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同志談《紅樓夢》

陳毅同志談《紅樓夢》

陳毅同志談《紅樓夢》

紅樓絮語

    儘管歲月變遷,十六個春秋已經過去了,那一天的情景卻一直清晰地保持在我的記憶裡。

    那是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一日,一個驕陽似火的下午,陳毅同志來到故宮文華殿,興致勃勃地參觀了「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紀念展覽會」的預展。參觀時,在場陪同的有阿英同志、黃苗子同志和我。參觀以後,陳毅同志又同我們舉行座談,發表了關於曹雪芹和《紅樓夢》的幾點精闢的意見。談話時,在座的還有沈雁冰同志、王崑崙同志、邵荃麟同志、丁聰同志等。

    對於陳毅同志的到來,我們是有所期待的。在前一兩天,阿英同志——他是展覽會籌備辦公室的負責人——就通知我們說:周總理由於事忙,抽不出功夫,不能來了;但是,他答應,一定委派陳毅同志,作為他的代表,來看預展。阿英同志還特別叮囑黃苗子同志和我,在陪同陳毅同志參觀時,務必作詳細的介紹和解說。聽了阿英同志的佈置,我們無不興奮而激動,都盼望這一天能夠早日來臨。

    我們懷著這樣的心情,是有原因的。

    「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紀念展覽會」經周總理批准,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中國作家協會和故宮博物院四個單位主辦。在各有關單位的合作和支持下,在全體工作人員的辛勤努力下,經過幾個月的籌備,展覽會佈置就緒,並且開始了預展。

    事情的發展本來很順利,忽然有幾位好心的同志提出了他們的憂慮:在反修鬥爭正積極開展的此刻,給《紅樓夢》這樣的作品辦這種規模的展覽會,合適嗎?要知道,十六年以前,在相當一部分同志的心目中,《紅樓夢》只不過是一部描寫愛情的軟綿綿的作品而已。我們並不同意這樣的看法,然而我們的心頭也不免增添了幾分疑惑。我們瞭解到,憂慮並不是來自一般的觀眾,這更使它具有相當的份量。我們的信心不禁開始動搖。展覽會原定在七、八月間正式開幕。這樣一來,何日開幕,甚至能不能開幕,都變得捉摸不定了。可以想像得出,我們那時的心情又是何等的焦急!

    於是,我們設法邀請中央領導同志來參觀預展,希望能從他們那裡獲得寶貴的指示和支持,使展覽會不至於夭折。

    最先來到的是胡喬木同志。他對展覽會的工作給予了熱情的關懷和鼓勵。他前後一共兩次親臨文華殿,仔細地觀看了展品,審閱了全部的文字說明,提出了一些深刻的見解和具體的修改意見。後來,我們還聆聽了他和周揚同志、邵荃麟同志關於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紀念大會活動安排的指示。他是主張展覽會如期開幕的。這使我們感到了由衷的喜悅。

    但是,不久,我們的心又涼了。

    有兩個大人物來到了我們的面前。一個是「政治騙子」陳伯達,另一個就是日後擔任「四人幫」顧問的那位「理論權威」。他們聯袂而來,在展覽會上走馬觀花地匆匆看了一遍。我們主動地向他們徵詢意見,他們陰陽怪氣地哼哈半天,一個說:「老夫子,你看呢?」另一個說:「×老,你說呢?」完了是再也不曾張過嘴,僅僅互相望了一眼,就又匆匆登車而去。

    他們不但沒有說任何一句那怕帶有一點鼓勵意味的話語,甚至連片言隻字的批評也沒有吐露。然而,那種陰沉的臉色,那種淡漠、鄙夷的表情,那種不以為然的神態,卻使我們深深地感覺到了。

在他們走了以後,我們大家聚在一起,面面相覷,別無一語,彷彿窪也不願意頭一個來打破這難堪的沉默。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迎接了陳毅同志的蒞臨。

    我們曾盼望陳毅同志能夠早日到來。但他來得這樣快,卻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而且我們瞭解到,他剛從毛主席家裡出來,接著還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外交宴會。作為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之一,在百忙之中,關心文化事業,抽出半個下午的時間,來到這裡參觀,並同我們親切地會見,熱心地指導工作,這在我們真是如沐春風,倍感高興。我們暗自慶幸,展覽會正式開幕大約是指日可待的了。

