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料寶琴嫁寶玉 山東專家對《紅樓夢》又出"新解"

誰料寶琴嫁寶玉 山東專家對《紅樓夢》又出"新解"

誰料寶琴嫁寶玉 山東專家對《紅樓夢》又出"新解"

紅樓評論

 

    編者按:2月4日,本報刊出我省著名學者、山東教育學院教授國光紅先生《被全面誤解的史湘雲》一文,在廣大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本報再度刊登國先生關於《紅樓夢》的最新研究心得——《被世人忽略的薛寶琴》,以饗讀者。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開頭就是薛寶琴的十首懷古詩。這十首懷古詩,其實又是十則謎語,各有謎底,卻大多很不好猜。最後一首是《梅花觀懷古》: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作為謎語,這一則是最好猜的,古人已經有答案了,是「紈扇」。「紈扇」就是「團扇」,也就是「圓扇」,但是因為謎面有「團圓」二字,謎底不作興與謎面重字(這叫做「相犯」,俗稱「露春」),所以「紈扇」才是正確謎底。這則謎語的謎面和謎底,暗示薛寶琴的婚姻歸宿;換句話說,這首詩就是薛寶琴將來婚姻的「詩讖」。我們的話題就從這首詩說起。

    一、「在柳邊」另有針線

    人們多注意的是首句「不在梅邊在柳邊」。這句話的隱意似乎很明確,看來算不上隱意,其實卻是至為隱晦。人們被「不在梅邊」鼓舞得興致勃勃,卻又被「在柳邊」引得暈頭轉向。

    寶琴是在四十九回才出場的,一出場就由作者點明:「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第五十回由賈母微露給寶玉求親之意,又由薛姨媽強調:「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作者首先給人以寶琴將「在梅邊」的信息,所以「不在梅邊」肯定是說與梅家的婚事不克成,這不成問題。但是「在柳邊」就費事了,把《紅樓夢》中出現的姓柳的都數一遍,好在姓柳的不多:有第十四回秦可卿喪事中「官客送殯的」「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一個;有大觀園的廚娘「柳家的」(她有個把兄弟嗎),有個女兒叫五兒,極力想通過芳官進怡紅院當丫環的,兩個;還有柳湘蓮,大家熟悉的,三個。第七十回寶琴作過一首《詠柳絮》的「西江月」,說過一句「誰家香雪簾櫳」,有「香」,有「簾」,看似暗逗「湘蓮」;而且中間還夾了「雪」,大概是暗逗寶琴的姓。於是大家紛紛把眼光鎖定在湘蓮身上,想像出家後的柳湘蓮再入凡塵,殺回都市。

    但是進而想:以曹雪芹的錦心繡筆,既然把寶琴終身歸宿單單鎖密於這則謎語,而偏偏這則謎語好猜,而且謎面首句就告訴了答案,未免過於簡單了吧?曹雪芹胸中之陣勢會這麼淺顯?不對,我們肯定是進入誤區了,這裡面肯定有文章,「在柳邊」肯定是很難識破的立體迷魂陣。

我們先設想柳湘蓮之外的人,得多少與「柳」沾點邊兒,看他們是不是寶琴歸宿的「柳」,如果都不是,那就只好再回到柳湘蓮。我為大家設想了一個人:賈寶玉。不必吃驚,賈寶玉小時候有個別號叫「絳洞花王」,「花王」當然是掌管花草的,柳絲、柳絮又經常混跡於花草,也得受「花王」管轄,這也算是寶玉與「柳」的一點聯繫,是吧?而如果我們的考證最終能把寶玉導向「柳」,我是寧可放棄柳湘蓮,選定寶玉作為「柳」的人選的。

    二、寶玉是鳳凰

    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為瀟湘館題額「有鳳來儀」,並奉命題詩,這首詩的首、頷兩聯是「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人們往往把「有鳳」、「鳳凰」錯會成黛玉,或者認為是泛指,其實這是說的寶玉。黛玉的詩號是「瀟湘妃子」,是探春給起的,說當年娥皇、女英思念大舜,灑淚到竹子上,成了斑竹,黛玉習常落淚,所以稱她「瀟湘妃子」最合適,可見黛玉身份關乎竹子。這首詩首句說「秀玉初成實」,明說竹子結實,暗中卻是黛玉的名字:農作物結實叫「秀穗」、「打苞」,這裡借「秀穗」說竹子結實,叫「秀玉」,竹子所「秀」之「玉」必然頂戴於竹枝(竿竿)上,這就是「戴玉」——黛玉了。「秀玉」既是黛玉,黛玉「宜待」的鳳凰正是寶玉。

