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與夏志清
紅學論爭在海外達到高潮,是1986年發生的唐德剛與夏志清之間的紅樓風波。美國《中報》在同年10月的一篇特稿中,對這次論爭曾加以報導,並貫以《震動海內外的紅樓夢論戰風波》的醒目標題。其中寫道:「數月以來,海外華人學術界爆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紅樓』論戰,由於交火的唐德剛與夏志清兩位教授都是名重士林而且著述甚豐的學者,此事很引起學術界人士和廣大讀者的興趣。」
論爭是由唐德剛的《海外讀紅樓》一文引起的,這是1986年他為參加在哈爾濱召開的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撰寫的論文,刊載於在台北出版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和《傳記文學》雜誌。文章繼續發揮他在《曹雪芹的文化衝突》一文中闡述的觀點,在論諸釵腳的基礎上,對書中人物的服飾特別是賈寶玉的裝束,做了具體分析,說明文化衝突不限於滿、漢兩族,亦有古今時限之區別。由此引出運用「社會科學處理之方法」的必要,強調戲曲、小說的發展離不開社會經濟的「供需律」,這一點中外皆然,否則如「一味以文論文,則未有不緣木求魚者也」。總之,唐德剛認為,我國明清以來白話小說得到發展,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包括「聽的小說」向「看的小說」轉變,也是南宋以還城鎮步入都市化之所致,而《紅樓夢》則是這一轉變過程的定型之作,是中國小說走向現代化文學的一部巨著,「其格調之高亦不在同時西方,乃至現代西方任何小說之下」。
由於唐德剛對《紅樓夢》及其所產生的社會背景給予這樣的評價,必然不滿意任何對中國白話小說的藝術成就估計不足的傾向。因此行文之中提到了夏志清,說「吾友夏志清教授熟讀洋書,以夷變夏,便以中國白話小說藝術成就之低劣為可恥,並遍引周作人、俞平伯、胡適之明言暗喻,以稱頌西洋小說態度的嚴肅與技巧的優異」。又說:
志清並更進而申之,認為「除非我們把它(按指中國白話小說)與西洋小說相比,我們將無法給予中國小說完全公正的評斷……一切非西洋傳統的小說,在中國的相形之下都微不足道……,我們不應指望中國的白話小說,以卑微的口述出身,能迎合現代高格調的口味……」此一論調,實為「五四」前後,我國傳統文明轉入西化的「過渡時代」,一般青年留學生,不論左右,均沉迷西學,失去自信、妄自菲薄的文化心態之延續——只是志清讀書滿箱,西學較為成熟,立論亦較當年浮薄少年,更為精湛,其言亦甚辯而已。然其基本上不相信,由於社會經濟之變動,我國之「聽的小說」亦可向「看的小說」方向發展,如《紅樓》者,自可獨創其中國風格;而只一味堅信,非崇洋西化不為功之態度則一也。
志清昆仲在海外文學批評界之崛起,正值大陸上由「批胡(適)」、「反胡(風)」、「反右」、「四清」,而「文化大革命」,雷厲風行之時,結果「極左」成風,人頭滾滾;海外受激成變,適反其道而行乏——由崇胡(適)、走資、崇洋而極右。乘此海風而治極右「時文」,適足與大陸上極左之教條相頡頏,因形成近百年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兩極分化」之局。
在此兩極分化之階段,夏氏昆仲(濟安、志清),以西洋觀點治中國小說,講學海外,桃李滿門;加以中英文字之掌握均屬上乘。「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兄經弟及,儼然海上山頭;兩本書出,竟成圭臬,以海外極右崇洋之言論,與大陸極左普羅之教條相對抗,亦是「以一人而敵一國」,不才亦時為吾友志清之豪氣而自豪焉。
此一「兩極分化」之可悲者,則為雙方均否定傳統,爭取舶來而互相抵辱,兩不相讓。可悲之至者,則為彼此均對對方之論點與底牌,初無所知,亦不屑一顧,只是死不交通,以為抵制。因此偶有辯難,均知己而不知彼,隔靴搔癢,淺薄可笑。
