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李商隱
在中國文學史上,唐詩中的李商隱詩與清代小說《紅樓夢》,分別代表著中國愛情文學在抒情詩和長篇小說上的傑出成就。李商隱仕途上的卑微、政治上的失落,造就了他獨特的愛情詩歌內涵與藝術形態;而《紅樓夢》作者對世事變幻、人生起伏的感歎,對自身身世和家道盛衰的極度悲哀,則使其創作出了充滿感傷詩意的愛情與家庭生活絕唱。我們知道,《紅樓夢》作為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文人創作的長篇宏制,是對中國文學傳統繼承和創新的產物,尤其是其整體的悲劇詩美的體現,所受中國詩歌悲劇美學傳統的影響之深,十分顯然;其中所受唐詩尤其是李商隱詩的影響之大,同樣不可忽視。對此,紅學有史以來,已有不少研究著述有所涉及和揭示,只是尚無系統、全面地疏理和論述。無疑,系統梳理和認知李商隱詩與《紅樓夢》的審美藝術聯繫,不僅有利於對《紅樓夢》創作所受李商隱詩的影響有一個完整的認識,而且有利於對中國文學史中愛情與感傷文學的發展脈絡及其鏈條做出點與線的系統把握。
李商隱詩與《紅樓夢》,儘管一是詩,一是小說,但都以「自述傳」式的愛情抒發與排解折射出令人喟歎的社會生活為主要內容;前者詩中有「事」,後者「事」中有詩——並將「事」寫得通體浸透和充盈著詩的意境,充分表現了作者的詩的才情。尤其是二者在善於用典而富含寓譬、內容隱晦而讓人猜謎、淒婉哀傷而極富朦朧之美等總體的詩美特色上,都具有「千紅一哭,萬艷同悲」、「誰解其中味」的相類的人生感傷,因而我們很容易得出後者得益於前者、深受前者影響的判斷。正是基於這一認識,本文試就李商隱詩與《紅樓夢》的書名、與《紅樓夢》的作意、與《紅樓夢》所寫的故事與人物、與《紅樓夢》中的詩詞與意境及其所體現的整體審美特色等幾個關聯方面,擇其要者,初作以下較為系統的梳理勾勒和蠡測論說。
一、李商隱的詩與《紅樓夢》的書名取意
關於《紅樓夢》一書的存在,其取意來源若何?早在清乾隆年間曹雪芹去世後不久,1784年,就有夢覺主人在《紅樓夢》甲辰本序言中首次指出了《紅樓夢》這一書名的出處:「紅樓富女,詩證香山。」「香山」即白居易《秦中吟》之《議婚》詩中的「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今人吳汝煜在其《蔡京小傳》中則指出:晚唐詩人蔡京的「《詠子規》『驚破紅樓夢裡心』,為著名小說《紅樓夢》取為書名」。[1](P222)其實,正如吳新雷所說,唐詩宋詞中有不少取「紅樓」為意象的詩句,如李商隱的《春雨》詩:「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韋莊的《長安春》詩:「長安春色本無主,古來盡屬紅樓女。」《菩薩蠻》詞:「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史達祖《雙雙燕》詞:「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瞑。」[2](P221-222)比較而言,蔡京的「驚破紅樓夢裡心」,詠的是子規,說的是子規的叫聲,如果說為《紅樓夢》書名所取意,則主要在於字面;而李商隱的名詩《春雨》,如果說確為《紅樓夢》書名所取意,則主要在於其所寫人物故事及其感情內涵。而且即使從字面來看,李商隱的《春雨》一詩,也是將「紅樓」與「夢」聯繫在一起的: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詩中「白門」,或指金陵,[3](P298)又作「男女歡會之所」。[4](P1200)「這個『紅樓』中的人就是作者所思憶的人」,「現在唯有在夢中相會。」[5](P298)「悵臥中,他的思緒浮動,回味著最後一次尋訪對方的情景。……仍然是對方住過的那座熟悉的紅樓,但是他沒有勇氣走進去,甚至沒有勇氣再走近它一些,只是隔著雨凝視著。往日在他的感覺裡,是那樣親切溫存的紅樓,如今是那樣的淒冷。在這紅樓前,他究竟站了多久,也許連自己都不清楚。……他是這樣的茫然若失,所愛者的形影,始終在他的腦際縈迴。……如今蓬山遠隔,只有在殘宵的短夢中依稀可以相見了。」[6](P1200)其發自心底的感傷、其無法排解的惆悵之「悲」情,與《紅樓夢》之「惆悵悲情」、全書是「一把辛酸淚」的悲劇色彩和悲劇格調,可以對看。
以上只是李商隱的一首詩。我們翻檢李商隱的今存全部詩作,所詠這一類的人物故事及其感情色調者,即使僅就直接寫「夢」的 而言,也可謂不勝枚數。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其題名為「石頭記」的緣由,正如小說開篇所說,原本是一「石頭」上所記之事,由空空道人向這一「石頭」(「石兄」)問明事情原委後,「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7](P6)這一取意,一方面源出《淮南子·覽冥訓》、《列子·湯問》等記載的「女媧煉石補天」神話,一方面典出《左傳·昭公八年》之「石能言」;後世詩文對此典的運用,已有學者指出曹寅的《巫峽石歌》,詩中說此「巫峽石」系「媧皇采煉古所遺」,並發問曰:「胡乃不生口竅納靈氣,崚嶒骨相搖光晶?」確與《紅樓夢》之題名「石頭記」不無對應關係;[8](P5-8)然而我們可以找到不少對此典的更早的運用——在唐詩中,僅白居易詩就有《立碑》、《青石》等有所涉及,如《立碑》詩云:「……但見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銘勳悉太公,敘德皆仲尼。……但欲愚者悅,不思賢者嗤。豈獨賢者嗤,仍傳後代疑。古石蒼苔字,安知是愧詞。……」《青石》為青石代言,曰:「青石出自藍田山,兼車運載來長安,工人磨琢欲何用,石不能言我代言。……」可見與「紅樓夢」這一題名的取意一樣,也是「詩證香山」;而直接使用「石能言」一典並用這三個字的,則是李商隱的《名神》詩。詩曰:「明神司過豈令冤,暗室由來有禍門。莫為無人欺一物,他時須慮石能言。」
