了銀子來開發那個小太監,他不是要二百兩嘛,那麼讓他拿走。剛才我舉的鳳姐這幾句話,看上去並未得罪夏太監,其實這個話還是軟中有硬,綿裡藏針的。它有一種警示,就是說像這樣名為借貸實為敲詐,不知多少回了,是吧?她不是說嘛,「若都是這樣記清了,都不知還了多少了」。而且她一方面命人去抵押,就是預告我這個府裡頭已經被掏空了,我要靠典當度日了。所以你看鳳姐就會這樣的應對宮裡來的太監。有的評論者,把這個細節拿出來評論的時候,就說弱國的使者如能這樣對付貪得無厭的強國,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所以鳳姐這個人,她還真具有當外交使節和公關經理的潛能。這是我們講鳳姐的這個語言才能,我們說,同是鳳姐這個主體,對不同的人,各色人等,她都能夠分寸得宜、不卑不亢地應對。
下面我們再來談另一個方面,就是她的語言的幽默和諧趣。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鳳姐語言的幽默和詼諧,也是很有名的。誰都知道鳳姐是賈母的「開心果」,是「順氣丸」。曾經有一個回目點明,「王熙鳳效戲采斑衣」,「斑衣戲采」是二十四孝裡面的一個故事,這個老萊子娛親,魯迅對這個是很反感的,魯迅覺得很矯揉造作,老萊子這麼大歲數了還要假裝跌倒來娛親。我們說《紅樓夢》裡面,賈政的娛親倒頗有這個味道,賈政在賈母面前他是兒子,也要承歡取樂。賈政不是說過一個笑話嘛,講那個裹腳布故事,特別噁心。賈政他要逗賈母喜歡,他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個謎語,他就把這個謎底悄悄地告訴了賈寶玉,然後讓寶玉告訴老祖宗,讓老祖宗猜著,就是這樣子。那個王熙鳳就要高明得多。我們說在《紅樓夢》裡面,如果丫環下人聽說二奶奶說笑話了,大家都奔走相告。對王熙鳳來說最精彩的我覺得還不是什麼「聾子放炮」這一類的笑話,王熙鳳的幽默和諧趣的精彩的地方是「對景兒」。她有一種隨機性,是隨機而出,自然天成,經常是這樣的,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說賈母的飲食,賈母每天輪流的用水牌來吃,「都想絕了」,那麼王熙鳳就說,「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吃了呢。」她就會這樣說。另外還有一個例子大家都是很熟悉的,在逛大觀園的時候,賈母說她從小因為淘氣,摔了一跤,頭上落下一個疤,一個窩。鳳姐馬上就說:「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出些來了」。咱們都看過壽星那個年畫,那個壽星老兒頭形像桃子,不是凸出來的嘛,鳳姐這話還沒說完呢,大家都笑了。你看看一個疤痕卻討出吉利的口彩。雖然像這樣的笑話大家都知道她是隨口編的,可是編的這樣的喜慶,編的這樣的圓滿,而且她是隨機就能夠編出來,我們不能不佩服鳳姐這種即興的發揮。像這樣的還比較容易,如果賈母很生氣,你要是在賈母氣頭上使她轉怒為喜,這就更難了。剛才說邢夫人要討鴛鴦,賈母氣得亂顫,簡直就把誰都怪了,不僅怪邢夫人,還怪王夫人,怪寶玉,連鳳姐都怪了,空氣很緊張,在這種情況底下,誰都不敢吱聲,那麼只有鳳姐,她開口了,她說,「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麼老太太還有不是呢?鳳姐不慌不忙地說出理由來,「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這真有點奇兵突出。賈母先是愣了,怎麼我有什麼錯呢?鳳姐這種說法她有一種新鮮感,有一種刺激性,看起來好像說賈母的不是,其實她是誇獎賈母會調理人,把鴛鴦調理的水蔥兒似的,賈母氣也消了,空氣也緩解了,又有說有笑了。