    這一回還有寶釵題的一首《凝暉鍾瑞》,頷聯說:「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這裡的「修篁」,修長(高高)的竹子,不是指黛玉了,而是寶釵自況:「修篁」就是「休凰」——休閒之凰:這只「凰」後來終於等到了「鳳來儀」,但是這對名義上的「鳳凰」並沒有雙飛雙棲,「鳳」並沒有過問過這只「凰」,所以她是「休(休閒)凰」——不用說,那只「來儀」的「鳳」也是指寶玉而言。

    可見寶玉是鳳凰,雄鳳。《紅樓夢》中人物,「凰」不少,元春、探春、熙鳳,還有寶釵、黛玉,而「鳳」只有寶玉一人。

    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寶玉外出心祭屈死的金釧兒後,匆匆往鳳姐生日宴會趕,坐在屋簷下垂淚的玉釧兒一見寶玉,便收淚說:「鳳凰來了,快進去吧。再一會子不來,都反了。」這是直呼寶玉鳳凰,不經心看不出針線,聯繫寶玉的《有鳳來儀》和寶釵的《凝暉鍾瑞》詩,就會明白:玉釧兒對寶玉的這個稱謂,並不是即景生情,而是曹雪芹的精心設計:寶玉就是鳳凰。

    但是這與「柳」還是不沾邊。慢慢來,下節就說到「柳」了。

    三、寶玉終於還是「柳」

    寶玉小時候為「絳洞花王」,這是在第三十七回由李紈好似不經心說出來的,其實卻是重要的點睛之筆,就從此一「點」出發,寶玉終於成了「柳」。

    我們把眼光從大觀園移開,移向南天的夜空。在黃道周天的圈道上,排列著二十八星宿,被分到東方青龍、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四個星宮裡。南方朱雀領了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座星宿,其中的「柳」,《史記·天官書》上說:「為鳥注,主木草。」「鳥注」就是鳥的嘴巴。「柳」怎麼是鳥的嘴巴?原來南方的這七座星宿是被整體比作「朱雀」的,而「朱雀」就是鳳凰。「朱雀」,或者鳳凰,是神鳥,現實中就是孔雀。孔雀是綠色的,藍色的,神而化之就成了紅色的,就是「朱雀」了(朱,紅色),也就是鳳凰了。

    前面說過,寶玉是鳳凰,還有一個證據,就是賈母曾經給寶玉一件「孔雀裘」,那件「孔雀裘」是有暗示的。俗話說「量體裁衣」,如果把「體」別解為身份,那麼這句俗話說的正是:衣服稱合身份,「孔雀裘」正宜披在「鳳凰」身上。

    「南方朱雀」總體是一隻鳳凰,但是這隻鳳凰卻是從「柳」開頭的,「柳」之前的「井」、「鬼」都與這隻鳳凰沒有多少關係(《史記·天官書》說「井」管水的事,「鬼」管巫覡祭祀的事,與這隻鳳凰本身無關)。朱雀(鳳凰)從鳳凰嘴巴「柳」開始,「柳」就像是一篇「鳳凰」文章的題目一樣,我們稱呼這只「鳳凰」的時候,就可以只稱其題目,把它叫做「柳」。於是,寶玉為鳳凰,他是「鳳凰」文章的題目,他就是「柳」了。當然,這還只是推理(合理才能「推」,如果於理不合,是怎麼也「推」不出來的),能證明這推理正確性的,就是寶玉小時候的「絳洞花王」雅號:「花王」當然是管花草的,而朱雀七宿中的「柳」恰巧「主木草」,與「花王」所職完全相同,這不可能是偶然巧合。寶玉是「柳」,我們在前面提到過寶釵的詩句「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已經在暗示了:與「修篁」(休凰)相對的「高柳」,正是指的寶玉。

