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與《紅樓夢》

脂硯齋與《紅樓夢》

脂硯齋與《紅樓夢》

紅樓絮語

一、前言——脂硯在曹家的身份

    自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庚辰本和甲戌本先後出版,又加上俞平伯的《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和陳慶浩的《新編紅樓夢脂硯齋評語輯校》陸續問世之後,研究《紅樓夢》的人,對脂批總算能很方便的作全盤瀏覽了。詳閱脂批,沒有人不承認這些批語的權威性的,也因而沒有人不承認脂硯齋(或稱脂硯、脂研、脂齋)其人對《紅樓夢》一書的重要性的。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曾以專章討論,就是覺得:

    他知道此書的真事底裹如此其清楚,瞭解雪芹的意旨筆法如此其精徹,一部《石頭記》,他不啻給作者作代言人,盡洩底奧,此人之重要,較之雪芹本人幾乎要畫等號了。

    可是在一九六五年以前,由於多數研究者都堅信《紅樓夢》的兩大批家——脂硯齋與畸笏叟——是同一個人,所以對脂批或脂硯本人所作的研究結果;別人都能找出破綻而不敢置信。但是在一九六五年周汝昌發表了《紅樓夢版本的新發現》一文,其中介紹了南京靖應鶤家藏的一部抄本《紅樓夢》中的一些批語,情形便頓然改觀,因為其中有這樣一條:

    前批知者聊聊(寥寥)。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

  這條批語充份證明脂硯與畸笏不是一個人。周汝昌就首先承認往日論斷的錯誤:

    筆者舊日撰文,據種種情況揣斷批者兩處署名「脂硯」「畸笏」,實似一人。今據此批,舊說或誤。我曾推斷凡「丁亥夏」批,似乎都出畸笏之手;今此批若果也出畸笏之手,則畸笏明言脂硯亦在「相繼別去」諸人之數,似非一人矣。

    原先紅學家中,只有俞平伯、陳毓羆等少數人,始終不願肯定脂硯、畸笏是一個人,他們持重的態度,反而被吳世昌加以奚落,吳氏在《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七十八回本)的構成、年代和評語》一文中說:

當然,我們也可以採取俞先生的態度,認為「既有兩個名字……就當他們兩個人好了」。可是這種看法雖然省事,卻不很妥當。例如清末的梁鼎芬共有八十六個齋名別號,是不是「就算他們八十六個人好了」呢?

吳氏曾舉了許多內證、外證,意欲證明脂硯、畸笏是同一個人,口氣堅決,不容再有他議。

如果沒有靖本上述的批語出現,脂硯、畸笏是同一個人的說法繼續佔著上風,那麼《紅樓夢》考證上的許多問題,勢必將一直纏雜下去,所以說這條批語是《紅樓夢》考證的轉折點,我想也不為過。

由於脂硯不是畸笏,使得趙岡與翁同文等人所主張的「脂硯是曹顒的遺腹子」一說,增加了可信的成份。此一說是根據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曹俯的一個奏折所說:

    ……奴才之嫂馬氏,因現懷妊孕,已及七月,恐長途勞頓,未得北上奔喪。將來倘幸而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經後人考證,馬氏的這個遺腹子,果然是個男孩。當初也有人以為這個遺腹子可能就是曹雪芹,但是漏洞很多。趙岡、翁同文則懷疑他可能是脂硯。趙、翁之說原先在脂硯、畸笏是同一個人的概念之下,也有不少漏洞,現在除去了畸笏的成份,脂硯是曹顒遺腹子的說法,就愈覺可信了。

王利器曾經懷疑脂硯與畸笏是同一個人,就是曹俯,這樣當然漏洞很多。現在知道是兩個人,而年輕的脂硯已歸之於曹頤遺腹子,則年長的畸笏叟歸之於曹俯,也顯然提高了可信的成份。一九七。年趙岡出版了《紅樓夢新探》,就是這樣安排的。他說:「曹家人中只有曹俯能滿足畸笏的條件。……把曹俯算成畸笏,可以解釋許多批語。」他推論脂硯、畸笏和雪芹三人的關係如下:

(脂硯)

           曹顒      曹天祐

    曹寅                        曹雪芹

               曹俯    

               (畸笏)           曹棠村

    趙岡的這一推斷,筆者以為是到目前為止,最近情理的安排,特別由於脂硯在曹家的身份有所確定,我們再來探討他和《紅樓夢》的關係,才不會顯得突然。

脂硯是《紅樓夢》的主要批書人,這一關係早經確立不疑,所以本文探討的內容,是脂硯與《紅樓夢》在批書以外的各種關係,這是首先需要說明的。、

二、脂硯以寶玉自居

    近半個世紀的紅學考證史,說來令人有點啼笑皆非。當胡適推倒了一切附會的紅學,建立了「家史、自傳說」的基礎以後,學術界已給予了絕對的承認。以後雖有對胡氏的說法在枝節士有所修改,但基礎是未曾動搖的。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雖然許多地方特別強調不同意「妄人胡適」的看法,但胡氏「家史、自傳說」卻由他集其大成。看《新證》第五章《雪芹生卒與紅樓年表》的結論:

    可見曹雪芹的小說原是當年表寫,脂硯齋也當年表看,我這樣排列的笨辦法,剛好是雪芹本意的復原……而他的小說,不獨人物情節是「追蹤攝跡」連年月日也竟是真真確確。

    可知集大成之說不虛。但是「物極必反」,當兩種脂批本影印流傳和俞平伯《輯評》印行以後,大家越來越重視脂批,甚至越來越重視脂硯其人了。

    關於「家史」方面,沒有人懷疑《紅樓夢》是以曹家痛史為背景寫成的,不過,絕不至於如周氏所稱「當年表寫」那麼純粹的家史成份而已。筆者一九七二年曾在《新社季刊》發表《略論紅樓夢的家史成份》一文,從人、事、時、地、物各方面,舉例證明了家史成份的很不純粹,可以參考,此地不再申述。

    關於「自傳說」方面,首先是吳世昌發難,繼之是趙岡、陳毓羆等人,都懷疑書中的賈寶玉就是作者曹雪芹本人。大家都是從脂批得到啟示。例如:十八回元春歸省,書中說到「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時,有脂批:

    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姐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

稍後寫到賈妃命寶玉進前,攜手攔於懷內時,脂批:

    作書人將批書人哭壞了!

    第三回書中描寫寶玉的面貌是「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脂批:

    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很多證據,不再備舉。所以吳世昌說:「寶玉不是雪芹自敘,作者用少年時代的脂硯為模特兒。」陳毓罷說:「脂硯齋是寶玉原型之一。」

    吳世昌和趙岡還主張賈寶玉這個人物,是脂硯和雪芹二人的合傳。筆者認為「合傳」這名詞不恰當。我只強調脂硯以寶玉自居,而且他的自居,是雪芹認可的,否則他不能公然批在書上。但根據我們對《紅樓夢》家史成份的基本認識,我們須知道寶玉這個人物,也是一個家史成份並不純粹的人物。

瞭解到脂硯以寶玉自居的事實,不但可以同前節所述脂硯是曹顒遺腹子的說法相互印證,同時對我們即將討論的下一節,有無比密切的關連[1]。

三、脂硯是寫作《紅樓夢》小說的發起人,同時是初稿若干回的作者

吳世昌在《曹雪芹與紅樓夢的創作》一文裹,已經談到:

    《石頭記》前二十多回中有些回可能原出於脂硯的初稿,其中還有些夾文夾白的寫法,未經雪芹刪淨。

    這一說,筆者是同意的。伹吳氏的推論:「……《風月寶鑒》是雪芹的一本舊稿,改後的《石頭記》或《金陵十二釵》則是他的新稿。……我們不妨假定這五個書名《石頭記》、《情儈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即暗示雪芹在增刪五次的過程中五個不同的稿本。」筆者卻不敢苟同。

