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論紅樓夢

錢鍾書論紅樓夢

錢鍾書論紅樓夢

紅樓絮語

紅學是二十世紀的顯學。本世紀的著名學者, 許多曾涉足於紅 學; 本世紀的重要作家, 亦多受惠於《紅樓夢》。學者與作家一身兩 棲的錢鍾書, 理所當然未成例外。他雖不專治紅學, 卻雅愛論紅, 往 往談言微中。雋語妙言, 可啟心智; 咳唾珠玉, 足資借鏡。筆者不揣 譾陋, 試為述評, 以便感興趣的讀者參考

《紅樓夢》是錢氏最熟稔的古典小說之一1, 在他的散文、小說 及學術著作中, 屢屢取為排調之資。或信手拈來, 取譬為喻, 使行文 平添了機趣; 或刻意類比, 相得益彰, 使文章增強了說服力, 同時益 見文采飛揚。比如, 講人籟之可怕,《一個偏見》說「只是腳步聲一 項, 已夠教你感到像《紅樓夢》裡的趙姨娘, 有人在踹你的頭」2。趙 姨娘腳步重且急, 觀其在小說第五十五回中向探春興師問罪一節 可知, 故錢氏有此一比。再如, 形容唇膏廣告之誇張滑稽, 小說《靈 感》寫道:「這個大發明的功效, 只有引他的廣告部主任的妙文來形 容: 『從今以後, 接吻就是吃補藥』——下面畫個道士裝的少年 人摟著一個帶發尼姑似的女人, 據說畫的是賈寶玉吃胭脂。」也是 在《靈感》中, 那位名作家被他書中的角色包圍質問, 其中一人道: 「我是你中篇《紅樓夢魘》裡鄉紳家的大少爺! 」3這書名令人聯想 起張愛玲的紅學專著, 居然一字不差。《靈感》寫於四十年代初的上 海, 恰與張愛玲名聲大噪的時間地點巧合, 但《靈感》顯然並非諷刺 張愛玲, 因為張著《紅樓夢魘》十多年後才動筆, 二十餘年後才問 世。據張愛玲解釋, 這書名是香港著名紅學家宋淇起的, 看來並非 來自錢鍾書的《靈感》。然而, 安知宋淇的「靈感」不是由錢著小說觸 動的呢? 宋淇已逝, 無從取證了。無論如何, 錢、張二位同時同地成 名且同樣曾為現代小說史所忽視的學者型作家, 由於共同的嗜談 《紅樓夢》的癖好而有此一段文字因緣, 也稱得上是一則紅學佳話 了。張愛玲自稱,《紅樓夢》是她「一切的泉源」4。錢鍾書無此表白, 但我們至少可以說, 錢氏在撰述小說時, 心中意裡總是有某種「紅 樓夢魘」在作怪的。一個明顯的例證是, 在他的另一篇小說《貓》裡, 竟有三處談及《紅樓夢》。比如, 分析李建侯欲撰作專著的心理, 思 量道:「可是大著作有時全不需要好頭腦, 只需要好屁股。聽鄭須溪 說, 德國人就把『坐臀』作為知識分子的必具條件。譬如, 只要有坐 性,《水滸傳》或《紅樓夢》的人名引得總可以不費心編成的。這是西 洋科學方法, 更是二十世紀學問工具, 可惜編引得是大學生或小編 輯員的事, 不值得親自動手。」諷刺了李建侯治學眼高手低和試圖 偷機取巧的心理, 說明錢氏當時已覺得《紅樓夢》等古典小說名著 應當有人名引得之類的工具書, 應當借鑒並採用所謂的「西洋科學 方法」。然而, 錢氏的這一設想遲至四十餘年之後才得以較為完滿 地實現。5再如, 描寫李建侯向秘書頤谷吹噓遊歷心得時的情景:

他說:「回國時的遊歷, 至少象林黛玉初入榮國府, 而出國 時的遊歷呢, 怕免不了象劉姥姥一進大觀園。」頤谷曾給朋友 們拉去聽京戲大名旦拿手的《黛玉葬花》, 所以也見過自體豐 滿結實的林黛玉(彷彿《續紅樓夢》裡警幻仙子給黛玉吃的強 身健美靈丹, 黛玉提早服了來葬花似的) , 但是看建侯口講指 劃, 自比林黛玉, 忍不住笑了。