類似這樣的,賈母是長輩,在尊親長輩面前,鳳姐會用這樣一種方式取笑,就是對著大人物說小家子話,不僅對賈母,比如說對那個張道士,張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個人人尊敬的有職法官,大家見了都要敬。那麼鳳姐見了張道士托了個盤子,她就會取笑,說你這個老道托了盤子要來化佈施了,對薛姨媽、賈母經常會用「躲債」來取笑,對尊長好像很冒失,失調少教,沒有禮貌,而實際的結果恰恰使對方開心大笑。因為鳳姐的這些笑謔總是伴隨著一些新鮮感和刺激性,可見她的承歡取樂是不一般的,跟一般的人不一樣。
王夫曾經對鳳姐的這種說笑提出過異議,王夫人對賈母說,「慣得她這樣,明兒越發無禮了」,賈母卻說「我喜歡她這樣,況且她又不是那種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她從神兒似的作什麼」。正因為賈母是一個比較開明的、情趣不俗的長輩,能夠容納和讚賞鳳姐的「放誕」,所以鳳姐的承歡娛親少有媚態。你奉承人討人喜歡,有的人有一種諂媚相,應當說鳳姐比較少,不是那麼俗氣。當然鳳姐為了掌握大權,為了固寵,她巴結奉承老祖宗的這種功利之心,應該是很清楚的,連小廝興兒都看得很清楚,但是鳳姐的巴結奉承確實不同庸俗。我們剛才也舉過了不同於賈政,不同於尤氏,不同於別人,她很有特色,這個誰也不能否認的。下面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個例子。五十四回賈母自己跑到大觀園來賞雪,鳳姐隨後就跟過來,賈母就說,「你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來,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就說,「我哪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正疑惑間,來了兩三個姑子,我連忙把年例給了她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飯去 --- 」。她說「我哪裡是孝敬的心找上來」,可見鳳姐不是把孝敬掛在口邊上,這裡當然也是取笑,骨子裡仍然是孝敬。但像鳳姐這樣放得開,還是很難得的。
總之,鳳姐的語言比起紅樓諸釵,比起那些讀書作詩的姑娘小姐,鳳姐胸中應該說是欠缺文墨,她的語言沒有什麼書卷氣,然而卻有一派撲面而來新鮮熱辣的生活真氣,朋友們可以仔細品味,鳳姐的語言獨多俗語俚語歇後語等口語中的精華,曹雪芹在鳳姐的語言裡頭提煉了很多。她的狀物擬人敘事言情都很生動。比方賭錢,她指著賈母的錢箱子,「得了,得了,把我面前的這一吊也拿去得了,裡頭的錢在招手了,你就一骨腦兒的拿去,省得裡頭的錢費事兒」。這是擬人的辦法。她還會用諧音對偶等使語言風趣生動,看似無師自通,它的源頭不在書本而在生活,在於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當然鳳姐的語言有的時候也是很粗俗的,她罵人的時候是很俗的,這個免不了的,總之鳳姐的語言是來自於生活。通過鳳姐的語言,不僅使人們眼界大開,可以看到種種生活態和社會相;而且心智大開,可以窺見聰明絕頂變幻莫測的機心。關於鳳姐的語言我們只能談這麼多。
下面我想談談第三個問題,就是關於對王熙鳳的評論當中的一些新見和誤區。