    我的看法是:雪芹早年曾寫過一本「戒妄動風月之情」的小說,裡面包含了幾則諸如「賈天群正照風月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類的故事。這是雪芹小試牛刀的遊戲之作。(七三年《商報》元旦特刊,有本人一篇《紅樓夢棠村序文的商榷》,可以參考,此地不再細說。)而脂硯齋早年也曾動筆寫一本《石頭記》,人物眾多,構思龐大(例如他早已想好要使那多情種子的男主角最後出家做和尚,所以想改《石頭記》的書名為《情儈錄》)。但脂硯齋心有餘而力不足,知道自己不能勝任,因為服膺雪芹的才華文筆,所以要求雪芹根據他的《石頭記》初稿來續作。雪芹原先也有些懷疑,所以才有這樣一問:(據庚辰本第一回原文)

    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  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總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可見雪芹對這個作品,當初並沒有什麼信心。如果我的推想不錯,那麼現在保留在第一回中稱為「作者」的字樣,應指的是「脂硯」。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經歷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這是雪芹稱脂硯為原作者。

再看稍後這一段文字: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此地雪芹既自居披閱增刪者的地位,他所題一絕中所稱「作者」,自然另有其人,此人即是最早構想《石頭記》,並曾寫初稿若干回的脂硯,應無疑問。

    雪芹當初大約沒有想到替脂硯構想中的《石頭記》作潤色、增刪、續寫的工作,會陷入其中而欲罷不能。他從懷疑這樣的故事會不會有人看,慢慢發展到把自己的全心全力寄托其士的一種創作境界。

    於是雪芹寫、脂硯批,二人共同經營《紅樓夢》,時間在十年以上。所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至此《紅樓夢》已徹底改頭換面,連脂硯也夢想不到會寫得這麼好,故脂硯不好再認這部書是他的著作,這當然是雪芹的作品,所以在脂硯的批語裹,我們一再看到他說:

    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於此註明,使後人深思默戒。脂硯齋。

實點一筆,余謂作者必有。

作者與余,實實經過。

作書人將批書人哭壞了!

    此處的「作者」、「作書人」,才是脂硯稱呼當之無愧的作者曹雪芹,脂硯是心悅誠服的退居批書人的地位了。

    關於脂硯是《紅樓夢》的原始發起人,以及雪芹當初對撰寫這部小說並沒有興趣與信心一點,筆者可舉出一條最好的證據,那是一條素來不受人重視的脂批。

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寫到寶玉填了一隻寄生草: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庚辰本雙行批語:「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書,卻立意要作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

    此地「發願不作此書」,分明是說有人要勉強雪芹寫小說,而雪芹執意不肯的意思。是誰要勉強他寫呢?自然是脂硯。雪芹何以發願不作呢?原來是對「寫小說」缺乏興趣和信心,雪芹認為「作傳奇」才更有意義。我們知道康熙末年《桃花扇》、《長生殿》兩部傳奇劇風行一時,膾炙人口,雪芹欲傚尤作傳奇是很自然的。其實不必等到第二十二回來「看此一曲」,在第五回中,十二支紅樓夢(加上前面的引子和後面的飛烏各投林,共是十四支曲子),已充分顯露了雪芹在詞曲方面的才華,難怪批書人要想像他果真作了傳奇「不知有如何詞曲矣!。

根據這一條批語透露的消息,我們更可以相信脂硯是小說的原始發起人,只是在雪芹全盤接手以後,他才退居批書人的地位。

四、脂硯提供家史數據及建議小說發展的情節

脂硯退居批書人的地位以後,他不僅是批書而已,他比雪芹年長,當曹家在雍正(一七二八)六年被抄家的時候,他已經十四歲了,(照周汝昌推算,雪芹此時才僅五歲),有些家史數據,應該是他供給雪芹的。

脂批中常有這樣語氣的批語:

    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追昔,腸斷心摧!

