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與《紅樓夢》的關係

脂硯齋與《紅樓夢》的關係

脂硯齋與《紅樓夢》的關係

紅樓絮語

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對於紅學發生了興趣。在短短的三四個月時間內,我設法搜集到不少與考證《紅樓夢》有關的資料,其中包括許多紅學前輩的考證文章。不過我對於一般所接受的某些紅學重要疑案的結論仍表懷疑,覺得有重新考慮輿推敲的必要。在這裡我先就兩個問題提出商榷,那就是:(一)脂硯齋主人究竟是誰?此人與曹雪芹的關係如何?(二)今本《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著者是誰?這兩個問題對紅學研究的重要性,無須我在此說明。所以下面我就開門見山直接討論有關考證上的各點問題。一方面我要指出目前對這兩個疑案的結論有那些不妥當的地方,一方面盡可能地提出一些我個人的正面看法與推論,供研究《紅樓夢》者參考。一  脂硯齋主人不是曹雪芹,也不是史湘雲

    對於脂硯究竟是誰這個問題,目前有兩個不同說法,一個為脂硯就是「愛吃女人嘴上胭脂」的賈寶玉,換言之,脂硯是作者曹雪芹的化名,脂評本《紅樓夢》是曹雪芹自己的原稿,他自作自評。第二個說法是認為脂硯是《紅樓夢》中的史湘雲,她後來嫁給曹雪芹。脂硯齋是湘雲和雪芹兩個人的書齋。他們夫婦兩人共同研討,曹雪芹著書,史湘雲評書。史湘云「定當是用胭脂研汁寫字」,所以自號「脂硯齋」(見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第八章)。這兩種說法目前最具有權威性,凡研究紅學者不是採取前說就是接受後說。但是據我看,這兩種說法破綻太多,都無法成立。

    在說明這兩種說法的破綻以前,還有一個問題必須先加以廓清。脂評本《紅樓夢》現在發現的計有:乾隆甲戌重評本,乾隆己卯冬月四閱評本,乾隆庚辰四閱評本,乾隆甲辰菊月夢覺主人序本,及有正書局石印戚蓼生序本等多種。開於這些脂評本的版本問題這裹暫時不談。在這些脂評本中參加評注的人很多,起碼從署名上看是如此。除了署名脂硯者外,徇有畸笏叟、鑒堂、松齋、玉藍坡、立松軒、綺園、梅溪等署名。這其中有許多人可能是後來傳抄人的評注,也可能是與脂硯齋主人有關係。在這許多署名的評注中,除了脂硯本人外,最值得注意的是畸笏叟,其評語極多,而且語氣間與作者的關係十分密切。在推敲脂硯究竟是誰以前,必須要先弄清楚脂硯與畸笏到底是同一人抑或是兩個人。在這一點上我完全同意周汝昌的看法,脂硯與畸笏叟是一個人,此人在壬午(一七六二)年以前號「脂硯」,從一七六二開始改稱「畸笏叟」或「畸笏老人」。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中所列舉的理由已經是非常強有力。周汝昌已列舉的證據我在此不再重述,我只附帶舉出一個周汝昌所忽略了的另一個證據,做為補充。在庚辰本第二十二回中有脂批: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

這條批是脂硯批的,但是這條批語的旁邊又有一條畸笏的批,寫道:

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

丁亥(一七六七)夏是畸笏批書的時間。在當時鈔本時代,同一時間內不可能有兩個人同時閱讀一個鈔本,而又同時批注。而且畸笏叟自稱「叟」,「老朽」,「朽物」,及「老貨」。所以後面這條批雖未署名畸笏,但確係出於畸笏之手無疑。畸笏既然說「前批知者寥寥」,可見前面的批也是出煙他自己之手。換言之脂硯就是畸笏。更重要的是後一條批語中「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這一句話。如果畸笏和脂硯不是一個人,則脂硯一定是在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前就去世了,否則畸笏叟不會說知道「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者「只剩朽物一枚」。可是在甲戌本第一回中有一條重要的批語: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月淚筆。

這條批也是出於脂硯之手無疑。「余二人」即指「一芹一脂」。甲午年是一七七四,此時雪芹已去世十一年,但脂硯尚在世,並且寫下了這一條重要批語。脂硯在一七七四年尚在世,而且還在批閱《石頭記》,如果我們認為脂硯與畸笏是兩個人,則在一七六七年時,知道「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之人至少還有兩個人,那就是畸笏與脂硯自己。可是畸笏為什麼偏說「只剩朽物一枚」了呢。可見脂硯與畸笏是一個人的兩個化名,再無疑問。此人在一七六二年以前號脂硯,一七六二以後改稱畸笏。至於他為什麼改名,我們一時還不太清楚。

    既然證明了畸笏與脂硯是一個人,以下我們就可以根據引用脂硯與畸笏的批語來推敲脂硯的身份。有些人反對畸笏與脂硯是一人的說法,但是對畸笏與脂硯的評注又不加以區分,一概算做脂硯的評注,來推論脂硯的身份。經過上面一段分析,我們就可以避免這一類邏輯上的混淆。

    現在正式討論「脂硯是雪芹」及「脂硯是湘雲」兩種說法之不當。要證明前一說法之錯誤是很容易的。前面我們已經知道脂硯在一七七四年尚在人間,而且還批閱《石頭記》,但是雪芹卻在一七六三年二月(壬午除夕)去世。(關於雪芹的死期,有「壬午論」及「癸未論」兩種說法,我反對「癸未論」,理由很多,在此不及細談)只此一點就足以證明脂硯不是雪芹。此外旁證尚多。脂硯的批語中常有「作書人如何如何,批書人又如何如何」等句法與字樣,明白表示批書人與作書人是二個人。批語中又常有「余二人如何如何」的字樣。這一類的例證不勝枚舉。總之「脂硯郎雪芹」的說法是無論如何無法成立的。

    要證明第二個說法——即脂硯是史湘雲——也是誤謬的,則需要相當的篇幅與筆墨。首創這個說法的人是周汝昌。此說一出,很快就有許多人支持,林語堂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個。要討論這個問題,須先從周汝昌所列舉的證據談起。周汝昌提出了許許多多的批語來證明他的看法,可惜這些都無法構成強有力的證據。周汝昌所引的批語太多,在此不便一一提出辯駁,我只好把它們分做幾類來討論。

    (1)周汝昌舉出脂硯常常感歎「自幼父母雙亡」,而史湘雲也正是自幼父母雙亡。但是這很可能是一種巧合。自幼父母雙亡的人很多,算不得什麼證據。這一點也可以從脂評中此種感慨發生的場合來判斷。當《紅樓夢》中提及賈珠夭逝,及賈母、王夫人、元妃等人愛撫寶玉時,脂硯總是批上「放聲一哭」,令「批書人哭死」等極端感慨的字樣。但是每當湘雲在書中出現時,則很少加評。即使有評,也是平淡的幾句。由此可見對湘雲本人的描寫並不能勾起脂硯的感慨。

    (2)周汝昌舉出若干脂批,說明「批書人」知道「怡紅細事」,因而證明脂硯是史湘雲。這一點更成問題。下面我將提到,脂硯實際上是曹顒的遺腹子,也就是雪芹的堂兄。現在請讀者細想一下,如果你是一個男孩子,則對於你幼年及少年時代的私生活,究竟是你的哥哥知道的多,還是你的表妹知道的多?

