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與周汝昌來往信札(一)
1、胡適1947年12月7日致周汝昌書 1948年1月18日寄出
汝昌先生:
在《民國日報·圖書》副刊裡得讀大作《曹雪芹生卒年》,我很高興。《懋齋詩鈔》的發見,是先生的大貢獻。先生推定《東皋集》的編年次序,我很贊同。《紅樓夢》的史料添了六首詩,最可慶幸。先生推測雪芹大概死在癸未除夕,我很同意。敦誠的甲申輓詩,得敦敏吊詩互證,大概沒有大疑問了。
關於雪芹的年歲,我現在還不願改動。第一,請先生不要忘了敦誠、敦敏是宗室,而曹家是八旗包衣,是奴才,故他們稱「芹圃」,稱「曹君」,已是很客氣了。第二,最要緊的是雪芹若生的太晚,就趕不上親見曹家繁華的時代了。先生說是嗎?
匆匆問好。
胡適
卅六,十二,七
匆匆往南邊去了,這信沒有郵寄,今天才寄上。
卅七,一,十八
2.周汝昌1948年3月18日致胡適信
該信題目為《再論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生年——答胡適之先生》,1948年5月21日發表在《天津民國日報‧圖書》版上。
適之先生:
謝謝您給我的信,自問無意拋磚,不期引玉,真是欣幸無已。可惜那封信我見到時已很晚,跟著又是忙,所以直到今天才得寫信來謝您,實在抱歉之至。本來拙文不過就發現的一點材料隨乎寫成,不但沒下旁參細繹的工夫,連先生的《紅樓夢考證》都沒有機會翻閱對證一下,倒是先生的來信,卻真提起我的興趣來了。到處搜借,好容易得了一部《紅樓夢》,才得仔細檢索了一回。現在不妨把我的意思再向先生說說,也許因此竟會討論出比較更接近事實的結論來,也未可知。
2 第一,先生提醒我說曹雪芹是「包衣」,敦敏是宗室,極卑極高,身份懸殊,宗室稱一包衣人為「君」,又呼其字,已極客氣了。是極,此點我未想到。先生當日也有這話:「敦敏的詩的口氣,很不像是對一位老前輩的口氣。」我們的想法,差不多一樣了。但這一點只能消極地證明「雪芹並不見得不比敦敏等年長」,而不能積極地證明「雪芹定比敦敏大」。所以此點於考訂年齡實無大用,我當時本不該單舉此點,依之立說。
第二,先生說,最要緊的是如果雪芹生得太晚了,就趕不上曹家的繁華了。這一點就很有趣味。乍看似極有理,細想起來,頗值得研討一下。所謂曹家繁華若指曹寅為織造接駕等事,那一個時期是從1690年到1713年,康熙二十九至五十二年,這是曹家全盤時代,這才是真正的繁華。但雪芹實未趕上。若指曹頫\等繼任織造,彼時雖過全盛,亦未至敗落。然而仍有可疑:曹頫\卸職,是在雍正六年(1728)。依先生說法,雪芹生於康熙五十六年(1717),但那是根據「雪芹死於壬午除夕」而推定的;今先生已經接受我的說法,雪芹實死於癸來除夕,晚一年,則應重推其生年為康熙五十七年(1718)。這樣,雪芹至其父去職時已經十一歲了,可算是趕上了繁華。但可疑的是:
(一)十一歲的少年,尤其是早熟而神慧的雪芹,生長在金陵,對這塊佳麗地印象總不該至於淡薄模糊,如何紅樓書中毫無一點寫江南實景的地方呢?
(二)書中開頭的賈府,就在北京,所以賈雨村先是「進京」,後是「入都」。如果雪芹真是十一歲趕上父親的卸職,後來閤家才由南返北的話,這件大事和行程,如何在書中一些痕跡不可尋呢?即便是故意躲避此事,所以開頭即從在北京住寫起,而書中幾次寫人南北來往,沿路上的景物名色,如何也一些點綴沒有呢?
(三)曹頫\卸職後,假如曹家是當年就回了北京,雪芹即已十一歲;若略後,則比十一歲還大;乃至黛玉由蘇來此,至少又是隔了些時候,或一二年,或更多。此時的雪芹或寶玉,至少十三四歲了。而冷子興當黛玉入府之前告賈雨村說,寶玉「如今長了七八歲」。雨村入林氏家館,黛玉「年方五歲」,又「一載有餘」,到黛玉入府之年,至多七歲,故書中屢說黛玉「年紀幼小」,「年又甚小」,「年貌幼小」,帶來的「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所以人們心目之中的寶玉黛玉,儘管是一對青年男女,實際雪芹開頭所寫卻是「小小子」和「小姑娘」。十三四歲的雪芹,和七八歲的寶玉, 豈不所差太多些嗎?