傷哉,作者猶記矮䫜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作者尚記「一大百」乎?歎歎。

    這些當年的事,不一定是作者與批者共同經歷,或者可以這樣解釋:「我以前告訴你的這些事,你還記得嗎?」

    再如三十二回寶釵生日,有一條批語: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

脂硯的事,自然是他告訴雪芹去寫的。

    關於提供家史數據一點,最主要的關鍵問題,在於雪芹的年齡。由於大家只知道雪芹死於乾隆壬午(一七六二)(周汝昌有雪芹死於癸未之說,相差一年),究竟活了多大年紀,訖無定論,目前大約分為兩派:一派根據張宜泉詩注中說雪芹「年未五旬而卒」,則享壽可能到四十七、八,李玄伯、王利器等人力主此說,因為這樣一來,雪芹就可能生於一七一五年,就可能是曹顒的遺腹子。一派根據敦誠輓詩「四十年華付杏冥」,認為雪芹只活了四十左右年紀。周汝昌等力主此說,伹這樣一來,雪芹不但不可能是曹顒遺腹子,也不可能親身經歷曹家的繁華生活了。周汝昌為彌補這一破綻,便提出曹家抄家後於乾隆初年曾一度中興的說法,謂雪芹書中描寫的,是此時情景,但此說頗難成立。

    筆者是相信雪芹「享壽四十」之說的。雪芹未曾親身經歷曹家繁華時期,他所以能寫《紅樓夢》這部書,數據多靠耳聞,而非目睹。當然供給他家史數據的人絕不止脂硯一人,畸笏就是當然的一個。

靖藏本四十一回寫櫳翠庵妙玉治茶款待諸人時,有眉批云:

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此條與前舉「矮䫜舫前」一條稱「屈指二十年矣!」語氣相同,但「矮」條屬雙行夾批,周汝昌說:「我又曾推斷,凡雙行夾批應都出於脂硯之手。如今回憶送茶、追懷釀酒,情事皆同,而一為脂硯,一為畸笏乎?這也是倚待仔細探討的問題。」

    按脂硯、畸笏批語,章法、句法、用詞,感情相同者極多,周汝昌、吳世昌、趙岡等以前均舉出不少,作為脂硯、畸笏是同一個人的證據。現在既知道不是同一個人,而畸笏批書之名後見,我們相信畸笏是有意無意的模彷。此一問題容當別論。但畸笏一般相信比雪芹大二十歲左右,如果畸笏就是曹俯,並且就是雪芹之父,鄰當年的一些事,更不可能是共同經歷,只能解釋為「我以前告訴過你的這些事,還記得嗎?」了。

    其實曹家人口眾多,那些年長的婦女,不論是主子或者奴才,抄家後回憶往昔,有如白頭宮女話天寶遺事,那些瑣瑣碎碎的閨閣情事,雪芹一定從小就聽到很多。曹家的奴僕,如書中描寫的焦大一類人物,曹家主子的一本爛帳,他們最為清楚,反正已事過境遷,在茶餘酒後,豈有不講出來以資談助的?

    不過,做最有系統的家史數據提供,以便於小說撰寫的人,當非脂硯莫屬,因為他自居寶玉,同時又是小說的原始發起人。關於建議小說發展的情節一點,更無疑問。前節我們已說明脂硯是《石頭記》最初的作者,他的許多構想,雪芹既系續作,就不能不接受。脂硯批書,充份瞭解故事和人物的將來,甚至八十回以後所謂「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情節,他也瞭如指掌。

    從小處看,脂硯對雪芹的意旨,無所不知,如「元、迎、采、惜」,他就批注是「原應歎息」,「卜世仁」,他就批注是「不是人」。有時一字之差,都提供意見,例如第二回「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一句,脂批:

    後字何不直用西字?