吾人好讀閒書,隔山看虎鬥,旁觀者清;如今海內「極左」者,俱往矣!海外之「極右」者,亦應自扣何擇何從學習進步也! 這批評得是很尖銳的,不單是對《紅樓夢》的看法,還包括學術思想和社會思潮的政治層面,因此夏志清進行反批評,自屬可以理解。但唐德剛的文章,每每以「遊戲筆墨」出之,批評得雖尖銳,卻不失忠厚。可惜這一層未為夏志清所理解,為文反駁時充滿了個人意氣。
夏志清的文章同時刊載在台北《聯合報》、《傳記文學》和美國《世界日報》上,題目為《諫友篇一駁唐德剛〈海外讀紅樓〉》。全文分九節,小標題順序為:「極右派的罪證」、「狄更斯改姓成孤兒」、「膽大心粗讀導論」、「刪削譯文改原意」、「惡意類比,毫無道理」、「多少腳,昨晚夢魂中」、「評斷小說非易事」、「林黛玉與梅蘭芳」、「批夏之政治用意」。終篇的一段寫道:
唐德剛當年專治史學,根本算不上是文學評論家。對海內外,內行來說,《海外讀紅樓》此文立論如此不通,但見大膽罵人,而無細心求證,我盡可置之不理。但文章既在《傳記文學》上發表了,大半讀者並非內行,對紅學所知亦極淺,可能為德剛所蒙蔽,不得不寫篇答辯。這。我想,是唐德剛唯一的勝利:我放下更重要的工作,去對付他無聊的挑戰,浪費了不少時間。但文章是為德剛寫的,我希望他好好靜下心來多讀幾遍,以求有所覺悟,有所悔改,在做人、治學、寫文章各方面自求長進。否則我辛辛苦苦寫
一萬八千字的諫友篇,僅為海內外讀者們製造了一個酒後飯余的笑談資料,實在太可惜了。 由終篇可見全篇,其措詞之尖銳遠在唐德剛之上。當然文章主旨是對唐文所批評之處一一加以說明和澄清,並用很大篇幅指出唐文在引文和知識方面的疏漏,以證明自己對《紅樓夢》的評價並不低,倒是唐德剛一味研究《紅樓夢》:裡的小腳、辮子之類,實在無甚意義。字裡行間還流露出:你批評我「崇洋」、「西化」,可是你抱殘守缺,說不定有、「封建遺老」之嫌呢!此外還涉及一些平素交往中的細故,把這方面的原屬「文外之微旨」亦公之於眾,自然會傷相互之間的感情。
因此唐德剛回答夏志清的文章,措詞也就愈發激烈了。文章題目叫《紅樓遺禍——對夏志清「大字報」的答覆》,刊於《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且看文章的小標題:「夏教授的『大字報」』、「自罵和自捧」、「瘋氣要改改」、「學問倒不妨談談」、「以『崇洋過當』觀點貶抑中國作家」、「學界姑息養奸的結果」、「崇洋自卑的心態」、「對『文學傳統』的違心之論」、「社會科學上的常識」、「從宏觀論『左翼作家』」、「宏觀下之『右翼』與『極右」』、「也談:《塊肉餘生錄》」、「『好萊塢』電影算不得學問」、「紅學會議的資格問題」、「紅學會的性質和意義」、「為林娘喊話」、「為梅郎除垢」、「做人總應有點良知」。共十八個小標題,意思和傾向甚為明朗。涉及文外之處亦復不少,兩位學者真的撥筆相向了。如果說紅學已變成世界性的學問,那末紅學論爭也隨紅學而走向了世界,此次唐、夏之間的紅樓風波可以說是紅學論爭的一小高潮,因此引起海內外學術界的重視自不待言。
關於這次論爭的平息,1986年10月18日的《中國時報》亦有報道;「喧騰海內外的唐(德剛)、夏(志清)之爭,數天前已告結束。據聞,10日晚上在紐約文藝協會的一次宴會上,唐、夏二人已握手言和,盡棄前嫌。唐、夏原是數十載之交;當天在眾人之前互相擁抱,合照了許多像,大有『一笑泯恩仇』之概。當日的晚宴本為歡迎《傳記文學》的劉紹唐先生與中國大陸來的蕭乾夫婦;由於唐德剛先生是紐約文藝協會會長,夏志清先生陪同蕭乾夫婦前來,在朋友的預先疏通下,兩人終於在宴會上重修舊好。」但兩人的紅學觀點,由紅學引發出來的對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文化的評價?侍猓莆薹ā把院汀保匣掛壅氯詞共輝謁橇餃酥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