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紅樓夢魘》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張愛玲先生的小說曾經紅極一時。不過,由於種種原因,直到近十來年,張先生的著作才又被出版家們翻騰出來重印。這時,一些年輕人方知道現代小說家中還有一位「消失」了幾十年的著名女作家張愛玲。
說來,我自己就是一個孤陋寡聞的人,直到二十多年前跨進紅學的大門坎兒之後,才對張愛玲先生的作品開始留心起來,進而對張先生的經歷多少有了一點瞭解。這要感謝遠在法國的陳慶浩教授,是他寄給我一部張先生寫的《紅樓夢魘》,使我有機會認識這位著名女作家的。
《紅樓夢魘》,1977年8月由台北皇冠雜誌社印行。全書共由7篇專文構成,卷首是「自序」。題目是:《紅樓夢未完》《紅樓夢插曲之一——高鶚、襲人與畹君》《初詳紅樓夢——論全抄本》《二詳紅樓夢——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三詳紅樓夢——是創作不是自傳》《四詳紅樓夢——改寫與遺稿》《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這7篇文章以版本研究為主要內容,顯現出一位作家對《紅樓夢》的濃厚興趣和研究的獨特的「視角」。
讀《紅樓夢魘》猶如口嚼橄欖,愈嚼愈有味,即使是讀完了還是餘香滿口。若說「感覺」,一是張先生讀書甚細,讀者不易留神之處,張先生恰恰注意到了,提出了很有啟示意義的獨特見解。其二是,張先生對《紅樓夢》百廿回稿本發表了許多新奇的見解,這一點大陸的許多版本研究權威們似乎沒有注意到,實在有詳細介紹的價值。其三是,張先生是作家,有小說創作方面的識、評論,更深刻了一層,對於那些純考證派來說不無啟迪。
先說第一點,關於《紅樓夢》中的大腳小腳問題,爭論了半個多世紀,首屆國際紅學研討會上為此還爭吵了一陣子。其實張先生在《紅樓夢未完》中就引了脂本中的幾段文字,說明《紅樓夢》中既寫了大腳也寫了小腳。她說:
書中這麼許多女性,只有一個尤三姐,脂本寫她多出一句「一對金蓮或敲或並」。第70回晴雯一早起來,與麝月按住芳官膈肢,「那晴雯只穿蔥綠苑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脂本多出末三字。裹腳才穿睡鞋。祭晴雯的芙蓉誄終於明寫:「捉迷屏後,蓮瓣無聲。」小腳:捉迷藏,竟聲息全無,可見體態輕盈。此外只有尤二姐,第69回見賈母……脂本多出「鴛鴦又揭起裙子來」:一句。揭起裙子當然是看腳,是否裹得小,腳樣如何,是當時買妾慣例……第59回春燕母女都會飛跑,且是長途競走,想是未纏足……
讀者可能疑問,研究者如此看重<紅樓夢)中是否「纏足」問題,是不是小題大做。其實,「纏足」問題牽涉到作者或續作者的滿漢意識問題。為什麼脂本上有「小腳」,程甲本以後刪去「小腳」?聯繫小說中的許多增刪改文字,確可以使我們對脂本與印本之間的不同有一個較深刻的認識。張先生文章中類似的例證甚多,非我等讀書不求甚解者可比。
再說第二點,《紅樓夢》百廿回稿本(簡稱「全抄本」)是早期脂評抄本中最「全」者,但其構成最複雜,爭論分歧也最大。在《初詳紅樓夢》中,張先生對俞平伯先生的考證重加檢討,仔細核對各本的文字異同,指出「至少第38回是庚辰本較全抄本為早。但是全抄本第19回後還是大部分比庚本早」。這個結論恰是許多版本研究家們所未能注意的。
第三點,張先生的見解集中在《三詳紅樓夢》,指出《紅樓夢》「是創作不是自傳」。作者在列舉了大量證據之後說道:
寶玉大致是脂硯的畫像,但是個性中也有作者的成分在內。他們共同的家庭背景與一些紀實的細節都用了進去,也間或有作者親身的經驗,如出園與襲人別嫁,但是絕大部分的故事內容都是虛構的。延遲元妃之死,獲罪的主犯自賈珍改為賈赦、賈政,加抄家,都純粹由於藝術上的要求。金釧兒從晴雯脫化出來的經過,也就是創造的過程。黛玉的個性輪廓根據脂硯早年的戀人,較重要的寶黛文字卻都是虛構的。正如麝月實有其人,麝月正傳卻是虛構的。《紅樓夢》是創作,不是自傳性小說。
這是一位作家從自身創作經歷中總結出來的看法。儘管文章中引述了大量的內證,但沒有豐富的創作經驗,是無法體味出其中的奧妙來的。
《紅樓夢魘》是一部內容十分豐富的研究專著,而且談版本的章節又佔絕對比例,因而許多人可能覺得難讀難懂。其實不然。我建議讀者們找來一讀,相信你會從中得到許多有益的啟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