關於一、二兩點,俞平伯先生《紅樓夢辨》一書裡似乎有過討論。例如所引明齋主人總評,「白門為佳麗地,系雪芹先生舊遊處,而全無一二點染,知非金陵之事」。平伯先生也說:「紅樓夢之在南京,已無確實的根據,除非拉些書中花草來作證,而這些證據底效力究竟是很薄弱的。因文涉筆,總喜風華;況江南是雪芹舊遊之地,尤不能無所懷憶。看全書八十回涉及南方光景的,只有花草雨露等等,則中間的緣故也可以想像而得了。」你們二位的本意,是要說明「紅樓所寫地點非南京」,而我的看法,這些正好足以證明「雪芹實不記得江南」,所以教他無從寫起。上面第二條疑雪芹為什麼南北沿路的景色一無所寫,這也是雪芹根本「記不得」的另一證據。花草雨露,任何文人都可以從他所讀的詩詞裡來想像模擬。如果雪芹真在江南長到十一歲,結果只會寫一點「紅梅」、「翠竹」,雪芹就太可憐了!-f-Yiy9j
關於第三點,也許先生會笑我傻,把小說當年譜看。其實平伯先生早就這樣「傻」過的。我覺得他排列年表的結果很好,同時這也是討論紅樓作者年代的惟一合理辦法。我如今作了一件更傻的事情,就是把紅樓從頭翻過一下,凡是有關時序日期和年齡的句子,都摘錄下來,列成一個長表,才發現此書敘時敘事的有條不紊,首尾吻合,「科學化」的程度,實在驚人!除了一二處不重要的小參差,無不若合符契。這個表不便全鈔在下面,摘其要點,大體是這樣:
正文第一年,自第二回黛玉入府為始。第一回及第二回前半是引子,共敘了前六七年之事。甄士隱夏日作夢,石頭下世,是為寶玉初生(所以寶玉生日也正在夏日),中經甄士隱遭災,出家,賈雨村應試,作官,娶妾,生子,丟官,教書,及雨村到維揚林家後,冷子興便說寶玉長了七八歲;同年雨村到應天府,門子提英蓮,也說「隔了七八年」。
正文第五年——第十三回賈珍為賈蓉捐官,寫履歷「年二十歲」,而冷子興前四年演說時提「這位珍爺也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
秦氏的「樹倒猢猻散」,和風姐的提南巡接駕「若早生二三十年」等語,皆在本年。
正文第七年——(全書所敘最詳的一年,包括第十八回至五十三回,幾乎佔了全書之半)本年寶玉為十三歲。證一:第廿三回寶玉閒吟,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做的」。證二:第廿四回寶玉問賈芸年紀,芸兒自說「十八歲了」,賈璉說寶玉,「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十八歲大四五歲,非十四即十三歲,二證合看,當是十三歲。)bn|Vi c~
是年寶釵十五(廿二回明敘),襲人十七八(其姨妹十七),小紅十七(廿七回明敘),鶯兒十六(卅五回明敘),王夫人五十(卅四回明敘)。
又四十九回園內姊妹等十三人敘齒,「皆不過十五六七歲,大半同年異月」。
正文第九年——賈母八旬大慶,賈蘭十三歲(七十八回明敘),與第一年黛玉初到時所敘「取名賈蘭,今方五歲」正合。
到第八十回寫寶玉病好,便入了正文第十年。
合起來《紅摟夢》八十回共寫了十六七年的事情。我依平伯先生的辦法,把小說的年表和歷史的年表,配合起來,使得結果如下:
(有附表,附表後有一大段說明。)
以上所舉,並非絕對不可能,只是綜合起來看,我還是覺得以我的年表為比較合適些。最可注意的是依先生所推,總嫌早了四五年。這「四五年」正針對著先生憑空裡虛算出的四十五歲的那個「五歲」。