    寶玉既然是「柳」,寶琴的「在柳邊」就有著落了。

    四、寶琴是「柳」邊的「七星」

    我們不妨猜測一下曹雪芹思路:寶玉既然是星宿「柳」,寶琴的婚姻結局既然是「在柳邊」,那麼最好寶琴也是星宿,而且是「在柳邊」的星宿。讓我們猜對了,曹雪芹還真是這麼構思的。在古代星相圖上,「柳」的左邊是「星」,由七顆星組成,因此也叫「七星」,是這個樣子:

    ——宛然一隻天上「琴」。「七星」像琴,寶琴又以「琴」為名,「七星」不正可以與寶琴相比附嗎?原來寶琴是天上的「琴」,就是南方朱雀七宿最中間的「七星」,而且恰恰就在「柳」邊。如此看來,寶琴詩所謂「不在梅邊在柳邊」,就是她婚姻結局的詩讖。更要緊的,是曹雪芹別號「夢阮」,「夢」的哪家阮?夢的就是阮鹹。阮鹹,晉朝人,善彈月琴,這就是後來人們把月琴叫做「阮鹹」的原因。曹雪芹的這個別號告訴我們:他所夢的就是「琴」——終於歸嫁他的寶琴。還有另一個別號「雪芹」呢,既暗示了「琴」(芹),又暗示了「薛」,不過較之「夢阮」不那麼明顯而已。這一切都不能視為「巧合」吧?

    還有更巧的:《天官書》把「柳」比作鳳凰(朱雀)的嘴巴,而把「星」比方成鳳凰的脖頸,說:「七星,頸,為員宮,主急事。」「員宮」是什麼,或者說可以別解為什麼呢?可以別解為月亮:月亮是圓的,可以用「員」旁敲;月亮又叫「蟾宮」、「廣寒宮」,這就是「宮」了。「七星」為「員宮」,也就是為月亮,又宛若「琴」形,她豈不又成了「月琴」了,而「月琴」不正是雪芹所「夢」的「阮」(阮鹹)嗎?

還有呢:「七星」「為員宮」,「員」旁敲「圓」,沒說的;而「宮」則又可以暗射「紈」——記得寶玉的寡嫂李紈字宮裁吧,古人名與字都是互相叫得應的,說明「宮」與「紈」在某種意義上是相通的。在什麼意義上相通呢?在「紈扇」,也就是「宮扇」的意義上是相通的。

    這裡面有什麼機關嗎?有的。這篇文章是從寶琴那則「不在梅邊在柳邊」的謎語說起的,謎底不正是「紈扇」嗎,「紈扇」就是「圓」(員)的「宮」扇——正是「員宮」。原來曹雪芹安排「七星」寶琴「為員宮」,還暗射了她拋了(「為」)以「員」的「宮」扇為謎底的謎語。

有了以上密密麻麻的證據,該不必懷疑寶琴是「柳」邊的「星」了吧:寶玉是「柳」,寶琴「在柳邊」的詩讖就應在終嫁寶玉了。

    五、個中誰拾畫嬋娟

    薛寶琴一出場,就以其品貌先奪人心,先得到寶玉稱讚,後又是晴雯描畫,引得襲人向探春索評,最後由探春總結,說:「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然後是賈母,賈母一見寶琴,便「喜歡的無可不可」,「逼著太太認了乾女兒」,並送給寶琴一件珍貴的「鳧靨裘」。贈裘之事的重要性卻從史湘雲口中道出:「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有給他穿。」

    這一層層圍繞寶琴品貌的描畫,搖星捧月,煞是好看,《紅樓夢》眾女兒出場,沒有第二人如此排場。更有第五十回寫山坡上寶琴立雪的形象,眾人以之比作仇十洲的《艷雪圖》,賈母卻說有過之而無不及:「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寶琴的確是麗掩群芳的上乘仙品。