(3)周汝昌又舉出許多脂評,認為這些評注都是女人口氣。但是我細讀那些評語,絲毫看不出說話者是一個女子。這許多評語本身都沒有表示出說話人的性別。你覺得是出於女子之口也行,覺得是出於男子之口也一樣可以。它們沒有顯示絲毫線索。

(4)周汝昌又舉出脂硯常常將芹、脂並稱,又常常說「余二人如何如何」,認為完全是夫妻的口吻。可是後面我將提到,曹家敗落後,親人都已散失亡故,到雪芹寫《石頭記》的後期,只剩下雪芹與脂硯兩人。他倆的晚景相同,是一對難兄難弟,所以常常提到「余二人如何如何」的字樣。

    在周汝昌所舉出的全部證據中只有二條是相當費解,也是他所號稱「鐵證」的。對於這兩條,我們需要逐條研究一下。在第三十八回賈母來到藕香榭,提起當年小時在家的舊事,在枕霞合與眾姐妹玩耍而失腳落水的故事,此處一雙行夾批云:

看他忽用賈母數語,閒閒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一般,令人遙憶不能一見,余則將欲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不又添一部新書?

周汝昌認為枕霞合是賈母娘家的閣名,也就是史湘雲家中的舊事,唯有史湘雲才有資格補出一部「枕霞閣十二釵」。不過我們細讀這句話,則完全是假想口吻。故云「似已有一部十二釵一般」,又說「豈不又添一部新書」。這種假想的口吻都是脂硯批書時玩的俏皮花樣。很不必就依此斷定脂硯是史湘雲。

    其次一條是出於第二十六回。賈芸來找寶玉,寶玉當時正倚在床外,這種「脂硯即史湘雲」的說法也還有很大的漏洞。根據周汝昌和林語堂先生的考證,史湘雲是雪芹的續絃妻子,湘雲先嫁衛若蘭,後若蘭去世,湘雲守寡並且流落成乞丐,雪芹此時也貧窮潦倒,二人最後便結合成夫婦。共同研究並寫作《石頭記》,雪芹作書,湘雲批書。脂硯齋是雪芹與湘雲共享的齋名。因為硯上常見脂痕,故稱「脂硯齋」。(見周汝昌《新證》第八章及林語堂著《平心論高鶚》)。這個說法初聽來很能自圓其說,而且富有詩意。但是仔細推敲,就覺得非常可笑。我們知道雪芹在一七六三年二月去世,據雪芹至友敦誠的輓詩,雪芹卒後留下二個「新婦」,也就是說雪芹在死前一兩年才續娶的這位妻子。可是我們又知道脂硯在一七五四年(甲戌)已經是第二次評閱《紅樓夢》。袁枚在一七四九年時就在他的《隨園詩話》中提到《紅樓夢》。而且引用了明義(號我齋)讀《紅樓夢》所作的長詩。現在明義的長詩也被人發現了。明義當年是在雪芹家中讀到《紅樓夢》的,而且當時故事已是完整的,一直記述到黛玉死,寶玉、寶釵結婚,寶玉後來又貧窮潦倒。從這許多線索看來,《紅樓夢》初稿完成很早,起碼可以士推到一七四九年以前四五年,或者更早些。脂硯齋的初次評閱也應該相當早。最遲也應該在一七五○年左右就有了初評。如果我們說雪芹臨死時的這位新婦就是史湘雲,那麼他們兩人在結婚以前的十幾年是以什麼關係來從事《石頭記》的寫作與研究。他們可能的關係不外下列幾種:

    (1)史湘雲以寡婦的身份獨居,與雪芹維持介乎情人與朋友之間的關係,共同商討《紅樓夢》。雪芹經常留在湘雲的書齋裳埋首寫作,於是「硯士常留脂痕」。後來經過十幾年的交往,兩人感情增進,於是決定結婚。史湘雲就又變成了雪芹的「新婦」。

    (2)史湘雲與雪芹同居了十幾年,共同研究及寫作,後來心血來潮便正式舉行婚禮,於是湘雲又變成了雪芹的「新婦」。

    (3)史湘雲與雪芹在一七五○年已經結為夫妻,後來雪芹見異思遷,在臨去世以前一二年,又把湘雲休了或是遺棄了,然後另娶「新婦」。湘雲遭受二度打擊之餘,便更名「畸笏叟」,但是仍不能忘情雪芹,繼續評閱《紅樓夢》。雪芹死後,湘雲每隔幾年便在《石頭記》上,加幾條「淚筆」的批注,以表懷念。

    我不知道周汝昌與林語堂先生心中採取上述三種可能的那一種解釋。但依我個人來看,我是不打算接受三種解釋中的任何一種。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脂硯的年齡與稱號。如果脂硯是史湘雲的話,她為什麼自稱「叟」、「老人」、「老朽」、「朽物」、「老貨」。根據張宜泉的《傷芹溪居士》詩之注,雪芹是「年未五旬而卒」。書中的史湘雲比寶玉和黛玉年耙都小,由此算來一七六三年史湘雲本人最多不過四十剛出頭,那裡就配稱「老朽」、「老人」、及「叟」呢?同時脂評中有「命芹溪刪去……」字樣及「不覺怒焉」等字句。史湘雲為何對「愛哥哥」態度如此橫蠻強硬?完全不是「知書達禮」的世家女子的態度。妻子對丈夫怎麼可以隨便「命令」。即使湘雲事實上真是常常對雪芹發號施捨,可是也不必在批語中正式公開道出。又根據前引第二十六回中的那句批語:「玉兄若見此批,必雲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看來雪芹倒是真的將脂硯稱為「老貨」。也就是說脂硯年齡確是比雪芹大一些。當然我們可以解釋說寶玉與湘雲的年齡關係不能做為根據,才子佳人小說,總要設法把女子寫得小一些,方顯得合適,但實際情形必真如此。即使我們接受這種解釋,雪芹與湘雲的年齡問題還是不能解決。如果湘雲此雪芹大,則一七六三年時她應該已經是五十左右的老太婆了。可是我們根據敦誠的詩,知道雪芹臨死時,不但妻子是新婦,而且還剛生一個兒子,生下不久就死了,所以雪芹哀傷過份,終於逝世。五十歲的老太婆當「新婦」固然不是不可能,但是五十歲的老太婆要生兒子恐怕很不客易。

總之,上述種種證據,雖然不能算是徹證,但是卻很足以推翻脂硯齋就是史湘雲的說法。

二  脂硯倒底是誰

    脂硯既不是曹雪芹自己,又不是史湘雲,那麼我們就要設法搜集線索,重新判斷脂硯此人的身份。根搽脂評,我們可以找出下列許多有關脂硯本人的線索。

    (一勺脂硯是男性,前面已詳細說明。

    (二)脂硯自幼父母雙亡。這一點大家都注意到,在此無須詳細列舉證據。

    (三)脂硯沒有兄弟,自幼由其大姐教贊,後來大姐去世,學業因此荒發(見前引第十八回之脂評)。

    (四)脂硯是《紅樓夢》故事中的當事人,而且一定是曹家的人,不會是外姓的親戚。他深知雪芹所要描寫的故事人物背景,所以評書時批注甚詳。他清晰地記得各建築物的方位與相互關係,許多細微之處都能一一道來。雪芹敘述得不錯,他也在旁註明寫得正確。他記得當年曹家大廳上所貼的對聯。他知道曹家的歷史與典故,包括曹寅當年常說的口頭禪——樹倒猢猻散。他記得賈母與王夫人當年說過些什麼話,做過些什麼事。很多地方作者記不清的,脂硯都會一一提醒他。作者描寫不實的地方,他也會批上「只瞞不過批書者」。此外他還「親聞目觀」過《紅樓夢》中的許多情節。這一點大家也都提到過,可舉的脂評不下二三十條,所以在此也無須逐條重複列舉出來。