至於曹家的繁華,我以為雪芹確實未曾趕上。只看他一開頭便寫賈府在北京,便寫榮寧二府的「蕭索」、「衰敗」和「內囊」的拮据,也便不難消息。書中所敘,一半是冷子興所謂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半是雪芹筆下的烘染,所以我們看起來便誤認是曹家的真繁華熱鬧了。曹家在江南的往事,雪芹能從老人口中不時聽到提念講說,自然有所憧憬,然而他實是未見過。所以八十回書,一些江南的真事寫不出。所謂江南,揚州,金陵,秦淮,對於他始終只是個模糊的「殘夢」而已。先生在考證《紅摟夢》的新材料裡說:「我因此疑心雪芹,本意要寫金陵,但他北歸已久,雖然『秦淮殘夢憶繁華』,卻已模糊記不清了,故不能不用北京作背景,故賈家在北京,而甄家始終在江南。」又說:「賈妃本無其人,省親本無其事,大觀園也不過是雪芹的『秦淮殘夢』一境而已。」這實在是極高明正確的見解。先生既一面承認雪芹記不清江南,為何又一面堅持非使雪芹趕上他家的繁榮不可呢?我在上次文裡所說「紅樓夢所寫乃是當日雪芹家在金陵時盛況無疑」等語,則因舊有的籠統錯誤觀念一時難除,又未能細考而即妄說,實是大錯,現在亟應聲明撤銷。依我的年表,曹頫\卸職,雪芹五歲,就無怪他記不得江南是什麼樣子了。
結論是,依敦誠的「四十年華」推雪芹生於1724年,有根據,配入年譜,合的多,抵牾的少。先生假定雪芹活到四十五歲,生當1718年,缺少根據,配入年表,有齟齬。如果只因怕雪芹生之過晚不及見曹家繁華,便多說五歲,而不願改動他的歲數,恐怕也未必便與事實恰合。希望先生再加推斷,庶幾可以共同尋得一個比較可靠的定讞出來。
匆匆草訖,謬誤自所難免,希匡正是感。
周汝昌敬上
三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於燕京大學
3、周汝昌1948年6月4日致胡適書
適之前輩先生:
自從去冬偶然為文談曹雪芹,蒙先生賜覆起,興趣轉濃。半年以來,把課餘的一些閒工夫,都花費在搜集曹家身世文獻上面,成績小有可觀,竟然起意要草一本小冊子,主旨在,更清楚地明瞭雪芹的家世,才能更明瞭《紅樓夢》,而邪說怪話才可以消滅無形了,這個工作是先生創始的,我現在要大膽嘗試繼承這工作。因為許多工作,都只開了頭,以下便繼起無人了,所以我要求創始的先進,加以指導與幫助。
材料的來源,不外清初詩文集、史乘筆記、曹氏自己著作三者。我已請求趙斐雲先生幫忙我,向富藏清初集子或筆記的名家借閱。清初集子我翻了不少,材料也多,只是還有些集子明知其中必有材料而只是尋不到的。先生如有藏書友好,亦乞介紹,此其一。
其二,曹寅的集子我只見了詩鈔六卷,是最早刊本。先生舊曾借到詩文詞並別鈔全集,這個我必須一看。先生還能從天津或北平替我代借一下嗎?
其三,要輪到先生自己頭上。先生所藏脂批本上的批語,我要全看一下。《四松堂集》稿本,我更須要檢索一番。這都是海內孤本,希世之寶,未知先生肯以道義之交不吝借我一用否?汝昌愛人書如已書,污損是絕不會的。
其四,先生當日作考證,是以雪芹為主要目的,家世背景只明大概。而我現在卻非僅以雪芹個人為考證目標,舉凡關於曹家之只詞片語,皆在搜集之內,皆有其價值用處。故同一材料,先生當日看過的用過的,有棄有取,到我手中未必不是全有用處。又先生作考證事隔多年,自茲而後,材料難保不陸續發現,或交遊之中有所聞獲而舉以示先生者,亦未必無有。先生如自己無作續考之意,可否將以後續得材料及線索一舉而畀余?!