讀過《紅樓夢》的人再來看這段, 皆會會心解頤罷。我們也由此而了 解到, 錢鍾書不僅熟知「紅樓戲」, 而且曾熟讀過「紅樓續書」。《續紅 樓夢》有兩種, 海圃主人所著者無黛玉還魂情節; 錢氏所指, 當是秦 子忱所續之「鬼紅樓」。又如, 小說調侃陳俠君道:「俠君年紀輕, 又 是花天酒地的法國留學生, 人家先防他三分; 學洋畫聽說專畫模特 兒, 難保不也畫《紅樓夢》裡傻大姐所說的『妖精打架』, 那就有傷風 化了。」6若非「紅樓夢魘」在發揮神奇的作用, 意想當不至如此工 巧罷。所以說,《紅樓夢》對於作為作家的錢鍾書來說, 縱然不似張 愛玲那樣是「一切的泉源」, 至少也是靈感的重要觸媒之一。 同樣, 作為學者的錢鍾書, 也是心心念念不忘《紅樓夢》並口口 聲聲談紅說夢的。這裡所說的, 並非正襟危坐地講談, 而是輕鬆幽 默地類比。比如, 談歷史小說的虛實關係, 他在給作家周而復的信 中說:「歷史小說虛虛實實, 最難恰到好處; 弟嘗戲改《紅樓夢》中聯 語為此體說法云:『假作真時真不假, 無生有處有非無』。足下深識 個中三昧, 當不以為河漢也。」7點化之巧, 申意之明, 皆足令人拍 案稱奇。再如, 講印在海灘沙面上的痕跡短暫不耐久,《漢譯第一首 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說:「十六七世紀歐洲抒情詩裡 往往寫這樣的情景: 彷彿《紅樓夢》第三十回椿齡畫『薔』, 一男或一 女在海灘沙面寫上意中人的名字, 只是倏忽之間, 風吹浪淘, 沙上 沒有那個字, 心上或世上也沒有那個人了。」8齡官所畫之「薔」字, 勢必為夏雨所泯。錢氏聯想及之, 取以類比。又如, 講西晉三藏竺 法護譯《生經》的寓意特點,《一節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 說》說:「整部《生經》使人們想起一個戲班子, 今天扮演張生、鶯鶯、 孫飛虎、鄭恆, 明天扮演寶玉、黛玉、薛蟠、賈環, 實際上換湯不換 藥, 老是那幾名生、旦、淨、丑。」9這裡不僅形象地說明了《生經》老 僧常談的特點, 還順勢將《西廂記》與《紅樓夢》中的幾個人物分角 色予以對應比照, 不唯有趣, 而且有理。學術論文而有此活潑靈動 之文字, 唯錢氏專擅, 是錢鍾書文體的一個重要特徵。 錢鍾書喜喻善喻, 更頻以《紅樓夢》之事為喻, 有些已成為大家 所熟知的妙喻。如《圍城》的《重印前記》中說:「事隔三十餘年, 我也 記不清楚當時腹稿(按: 指未完小說《百合心》) 裡的人物和情節。就 是追憶清楚了, 也還算不得數, 因為開得出菜單並不等於擺得成酒 席, 要不然, 誰都可以馬上稱為善做菜的名廚師又兼大請客的闊東 道主了, 秉承曹雪芹遺志而擬定『後四十回』提綱的學者們也就可 以湊得成和抵得上一個或半個高鶚了。」bk此喻隱約透露了錢氏對 高鶚的尊重。再如他在《干校六記》的《小引》中說:「也有一種人, 他 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籐帳, 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 去大判『葫蘆案』。」bl此喻既表達了錢氏對文革浩劫的批評而不失 其敦厚, 也婉曲地點醒讀者聯想文革中毛澤東關於《紅樓夢》的指 示, 可謂言微旨遠。又如在《致黃裳》的信中他自稱悔其少作,「於賈 寶玉所謂『小時候干的營生』, 諱莫如深。」錢氏對此喻似頗覺得意, 在三年後寫《圍城日譯本序》時再次使用bm。這些警句妙喻表現出 錢鍾書機智的性格和詼諧的文風, 也在不經意中顯露出他對《紅樓 夢》的熟稔與喜愛。