    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

    這後一句大約是雪芹的回答,解釋何以不用西字的原因[2]。總之,由這些小地方,都能見出脂硯的認真情形。

    由大處看,《紅樓夢》全書的結構,主要人物的造形與結局,很可能都與脂硯有極大之關係。前面已說過前二十多回中有些回可能出於脂硯的初稿,對於《紅樓夢》這樣一部書來說,這些初稿的制定,其份量是遠超過以後各回的。因為《紅樓夢》是一部信仰「宿命論」的小說,特別是第五回「曲演紅樓夢」,借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看到了金陵十二釵冊文和聽到了演唱她們身世結局的曲子,無異己規定了以後全書故事情節發展的路向。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書中女子的命運,是早經確定的。我們現在不妨如此說,郎使雪芹不是根據脂硯的構想增刪續寫,至少也曾同脂硯共同商談過如何發展情節。不僅此也,甚至在章回的劃分方面,脂硯有時也有建議,例如《石頭記》原來的第十七回寫得很長,脂硯這樣寫道:

    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雪芹後來果然接受這意見,分為二回。

總之,從種種跡象和舉證,我們知道脂硯曾在家史之提供以及小說情節發展士,對《紅樓夢》的創作,向雪芹不斷提出意見。

五、脂硯負責謄抄、整理及校對等工作

    由雪芹同時及稍後的人的詩文雜記中,我們知道雪芹是個「嗜酒如狂」的名士派,像這種個性的入,寫成了稿子,是不會耐煩去整理謄清的,剛好,脂硯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他就負責了這些工作,這從現在所存的幾部脂評本,可以知曉一些梗概。

這些脂評本雖然都是過錄本或再過錄本,但大體上是按照原本的形式過錄,由於它們之間正文、批語在形式與內容上都頗有參差,就反映了脂硯多麼不厭其煩的再三從事謄抄整理的工作。

根據《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個本子,可知在一七五四年(雪芹死前八年),脂硯已經對已完成的稿子,做過抄閱再評的工作,因為甲戌本楔子中明白說出:「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這樣的話。

在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前頁,有條批語: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

這表示在兩年後的一七五六年,又做了一次大規模的整理校對王作。周汝昌稱這一次為「三評」,這個說法是大家接受的。

庚辰本有七十八回,題稱「庚辰秋月定本」,又在內頁《石頭記》書名下,註明「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從這些提示,我們知道在一七六○年,脂硯齋又做了他的第四次大整理。在整理時,常會發現有殘破缺失的情形,他即註明,找機會要雪芹補足,如第二十二回末就有這樣一條批語:

    此後破失,侯再補。

對於一部幾十萬字的作品,這樣再三、再四的謄抄、批校,不畏艱苦,這在《紅樓夢》成書的過程士,實在是一項不容忽視的功績。

六、脂硯、雪芹相互勉勵合作愉快

在雪芹、脂硯生前,恐怕都沒有想到《紅樓夢>>以後會有風行一時、洛陽紙貴的情形,如程偉元的百二十回刻本序中所說:

……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

因為沒有名利上的衝突,所以也就沒有什麼版權或著作權的問題。這部書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名義發表,想必是二人商談同意的結果。

我們現在能在批語中,看到他二人互相勉勵,合作愉快的情形。  甲戌本十三回有這樣兩條批語:

批者:「作者自是筆筆不空。」

作者:「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矢。」

又庚辰本二十一回,也有這樣的批語:

批者:「真好述者述不錯。」

    作者:「真好批者批得出。」

有時脂硯體會到雪芹寫得賣力,便加以慰勉:

    ……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

脂硯是毫不吝惜他的讚美和勉勵的,如甲戌本這一條:

    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  之亞。

    斯亦太過。

後面四個字,可能是雪芹的謙虛,也可能是其它批者如畸笏的意見。

從以上的例子,我們大致可以知道脂硯、雪芹二人合作無間、互相勉勵,十年如一日的情形了[3]。

不過,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脂硯批書署年,止於己卯冬夜,到第二年庚辰秋天,整理謄抄出一部只有前八十回的《紅樓夢》以後,雪芹、脂硯二人共同經營的工作,似乎就此停止了。我們亦知道雪芹在庚辰以後,還活了兩年,這兩年中他有沒有繼續寫作後四十回的文字,是一個謎,此地姑置不論。但是脂硯呢?