    (五)脂硯齋既然可以「命芹溪」刪去十三回的天香樓一節,想來他在家庭中的地位此雪芹要高。同時他在一七六二年已經稱叟、稱老朽,而且雪芹會喊他為「老貨」,可見年齡也要比雪芹大。他即令不是雪芹的叔輩也起碼是雪芹的哥哥。從另一方面來看脂硯年紀雖然大於雪芹,但是不會大的太多,最多也不過三四歲。我的理由如下:

    (1)脂硯的幼年遭際與事跡差不多與雪芹相同,這表示兩人的年代相差不遠,都是在曹家敗落的前幾年渡過他們的童年。書中寶玉是兩個人的共同寫照。所以脂硯才說「……再出一芹一脂……」及「余二人如何如何」的字樣。第二十一回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其中有「茜耖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之句,表示《紅樓夢》是二人的懺悔錄。脂硯說此「客」深知「撰書底裹」,想來這兩句話不是猜想出來的。

    (2)脂硯深知「怡紅細事」,兩人幼時一定是常常在一起玩。第三十八回中的脂批表示,脂硯與雪芹幼時曾在一起以合歡花釀酒。第二十回中脂硯表示他與雪芹幼時曾在一起賭錢玩耍。兩人如果年齡相差太多,是不會玩到一起去的。

    (3)秦鍾是雪芹和脂硯兩人的共同朋友,前面已經提過,所以兩人年紀不會相差太大。

(4)前面曾經引過「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之脂批。在《紅樓夢》中鳳姐點戲時,在場的除賈母及幾位夫人外,就是寶玉和大觀園中的諸位姑娘小姐。脂硯如果當時真在場,則一定也是一位與寶玉年齡相差不多的幼年男孩。試想一個成年男子如何能混在一群內眷與姑娘之中,一同點戲聽戲。這是那種大家庭中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事,由此可見脂硯與雪芹的年齡相差不會太多。

(六)脂硯的身世與「西」字有密切的關係。前面已經引過,在第二回賈雨村提及在石頭城裡經過賈府的宅第,看到「後邊一帶花園」時,脂硯在批注中間道「後字何不直用西字」?雪芹就答覆道:「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這是雪芹說明不敢用西字的原因。「先生」就是指前面所提到的「脂硯先生」。可見西字與脂硯有非常密切的關係,雪芹為了避免刺激他,怕他墮淚,故不敢說「西邊一帶花園」,而改用「後邊一帶花園」。雪芹用心之苫,脂硯自己也體察到,所以在第三回脂硯又批道:「試思榮府園今在西,後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之若此?」

    根據上述六項線索,我們就可以動手找出脂硯這局人的真面目。尋找的第一個步驟是看曹家的上代人中哪一支與「西」字有關係,這個大觀園的「藍本」——西花園究竟是哪一支的花園?有關雪芹上代曹家人士的資料現在已被發現不少,我們很容易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與西字有密切關係的就是曹寅。

    (一)曹寅自稱「西堂掃花行者」。西堂是曹寅家中的齋名。《棟亭詩鈔》中有《中秋西堂待月,寄懷子猷及諸同人》一詩。施春追念曹寅的詩中有「廿年樹倒西堂閉」的句子,自注說:西堂,署中齋名。朱彝尊《曝書亭記》中有;「曹銀台西堂張畫竹三幅,余為作歌乞題。」楊鍾羲《雪橋詩話》續集中有:「荔軒自稱西堂掃花行者……荔軒歿後,秋屏有『魂遊好記西堂路』……」施𤩗詩中又注有:「鹺使西堂公有春日桃花泉之約。」《棟亭詩鈔》中有詩題云:「五月十一夜集西堂限韻。」

    (二)曹寅的花園叫做西園:《棟亭詩鈔》中有《西園種柳述感》。尤侗與曹寅的和詩中有「西園公子肯來遲」句,西園公子指曹寅言。唐孫華《跋棟亭圖》詩中有「清忠兩世補垂裳,西園才子承雲構」句,寅幼有才名,故稱西園才子,寅兩代任織造,故說「兩世補垂裳」。

    (三)曹寅家中有軒名「西軒」,並以之名集。《曝書亭記.題曹銀台荔軒集後》有句:「定向西軒獲賞心」,下註:公以西軒名集。《棟亭詩鈔》中有《月上歸至西軒》詩。同集又有《西軒行樂》詩。

    (四)曹寅家中有「西亭」:高士奇有《楝亭詩》,註明「曹荔軒戶部索賦」,中有「西亭能繼跡」之句。

    (五)曹寅家中有西池:《棟亭詩鈔》中有題:《松茨四兄,遠過西池……》。

    從上述這些數據可以看出曹寅對西字有特別的愛好。他除了在稱號中用西字,幾乎家中無處不用西字,有西園、西堂、西軒、西亭、西池。這大概也就是雪芹稱榮府為西府的原因。由此我們可以斷言脂硯一定是曹寅的直系後代。雪芹為了怕他看見西字而傷戚墮淚,故避免用西字。這也可以從其它一些脂評中得到左證。在第二十八回中庚辰本上有眉批:

    大海飲酒,西堂產九台靈芝之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  壬午重暘日。

在甲戌本同回中也有一脂批:

    誰曾經過,歎歎,西堂故事也。

足證脂硯是西堂後人,而且還親身經歷過曹家在南京時的盛況。又在第十三回中提到「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一句下有脂批云: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余悲慟血淚盈腮。

所謂「余家」是指榮國府,也就是曹寅這一支。脂硯是曹寅後人是無可置疑的。

    既然可以斷定脂硯是曹寅後人,問題就簡單多了。無論從《紅樓夢》書中,或曹寅的真正家譜及世系年表來看,這一支的後人人口都很簡單,我們進一步搜索的範圍就會大大縮小。我們只要在曹寅這一支下,設法找出一個人,此人輩份不低於雪芹,起碼要與雪芹同輩,其父母早亡,無兄弟妹妹,但是有一個長姐,約大五六歲以上。如果能找到這麼一個人,此人是脂硯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根據現有的數據,我們可以知道幾件事:第一、脂硯不會是雪芹的叔叔。曹寅死時只留下一個兒子曹顒,當時年紀不過廿餘歲,就繼承乃父任職織造。曹寅死後三年曹顒又去世了。曹寅一支已無人承祧。於是由李煦士奏折請以侄子曹俯過繼在曹寅名下,並繼任織造之職。曹寅死時並未留下一個很年幼的兒子。第二、脂硯不會是雪芹的親哥哥。曹雪芹的父親就是曹俯,也就是曹寅死後過繼的那個兒子。曹俯死期雖然不詳,但我們至少知道在雪芹十幾歲時,曹俯尚任職織造,直到一七二七年時才被罷,一七二八年籍家。脂硯幼年喪父,與此不合。脂硯不會有弟弟,此點也不合。此外,在第一回中脂硯曾批道: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如果脂硯是雪芹的親哥哥,則脂硯、雪芹、棠村三人是親弟兄了,則脂硯大可不必稱「其弟棠村」,而可以直接寫「吾弟棠村」。在這種情形下,唯一的可能是在曹顒的身上設法追尋。換言之,脂硯必須是曹顒的兒子。有關曹顒的身後記載也不算少,但是很奇怪,曹顒死時,妻馬氏已妊孕七月,這個遺腹子是否生下則沒有記載,更真法得知是男是女。更怪的是曹顒去世的前五年曾生過一子,有人為此做詩賀曹寅,這個兒子並沒有死,但是後來又無法承祧,而不得不將曹俯過繼在曹寅門下,這真是一個疑案。

    現在讓我先從曹顒的這個遺腹子說起。在康熙五十四年(乙未),即公元一七一五年曹顒去世,曹寅的侄子曹俯奉旨「承祧襲職」。俯襲職後曾上一謝恩奏折,內稱:

    ……奴才之嫂馬氏,因現懷妊孕,已及七月……將來倘幸而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現在一般紅學家對於曹顒的這個遺腹子都很注意,都在他身上動腦筋。俞平伯等人都認為曹雪芹就是這個遺腹子。他們的理由是這樣:此遺腹子應出生於一七一五年五月,至一七二八年曹家被抄時他已有十三四歲,還算是經過曹家當年的繁華盛況,所以才寫得出《紅樓夢》一書。這個說法我覺得很不妥。如果雪芹就是這個遺腹子,那麼他就不會有一個叫做棠村的弟弟,否則豈不成了笑話?其次,在第二十二回中寫寶玉見了賈政十分恭敬懼怕,下面有雙行夾批:

寫寶玉如此,非世家曾經嚴父之訓者,斷寫不出此一句。

這句脂批明明說雪芹曾經嚴父之訓,所以才寫得出此句話,那麼雪芹又如何會是遺腹子呢?我覺得如果把這個遺腹子算成脂硯,則很多條件都吻合。他是曹寅的唯一親孫子,所以對「西」字特別容易發生感觸。他自幼就沒有父親,也沒有哥哥與弟妹,其身世與脂硯完全符合。到一七六二年雪芹去世時,他四十八歲,雪芹也已過四十五,年齡最多相差二、三歲。他是雪芹的哥哥,所以可以稱叟,可以「命」雪芹刪天香樓一段文字。曹家南京老宅被抄時他已十三、四歲,所以他有資格說:「誰曾經過?歎歎,西堂故事也。」

    現在剩下的一個問題是有關曹顒另外一個孩子的記載。張雲章《樸村詩集》卷十頁九中有《聞曹荔軒銀台得孫卻寄兼造入都》一詩如下:

    天上驚傳降石麟(時令子在京師以充閭信至),先生謁帝戒茲辰;椒裝繼相蕭為侶,取印提戈彬作倫。書帶小同開葉細,鳳毛靈運出池新;歸時湯餅應招我,祖硯傅看入座賓。

這首詩對於考證《紅樓夢》是很重要的。首先我們先看這個小孩到底是誰。這個小孩是曹顒的孩子當無問題,曹寅只有一個兒子成年了,那就是曹顒,另外一個「珍兒」,未及成年就死去,所以不會有孩子留下。曹寅在一七一二年去世,曹顒奉旨襲織造職時曾有謝恩折,其中提到曹顒自從一七○九年春入京當侍衛後一直未曾回到南方家中,最後在一七一二年其父曹寅病危時,才奉旨回南。故有「父子聚首之餘,即有生死永別之慘,乃得送終視殮者,智出聖主之賜也」之句。這個小孩之出生必是在一七○九年尾或一七一○年初。此時曹顒剛入京當差不到幾個月,而一七○九年冬,寅入京述職。故張雲章詩中有「先生謁帝戒茲辰」之句,並有注「時令子在京師充閭信至」。現在的疑問是曹顒既然已有子,為什麼後來還要讓曹俯來過繼承祧。周汝昌是直接假設這個孩子後來死掉,所以不得不捨曹俯過繼承祧。這種解釋並不令人滿意。從一七○九年至一七一五年之間,曹寅家中並沒有孫子去世的記載。其次,一七一五年李煦的奏折中稱曹顒有「孤」留下,可是我們又找不到曹顒又有一個孩子的記載,更奇怪的是,既然有「孤」,為什麼又不能「承祧」。我的看法是這樣的:一七○九年冬(或一七一○年初)曹顒妻所生的是一個女兒,所以有「孤」而不能「承祧」。張雲章是誤「聞」得孫,因而以詩賀曹寅。如果真是這種情形,則連曾為脂硯啟蒙老師的「長姐」也找到了。曹顒的這個女兒比脂硯大五歲半,正夠資格教脂硯讀書。就如像小學六年級的學生教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高中三年級的學生敔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一樣。這樣一來我們前面所列舉的脂硯此人的各種特徵都一一符合。他是西堂的唯一嫡親孫子,他比雪芹大兩三歲,沒有哥哥和弟妹,只有一個長姐比他大五歲半。

    張雲章雖然誤「聞」曹寅得孫,但是他的詩卻提供了一條重要的線索。那就是詩中最後一句「祖硯傳看入座賓」。這表示張雲章知道曹寅有一個傳家的祖硯,在長子或長孫出生後的滿月湯餅宴時要拿出來傅給賓客觀看,就好像是當眾把這塊祖硯移交給新的一代。我覺得很可能這塊祖硯是一種紅色石頭做的,名叫「脂硯」,曹顒的遺腹子終於得到了這塊傳家寶硯,於是自號為「脂硯齋」。大家一向以為脂硯齋之命名是由於這位先生「愛吃胭脂」,或是「硯上常有脂痕」。這種解釋很不妥當。雪芹的《紅樓夢》本身就有幾分懺悔錄的意味,他已經在懊悔幼年時代的荒唐行為,故常常提到「反照風月寶鑒」。更明顯的是第一回中的幾句話:「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欽甘魘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雪芹已是無限悔恨,但對當年情景與幼時生涯還多少有些留戀之情。脂硯則連這一點留戀之情一併全無,通篇的批語中全是痛悔之情。「血淚盈腮」「拔劍劈紙」等字樣隨處可見。既然痛悔猶恐不及,哪會再拿幼時的荒唐行徑為自己起個肉麻的別號呢?事實這幾個難兄難弟的齋名與別號都是含有懷念祖先,紀念父兄的意義。雪芹的弟弟號棠村,是源自曹璽手植的那幾棵棟樹。曹寅曾遞請名家為其《棟亭圖》題詩題詞。當時大家都以這幾株棟樹比作召公的甘棠。例如「君家棟樹本棠樹」,及「棟樹成村」等句。棠村之名就是從這裡來的。雪芹自己的書齋號「悼紅軒」。「紅」字對於曹家也有特別的意義,曹寅自己有《詠紅書事》一詩。在第二十六回中脂批云:「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點紅字」,可見其中大有深意。因此,我相信脂硯齋之得名也是紀念這塊家傳寶硯。這塊硯石代表了他家的歷史,現在傳到他手裡,家道競敗落如此,故以此名齋做為紀念。在第二十二回中賈政有一個謎語,打硯台一個。下面就有脂批云:

好極,的是賈老之謎。包藏賈府祖宗自身。……

此處可能就是表明曹家的士世與這塊傳家寶硯有密切關係。

    據我看來,要徹底查明脂硯的身份,應從曹家這塊傳家寶硯下手。最好能從清末的硯譜中找出有關這塊硯石的記載與描寫。前人的硯譜中有關於紅色硯的記載。就在《棟亭十二種》中的《硯箋》就有關於紅絲石硯的記載如下:

        紅絲石為天下第一石,有脂脈助墨光。

此外還說到此種硯最適於用「朱墨」。大家總該記得最原始的脂批都一律是朱墨寫的,後經抄錄就改成了墨筆。這一點也正好吻合。脂硯慣用硃筆恐怕與他的硯石有關,未必如周汝昌所想像是「用胭脂研汁」寫的。這個「老貨」,痛悔尚感不及,何至於如此「老風流」。可惜我在此地所能看到的中文書籍很少,無法按這個線索查出這塊硯石的記載。據我推想,這塊硯石最早不過是在曹璽的時代到了曹家,否則便傳不到曹寅手中,因為曹璽不是長子。這塊硯石很可能是順治或康熙皇帝賞賜給曹家的。可惜我一時也無法證實這個說法。不過,說來很巧,因為我很注意有關硯石的記載,結果在這方面發現了一點與《紅樓夢》考證有關的事件。現在我們看到的戚序本脂評《紅樓夢》中凡是「脂硯」或「脂硯齋」的字樣都被刪去,或是換上幾個虛字。大家一直不明白是何道理。周汝昌認為是由於戚蓼生或有正書局老闆狄楚青不明白這個署名是什麼玩藝兒,以為是誤字,故而改去。可是,戚蓼生是堂堂進士出身的按察大人,狄楚青是書店老闆,怎麼會聯署名這回事都不明白呢?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現在我才發現,原來戚蓼生的叔叔戚朝桂手中也有一塊家傳寶硯。這塊寶硯是雍正皇帝賜給朝桂之父親戚麟群的,後來傅到朝桂手中。朝桂便因此而自號「硯齋」。戚蓼生得到評本《紅樓夢》後,可能是覺得「脂硯齋」三字犯了他叔叔的諱,或者是怕人家誤會以為這些批語是他叔叔後加上去的,不得已獨把書中全部的「脂硯齋」字樣通通刪去。這種事說來真巧,真是無獨有偶,而且都與《紅樓夢》有密切關係。「脂硯齋」因為一塊硯石而得名,又因為一塊硯石而「失名」。

    還需要討論的是脂硯的真名字是什褻。我覺得此人是曹玉峰(玉峰其實也是號)。我的理由如下:

    (一)曹雪芹撰寫《紅樓夢》時曹家的人大都早已故去或失散,當年曾經正式參加大觀園諸項活動的中心人物尤其寥寥無幾,所以脂硯才批道「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到了一七六七年脂硯更說:「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我認為「知者寥寥」是指脂硯,雪芹和棠村三人而言,否則就未免人數太多了,大家在幾年之內全部死光的可能不太大。雪芹在一七六三年去世,棠村去世時間不詳,但一七六七年一定也不在世了。第一回中有「今棠村已逝」的批語,所以一七六七年時只剩下脂硯一人在世。雪芹寫《紅樓夢》時,當年大觀園中的人物已不多,他一定會把這部作品先給他們看,所以棠村與脂硯都與《紅樓夢》之寫作有關。棠村曾為雪芹做序,脂硯曾數次詳細批閱《紅樓夢》。可是從甲戌本中我們又發現三個人與《紅樓夢》的產生有關。第一個當然是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曹雪芹。一個是為該書題名《風月寶鑒》的東魯孔梅溪。一個是將該書題名為《紅樓夢》的吳玉峰。當然後兩人是化名。東魯孔梅溪已經被鑒定為曹棠村,梅溪是另一個別號,正與「芹溪」相合。「梅溪」的署名在脂評本的批語中也出現過,而且批的很傷感的字句,即在第十三回「三春去後諸芳盡」詩下:

    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

可見他是曹家後人。在甲戌本第一回「孔梅溪」一句的旁邊有脂批: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可見梅溪就是曹棠村,「孔」是假姓,「梅溪」是真名號。由此我認為「吳玉峰」也就是脂硯的化名,其手法也是一樣,姓是假姓,名是其名。於是曹雪芹,孔梅溪,吳玉峰就是指曹雪芹,曹梅溪,曹玉峰三人而言。曹玉峰就是脂硯。

    (二)庚辰四閱評本第一回比甲戌重評本少了一些文句。除了前面的「紅樓夢凡例」一大段被刪以外,下面還有二句被刪去。一句是「東魯孔梅溪」上面提到吳玉峰更名《紅樓夢》那句。第二句是「出則既明,則看石上是何故事」上面的「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那一句。如果「吳玉峰」與自己毫無關係,他又何必刪去。而且這兩句話同時被刪去,正表示「吳玉峰」與「脂硯齋」有關係,兩句話是一回事。「吳玉峰」也正是脂硯齋的化名。脂硯之所以刪去這兩句話,據我猜想,有兩種可能。第一、甲戌年以後開始有外人索閱或傳抄這部小說,脂硯為了某種原故,怕人知道其名,所以把兩句話刪去。第二種可能是:既然當初是脂硯提議用《紅樓夢》一名,重評時自己又主張把它改回《石頭記》一名,正好互相對銷,就相當於根本未曾提議改名一般。兩句話可以同時刪去,如同正負號可以相銷一般。

(三)裕瑞在他的《棗窗閒筆》一書中曾說他曾見過《紅樓夢》的抄本,卷額有脂硯齋的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將《石頭記》易名為《紅樓夢》的人是「吳玉峰」,可見吳玉峰是脂硯的化名。裕瑞比雪芹晚不了多少,而且還有親戚關係。這句話一定不是猜測之詞,他一定看過脂硯齋抄本,上面記明脂硯將該書易名之事。這個抄本可能是脂硯齋初評本。該本不但未曾將書名改回《石頭記》,而且一定正式書明是自己將其定名為《紅樓夢》。

總之,我認為脂硯就是曹玉峰,雖不中亦不遠矣!

三  今本後四十回是誰續的?

    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是高鸛及程偉元所續,幾十年來差不多已經成了定論。但是最近由於考證《紅樓夢》的新資料出現了很多,當年的許多「定論」都發生了動搖。高鶚續書之說似乎也要重新考慮與商榷。曾經有人要作翻案文章,可惜並不十分成功。後四十回的作者問題,是不能從後四十回文章好壤來判斷,這樣的論辯不會有結論的。曹雪芹寫的文章不一定都好,也可能有壞的,別人寫的文章也不一定就非壞不可。更何況文章好壞的標準本身就難定,甲讀者認為好的,乙讀者可能認為不好,其中主觀成份很大。更重要的是,這個問題不是一個二分法的問題,後四十回的作者不是高鶚,也未必就直接可以推論出一定是雪芹原著。要真正廓清這個問題,一定要拋開文章好壞的論辯,獨立地拿出客觀而具體的證據。

    到現在為止,根據現有的證據,尚不易準確制定後四十回是誰作的。不過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它不是誰作的。第一、後四十回不是雪芹原作。第二、它也決不是高鶚及程偉元所續。現在我依次說明。

    脂評本《石頭記》的可靠性是不容懷疑的。雪芹在撰寫及歷次修正刪改此書時,脂硯都曾參予,並提供意見。一直到雪芹死的前幾個月脂硯還在評閱《紅樓夢》。雪芹究竟寫了多少,脂硯一定是都知道的。換言之,雪芹不可能有一部份文稿是未曾讓脂硯過目的。現在所發現的各種脂評本雖然都不超過八十回,但是脂硯確曾看過八十回以後的文稿。八十回以後的原稿並非僅有回目,脂硯看過並且記得後回的文字與情節。脂硯在批語中提供了許許多多後回的「伏線」。我們都可以很清楚地從這些伏在線知道雪芹原稿後回中有些什麼情節。許多伏線所表示的後回情節與今本後四十回的內容完全不同。這點已經有許多紅學前輩舉出過,下面我只簡要地列舉一下,凡是以前有人提過的,我就不再註明評語原文。前人未提到的,則注出原評.