    相貌極品的寶琴,才思又不在釵、黛之下。蘆雪庵群芳競才,各呈繁藻,僅以句數論,湘雲以十八句奪冠,差肩為亞軍的就是寶琴,得十三句。題句之後,引出賈母提親一念。第五十回開頭,有正本有脂評總批,是針對寶琴聯句、賈母提親的:「此回著重在寶琴,卻出色寫湘雲。寫湘雲聯句極敏捷聰慧,而寶琴之聯句不少於湘雲(按:脂評此句失實,大概是說寶琴之佳句不少於湘雲),可知出色寫湘雲,正所以出色寫寶琴。出色寫寶琴者,全為與寶玉提親作引也。金針暗度,不可不知。」原來如此!賈母最疼愛寶玉,通一部書,不可沒有賈母為寶玉親事存心的情節,所以通書寫賈母提親一念之偶萌,其結果絕對不可能如鴻爪踏雲,不然的話,脂評也不至於說的如此鄭重。以雪芹匠心如繁錦,寫賈母出言如九鼎,不可能如村婆鄉婦一樣輕漂無根底的。

   配合賈母提親,作者又寫了寶玉早就有「夢阮」心事,事在第五十七回,寶玉對紫鵑說的:「果然定下了他(按:指寶琴),我還是這形景了?」請注意:寶玉的這句話是橫亙在寶玉對黛玉真摯愛情的主流話題裡的,而如灩聳峙,迎擊主流而絕無沉埋於主流之意,極是大膽潑辣。

賈母提親之念,寶玉傾心之意,都是暗逗天機的。不該這麼看問題嗎?

提親之念既萌後,又有了賈母對惜春的「特意囑咐」:「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這就與「不在梅邊在柳邊」的對句「個中誰拾畫嬋娟」吻合了。膚淺地看,這句詩是指賈母囑咐惜春畫寶琴,這大致沒錯,但是不能停留在這層意義而不往深處搜尋。往深處想,則「畫嬋娟」另有正解,「個中誰」並非虛描,只有弄通了其正解、實底,這一句的暗指方向才能落實。正解的「畫嬋娟」不是畫美人,而是娶此美人(嬋娟)為妻。這是有出典的:漢宣帝時候有位張敞,官做到京兆尹,為人風流多才,終於有一天,他給妻子畫眉的事傳到天子耳朵裡了。面對天子的追問,他回答說:「我聽說閨房之中,夫妻之間,有比畫眉更嚴重的事呢。」當時西安城曾經盛傳「京兆眉憮(嫵)」,從此「張敞畫眉」風流傳千秋。回到寶琴的詩句,「畫嬋娟」與「張敞畫眉」暗逗,是暗遞娶此「嬋娟」為妻的消息的。然後可以進一步問「個中誰拾」了:「個中誰」是說的當時在場的人,是當場經歷的人,還有誰當時在場,還有誰當場經歷?只有寶玉了,是他娶了(詩中措辭是「拾」,得到也,獲得也)寶琴,他才是「個中誰」。「個中誰」不可能是柳湘蓮,他當時在哪裡?遠在天涯海角呢,怎麼可能是「個中誰」?

   六、寶琴嫁寶玉的其他證據

    寶琴終嫁寶玉,證據很多。

    譬如第三回寫「榮國府收養林黛玉」,榮府正門、角門、儀門、正房、廂廡、匾額,尤其是「榮禧堂」匾額,都是從黛玉眼中一一交待;到第五十二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賈氏宗祠,主要是匾額,又是從寶琴眼中一一看出。從書中人物眼中鋪陳繁雜佈局結構,曹雪芹慣用此等筆法,而且入筆溶化,毫無牽就之痕跡,這裡姑且不說;只說此等佈局結構,必由黛玉、寶琴眼中先後道出,卻是大有深意的:這是暗示寶琴將替代黛玉的地位,寶玉、黛玉的失敗苦戀,最後由寶玉、寶琴的結合接續了。而且必使寶琴看「賈氏宗祠」,亦自有另一層深意:這是暗示寶琴和寶玉結縭,將有子嗣承宗祧的。