二、李商隱的詩與《紅樓夢》的作意及人物故事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
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這是李商隱的名詩《淚》,是一首「自傷身世的七律」。[9](P1209)由此我們聯想到,《紅樓夢》就是一部帶有自述傳性質的寫「淚」的書;書中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係,就是「露淚之緣」;無論是書中人物、作者還是脂批,都處處體現出「為淚而逝」、「一把辛酸淚」、「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淚亦殆盡」的血淚之情。尤其是《淚》中寫到了娥皇女英故事,與《紅樓夢》中的黛玉形象的塑造不無關係。晉張華《博物誌》:「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淚揮竹,竹盡斑。」《山海經·中山經》:「帝之二女居之」,「交瀟湘之淵。」《水經注·湘水》:舜之二妃「神遊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娥皇女英悲舜帝之死,無盡的淚水點點滴滴灑在瀟湘竹上,留下了無限的斑斑淚痕。《紅樓夢》中林黛玉被安排在瀟湘館中,整日裡淚灑竹邊,最後淚盡而逝——「以淚酬情」,她的一生,就是「還淚」的呵!詩的第四句寫到了西晉羊祜因惠政襄陽,死後百姓為其在峴山建廟立碑事,碑文所記——同樣是一篇「石頭記」,使年年來此祭祀的人們無不為他墮淚。由此,又可以見出《紅樓夢》的創作與李商隱此詩的因緣關係。而且,就連《紅樓夢》脂批本第21回有「客」題《紅樓夢》一律,中有「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也顯系從李商隱此詩中的「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化出。
寫「淚」寫「夢」,可以說是李商隱詩的幾個主要的「母題」之一。《紅樓夢》作者對李商隱詩歌中的這類意象,有可能加以借用的,自然還可以找出許多。如其《錦瑟》中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說見下);《板橋曉別》中的「水仙」(菱波仙子)之「一夜芙蓉紅淚多」,取典於《拾遺記》中「薛靈雲」故事,以玉壺承淚,壺呈紅色,誠如杜鵑啼血,「血」與「淚」一也。甚至「芙蓉淚」與「芙蓉誄」,也可對觀。
讓我們再看李商隱的一首《銀河吹笙》:
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
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
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
陳伯海有如下解譯:「……昔日情事重又浮上心頭,而那美好的歡情已隨愛人的逝去,像一場幽夢永遠破滅了。惆悵之餘,詩人不由得轉念及窗外枝頭驚啼通宵的雌鳥,莫非它也懷有跟自己一樣的失侶之痛嗎?由於憶念往事,從前與愛人相聚的故園台榭,就閃現在腦海裡。……剎時間,幻景消失,只剩眼前風簾飄拂,殘燭搖焰,映照簾外一片清霜。夢醒了,愁思怎遣?追隨騎鶴吹笙的王子喬學道修仙去吧,說不定能擺脫這日夜縈繞心頭的世情牽累。咳,別妄想了!還是學湘靈鼓瑟、秦女吹簫,守著這一段癡情自我吟味吧。」[10](P1196)我們感受《紅樓夢》的「自述傳」式故事及其渾重的悲劇美學色彩與氛圍,很容易與李商隱的詩聯繫在一起。讀李商隱的詩,有很多首如同這一首,抒寫演繹著這樣的悲情懷夢故事。比如《楚宮》一首:「湘波如淚色潦潦,楚厲迷魂逐恨遙。楓樹夜猿愁自斷,女蘿山鬼語相邀。……」在詩人的心目中,這潦潦湘水,都是淚水匯成的呵!一個「淚」字,緊接著一個「恨」字,下聯一個「愁」字「斷」字,緊接著點出那位「女蘿山鬼」,自然地,又令人不難看出其在《紅樓夢》中的影子,尤其在林黛玉形象的塑造方面。
再如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詩中「莊生夢蝶」與「紅樓一夢」;「杜鵑啼血」,以冤禽寫悲情恨懷,與「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珠有淚」與「絳珠仙草」流淚、「還淚」;「玉生煙」,珠與玉,成為一對耦合的意象和形象,此可與《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借香菱之口點出「寶玉」、「寶釵」皆出自唐詩,並引李商隱七言絕句「寶釵無日不生塵」對看(說見下)。
還有李商隱的一首《重過聖女祠》:「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詩中所寫的聖女祠,簡直就是一處「警幻仙姑」們的「太虛玄境」!詩人把道觀中的女道士比作天上神人仙女,用道書上的「萼綠華」、「杜蘭香」這二位下凡投胎人間「以證前緣」的仙人喻指詩中主人公,並點出了在天上仙境中掌管仙籍名冊的玉郎,以這位玉郎的視角和心態「回憶」她們在天上仙籍時的往事,這與「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何其相似乃爾!