我預備就暑假中兩月之暇,先就目前手中材料草初稿(懼其散亂),以後有續得再隨時增益修改。以上所請,如先生有能辦到或惠然首肯的,務請早日賜覆,以便暑期離平去津之前,得聚齊諸材料,而安心動筆。
我恃了有斐雲先生介紹,使不揣冒昧,如此囉皂起來,希不怪。有好些問題,都想和先生一加討論,(草成後當先請先生過目指教)怕先生嫌麻煩,暫止於此。草草專誠拜懇,並請
先生教安。
後學周汝昌再拜謹啟
卅七,六,四
賜訊寄西郊成府燕京大學三樓為感
4、周汝昌1948年7月11日致胡適書
卅七,七,廿,回信,許他「一切可能的幫助」( 此為信頭胡適之批)
適之前輩先生賜鑒:
前造謁,蒙不棄款談,並慨然將極珍罕的書拿出,交與一個初次會面陌生的青年人,憑他攜去。我覺得這樣的事,旁人不是都能作得來的。此匆匆數分鐘間與先生一面,使我感到欣幸光寵;歸來後更是有許多感慨,這個複雜的情緒,不是幾個字所能表達。先生如能體會我的意思,我便不想再說什麼。只是,從我自己一方面講,我覺得這次走謁,給予先生的印象一定不好,一、一年以來,不知何故,雙耳忽然患重聽,十分厲害,自覺個人的靈機,便去了一半,不但先生看我有些鈍魯,就是先生所說的話,我也有未曾聽清的地方。二、彼時正當大考,那一次進城,是百忙中的奔波,因暑與勞,我身體本不好,竟患了腹疾,又引發痔瘡,同時又熱傷風,精神體力,著實不支,形容因此益加憔悴,而時間又是那樣倉促,我要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脂批本攜來以後,我已細細地看過一遍了,我還待看第二、第三遍,海內孤本,黃脆的紙,我看時是如何的加小心,不忍略加損害,先生可以放心,這個本子確是一個寶物,雖僅十六回,但仍比八十回徐藏本價值為高(此句寫於信眉,原書插於此--liuzhoufish)。我覺得先生雖已作了一篇長文專記此本,但先生不過撮要大概一敘,其中(余)可資論證者尚多, 自是而後,一直便藏在先生書房裡,不再加以討論,使其發揚光大,這是很可惜的。我現在正寫原來計劃的小書(已和先生說過),但我已準備要寫一篇專文,敘論脂本的價值,從此本所能窺見的奧秘,和個人對他的意見。這件事,先生也許不反對我。其次,我覺得集本校勘,這件事太重要了。為什麼將近廿年之久,這中間竟無人為此呢?我決心要做這件事,因自覺機緣所至,責無旁貸,不如此,此書空雲流傳炙膾,終非雪芹之舊本來面目,依然朦朧模糊。我計劃以下面三本作主幹:
(一)尊藏脂評十六回本。
(二)徐藏脂評八十回本。
(三)有正刊行戚蓼生本。
再參以「程甲」「程乙」二本,則本來真面,大致可見,亞東雖已多次排印,但都未能脫離開高蘭墅的煙幕,未免令人耿耿也。
關於此事,先生斬荊披棘,草創開荒,示人以周行。然先生太忙,又豈能以此為專務?耕稼經營,正須要有人追蹤先生,繼續工作。z
徐星署先生之八十回本,現無恙否?如果將來我要集勘時,先生能替我借用嗎?此事極關緊要,雖然冒昧,但我不能不先在此提出來向先生請示的,希望先生能先加開示。
暑中天熱事多,諸希珍衛,謹此致候。且脂本攜來多日,我也應當向先生報告一聲的。先生事情一定很忙,但若能抽空賜一復函,實感光寵。不勝延佇傾渴之至!草草,敬請夏安。 晚周汝昌再拜
卅七年七月十一日
郭恭三先生乞代候
賜訊請寄:天津海河鹹水沽同立號
5、胡適1948年7月20日致周汝昌書。
汝昌先生:
謝謝你的長信。那天你要趕車回去,我很明白。你的身體不強健,我一見便知。你千萬不要多心,覺得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紅摟夢》的研究,我當然很關切,所以去年我很注意你發表的《懋齋詩鈔》的材料。
我對於你最近的提議——「集本校勘」——認為是最重要而應該做的。但這是笨重的工作,故二十多年來無人敢做。你若肯做此事,我可以給你一切可能的便利與援助。 ]H6p'zI
有正書局本兩種:一是民國前的大字本,一是民國後重寫付石印的小字本。你若沒有見到大字本,我可以借給你。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三甲第廿三名進士,正是曹雪芹的同時人;他的小序可以表示他真能賞識這部小說的藝術價值,故他的本子應該是一部精鈔精校的同時本子。(怕的是他是太高明的通人,不免有校改的地方!)前不多時,我偶翻房兆楹、杜聯喆(都是燕大出身)增校的《清朝進士題名錄》,忽然發現戚蓼生的姓名,並且是浙江德清人,我大高興,因為這個小發現可以抬高「戚本」的歷史價值。(我當初萬不料戚蓼生是官名,榜名。)
可惜徐星署的八十回本,現已不知下落了。徐君是王克敏的親戚,當年也是王克敏轉借給我的。聽說,有一部八十回本在一兩年前曾向藏書家兜售,現不知流入誰家。將來或可以出現。我的「程甲」「程乙」兩本,其中「程甲」最近於原本,故須參校。
我的「脂硯」本,誠如你所說,只是一個粗粗開採過的寶藏,還有許多沒有提出討論過的材料。你的繼續研究,我當然歡迎。
《四松堂集》現已尋出,也等候你來看。
最後,我勸你暫時把你的「年表」擱起。專力去做一件事,固然要緊;撇開一切成見,以「虛心」做出發點,也很重要,你說是嗎?