關於王熙鳳其人,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近年來,可以說人氣急升。無論是寫文章也好,還是講課也好,尤其是網上,她的人氣急升。曾經有的人作過統計,你要是投票,鳳姐的票數是很高的。我有一個朋友,曾經傳給我一個材料,薛寶釵是不成問題,她的票數是很高的,今天我們不談薛寶釵,薛寶釵的票數是五六千票;王熙鳳是二三千票;林黛玉只有五票。關於鳳姐有很多新的見解,當然有很多見解是很好的。曾經網上的一個朋友有一種見解,我在這裡簡略的說一下。他說他作過調查,三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心儀王熙鳳的很多:第一,王熙鳳光彩四射,風情萬種;第二,王熙鳳快人快語,風趣幽默;第三,王熙鳳守身如玉,愛情專一;第四,王熙鳳有膽有識,敢作敢為。他說她當大觀園的行政科科長,工作井井有條,政績斐然;現在是女幹部奇缺,弄得金陵市市長、副市長當當完全可以;如果不從政她也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女強人;他說好多人認為王熙鳳詭計多端,其實這些人是站在封建衛道士的立場上來說話,他們看不慣女人有才,看不慣女人要強,看不慣女人超過男人;有人指控王熙鳳害人殺命,害死賈瑞尤二姐,他認為不能這麼說,因為賈瑞害了相思病,就是烏乎哀哉了,梁山伯思念祝英台害相思病而死,怎麼沒有人說祝英台害死梁山伯呢?他又說,尤二姐明知賈璉是有婦之夫,尤二姐是第三者,而且賈璉最終並不能保護她,賈璉有了新歡,就不理尤二姐了,所以尤二姐是個教訓,你看錯了人,你又是第三者,當然他說王熙鳳也太狠毒了點兒,也許王熙鳳只是想折磨折磨她,也許這個結果始料不及,等等。我介紹這位朋友的看法也許有某種代表性,也並非沒有一定的道理。但過多讚賞或者過多的寬容顯然不當。改革開放以來,講「女強人」、呼喚「女強人」,就講王熙鳳,這樣的文章很多,那麼對這樣一些問題我們要作一些分析,剛才我在談王熙鳳的形象的時候,其實已經涉及到這些問題了,在這裡我還想就兩點作一些分析:一個就是關於鳳姐之欲;一個就是關於鳳姐之妒。
我們先談談關於鳳姐之欲。在以往的評論當中,幾乎一致肯定她的才幹,但是往往忽略她表現自己才幹的慾望。在小說裡面寫了賈珍請她來協理寧府,王熙鳳的心裡是很願意的。小說曾寫她「素喜攬事,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眾人不服,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她心中早已歡喜」。她心裡是想露一手的。渴望有更大的舞台來施展自身才能的心態,在那個社會條件下的女性當中,是比較獨特,而且是不怎麼合於「婦道」的。至少在擅於自我修養的薛寶釵那裡,是看不到這種心態的,因為薛寶釵「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樣才符合溫柔貞靜的女范。「揚才露己」是不符合過去女性教育的規範的,倒是在林黛玉的身上,頗有「揚才露己」之嫌。小說裡面寫大觀園試才題詠之日,她本安心「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詠,不好違諭多作,未展抱負,頗感不快。儘管一個是詩書翰墨之才,王熙鳳是當家理事之才,有所不同,但表現和發展自己才能的願望是共通的。而這種願望,不能不認為是合理的個性要求之一種。在今天我們看來太普通了,我們在座的任何一個人,如果你是一個年輕人,如果你剛剛畢業,如果你應聘,你肯定會說「我會什麼、我有什麼才能、或者我的語言能力很好、我的公關能力很好、我的外語很好、計算機能力也很好」等等,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會覺得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是說表現和發展自己的才能是一種合理的人性的要求。