    陳毅同志一走進文華殿,就笑嘻嘻地告訴我們,他十分喜愛曹雪芹的《紅樓夢》,所以不能不來。他的平易可親的風度,他的豪邁、爽朗而不拘形跡的性情,他的詼諧、風趣的談吐,一下子縮短了他和我們之間的距離。在他參觀的整個過程中,笑聲不斷,氣氛活躍。我們心頭的陰雲終於一掃而光。

    他看展品時,很仔細,幾乎每一件展品都不放過端詳的機會。他看得非常認真,天氣又是這樣的悶熱,他脫去了西服上衣,一邊緩慢地向前挪步,一邊不停地搖動著手裡的折扇。過了一會兒,他乾脆解開襯衫的鈕扣,敞著懷,露出了裡面的白色汗背心。這樣,才稍微涼快一些。

    展覽會上陳列著吉林省博物館收藏的一方硯台。硯邊刻有「脂硯齋所珍之硯,其永保」等十個字。有的專家、學者斷定這就是《紅樓夢》抄本的批者脂硯齋當年用過的舊硯,因而視為珍貴的文物。這方硯台引起了陳毅同志濃厚的興趣。他要過一個放大鏡來,把硯台擎在掌上,反覆地審察了好半天。然後,他看了一下展品陳列櫃內的說明文字,回過頭來,用一種懷疑的語氣問我:「你說,這難道真的就是脂硯齋的硯台?」我回答說,我個人也認為不太可靠。我們還向他介紹了某位精通篆刻之學的同志的鑒定意見:這一行字,從刀法上看,像是乾隆年間的東西。陳毅同志笑了笑,說:「那很難說。」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假古董從來就很多。」    

    他走到展覽會的第四單元,這裡主要是介紹「五四」以來對《紅樓夢》的評論和研究。展品之中,有胡適的著作。我們向陳毅同志匯報:關於要不要陳列胡適的著作,曾有不同的意見,有的同志不贊成陳列。我們的語音一落,陳毅同志立刻指出:「為什麼不可以陳列?正面的、反面的,都可以擺嘛。胡適在『五四』時期是有功的,將來在歷史上要記他一筆的。」說完,他又用手指著展品陳列櫃內的俞平伯同志的著作說:「俞平伯,也不能完全推翻,他的研究也有可取之處。」

    參觀完畢,我們一行人回到了展覽會的入口處。我們請陳毅同志在簽名冊上簽名留念。阿英同志邀請陳毅同志到傳心殿略事休息。陳毅同志說:「不要去了,就在這裡坐坐罷。」於是,工作人員搬來了幾把椅子,大家圍成一個圓圈坐下。

    坐定以後,阿英同志首先徵求陳毅同志對展覽會的意見。陳毅同志笑著連聲說:「很好,很好,我沒有意見。」

    我們試探地向陳毅同志請示:展覽會是不是可以就這樣正式開幕?他回答說:「我看是可以嘛。」聽了這話,我們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個個喜形於色。

    大家隨意聊了一陣,然後沈雁冰同志、王崑崙同志請陳毅同志就曹雪芹和《紅樓夢》問題談談他的看法。陳毅同志欣然點頭:「好,我隨便談談。」接下去,他又謙虛地說:「我這是外行話,貽笑大方,請你們諸位指教。」

    陳毅同志談笑風生,興致很濃。他一面說,一面打著強勁的手勢。談話的過程,並不是他一個人在滔滔不絕地演說;相反的,他常常半路上停下來,同大家交換交換意見,再繼續往下講。他所談的範圍比較廣泛,主要涉及這樣四個方面:一、對「自傳」說的看法,二、對《紅樓夢》的評價,三、對曹雪芹思想的分析,四、關於《紅樓夢》的評論和研究。