由靖本「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的批語,使我們相信脂硯死在雪芹之後,那麼己卯冬夜以後,他為什麼不再繼續批書的王作?同時為什麼在雪芹死前的壬午春天開始,主要批書的工作轉移到畸笏手士?脂硯此時如果沒死,是離開了北京,還是臥病?周汝昌就懷疑「別去」二字,是指亡故呢,還是離別呢?種種問題,令我們對庚辰年以後的情形,不敢妄加推測。但是僅就我們已知的一些情形來看,所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詩句,已不妨認為是雪芹和脂硯兩人所共有的感慨了。

七、結    論

本文探討的重心,在抉發脂硯齋這個人對《紅樓夢》的貢獻。

他曾經協助雪芹寫書,提供他所知道的家史數據,也曾建議說說的情節應該怎樣發展。他三番四次對這數十萬字的小說,作謄抄、整理和校對的工作,他也自始至終勸勉在貧困中的雪芹努力寫作。

    脂硯所以如此,是有特殊原因的,那就是因為他不但是《石頭記》一書寫作的原始發起人、初稿若干回文字的撰寫人,同時因為書中主角寶玉有他的影子,有他的血肉。

我們強調脂硯的功跡,並不是要向「曹雪芹撰著紅樓夢」的說法挑戰,只是希望欣賞這部亙古名著的人,知道曹雪芹在撰著《紅樓夢》的漫長過程中,有脂硯齋其人者,也曾為它付出了十年的心血。

[1]瞭解到脂硯與《紅樓夢》的關係,以及他在曹家的身份和地位,我們現在來檢討裕瑞《棗窗閒筆》中的兩段話,就較有頭緒了:「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聞其所謂寶玉者,銜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裕瑞因自稱「聞前輩姻戚有與之(雪芹)交好者。,所以大家覺得他的話不至於純為臆測,但看來又不對頭。現在我們知道他是弄亂了三者之間的關係。叔侄關係,應是畸笏與脂硯,可能是畸笏易《石頭記》之名為《紅樓夢》。而書中所謂寶玉者,應系指雪芹的堂兄脂硯,「非自己寫照也」,這樣就正確了。

[2]句中「先生」所指,趙岡認為是「脂硯先生」,筆者不以為然。前一句脂硯自己已建議「何不直用西字」,那裡還會見而墜淚呢?這「先生」如指的是曹俯,才最為恰當,因為只有曹俯親炙曹寅,受恩深重,才會見西字而流淚(西字與曹寅的關係,可參看《紅樓夢新探》)。

[3]關於雪芹、脂硯二人合作以經營此書,還有一條最好的證據,即是批在第一回那條有名的批語「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後面的一批:(甲戌本眉批)「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月)淚筆。」這條批語「靖」本的文字略異,「何幸」,作「有成」,「九泉」作「九原」,「甲午」作「甲申」。趙岡解釋這條批語說:「此處畸笏顯然是把脂硯與雪芹並列,兩人再世,則此書可成。他把自己與棠村(也就是「余二人」)列「贊助者的地位,此書能幸而完成,二人就死而無憾。」這條批語,問題重重。首先,它沒有署名,所以也可能是脂硯所批,果爾,則這條批語就頗有「絕筆。的意味。如果是畸笏所批,則余二人中的另一人指的是誰?趙岡說指的是棠村,栽不敢贊同,因為從「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一批看來,棠村似乎死在雪芹之前,而且棠村署名的批語只一見,似乎與此書關係不大。事實上我們根本找不到除雪芹、脂硯、畸笏以外的第四個人。即使有,如松齋、杏齋之類,用來解釋這條批語,也顯得不通,因畸笏和另一人既活著,怎能「大快遂心於九泉」呢?因此我懷疑「余」字是個筆誤的字,應該是「彼」字之誤。此條是畸笏所批,他眼見芹、脂相繼逝世,知道《紅樓夢》永無成書之日,才發出這樣的慨歎:老天爺如能再生一芹一脂,這書才能完成,而他二人也就死而瞑目了。但不論怎麼解釋,一芹一脂對《紅樓夢》的重要性,缺一不可,語意是極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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