暑熱中當勉力休息,不要太用功。
胡適
卅七,七,廿
6、周汝昌1948年7月25日致胡適書
適之前輩先生:
快件奉到,厚意實感謝不盡!
對集本校勘一事,先生既抱同樣意見,又惠然允予一切援助,情詞懇摯,我尤感高興!此事誠為笨重之工作,但實不能因其笨重即畏難而止,一任擱置下去。我既有此意,又已獲得先生贊助,無論如何,決心力任此業。關於集校時實際上應注意之點,及正當之方法,仍希續加指示。
戚蓼生的發現,誠亦大可喜。因此戚本之價值,吾人過去估價未免過低。既知其為雪芹同時人,則戚本即雪芹同時本矣。先生恐其太高明而不免校改,是極。如脂本即無是病,可斷言也。希望先生亦如考高鶚者然,能繼續搜得其生平文獻,對瞭解《紅樓夢》必有新幫助。此人見地正確,態度光明,例如直用榜名,毫不扭捏,至為難得!不但先生,連我過去也總以為「蓼生」是一個別號之類的名字了。
徐本迷失下落,真是可惜!先生既知一二年前兜售之事,為何當時不加注意而任其流轉呢?此本亦歸先生,不亦正應該嗎!果爾,此時我要集校,則脂本,徐本,戚大字本(我未見),程甲乙本,皆出自先生一人所藏,誠盛事佳話也!依我想,此徐本難出北京城去,藏書有名者, 當亦屈指可數。務希先生設法輾轉一求此本之下落,諒未必不能發現也。翹企翹企!
《四松堂集》亦尋出;慰極!我暑假後去平,立當走取。
隨函附呈拙文《跋脂本》一小冊,原是為給趙萬里先生寫的,預備在《民國日報·圖書刊》上發表後,再寄給先生。昨接斐雲先生書(與大札同時到)謂該刊即將停出,故無法刊登。我現在直接寄給先生,請求指正,並希設法介紹他報刊登。拙文本無可觀,而我必欲披露者,一則覺脂本實實可寶,不得不加以表揚,使天下人知此本之價值;二則屢次拋磚者,實亦希望能再引起普遍的興趣,廣結墨緣,多得幾個同志。譬如我如不因談《紅樓》,如何得與先生相識呢?
蒙囑著意休息,並指教應虛心,尤感關切!我一向追隨先生以尊重證據,破除成見二事為大前提, 豈敢不虛心。例如,我說雪芹生於雍二,即純以敦誠的「四十年華」為根據。至於「年表」,不過是借此以證四十歲之並無不合而已。我也絕不以年表為主要證據。且如除排《紅樓》年表外,若尚有一個較好的辦法能考訂雪芹的年齡,我亦將取此後者而捨年表!先生看,我此處可有成見與不虛心的錯誤嗎?我是一直心快口的人,毫無世故;看了先生自始對我的開明的態度,實在高興得了不得(我的話即本意,並非浮詞套語),所以我更敢向先生推襟送抱,言所欲言了。此點惟先生亮察!先生是學術界權威,例如,先生如不明白同意雪芹生年一說,方傑人先生必不敢采我說以入書。以此,雪芹生年問題,仍希先生續考論定,不然天下人是不會接受的(俞先生同意四十歲說)。
至於我現在所寫的小書,暫稱之為《紅樓家世》,覺處處基於材料,尚不甚空疏,寫畢一定先求正于先生,希仍賜訊,盼盼。
晚周汝昌再拜思語壇
卅七年七月廿五日
7、胡適1948年8月7日致周汝昌書。
汝昌先生:
你的長文收到了。你的見解,我大致贊同。但我不勸你發表這樣隨便寫的長文。材料是大部分可用的,但作文必須多用一番剪裁之功。今日紙貴,排工貴,無地方印這樣長的文字。你的古文工夫太淺,切不可寫文言文。你應當努力寫白話文,力求潔淨,力避拖沓,文章才可以有進步。(此文中如駁俞平伯一段可全刪。俞文並未發表,不必駁他。)(此處信眉有胡適綴語:「吳曉鈴先生說,徐藏八十回本,聽說索價奇高!我們此時不可太捧此本了。」)