    (1)原稿有一百回。有正本第二回有批:「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庚辰本廿五回有批:「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

(2)原稿有「獄神廟五六稿」被遺失,此部份是在全書結尾部份是無疑的,但今本後四十回是連貫的,一點沒有不銜接的地方。

(3)後回有情榜。

    (4)「懸崖撒手」文字——即寶玉出家為僧——雪芹尚未寫就去世,但今本卻有的。

    (5)寶玉後來貧窮不堪。

(6)襲人出嫁時,寶玉尚在家,襲人勸寶玉留下麝月。

(7)惜春不但為尼,而且流落到外面乞食。

    (8)後回有十獨吟。

(9)寶玉有專文追悼黛玉。

(10)甄寶玉送玉。

(11)鳳姐掃雪拾玉。

(12)佳蕙被逐。

(13)甄寶玉也窮為乞丐。

(14)柳湘蓮做了強盜。

(15)賈璉為了玩女人而與鳳姐吵架,終於決裂,鳳姐被休。

(16)鳳姐臨死有癩和向來「接引」。

(17)結尾有中秋詩。

(18)襲人有始有終,與蔣玉函供奉寶玉、寶釵。

(19)有誤竊玉一段。

(20)賈赦去世:在第七十六回賈母對尤氏說:「可憐你公公轉眼已是兩年了」一句下有脂批:「不是算賈敬,卻是算赦死期也。

這廿條證據已經足夠了,沒有人能夠一一駁倒這二十條而證明今本後四十回是當時脂硯所讀到的《石頭記》後回。我們又無法相信雪芹在這部原稿以外,另外寫了今本的後四十回。所以今本後四十回不是出於雪芹之手是不成問題的。

    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們也有同樣堅強的理由證明今本後四十回也不是高鶚所續。俞平伯等人以前曾經舉出許多條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相矛盾之處,以此來證明後四十回是高鶚所續。但不幸這許多矛盾卻正是反證高鶚不曾續書的鐵證。高鷂當時真正只是做了些校對的工作,局部的刪改是有的,伹說他續書可絕對是冤枉的。現在我也分別說明如下:

    (一)第一我們要問,如果是高鸛續的後四十回,在他續書的時候,是否看到過這些脂批呢?從程甲本的前八十回來看,這前八十回是一個不帶脂批的本子,周汝昌已經列舉了許多證明,例如『男芸跪書一笑」等類的錯誤。可是從後四十回來看,這部續作卻又是看過脂批以後才寫出來的。雖然前面引過二十條今本後四十回與雪芹原稿後回不符之處,但是它又有許多地方照應到前八十回的伏線,而且都是些小地方,不是未看過脂批而單單根據正文所揣摸得出的。例如寫賈雨村之忘恩負義,後來陷害賈府,甄寶玉後來出場等等。這些都是前八十回正文從未提過,但在脂評中卻透漏過的。如果說高鶚、程偉元當時根據的是脂評本續的。那麼前面所引的那二十條伏線,寫得十分明顯,高、程為什麼不加以利用?既然想冒充雪芹寫續書,就應該盡量利用全部伏線,盡量求其逼真。他們既然可以得到脂評本,難道就敢斷定別人不會得到這類的脂評本?難道就不怕別人根據脂評本的這些伏線來揭穿他們「狗尾續貂」的作品嗎?這種矛盾是無法解釋的。下面我將進一步證明後四十回的作者不但看過脂評,而且深知曹家底細。他之不按照雪芹原稿中的那些伏線寫,是表示這個續書者是有立場的,他故意要改寫後回的情節,這正是他要續書的動機之一。高鶚與程偉元得到的確是一個沒有脂評的前八十回抄本,後來又得到了後四十回續書的稿。他們因為沒有讀過脂批,只看到前後兩部的正文「尚屬接榫。,所以認為都是真的,然後作了一點校核刪剔的工作,就拿去付印了。這也就是他們為什麼在程甲本出版以後不到一年又要改版的原因,因為程甲本出來以後,他們又得到了另一種抄本,而且發現以前很多沒有校正過來的矛盾之處,不得不改版重印。

    (二)清朝名女詩畫家惲珠,在她的《紅香館詩鈔》第四頁士有《戲和大觀園菊社詩四首》,即《種菊》、《詠菊》、《畫菊》和《簪菊》。其韻腳與《紅樓夢》中的菊花詩完全相同。這倒沒有什麼奇怪。但是在第五頁又有一題作《分和大觀園蘭社詩四首》。我們知道《紅樓夢》中前八十回中沒有蘭花詩,後四十回也沒有。而且根本就沒有蘭社這個名詞。惲珠的菊花詩與《紅樓夢》中的菊花詩完全相合,證明她是有所根據。更何況此處不說「戲合」而直曰《分和大觀園蘭社詩》,可見不是瞎說,不過我們都沒有見過她所合的原詩而已。惲珠詩集中又有《美人雜詠》四首,也與黛玉的《五美吟》相像,這也證明她是有所依據。奇怪的是,在通部《紅樓夢》中找不到蘭花詩,但是在後四十回中卻有四疊《猗蘭操》。在第八十六回中秋紋奉了王夫人命給黛玉送來一盆蘭花。當時賓玉與黛玉正在討論琴事,賓玉見了蘭花後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猗蘭操了。」到了第八十七回黛玉真就賦成四疊《猗蘭操》,然後配上譜子彈琴,下面接著就是妙玉和寶玉路過瀟湘館,在院外聽琴一段。四疊《猗蘭操》實際上只有三疊是完整的,因為當黛玉剛吟到第四疊琴弦便斷了。《猗蘭操》的體裁形式與惲珠的四首《蘭花詩》完全不同。但是韻腳均又完全符合。現將三疊完整的《猗蘭操》與惲珠的蘭花詩韻腳比較如下:

    (1)黛玉猗蘭操第一疊楊字韻:長、光、茫、涼。

惲珠  畫    蘭:翔、芳、香、長、相、茫。

(2)黛玉猗蘭操第二疊侵字韻:深、吟、襟。

惲珠  簪    蘭:新、晨、人、顰、春。

(3)黛玉猗蘭操第三疊:由、憂、投、尤。

       惲珠  蘭    夢:稠、頭、勾、秀、幽、留。

由韻腳看來,它們完全相合。這件事絕不能用「巧合」兩字來解釋。可是黛玉的《猗蘭操》與惲珠的《蘭花詩》體裁毫不相同,顯然惲珠不是「合」的黛玉的琴曲。而且《猗蘭操》是黛玉偶然心血來潮所作的,根本與任何詩社無關,更無所謂「蘭社」。我認為兩者是根據同樣的東西而脫胎出來的。惲珠是直接模仿原來形式合成四首詩。《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則是用原來《蘭花詩》的韻腳改寫成琴曲。現在我的問題倒不是要追究他們的原始依據究竟是什磨。在這裡我只想證明高鶚不曾續作後四十回的《紅樓夢》。惲珠詩集前面有「鐵嶺高鶚」的序。這個「鐵嶺高鶚」一定就是與程偉元出版<<紅樓夢》的。鐵嶺高鶸」無疑。高鸛既然為憚珠詩集寫序,當然讀過其中的詩。他既然知道憚珠的《分和大觀園蘭社詩》,那麼他就可以根據這個現成的數據在後四十回中添上一段康姐妹結「蘭社」詠蘭花的詩。為何他反要繞著圈子將蘭花詩改體寫出一段撫琴聽琴的故事?由此可見高鵝不曾續書,他雖然見到憚珠的蘭社詩,也無可奈何,因為他只是打算做一些補苴校核的工作,而未敢臆改原文,以免盡掩本來面目。

(三)俞平伯曾經舉出後四十回中巧姐的年齡「暴長暴縮」,認為這是高鶚續書的鐵證,高鶚不但想作偽,而且很飯桶,續得這樣拙劣。這條例證被許多研究紅學的人所引用過,他們在這一點上都同意俞平伯的看法,認為這是繽書的鐵證之一。伹依我看,這一條才真正是高鶚不曾續書的鐵證。俞平伯所舉出的巧姐年齡之矛盾如下:

    (1)第八十四回:「奶子抱著巧姐兒,用桃紅綾子小綿被兒裹著,瞼皮發青,眉稍鼻翅,微有動意。」俞平伯說這是嬰兒抽筋的樣子,不過兩三歲。

    (2)第八十八回:「那巧姐兒在鳳姐身邊學舌……。小兒翠舌也不過三歲。

    (3)第九十二回:「巧姐跟著李媽認了幾年字,已有三千多字……跟著劉媽學做針線已會扎花兒,拉鎖子了。」至少已是七八歲。

    (4)第一○一回:「巧姐兒哭了,李媽很命的拍了幾下,向孩子身上    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光景也不過三四歲。

    (5)一一七回:「巧姐兒年紀也有十三四歲了。」可以論嫁娶了。

從這幾條來看,年齡確是矛盾,似乎不可置辯。伹問題才不這樣簡單。我們紉讀庚辰本脂評《石頭記》,就可以發現雪芹最早寫書時,曾寫鳳姐有兩個女兒。大的叫「巧姐」,小的叫「大姐」。在庚辰本第廿七回中有:

鳳姐等並了巧姐、大姐、香菱……。

在同本第二十九回中寫得更清楚:

    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另在一車,還有兩個丫頭。

這很明顯地是一大一小,大的約有五六歲,小的不過週歲多。後來雪芹要改寫書中若干情節,而且要把鳳姐的女兒與劉姥姥拉上關係,所以改寫成鳳姐只有一個女兒,原來名叫大姐,後來按劉姥姥的意思,命名為巧姐兒,取其「以毒攻毒」的意思。這是四十二回的事。當時雪芹忘記照應前面,所以在庚辰本中第二十七回、二十九回的文字未改,直到戚序本的時代才被改掉,全部書只剩一個巧姐兒。這種改正恐怕還不是出於雪芹之手,而是後人改的。不過我們知道雪芹最初寫鳳姐有兩個女兒是毫無疑問的。我斷定今本《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仍是依照雪芹最早的寫法,為鳳姐安排了兩個女兒,一大,一小,後四十回的原稿恐怕還是用「巧姐兒」和「大姐兒」兩個名字。當這份原稿到了高鶚手中,從他們前八十回抄本中已經找不到鳳姐有兩個女兒的痕跡,而且四十二回中明說「大姐兒」已改名為「巧姐兒」,所以他們便擅自將後四十回原稿中的「大姐兒」字樣完全改成「巧姐兒」,使之前後一樣。現在我們試依這個方法重看巧姐的年齡問題,一切便都瞭然。周汝昌曾為前八十回編了一個年表,編得很不錯,秩序與證據井然。我們可以按著周汝昌的年表,接上後四十回一直排下去,到寶玉出家(十九歲)為止。然後再將巧姐的年齡配合如下表。

回  數 寶玉年齡  巧  姐  年  齡 大  姐  年  齡

二七回 一三  六  一

二九回  一三  六  一

八○回  一五  八  三

八四回  一五  八  三(嬰兒抽筋)

八八回  一五  八  三(小兒學舌)

九二回  一五  八(識三千字,會女紅) 三

一○一回  一六  九  四(李媽打孩子)

一○七回  一九  一二(論嫁娶)  七

從這個表上,我們可以看出巧姐的年齡本無問題,問題是發生在高鶚不明就裡,而亂把兩個人的名字給改成了一個人。讀者如果不信,可以翻回到第一○一回中,我們還可以找到一個「大姐兒」的名字。這就是高鶚校正時的漏網之魚。我們從今本《紅樓夢》四十二回讀下來,再也找不到一個「大姐兒」這個名字,因為鳳姐的女兒已經有正式的名字,所以以前的小名再也不用了。可是為什麼隔了六十回突然又蹦出了一個「大姐兒」的名字,而從這以後直至全書完又不見一個「大姐兒」之名,這不是漏網之魚又是什麼呢?所以我說這一條是高鵝不曾續書的鐵證。高鶚曾經考取進士,寫過文集。他再飯桶也總不至於連一個人的年齡不能暴長暴縮的道理都不明白。這種矛盾之出現正表示高鶚之無可奈何。高鶚校書是謹守盡量少改原文,「不欲盡掩本來面目」的原則。在面臨上述的矛盾情形下,一個忠實的校書者只能做兩件事,一是將兩個人的名字一致化,使之與前八十回相合,第二個辦法是將有關「大姐兒」的幾段通通刪去,只留下一個「巧姐兒」。根據盡量保持本來面目的原則,他只好採取第一個辦法。高鶚的這點苦衷,我們應該原諒的。這件事給我們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啟示,那就是說這位續書者,如果不是根據雪芹最原始的稿本(此庚辰本還早)所續,就一定是曹家本家的人。他深知鳳姐實際上是有兩個女兒,這個印象深刻的很,以至於續書時隨筆寫出了兩個人來。

    (四)研究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書首的甄士隱是曹家的一個縮影,它是暗含「真事隱」三字。甄士隱的遭遇也就是曹雪芹的遭周,不過具體而微罷了。在第一回中那個癩頭和尚曾經送甄士隱四句詩,這四句詩是全部《紅樓夢》的縮影。這四句詩是: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在「好防佳節元宵後」一句下面甲戌本有一條脂批寫道:

    前後一樣,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

甄士隱本人是個杜撰的人物,那有什麼「知者」,所謂「知者」,當然是指知道曹家歷史的人。「好防佳節元宵後」是表示曹家家世的一個大轉折點。這個轉換點的大事實際上是發生在元宵節前,但是雪芹在詩中故意說「佳節元宵後」。所以脂硯批:「前後一樣,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這是點明雪芹寫書的花槍。曹家家世的轉換點是什麼呢?當然是抄家了。根據《永憲錄》續編第六十七頁中記載曹俯在十二月罷官,接著就是籍家。可見脂硯所指的是這件事,它是曹家的轉折點,它發生在元宵節以前,所以他說雪芹是「諱知者」。現在我們再看後四十回中描寫賈府抄家的時間。在那一回中續書者從未正式明說抄家發生在那個月。但是從前後文中可以對得出來這件事是發生在「元宵節前」。計算的方法很多,最明顯是從史湘雲身上算。在第一百零六回,賈府抄家的第二天,史侯家派了兩個女人問候道:

    我們家的老爺太太姑娘打發我來說……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因不多幾日就要出閣,所以不能來了。

然後就是賈母談到湘雲和她未來姑爺的事。賈母曾說:

    ……月裡頭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

史家的來人又接著說:

……等回了九少不得同著姑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

到了第一○八回寫湘雲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賈母想打起精神來熱鬧一下,湘雲就提議說:

寶姐姐不是後日的生日嗎?我多住一天給他拜個壽,大家熱鬧一天……。

下面接著就是「強歡笑蘅蕪慶生辰」一段。寶釵的生日是正月廿一日。由此向上推,抄家的時間不正是在元宵節前幾天嗎?這真是奇巧,難道高鶚續書時已看過脂硯的批,而要挑破雪芹的花槍?或者他真的查過曹家籍家的歷史才如此寫來?如果說是偶合,這種偶合的或然率只有十二分之一呢。這一點又證明了高鸚不曾續書,這位續書的人完全曉得曹家的歷史,而且抄家之事在他腦中印象至為深刻,所以他在續書時,雖然無心要點明抄家之事發生的時間,但是隨筆寫來自然而然地把這一段事安排在元宵節以前。

(五)在今本後四十回《紅樓夢》中賈母身邊出現了一個重要的大丫頭,她是傻大姐的姐姐,名字叫做珍珠,從九十四回起此人出場,後來愈來愈重要,地位與鴛鴦琥珀相等。查庚辰本《紅樓夢》,珍珠確有其人,她就是襲人。在第三回中說道: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

這段在甲戌本上更明白,因為該處有批語:

亦是賈母之文章。前鸚哥已伏下一駕鴦,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

可見襲人原名珍珠不是誤抄,確是雪芹的安排。但是到了高本的後四十回中襲人之外又出現了一個珍珠,而且也是賈母的大丫頭。前面第三回中的「襲人原名珍珠」處,卻被改成「蕊珠」。這一點又是高鶚不曾續書的明證。高鶚為什麼看見前面有了一個珍珠,後來更名為襲人,卻又要在後面另外寫出一個珍珠,而且也是賈母的丫頭?即令高鶚要為賈母創造或增添一個丫頭,用什麼名字都可以,為什麼一定要用珍珠一名?高鶚為什鹽要把前面的珍珠改成蕊珠,而在後面另寫一個珍珠?為什麼不留著前面的珍珠,而把後面的丫頭命名做蕊珠?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名字不便更動,但自己續書卻是活的,願意用什麼名字就用什麼名字。高鶚為什麼偏偏要改了前八十回的珍珠來適應自己的續作,而不拿續作來適應前八十回呢?這個道理無論怎樣也是說不通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高鶚不曾續書,前後兩部抄本到他手中都是寫就的,現成的。但是兩部稿子在這一點上發生了矛盾。站在校書的立場上,高鶚要設法去掉這個矛盾。其辦法當然是要將兩個「珍珠」之一改個名字。要改後四十回的珍珠則改不勝改,多至數十處以上,但是前八十回只有此一處。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把前面的珍珠改為蕊珠而留著後四十回的珍珠。這一點我想是不容置辯的。由此可以證明高鶚當年確是只校書而未曾續書。其次這件事似乎暗示這位真正的續書人是曹家本家,確實知道賈母真有一個丫頭名叫珍珠,就如像雪芹知道賈母有婢名叫珍珠一般。但是這位續書者竟忽略了雪芹在前文中將珍珠更名襲人的安排,而完全根據自己的印象在後四十回中把珍珠丫頭大加利用一番。這種賈母丫頭雙包案的事件倚不止一個。在第三回中賈母曾經把自己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的給了黛玉。在第七回中從雪雁口中知道鸚哥已更名紫鵑。但是到了後四十回中在紫鵑之外又跑出一個鸚哥,而且也是賈母的二等丫頭,在第一一二回中賈母去世鸚哥尚被派去守賈母之靈。我覺得這與珍珠的情形正相同,此人明明記得賈母有珍珠與鸚哥兩個丫頭,不見拉出利用一番。但是他忽略了雪芹在前文已對兩人另有安排。從這件事上使我聯想到後四十回的「五兒承錯愛」一節,這一定是原續書者的錯誤,他忘記了前面五兒已病死。等到高鸚校書時,發現了這個矛盾。他一來覺得「承錯愛」一段寫得很好,二來文章很長,若刪去則將顯得前後不銜接。站在校書者的立場,他不得不做一點起死回生的工作,把七十七回王夫人「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那句話刪去。高鶚如真立意續書冒充,就決不會為了自己要寫一段文章,而來更改前八十回的內容。他一定要盡量呼應前八十回的文詞去寫他的續書。難道他不知道當時《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流傳很廣,「不脛而走」多年矣?難道他一點不怕露出續書的馬腳?這一類的例子說明後四十回的續書者知道曹家底細,續書有其立場,故意要改寫《紅樓夢》故事的結尾,而且常常是根據自己當年的實際經驗寫來,不免與前面雪芹的原作發生矛盾。高鶚相信兩部稿子都是真品,對於矛盾之處則盡量找牽動最小的地方去刪正。上述各例都是校書者的苦惱,徂絕不會成為續書者的苦惱。

(六)主張高鶚續書的人也常常引用後四十回鴛鴦上吊的那一段文字。在一一一回中鴛鴦上吊之前見到秦可卿拿著汗巾子在前引頸。鴛鴦自己想道:「……他怎麼又上吊呢?」這是明寫可卿當年是吊死,現在是吊死鬼在找替身。而且鴛鴦說「他怎麼又上吊呢」表示知道他已經上過吊,現在「又」上吊。在今本《紅樓夢》中可卿是病死的。在所有的脂評本中也是如此。我們只是從甲戌本的脂批中曉得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之事曾被刪去。脂批也只說將秦可卿「死故隱去」並未點明秦可卿是上吊死的。好幾位考證紅學的專家們費了幾年功夫,根據各種線索,互相輾轉商討,最後才肯定了雪芹在甲戌本以前寫的秦可卿是「淫喪天香樓」,死的方式是士吊。為什麼高鶚當年續書時能一眼就看穿了這一點?難道他手中有脂硯初評《石頭記》的鈔本嗎?如果他這樣有把握,為什麼不直接把第十三回的文字改動,使之恢復本來面目?有人說高鸚寫此節是根據警幻的畫冊,因為上面畫著一個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俞平伯說高氏是看過此畫冊,知道可卿是吊死,但「他因為前八十回將真事寫得太晦了,所以願意重新提一提,使讀者可以了然」。這個解釋實在牽強。各位紅學家們在看到脂甲本以前,誰也沒有覺得這個晝是影射秦可卿。俞平伯自己也以為是指鴛鴦。等到大家彙集了各種線索,又得到了甲戌本《石頭記》,才回想到這個畫,覺得應該是指秦氏。為什麼高鶚獨具慧眼一下就知道此畫實寫可卿死狀?高鶚又為什麼要「重新提一提,使讀者暸然」。而且第一一一回寫縊鬼找替身,與前八十回寫得同樣的「晦」,生疏的讀者沒有人會因此而「了然」。更奇怪的是在程甲本上第十三回寫道:

    秦氏死了,閤家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

但是幾個月後高、程又改出程乙本,將「疑心」兩字改成「傷心」。高鶚原意如果是要在一一一回明點可卿死狀,使「讀者了然」,為什麼偏又不出數月就把「疑心」兩字改成「傷心」,使請者更無法「了然」?從程、高改版的情形來看,證明高鶚根本就未曾看出秦氏的死狀。他反而覺得十三回中的「疑心」兩字用得不通,所以才急急忙忙把它們改成「傷心」兩字。高鶚實在不是後四十回的作者。而這位後四十回的作者如果不是讀過比甲戌本更早的《紅樓夢》就一定是曹家自己人,深知秦可卿是上吊死的。

    (七)俞平伯等人又提出過鳳姐識字與否的問題來證明高鶚是續書者。在今本的九十二回中寫道:

    鳳姐不識字。

於是俞平伯說:「這是和八十回前後不相接的。」他引第五十回鳳姐曾作過「一夜北風緊」的詩,及第七十四回鳳姐念潘又安的信二段為證,認為這是「鳳姐識字的鐵證」,而且也就是高鶚續書的證明。其實鳳姐粗通文字是前八十回《紅樓夢》給讀者的印象,伹未必是鳳姐給曹家家人的印象。曹家的家人是曉得鳳姐不識字的。現舉幾條脂批如下:

(1)第三回寫鳳姐學名王熙鳳,甲戌本有脂批:

    ……然此偏有學名的反到不識字……

    (2)在庚辰本第十四回中脂硯與另外一批者曾為探明此人的身份打了一頓筆仗,下有:

且明寫阿鳳不識字之故。壬午春。

(3)前面引過第二十二回中之脂批: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

從這許多關係上,更可以證明後四十回的作者是曹家自己人。在他的印象中鳳姐是不識字的。

(八)認為高鶚是續書者之人,又常常喜歡提第九十三回鳳姐聽到饅頭庵而吐血一事。在脂本第十五回中寫道:

    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寺……

他們認為續書連饅頭庵就是水月寺都搞不清楚,可見是高鶚所續無疑。我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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