錢鍾書既如此熟稔並喜愛《紅樓夢》, 那麼他相當尊重紅學並 關心其研究, 也就是事出必然的了。他認為:

詞章中一書而得為「學」, 堪比經之有「《易》學」、「《詩》學」 等或《說文解字》之蔚成「許學」者, 惟「《選》學」與「《紅》學」耳。 寥落千載, 儷坐儷立, 莫許參焉。

「紅學」一名本是因經學家調侃而來, 嗣後演為正式專學名稱。然談 紅者雖夥, 敬紅學為一嚴肅學問者實寡。即便是紅學大家, 也每每 有心虛怯場之談, 更不用說隔行者屢發鄙薄不屑之偏見。這種情 形, 讀周汝昌《還「紅學」以學》一文可以獲得明確深刻的印象。而錢 鍾書徑以經學相比, 不復猶疑, 可見他對紅學的推重。個中緣由, 是 與錢氏對紅學的獨特見解分不開的。很顯然, 錢鍾書是將紅學視為 詞章之學的, 故將紅學與「選學」並舉。在這一點上, 錢氏與周汝昌 是大異其趣的。周氏堅稱紅學乃考據之學, 同時極端地排斥所謂 「詞章之學」bo。這種態度, 恐怕是有些偏頗的, 並不利於紅學的學 術素質之健全。錢氏的見解, 倒是與俞平伯、余英時等意見相近。俞 氏一再強調首先應當把《紅樓夢》當小說,「不當誤認作一部歷史」, 從而與索隱型考據紅學拉開了距離bp; 余氏也主張紅學應當從歷 史性研究而轉變到「文學性的研究」上來, 寄希望於「新的紅學革命 不但在繼往的一方面使研究的方向由外馳轉為內斂, 而且在開來 的一方面更可以使考證工作和文學評論合流」bq。這些都可與錢鍾 書的見解相互發覆。他們均善考據, 而又不自限於考據, 並大力倡 導詞章之學, 是值得我們鄭重思考的。

錢鍾書對於1954 年那場批判俞平伯運動的分析, 也表達了他 對紅學考據與詞章之學的思考。他概述運動前的學術風尚說:「在 解放前的中國, 清代『樸學』的尚未削減的權威, 配合了新從歐美進 口的這種實證主義聲勢, 本地傳統和外來風氣一見如故, 相得益 彰, 使文學研究和考據幾乎成為同義名詞, 使考據和『科學方法』幾 乎成為同義名詞。」在紅學研究領域,「只有對作者事跡、作品版本 的考訂, 以及通過考訂對作品本事的索隱, 才算是嚴肅的『科學的』 文學研究。一切文學批評只是『詞章之學』, 說不上『研究』的。」我們 從錢鍾書一貫的學術興趣、主張與實踐上看, 他對這種學術風尚的 不滿, 應當說是發自內心的。因此, 他認為這次運動的正面作用之 一, 便是「對實證主義的造反」。他說:

1954 年關於「紅樓夢研究」的大辯論的一個作用, 就是對 過去古典文學研究裡的實證主義的宣戰。反對實證主義並非 否定事實和證據, 反對「考據癖」並非否定考據??文學研究 是一門嚴密的學問, 在掌握資料時, 需要精細的考據, 但是這 種考據不是文學研究的最終目標, 不能讓它喧賓奪主、代替對 作家和作品的闡明、分析和評價。

經過那次大辨論後, 考據在文學研究裡佔有了它應得的 位置, 自覺的、有思想性的考據逐漸增加, 而自我放任的無關 弘旨的考據逐漸減少。

顯而易見, 錢鍾書依然是將紅學視為「文學研究」的, 所以強調對 「作家和作品的闡明、分析和評價」的所謂「詞章之學」應當為主, 而 考據只宜為賓。儘管視考據為學術的終極目的之一的學者未必服 膺此見, 但這一主張在錢氏理論中是一以貫之的, 並非前後搖擺的 趨時之見。何況, 他還著意區分了實證主義與證據、考據癖與考據、 繁瑣考據與必要考據之間的去取是非。他只是反對前者, 並非一味 地否定考據。然而, 勿庸諱言, 錢鍾書確實是更重視文藝理論修養 的, 所以對忽視理論的傾向深為不滿, 說:

在過去, 中國的西洋文學研究者都還多少研究一些一般 性的文學理論和藝術原理, 研究中國文學的人幾乎是什麼理 論都不管的。他們或忙於尋章摘句的評點, 或從事追究來歷、 典故的箋注, 再不然就是搜羅軼聞掌故, 態度最「科學」的是埋 頭在上述的實證主義的考據裡, 他們不覺得有文藝理論的需 要。

有鑒於此, 他認為1954 年批俞的第二點正面效應是促使了「中國 古典文學研究者認真研究理論」。這篇名為《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 中國》的文章br, 最初發表於1978 年在意大利召開的一次學術會 議上。此際學術界剛剛開始撥亂反正, 尚未完全從文革的噩夢中醒 轉來, 更談不上對文革前歷次政治運動的反思。所以, 錢氏當時不 可能對1954 年那場與《紅樓夢》有關的運動做出更為全面的評價, 對該運動的泛政治化傾向及其惡劣影響暢所欲言地進行批評, 這 是不足深責的。然而, 錢氏似乎正因此故而對此文頗不滿意, 故在 楊絳親自校訂且搜羅極為全面的《錢鍾書散文》一書中未收錄此 文。

錢氏以關心理論研究著稱於世, 然而, 他對某些具體問題也並 非沒有獨立的見識。他1979 年訪美時, 便曾談及對《紅樓夢》一些 考證辨偽問題的見解。夏志清記錄道:

從現代小說我們談到了古典小說。《紅樓夢》是大陸學者 從事研究的熱門題材, 近年來發現有關曹雪芹的材料真多。錢 謂這些資料大半是偽造的。他抄兩句平仄不調、文義拙劣的詩 句為證: 曹雪芹如作出這樣的詩, 就不可能寫《紅樓夢》了bs。 可惜語焉不詳, 也可惜錢氏未曾公開撰文闡述自己的意見。然而由 此可探知, 錢氏對紅學方面的一些具體問題, 可謂瞭如指掌。 錢鍾書不僅深知國內紅學研究的情況並積極對外介紹, 而且 還熱衷於瞭解海外的紅學狀況。他1979 年訪美後所作《美國學者 對於中國文學的研究簡況》一文便反映了這種努力。他特意介紹了 普林斯頓大學的浦安迪運用結構主義理論對《紅樓夢》的研究並予 以積極評價, 還介紹說「一般學者們對《金瓶梅》似乎比《紅樓夢》更 有興趣」bt。在這次訪問中, 他也曾對華裔學者談及他對《金瓶梅》 與《紅樓夢》承繼關係的意見, 認為「《金瓶梅》是寫實主義極好的一 部著作,《紅樓夢》從這本書裡得到的好處很多」ck。這些信息和意 見, 對1979 年的紅學界來說, 無疑都是十分新鮮有趣並富有啟發 作用的。

縱觀錢鍾書對紅學的宏觀把握, 我們可以獲得一個相當明確 的認識, 即錢氏對紅學是非常重視並熱衷的; 他的一些理論上的思 考, 也是相當有見地的。若僅就關心而論, 他對紅學的熱情似並不 亞於紅學界中人, 固非僅止於為《紅樓夢研究集刊》題寫刊名而已。

錢鍾書的紅學研究始於1945 年, 並且是從考證入手的。《紅樓 夢》第八十九回寫瀟湘館內有一對聯:「綠窗明月在, 青史古人空。」 錢氏考證「此聯並非《紅樓夢》後四十回作者自撰, 乃摘唐崔顥《題 沈隱侯八 樓》五律頸聯」, 並指出此蓋受史悟崗《西青散記》卷四 所記吳震生亡室程飛仙事之影響cl。這一點現在已是常識, 但錢氏 發現之功不可磨滅。這種考據性研究, 非錢氏學術所長, 亦非其興 趣所在。其實, 錢氏談紅的一個突出特點是, 深入小說本文, 從微觀 角度探尋作品旨意, 有時並予以闡發。如他在討論春秋筆法時談到 小說第四十一回寫妙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的綠玉斗來斟與寶 玉」一語。大某山人評曰:「『仍』字可思, 況繼以『前番』兩字乎! 」錢 鍾書論道:

竊謂下述妙玉以成窯茶杯為「劉老老吃了, 他嫌醃詠, 不 要了」, 且曰:「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 若是我吃過的, 我就 砸碎了, 也不能給他! 」則上文「自己常日吃」五字亦大「可思」。 所謂「微而顯、志而晦」, 亦即《荀子?勸學》所謂「春秋約而不 速」也。青史傳真, 紅樓說夢, 文心固有相印者在。cm 再如討論婦女筆墨外傳之事, 他援引了《程氏文集》卷十二程頤《上 谷郡君家傳》所言:「夫人好文而不為辭章, 見世之婦女以文章筆札 傳人者, 深以為非。平生所為詩, 不過三十篇, 皆不存。」並指出《談 錄》庚集卷一《閨房賢淑門》中也因此稱譽伊川先生之母,「了不自 覺與誦說《婦女題 》磚格」, 可見道學家及其閨房中所謂淑女的迂 闊陳腐與行為上的自相矛盾。然後, 錢鍾書論道:

《紅樓夢》中薛寶釵高才工吟詠, 卻誦說「女子無才便是 德」(六四回) , 屢以「女孩兒」、「姑娘」作詩為戒, 甚且宣稱「做 詩寫字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三七、四二、四九回) ; 蓋於 上谷郡君與伊川先生母子議論兼而有之, 洵《牡丹亭》第五折 所謂「女為君子儒」哉。cn

通過上述兩節的剖析, 我們可以加深對妙玉之矯情、寶釵之偽飾及 作者微言大意的理解。對妙玉, 錢氏或有矜憫之心; 對寶釵, 則全是 撻伐之意了。從這裡, 我們可以窺見他對小說思想意蘊的理解。在 《管錐編》和《談藝錄》(補訂本) 中, 錢鍾書借評說王國維的《紅樓夢 評論》之機, 曾較為全面地闡發了他對作品悲劇特性的認識, 由此 也可測知《圍城》與《紅樓夢》憂患意識之關係。對此, 筆者已有另文 予以專門討論co, 讀者可參看, 此處不再贅述。 從細微末節處著手, 而從宏觀大節處著眼, 亦即從文心人情的 規律上留心著意, 是錢鍾書談紅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如《管錐編》第 96 至98 頁論道:

高文何綺, 好句如珠, 現夢裡之悲歡, 幻空中之樓閣, 鏡內 映花, 燈邊生影, 言之虛者也, 非言之偽者也, 叩之物而不實者 也, 非本之心之不誠者也。《紅樓夢》第一回大書特書曰「假語 村言』, 豈可同之於「誑語村言」哉?《史記?商君列傳》商君答 趙良曰:「語有之矣: 貌言, 華也; 至言, 實也」; 設以「貌言」、「華 言」代「虛言」、「假言」, 或稍減誤會。以華語為實語而「盡信」 之, 即以辭害意, 或出於不學, 而多出於不思。??《紅樓夢》第 五回寫秦氏房中陳設, 有武則天曾照之玉鏡、安祿山嘗擲之木 瓜、經西施浣之紗衾、被紅娘抱之鴛枕等等。倘據此以為作者 乃言古植至今而移、古物入清猶用, 歎有神助, 或斥其鬼話, 則 猶「丞相非在夢中, 君自在夢中」耳。

這裡, 錢鍾書明確地闡說了小說慣能虛構的特性和《紅樓夢》「假語 村言」的特徵, 指出不可以幻證實, 緣夢入夢。這一見解, 無論對小 說創作抑或是學術研究, 都是有啟迪作用的。尤其是對紅學研究, 頗具振聾發聵之功。我們從中不難領會到, 錢氏對胡適首倡並且在 七十年代末尤大行其道的所謂「自傳說」的譏彈。?灰蛔凳櫓腥?物事件乃至建築物、時間表等, 處處與曹家的實際情形相牽連, 實 無異於走火入魔如索隱派一樣的「猜笨謎」, 無異於以夢解夢, 看虛 成實。這種「以辭害意」式的紅學研究, 其癥結所在恰恰「多出於不 思」。那些固執於「自傳說」的紅學家, 對此當深長思之。 樹立己說, 破除迂見, 近察文心, 遠觀人情, 大到研究方法, 小 如一餐一飯, 錢鍾書都不放過, 刻意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 果。如《管錐編》第239 頁至240 頁極口稱讚《左傳》中「惟食忘憂」