此文且存我家,等你回來再面談。我的評語,你不必生氣,更不可失望。
胡適之
卅七,八,七
8、周汝昌1948年9月11日致胡適書。
適之前輩先生:
暑中欣接快函, 當即復謝,那是一張蕪紙,夾在我所寫跋甲戌脂本一長文裡掛號寄出的,不知那東西是否投到了?我覺得您的事太忙,因此就沒有再寫信去問。
七日我又回到校中了,最引以為慰的事是甲戌珍本又隨我平安回來了。 自借得以後,我便時時怕有閃錯,那時沒法見您的面。不過有兩點我必須先向您請罪:
一、《論學近著》原來很新,經一暑期三人閱讀(我的兩個長兄也十分愛看您的書),卻已變舊了。但只是封面,我很後悔自始不先包一個書皮,那硬面看去很堅固,但脊側卻禁不得翻弄。
二、脂本是毫無零損,新整如故的,我心裡還稍舒服些;可是我們未曾徵求先生同意,便錄出一個副本來。原故固然是由於第一我們太喜愛太需要這本子了;但第二實亦因為原本過於珍貴,紙已黃脆,實實不忍看他經過翻弄而受損害。我們雖然加了十二分小心(二個多月,只有二人的手摸過他),但多翻一次便眼看著他多一次危險;若要充分利用而又同時珍惜這本子,唯一的辦法便是錄副。若是先寫信徵求先生同意,往返耽擱,我暑假滿後一來平,這件事便沒法辦了。我四兄在家,一手迻錄(我在寫別的,不能兼顧,只作了校讎的功夫),專人之力,一心不二用,整整兩月才完工。這真是把握千載難逢的良機,稍一猶疑,立失交臂了!有了副本,原本才遭受了最低限度的翻弄。我們的冒昧是不待言的,苦心也用得不小,現在特向先生聲明,或者能深諒下衷而不怪責。這副本將來是要和原本一同送去,請求先生審鑒題記,以志流傳授受,淵源蹤跡。如果先生不願意
不同意我們的擅自錄副,也不要緊,我們也準備著把副本一併送給先生。反正先生的書也肯借我用的。總之,這一點寶愛珍本的原意是如願以償了。
兩月之間,我一力寫《紅樓家世》,完成了不少(大部),但還需要零星的寫些。距離脫稿,尚須有待。只恨一人耳目所知所及,十分有限,況有些書明知其中必有材料,只是看不到,這是無法的。至於所用的方法,大致還正確。如果功課不忙,希望早日寫完,奉閱求教,那時務乞先生勿吝一序,庶幾見重於世。
自讀脂本,我頗疑《石頭記》裡的北靜王,即是清高宗第六子質莊親王。因為脂本北靜王,名水溶(俗本作世榮),質王名永瑢,似非無因,只是年代嫌稍晚一點。又疑也可能即是允禧慎郡王,即有名的「紫瓊道人」。允禧無嗣,即以永瑢為其後,允禧薨後謚日「靖」,亦甚可注意。他們都是詩畫兼擅,賞識雪芹,極有可能。我現亟欲檢看永瑢的《九思堂詩鈔》,和紫瓊的《花間堂集》、《紫瓊崖集》等,先生能替我搜借嗎?至企至幸!
閱報悉先生將於十六日南下,故甚欲在該日前與先生一晤。先生如太忙,不及相見,望將《四松堂集》與大字戚本先交下人,俟我走謁,雖不能聆教,若先將二書到手,亦不虛此一行,奢望希不笑,至盼至盼!
先生如到南京,千萬抽暇到聚寶山雨花崗上訪訪曹公祠(寅)還有沒有,若有,有無碑版文獻?又江寧儒學有名宦祠,璽、寅父子俱入祀,亦望一探,或有所獲。此外揚州、虎丘亦有楝亭祠祀,恐皆墟矣。
專上 敬頌
道祺。
眼昏筆禿,不恭之至,乞諒。
後學周汝昌再拜
卅七,九,十一思語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