三、李商隱的詩與《紅樓夢》中的詩及其詩境
《紅樓夢》第四十回,黛玉面對滿眼荷花,說道:儘管她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還是喜歡他的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11](P554-555)(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兗》原詩為「留得枯荷聽雨聲」,《紅樓夢》作者或記錯了一個字,或故意改之)。這裡,林黛玉說她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自然決不會讓人引申或誤解為《紅樓夢》作者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全書所體現的「李商隱情結」,處處可以感受得到。第四十九回,寶釵見香菱作詩入魔、史湘雲也整日只想寫詩,便笑對湘雲說:「……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滿嘴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12](P675)——這些,自然都是書中人物的談笑論詩了。
就連《紅樓夢》中主要人物「寶玉」、「寶釵」的名字,也來自唐詩,其中「寶釵」,就來自李商隱詩。作者在第六十二回,就借香菱之口明點出了「寶玉」、「寶釵」皆出自唐詩的來歷:「……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記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13](P875)「寶玉」句見岑參《送楊瑗(一作張子)尉南海》,「寶釵」句見李商隱《殘花》。
《紅樓夢》中許多人物形象的塑造,包括情節場面和意境設置,可以說就是直接從李商隱的詩意化來的。如他的《落花》:「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面對著春花飛落,令人斷腸,豈忍掃去?芳心春盡,能不盈淚沾衣?聯繫到詩人的其他一些詠花詩句和意象,如「東風無力百花殘」(《無題》)、「莫向樽前奏《花落》」、「吳王宴罷滿宮醉,日暮水漂花出城」(《吳宮》)等等,可知這位愛花、惜花、悲花的詩人所寫的詩,多麼像是《紅樓夢》裡的《葬花辭》——只是「不同版本」而已!還有詩人的另一首《花下醉》:「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後,更將紅燭賞殘花。」使我們不覺又想起了《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紅樓夢》中的詩與李商隱詩的關聯,我們還可以舉出許多。如:《紅樓夢》中的四時即事詩,即第二十三回寶玉寫的《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14](P322-323)也全系仿李商隱《燕台四首(春、夏、秋、冬)》而來;第十五回,寫到賈寶玉路遏北靜王時,水溶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15](P199)引用的就是李商隱《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兼呈畏之員外》中的一句。甲成本脂評云:「妙極!開口便是西昆體,寶玉聞之,寧不刮目哉!」西昆派詩家崇尚專從摹擬的,就是李商隱。
另外,《紅樓夢》中的景物描寫、生活環境以及器物道具等的運用,有許多地方也反映出受李商隱詩影響的印記。《紅樓夢》常常寫到一些稀奇古董,似乎是隨手拈來,而又大有講究。第四十一回,妙玉為賈母捧茶後,又為寶釵和黛玉斟茶,給黛玉的那只茶杯形似缽,鐫有三個垂珠篆字:「點犀喬。」[16](P569)這很自然會使人想起李商隱《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詩的名句:「心有靈犀一點通。」「通靈犀」之說見於《抱朴子》,李商隱以「通靈之犀」借喻相戀男女心意暗暗相通,《紅樓夢》用來,自然貼切,於不經意間,渾然天成;而且,給黛玉的茶杯為「通靈」之物,賈寶玉所口銜和佩帶著的那塊「寶玉」,不也正是「通靈寶玉」麼。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出場人物多,場面大,卻錯落有致,牙牌酒令玩得熱鬧而雅致,或即取意於李商隱《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中「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的詩意;再如第六十二回寫寶玉生日宴會,這群公子小姐們喝酒行令,充分展示了性格和才情,所行之令即明說為「射覆」,正如寶釵所說,「把個令祖宗拈出來了。」又是如此——「分曹射覆蠟燈紅」。
《紅樓夢》寫賈、王、薛、史「四大家族」,以賈府為中心,同時創造了「賈家」與「甄家」兩個系統。《紅樓夢》作者何以想到使用「甄—真」、「賈—假」這樣「將真事隱去」、「以假存真」的兩套系統?答案是:與李商隱詩同樣不無關係。對此,筆者有《李商隱詩與〈紅樓夢〉的「賈」與「甄」》試加闡說,限於篇幅,這裡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