尤其是在過去時代是不多的,如果鳳姐沒有這種慾望,怎麼會有「協理寧國府」那一幕呢,都像李紈或者都深藏不露的話,那就不可能展現出來。對待鳳姐表現自己才能的慾望,這一點我們要比較謹慎,我們對待這種「欲」的時候,不要一概的抹殺,當然所謂「欲」不只是表現自己才能的慾望,人還有各種慾望,人有精神的、物質的各種慾望,只要是合理的都應當是正常的、合理的人欲。因為在《紅樓夢》的時代,在明清之際,所謂「存天理,滅人欲」嘛,人欲是被視作洪水猛獸,是要被殺滅的。我們覺得在對待過去時代人的慾望,尤其是女性的慾望的時候,我們要謹慎,不要輕易地都把它抹殺掉,這個是問題的一個方面。
王熙鳳她抓尖、要強、愛表現,我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讓人覺得很痛快,但是話又說回來,鳳姐這個人物是以「慾壑難填」著稱的。如果你的慾望是填不滿的,對於金錢,對於權力,以至於其它種種慾望,這個慾望如果超過了界限,就危及他人的尊嚴,妨礙到他人的生存,那麼這個就很可怕了。在小說當中,她挪用下人的月錢,放高利貸,撈取家族的資財化為個人的私房,為了鞏固當家奶奶的地位,弄權使招,費盡心機,鳳姐的慾望的膨脹造成了種種劣跡和惡果。由此看來,人欲又不啻洪水猛獸,是該打滅的。所以我們覺得應該有一個界限。從小說的全部描寫看,鳳姐的慾望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無節制無窮盡的貪慾,常常以壓抑他人的欲求、犧牲他人的幸福、危及他人的生存作為代價。這種貪慾和權欲發展到了極致,便會成為獨夫和暴君。鳳姐的懲罰丫頭、拷問小廝、盤剝奴僕、追剿無辜等,便帶有分明的暴君氣息。而她的工於心計,又使這暴君帶有「文明」的色彩。所以「欲」我覺得應該有一個界限,我們在一定程度裡頭是不應該完全抹殺的,那麼如果成為一種貪慾,危及他人了,那麼這個東西應該否定、應該批判、應該殺滅的。
下面還要著重說一下鳳姐的「妒」。什麼是「妒」?先要談一下宗法社會的這樣一個文化背景。王熙鳳的妒要放在宗法社會這樣一個文化關係上來看。所謂「妒」這頂帽子,常常是封建道德對女性人格扭曲後加上的一個惡名,也是女性維護自身權益的一種變相的手段。在「妒」的名義下,使女性自相虐殺,保護的是男性中心的多妻制。在《紅樓夢》裡,以鳳姐為軸心,生動地反映了這樣一種典型形態。回目標明「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六十八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四十四回),酸也罷,醋也罷,都是講的「妒」。我們是講女性的「妒」,是狹義的。那麼在封建宗法關係當中,中國知識分子,中國的女性都有一種非常強的從屬意識。中國是家國同構的,家是國的簡化形式,家屬於一個成年的男子,女性通過順從、通過臣服依附在男性的身上,沒有獨立的人格,她不是獨立的存在。在宗法社會的這個大背景下,過去的中國人形成一種強烈的從屬意識。在士大夫身上表現為君臣關係、名分本位的謹守;而在女子身上,從屬意識則主要表現為對個別的、具體的男子的忠貞、馴服,「三從」的道德,成為她們處理人際關係的指南。往往是與思戀愛慕結合在一起的強烈的從屬意識。這種以從屬意識為核心的「夫綱」和「婦道」,實際上是一種奴性。這對於我們考察古代女性很有啟示。