一諺, 說:

按此諺殊洞達情理。有待之身, 口腹尤累, 詩人名句「切身 經濟是加餐」(張問陶《乙巳八月出都感事》之四) , 所以傳誦。 憂心如焚不敵飢火如焚;「食不甘味」、「茶飯無心」則誠有之, 然豈能以愁腸而盡廢食腸哉???《紅樓夢》「凡歇落處每用吃 飯」, 護花主人於卷首《讀法》中說之以為「大道存焉」, 著語迂 腐, 實則其意只謂此雖日常小節, 乃生命所須, 飲食之欲更大 於男女之欲耳。

錢鍾書深知曹雪芹善用春秋筆法, 也慣於發明其微言大意, 但並不 像王希廉那樣到處疑心有「大道存焉」, 而是據實指出像這些地方 作者「只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第一回) , 這無非是人之常情。 指出這一點是非常必要的, 原因倒不在於書中宴飲場面之繁多, 而 是由於《紅樓夢》最精彩的筆墨並非是刻意獵奇, 反而恰恰是描寫 「日常小節」, 展示人情之常態。芥豆之微如一餐一飯, 作者尚能不 違情理, 遑論其它! 錢氏著此節未必有此繁複深曲之意, 然聯類所 及, 我們何必不著此想? 他所總結的這一人情常理, 如所引費爾巴 哈之言,「心中有情, 首中有思, 必先腹中有物」, 確也頗堪玩味, 頓 覺所謂「食不甘味」、「茶飯無心」等言語故套頗有矯飾之嫌了。另 外, 由此而知錢鍾書也涉獵到評點家的意見, 是值得注意的。所謂 博洽群籍, 他在紅學領域也當得此譽罷。而且, 這在七十年代末的 紅學界, 也是得風氣之先呢。

錢鍾書擅長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 其學術理想是為求「打通」, 即超越時空限制, 打破學科壁壘,「以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打通, 以 中國詩文詞曲與小說打通」cp。由此, 也鑄就了他旁徵博引的文體 風格。這種學術個性, 在談紅之際同樣具有鮮明的表現。通過排比 語言意象之相類者, 辨別中外古今之異同, 洞見文化傳統上的沿襲 演進, 這是錢氏談紅的又一特點, 或者說是最重要而突出的一個特 點。儘管《紅樓夢》在此項研究中往往只是一個環節而非核心目標, 但其心得對紅學研究來說, 或許是最有價值的。

以類比歸納的方法總結文心人情的常規, 是錢鍾書始終樂而 不疲的研究興趣。對於這種研究的有效性, 他是相當樂觀的, 認為 「詞章愜心賞心, 與男女傾心同心」, 是一樣的道理, 都如同《紅樓 夢》第三回寶玉初見黛玉所云:「雖沒見過, 卻看著面善; 心裡倒像 是舊相認識, 恍若遠別重逢的一般」cq。因此, 錢鍾書就像癡氣旺盛 的少年郎一樣, 漫遊於書山文海, 一再邂逅愜意傾心的舊相識。有 時, 這舊相識僅僅是一個詞語引來的。如《管錐編》第1438 頁論道:

賣哭之用, 不輸「賣笑」, 而行淚賄贈淚儀之事, 或且多於 湯卿謀之「儲淚」、林黛玉之「償淚債」也。孟郊《悼幼子》:「負我 十年恩, 欠爾千行淚」, 又柳永《憶帝京》:「系我一生心, 負你千 行淚」; 詞章中言涕淚有逋債, 如《紅樓夢》第一回、第五回等所 謂「還淚」、「欠淚的」, 似始見此。