    談話由對「自傳」說的看法開始。「自傳」說曾在《紅樓夢》研究領域中流行一時,後來它受到了很多人的批判和反對。對於它,應該怎樣看呢?陳毅同志又一次談到了對胡適的評價問題,大意和上文引述的那幾句話類似。接著,他言簡意賅地指出:

       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法國有個著名的小說家,叫法朗士,他說過一句名言:「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一切作家所寫的作品,裡面總有一點反映了他的家庭背景、社會背景,反映了他的家世。曹雪芹寫《紅樓夢》,當然也不例外。

    談話轉入對《紅樓夢》的評價。展覽會的「說明」上曾有這樣的提法:《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把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推向空前的高峰,並在世界文學史上佔有一席重要的地位。這樣評價是不是恰當?陳毅同志對此表示同意。他說:

      《紅樓夢》這部書很值得我們研究,它是那個時代產生的最偉大的作品。

        古代的文藝作品,只要它有一點長處,就可取。《紅樓夢》是從當時各個方面攝取鏡頭,廣泛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背景。對於今天的讀者,它是有教育意義的。古今中外,還沒有一部作品能夠這樣全面地反映當時的社會。所以有這樣多的人來研究它,決不是偶然的。否認歷史是不合乎馬列主義的。

       《紅樓夢》的藝術性很強。它創造了許多不朽的典型。林黛玉那樣的人,現在的生活裡還有;襲人那樣的人,現在的生活裡也有。甚至赫魯曉夫,你在《紅樓夢》裡也能夠見到。

    在論述《紅樓夢》的思想意義和藝術成就的同時,陳毅同志還深刻地分析了曹雪芹的世界觀問題。他是這樣說的: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看清康熙、乾隆時期的封建社會快要崩潰了,但是他找不到一條出路。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七年,這正是清王朝由盛到衰的時代。可是曹雪芹找不到新興階級、新興力量,感到沒有前途。在當時,即使是農民運動,也是用封建思想作指導的。

       《紅樓夢》最重要的是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從盛到衰。曹雪芹他是看不到前途才寫的。恩格斯對巴爾扎克的評論可以用到曹雪芹身上來。曹雪芹還是擁護封建社會的。由於他的個人遭遇,所以他的作品暴露了當時的社會,抨擊了當時的社會。曹雪芹不可能擺脫封建制度,這是他的局限性。他雖然暴露了賈府,但還是希望它能夠再生。

    最後,陳毅同志談到了對《紅樓夢》的評論和研究。他先問大家:「在古典文學作品當中,是不是研究《紅樓夢》的最多?」有的同志作出了回答:大致上是這樣的情況。陳毅同志說:

         對於這樣一部偉大的、重要的作品,有這麼多人來研究,完全是應該的。多幾個人研究,不要緊嘛。

          俞平伯的研究,也不能完全推翻。

          研究《紅樓夢》,要有考證,但不能完全都是考證,那就太學究氣了。

         可惜,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部研究《紅樓夢》的很深刻很全面的著作。

          有人說,賈寶玉和林黛玉是當時的新興階級的代表,是新人。這個說法,完全是胡說八道,我不贊成。這就跟把武則天加以現代化一樣,幾乎把武則天描寫成「民主婦聯」的領導人了。

        對這部書,有不同的看法,可以百家爭鳴。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誰都有可取之處。這沒有關係,藝術欣賞嘛,總歸是這樣的。

    說完了最後一句話,陳毅同志站起身來。

    天色已不早,由於陳毅同志還要去參加重要的外事活動,我們不能再耽擱他的寶貴的時間了,於是我們也都站起,隨在他的身後,向門口走去。下了台階,陳毅同志回過身來,和我們一一握手告別,並說:「我祝賀展覽會成功!」

    這一天下午的情景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久久不能忘記。我記得,我們當時普遍感到,有兩點最突出的收穫。第一,展覽會終於得以按照原定計劃正式開幕,我們許多同志的辛勤勞動不至於白白地浪費了。第二,陳毅同志的講話,話語不多,但含有不少獨到的見解,給予了我們很大的啟發。時間雖然過去了十幾年,這些話語卻始終在我的耳邊迴旋著。

                                                              一九七九年八月

【原載】 《紅樓夢研究集刊》第2輯(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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