那麼我們來考察王熙鳳,考察王熙鳳和賈璉之間的關係,璉鳳夫妻關係有一種特殊性,可以這麼說,璉鳳夫妻之間從一開始,冷子興介紹的時候說,「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在賈府他們兩個人一起當家,其實人事和財權經常是王熙鳳說了算的,所以在璉鳳夫妻關係中,你看不出太多的馴服、從屬,相反,在鳳姐身上不那麼馴服。具體來說璉鳳夫妻關係的特殊性:第一,鳳姐在同賈府內外其他男性的交往上,比較自由開放、揮灑任意,這從她同賈蓉、賈薔、賈芸、寶玉、秦鍾、以至賈瑞等「不論小叔子侄兒」的各種交道中,可以印證;其次,鳳姐對賈璉提防查察,因為賈璉離了鳳姐就要生事,賈璉惟知淫樂悅己;再次,從賈璉這方面看,鳳姐這樣的妻子「惹不起」,他說鳳姐是「醋罐子」,你要在外邊稍微有一點動靜,鳳姐是通不過的。所像上一輩邢夫人那樣為賈赦娶鴛鴦親自出馬,在鳳姐那裡是不可能的,同輩的尤氏聽任賈珍同姬妾取樂,在王熙鳳那裡是斷然通不過的。這個是我們講的第一點,就是說從璉鳳夫妻關係來看鳳姐較少從屬意識。
第二,我們要說,生活在封建宗法關係中的王熙鳳,最終仍舊不能擺脫「夫綱」和「婦道」的拘束,她不能不承認丈夫納妾是正當的。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了子嗣,即使三妻四妾也是冠冕堂皇,無往而不合於禮。所以在強大的宗法禮教和社會輿論面前,爭強好勝如王熙鳳者,也要竭力洗刷自己「妒」的名聲,構築「賢良」的形象。這實質上是一種屈服。王熙鳳終要受到宗法關係的制約的。鳳姐的屈服,首先表現為有條件的忍讓,比方說容下了平兒,成為「通房」丫頭,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平兒的善良和忠心,何況目的還是為了「拴爺的心」。其次,表現為對賈璉的施威潑醋作適當節制,鳳姐不是那種潑婦,火候已夠即收篷轉舵。大鬧寧國府是這樣,在鮑二家的事件被揭發後,雖則掀動了一場軒然大波,而最終不能不接受賈母的裁決,賈母的裁決顯然是偏袒賈璉的,鳳姐儘管爭得了面子,而賈璉明顯地得到了老太太的袒護。回到房裡,賈璉問:「你仔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 就是說的鳳姐生日那天,要照我們一般的想,誰的不是,誰的錯?鳳姐的生日,賈璉不但不來,還跟鮑二家的偷情,當然是賈璉的錯,然而鳳姐不能理直氣壯地回答「誰的不是多」這個問題,不能指斥和警告賈璉,她只能跑到賈母面前說:「二爺要殺我」,她怎麼不把賈璉檢舉出來呢?不能夠這樣,所以她只能以「二爺要殺我」這個題目來哭鬧,最後不得已轉移予頭。
所以第三是最重要的一點,鳳姐的屈服是把鋒芒指向與之爭寵的其他女性。打平兒,打鮑二家的,在尤二姐的事件上就更加明顯了,更加自覺地轉移到與之爭寵的女性身上,使她們成為犧牲品;夫妻矛盾轉為妻妾矛盾,不能治本就轉而治標,把一切的仇恨、一切的怨毒、一切的謀略手段用在治標上頭。這就是我們講的「妒」,成了封建宗法禮教下女性自相摧殘的一支毒箭,它予頭主要指向沒有人身自由的妾和其他地位更卑弱的女子。小說裡像尤二姐,鮑二家的,平兒。那麼小說所展現的鳳姐和這些人的關係,尤其是鳳姐和尤二姐關係的全過程,淋漓盡致地表明了這一點,夫妻矛盾怎麼樣轉換為妻妾矛盾,把一切的仇恨、怨毒、心機、謀略都用在了這個上頭,比之《金瓶梅》中妻妾間的爭風吃醋,《紅樓夢》中有關「妒」的描寫具有更為高級的形態,也就是說,包含著十分豐富的社會文化內容。在鳳姐和尤二姐的較量中,特別含意深長的是:第一,鳳姐竭力塑造自己賢良的假象,得悉偷娶秘事後,她主動登門,又主動引見給賈母,以致二姐悅服、長輩欣慰、眾人稱奇,其目的在摘掉「妒」的帽子,在宗法禮教上佔得一個「制高點」;第二,鳳姐又調動一切手段,把尤二姐置於名教罪人的地位,揭發尤二姐「淫奔」的老底,咬定其悔婚再嫁,一女竟事二夫;第三,因此,所謂「借劍殺人」,不單是假手秋桐之流,更是憑藉著全部封建宗法的權力和輿論機制,其操縱運籌的精明熟練,真可歎為觀止,達到置人於死地而不承擔任何法律和道義的責任。