因錢氏紹介, 我們得以瞭解了黛玉淚債之淵源, 是很有價值的。再 如《管錐編》第651 頁至652 頁釋「登」即「登時」, 徵引了《神仙傳》 《原化記》《明皇雜錄》《古鏡記》《難陀出家緣起》《毛詩正義》《三國 志》《梁書》《藝文類聚》《高僧傳》《夷堅志》等書中例句二三十種, 以 見「自漢至清, 沿用不輟」。最後引《紅樓夢》為例論道:

《紅樓夢》例作「登時」, 如第三十回:「寶釵聽說, 登時紅了 臉」, 又同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 ??「紅了臉」一 例中可作「頓時」, 猶《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七回:「聽了 之時, 頓時三屍亂爆、七竅生煙」, 謂立刻也;「眾丫頭」一例不 可作「頓時」, 而只可作「當時」, 猶《水滸》第四十回:「當時晁蓋 並眾人聽了, 請問軍師」, 謂此際也。

錢氏的分析可謂精細, 使源流俱顯, 題無剩義了。無論怎樣熟悉《紅 樓夢》的讀者, 怕也臆想不到「登時」一詞竟有如此繁多的名堂。語 言學家和《紅樓夢》版本專家對此當會有所會心罷, 儘管錢氏無意 談論版本問題。又如《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慨歎東西 方文化的相對性, 說:「哈吧小獅子狗, 中國通俗喚作洋狗,《紅樓 夢》裡不就有『西洋花點子哈巴』麼? 而在西洋, 時髦少婦大半養哈 吧狗為閨中伴侶, 呼為北京狗——北京至少現在還是我們的土地。 許多東西文化的討論, 常使我聯想到哈巴狗。」cr還是這只「西洋花 點子哈巴兒」, 在《談中國詩》一文中發揮了同樣的作用, 並且錢氏 的心得益見其深刻精湛了, 如說:

這只在西洋就充中國而在中國又算西洋的小畜生, 該磨 快牙齒, 咬那些談中西本位文化的人。每逢這類人講到中國文 藝或思想的特色等等, 我們不可輕信, 好比我們不上「本店十 大特色」那種商業廣告的當一樣。中國詩裡有所謂「西洋的」品 質, 西洋詩裡也有所謂「中國的」成分。在我們這兒是零碎的, 薄弱的, 到你們那兒發展得明朗圓滿。反過來也是一樣。因此, 讀外國詩每有種他鄉忽遇故知的喜悅, 會領導你回到本國詩。 這事了不足奇。cs

這段評論充分發揮了類比的神奇功效。錢鍾書因一隻小小的「西洋 花點子哈巴兒」, 而旁通到比較文化研究上的諸端要旨: 既有東西 方文化的相對性和共通性, 也有文化交流中習見的誤讀現象和變 異規律, 以及跨文化傳播接觸中的認知心理。我們大可不必惋惜這 些全都不是純粹的紅學之果, 卻應當慶幸這束紅樓夢幻的靈感之 光, 終於因緣湊巧而照徹了一位智者的錦心, 誘啟了一位辯士的繡 口。或許, 若不是這只「西洋花點子哈巴兒」, 錢鍾書便不會有這一 連串的聯想及由此而來的借勢生發, 或縱使有思路也不會如此便 捷順暢, 行文也不會如此形象生動, 似有神助。紅學與有榮焉。

更典型的情形是, 錢鍾書十分關注那些似曾相識的情景或意 象。如《紅樓夢》第八十九回稱引馮小青詩以傷黛玉之「瘦影」, 錢鍾 書評道:「明季艷說小青, 作傳者重疊, 乃至演為話本, 譜入院本, 幾 成『佳人薄命』之樣本, 李雯《蓼齋集》卷一八《彷彿行?序》論其事 所謂:『昔之所哭, 今已為歌。』及夫《紅樓夢》大行, 黛玉不啻代興, 青讓於黛, 雙木起而二馬廢矣。」(《管錐編》753 頁) 既拈出黛玉前 代同調以資比照, 又說明了黛玉形象藝術魅力之強, 而誘因僅「瘦 影」而已。再如《管錐編》第1103 頁以左九嬪《離思賦》抒發的「不以 侍至尊為榮, 而以隔『至親』為恨」的情感, 與元春省親時垂淚嗚咽 之言相比照, 指出:「詞章中宣達此段情境, 莫早於左《賦》者。」《紅 樓夢》與前代文學的承傳關係, 於此可見一斑。又如, 伶玄《飛燕外 傳》之《序》記樊通德語:「夫淫於色, 非慧男子不至也。慧則通, 通則 流, 流而不得其防, 則百物變態, 為溝為壑, 無所不往焉。」錢鍾書評 道:

(此語) 已開《紅樓夢》第二回賈雨村論寶玉:「天地間殘忍 乖僻之氣與聰俊靈秀之氣相值, 生於公侯富貴之家, 則為情 癡、情種」; 又第五回警幻仙子語寶玉:「好色即淫, 知情更淫。

我所愛汝者, 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舊日小說、院本僉 寫「才子佳人」, 而罕及「英雄美人」。《紅樓夢》第五四回史太君 曰:「這些書就是一套子, 左不過是佳人才子, 最沒趣兒! ?? 比如一個男人家, 滿腹的文章, 去做賊」; ??「才子」者,「滿腹 文章」之「風流人物」, 一身兼備「乖僻之氣」與「靈秀之氣」, 即 通德所謂「淫於色」之「慧男子」爾。明義開宗, 其通德歟。?? 錢謙益《有學集》卷二十《李緇仲詩序》亦極稱通德語, 以為深 契佛說, 且申之曰:「『流』而後返, 入道也不遠矣」; 蓋即《華嚴 經》「先以欲鉤牽, 後令成佛智」之旨(參觀《宗鏡錄》卷一一、二 一、二四) , 更類《紅樓夢》第一回所謂「自色悟空」矣。

賈雨村和警幻仙姑論寶玉的話, 以及首回所謂「因空見色, 由色生 情, 傳情入色, 自色悟空」, 都是關乎《紅樓夢》題旨的重要觀念。錢 氏的類比闡釋, 無疑是很有啟發意義的。瞭解了賈雨村所言的淵源 所自及相應的色空觀的眾多傳統依據, 對我們來說是知識上的很 大滿足。錢氏為學, 凡遇一義, 皆善觸類博通, 探微知著, 這種特點 在此節中也表現得相當充分。

錢鍾書嗜談修辭等藝術表現手法, 其間往往涉及《紅樓夢》。如 論水中映月之喻, 認為:「喻至道於水月, 乃歎其玄妙, 喻浮世於水 月, 則斥其虛妄, 譽與毀區以別焉」。其中徵引了《紅樓夢》第五回 《枉凝眉》曲「一個是水中月, 一個是鏡中花」, 稱其「點化禪藻, 發抒 綺思」(《管錐編》38 頁) , 這可以說是作品思想藝術上的一個重要 特點, 值得我們繼續深入探討。再如討論「男女兩人處兩地而情事 一時」的敘述手法, 徵引了小說第九十八回黛玉氣絕之時即寶玉娶 寶釵之際的例子, 指出運用此法「莫古於吾三百篇《卷耳》者」(《管 錐編》69 頁)。又分析自《史記》以降展示「忖度」即內心獨白的用 語特徵, 指出:「一忖度, 一驚思, 徑以『吾』、『我』字述意中事??後 世小說家代述角色之隱衷, 即傳角色之心聲, 習用此法, 蔚為巨 觀。」並徵引《紅樓夢》第三回黛玉一忖度語為例(《管錐編》338 頁)。這是極有見地的。我國小說最擅長間接的心理描寫, 至於直 接的心理描寫, 至《紅樓夢》才趨於完備。書中不僅有精細的心理分 析, 還出現了許多大段的內心獨白, 皆是「徑以『吾』、『我』字述意中 事」。這是內心獨白的一個重要特徵。確如錢氏所言, 以《紅樓夢》 為代表的後世小說, 在這方面,「以視《史記》諸例, 似江海之於潢  」, 已經有很大發展了。凡此諸例, 主旨均非針對《紅樓夢》, 卻無 一不可以加深或豐富我們對作品的理解。而錢鍾書文心之細, 實不 禁令人發觀止之歎了。

錢氏《午睡》詩曰:「一聲燕語人無語, 萬點花飛夢逐飛。」ct 在 他的沉酣香夢中, 不僅有逸興遄飛的「上帝的夢」, 也有如花飛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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