可見,鳳姐這個「妒」,從一方面來講,在其與賈璉的關係上表現為較少從屬性;當將其矛頭指向其他女性時,尖銳程度達到你死我活,表現形態則由於被官方的道學倫理裝裹著,因而是「文明」的。這才是鳳姐之妒的重要特徵。
總之鳳姐這個人物,歷來融化在中國女性人格中深入骨髓的從屬意識,在她身上居然相對弱化,不僅可與男性爭馳,甚至還能居高臨下。鳳姐不僅才識不凡,並且具有強烈的自我實現的慾望。這一切,當出格出眾、向男性中心的社會示威時,我們覺得很痛快,揚眉吐氣;當其為所欲為,算盡機關,為無限膨脹的私慾踐踏他人特別是同為女性者的人格、尊嚴以至生存權利時,又不能不使人心寒、深惡痛絕。這二者交織、糾結、迭合而形成了一個所謂「鳳辣子」的中國女性性格的奇觀。真是「俱往矣,又俱在矣」。我們說鳳姐性格的某些素質在今天的「女強人」身上復現,不是偶然的;同樣,其末流演化為某些毫無教養的潑婦無賴,亦不足怪。我們要對這一性格進行較為冷靜的反思和分析,而不僅是從表象出發,來比附,一講「女強人」,就說王熙鳳。我們可以讚賞,不能沒有分析。應該是有所分析,知所棄取。
最後有一點時間談一談王熙鳳的結局。王熙鳳的結局,簡而言之,既是確定無疑又是眾說紛紜的。說確定無疑,就是其結局必定是慘痛的是悲劇,從小說對鳳姐全部藝術描寫所展示的性格邏輯和生活邏輯來看是如此。第五回的曲子和判詞早已明示:「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可見鳳姐悲劇帶有很大的自食其果自取其禍的成分。加之還有脂評的多處提示,如十五回弄權鐵檻寺一節,「後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平生之所為,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回首」,「倒頭」就說她死的時候很慘痛,又如四十三回尤氏對鳳姐說「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脂評:「此言不假,伏下文後短命」,所以作為一個悲劇這個是沒有爭議的,是確定無疑的。然而原稿中鳳姐結局的具體狀況究竟如何,由於對「一從二令三人木」這句判詞的不同理解,存在著各種猜測,從清代以來,筆墨官司不斷,總有人提出「新解」,成了一個難以確解的紅學之謎。在《紅樓夢》電視連續劇當中,這也是其中的一種吧,我記得在連續劇當中,在雪地裡,蘆席裹著王熙鳳,很多觀眾包括學術界的很多朋友都不認可這個結局。
大概是在十多年前吧,一九九零年我作《紅樓大辭典》的時候,作過一個大約的統計,大概有三十多種對「一從二令三人木」的解釋,在這裡我大致的概括起來說一下。「一從二令三人木」應當寓含王熙鳳的一生遭際和變故,句下有指批:「拆字法」,如何拆法,並沒有說。歷來都據此進行解析,具體說法有數十種之多,大多數解法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以「一、二、三」為序數,以「人木」合成「休」,契合「拆字法」的提示。其間又許多差別,大體說來,可分兩類,一類著眼於夫妻關係、個人悲劇,「一從」指出嫁從夫,或言聽計從,「二令」指「閫令森嚴」或發號施令,「三人木」指終被休棄;另一類則以權勢消歇家族頹敗的全局觀之。後者認為應作較寬泛的理解,「令」是指利令智昏、威重令行、挾天子令諸侯,或皇帝下令抄家,「休」亦不必拘於一事,可作萬事皆休解。總之是賈府靠山冰消、徹底敗落,鳳姐身敗名裂、萬事皆休。兩者兼容或較妥當,因為鳳姐是個關係全局的人物,《紅樓夢》中有「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完全是大廈將傾、家族敗亡的末世景象。所以王熙鳳這個曲子不僅是關係到自己,還關係到家族,所以後一種理解也是可以的。
還有很多很獨特的,比如說把這「二令」解作「冷」,解作「自從冷人來」,那麼《紅樓夢》裡的冷人都有誰呢?一個說柳湘蓮,一個是冷子興,還一個冷美人薛寶釵,這些說法都各有各的道理,說柳湘蓮領了一干子人作強梁打進京城;冷子興知道賈府的底細,弄得家破人亡;冷美人薛寶釵是寶二奶奶的一個人選,薛寶釵這麼精明,她要當家就沒有王熙鳳的事兒了。如此等等。今天我們作為《紅樓夢》的讀者、愛好者、普通研究者,我們對「一從二令三人木」,不必求之過深,不必費很多的心思去猜那找不出確切謎底的謎,從海外的學者到國內的很多《紅樓夢》迷,都有自己的解析,經常給《紅樓夢學刊》寄來對「一從二令三人木」自己的解釋,我覺得我們不必去費心思找找不出確切謎底的謎,我們只要有一個合乎情理的瞭解就好了。
最後我想談一下作者對於王熙鳳的態度,人們不應忘記王熙鳳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人物,也是歸入於「薄命司」的。對鳳姐其人,作者固然有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燭隱的揭露,卻也不可遏制地讚賞她的才能和歎息她的命運。前文論析的辣手、機心、剛口不能以簡單的褒貶概之;即以判詞和曲子而言,無不充溢著精警的箴言和反覆的詠歎。可見無論是作者的態度還是讀者的感受,都是複雜的。何況文學的作品更有作者意想不到的遠期效應和永久魅力。《紅樓夢》裡的人物多屬女性,然而這些女性藝術形象的悲劇意義和人性內涵遠遠超出了性別的界限,我覺得是這樣的。《紅樓夢》是以中國傳統女性為描寫對象的,但是因為寫的很深,這些藝術形象的悲劇意義和人性內涵遠遠超出了性別的界限。即以王熙鳳而論,她的才幹、她的慾望、她的命運都如同一面鏡子,不單是「風月寶鑒」而已,其光彩照人的正面和身敗名裂的反面難道不是一柄「人生寶鑒」嗎!不僅適用於女性,它對當今那些才華橫溢又貪慾難遏的風雲人物具有一種特殊的警示作用。
在當今社會裡,確實很多人很有才華或者是政績顯著,但是他沒有很好地竭制自己的慾望,由於他的貪慾逐步的發展,不能遏止,最後走到身敗名裂的地步是很可惜的。那麼如果從《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從王熙鳳這樣的人物身上,用這面「人生寶鑒」來照一下,我認為有一種警示作用。這大概是曹雪芹意想不到的。凡傑出的作品我認為都會是這樣的,他要寫人。在中國有一種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情結,其實不管是得獎也好,不得也好,我覺得確實不用很在意,但是那些得獎的作品,那些好的作品,必定有比較深的人性內涵。像《紅樓夢》裡的人物,對人性的豐富性、複雜性、局限性展示的相當的深刻,作者從道理上不一定意識到,但是他確實寫出來了。在藝術領域內,王熙鳳永遠是創作家難以企及的高峰和評論家闡述不完的課題,對於普通讀者來說,王熙鳳也是一個話題,《紅樓夢》既是一個課題,也是我們日常談論的一個話題。我們還有很多話可以說,以至於永遠說下去,那麼今天就到這裡。三伏天跟隨鳳辣子打交道是熱上加熱,難為大家,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