    再如第五十二回,由寶琴口述了一首「真真國」女兒的五言律詩。研究「紅學」的人大多都承認這首詩其實是寶琴自己的,暗示了寶琴自己未來的重要經歷;但是說不准暗示的確指方向,而且對寶琴的這首詩何以能夠假托「真真國」女兒之名,也不能提供文本上的證據。而今我把這秘密給大家說破吧:第六十二回林黛玉的那首酒令的酒底是「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那首酒令的酒面、酒底都是事關寶琴的,那裡的「榛」、「砧」,就是這裡的「真真」(詳細情況,另有專文,於此不贅),所以「真真國」女兒其實就是寶琴。那首詩句句說寶琴經歷、結局,這裡先不作全面分析,只說最後一聯:「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漢南春歷歷」語出南北朝時期庾信的《枯樹賦》,說:「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原來「漢南春」說的是「移柳」,這不正是指寶琴婚事由訂婚梅家,而向「柳」的轉移嗎?而移向「柳」,就是移向寶玉了。

    寶玉的結局由「真真國」女兒道出,「真真國」女兒說的卻是寶琴的結局,這又必須由黛玉的酒底「榛」、「砧」二字點明,可見黛玉是關涉寶琴的關鍵人物。那麼寶琴與黛玉是什麼關係呢?從表面看,是寶琴取代了去世的黛玉的地位,如果推論小說後來的發展,肯定得有黛玉示意寶玉、寶琴結合的情節。何以見得?從《說文》解釋「琴」字可以看出:「琴,禁也。」那麼「禁」又是什麼?用拆字法(這種方法《紅樓夢》多見,不必驚詫):禁,林示也。琴是「禁」,「禁」是「林示」,那麼關於「琴」的事是需要由「林」來示意或暗示的。「真真國」女兒詩必由黛玉的「榛」、「砧」酒底提示,就是這個原因。那麼寶琴從「林」那裡接受了什麼「示」呢?接受的當然是婚姻的示意,寶琴是必然應該嫁與寶玉的。

    寶琴的最後一則謎,就是這首以「不在梅邊」開頭的懷古詩,謎底是「紈扇」,「紈扇」暗示的是「完善」。大觀園的女兒有誰的結局是完善的呢?沒有,她們都是在「薄命司」註冊的,而惟獨寶琴不在「薄命司」。在「薄命司」註冊的女兒,要麼不可能嫁與寶玉(如黛玉),要麼徒有嫁寶玉之名而無其實(如寶釵),寶玉的婚配必當在大觀園女兒中選,而又必定走出「薄命司」,寶琴乃是惟一人選。

    七、「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

    《紅樓夢》作者為寶玉婚姻設計了兩條路:一是「木石前盟」,這是寶玉的心願;一是「金玉良緣」,這是寶玉婚姻的宿命。猜度以曹公手筆寫將來(寶釵後)寶玉的婚姻,他是讓這婚姻踐約「木石前盟」呢,還是安排這婚姻仍不免於「金玉良緣」呢?很難猜度。但是從寶玉、寶琴的婚姻中可以看出,他們的婚姻既不與「木石前盟」相背,又不與「金玉良緣」相違。

    在與黛玉的「木石前盟」中,黛玉為木(她的姓氏中有「雙木」,她原來又是「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寶玉為石(女媧補天所剩「頑石」)。寶玉、黛玉未能踐約的「木石前盟」由寶玉、寶琴續修,為了表示這是對「前盟」的續修,作者把原先「木石」調換了個兒:這回寶玉不是「石」了,他成了「南方朱雀」的「柳」了,「柳」為木,而且「主木草」,所以他成了「木」了;寶琴為「星」,《史記·天官書》說:「星墜至地,則石也。河、濟之間時有墜星。」此「星」是廣義的,不是狹義的「七星」,但畢竟字面是相通的,因此「七星」的寶琴成了「石」了。寶玉、寶琴的婚姻,正好續踐了「木石前盟」。

再看那個宿命的「金玉良緣」。寶玉、寶琴的婚姻,寶玉還是「玉」,寶琴又成了「金」了。《史記·天官書》還有一句與「七星」無關的「星」字,字面被曹雪芹用來肯定寶玉、寶琴姻緣,這段話就是「星者,金之散氣」,寶琴是正格的「星」,因此她成了「金之散氣」了,成了「金」了。寶琴為「金」,寶玉為「玉」,其婚姻也合於「金玉良緣」的宿命。

    第五回有寶玉秉警幻之命與警幻之妹「兼美」結合的情節,說那「兼美」的品貌:「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過去不知道這番筆墨的真正用意,現在清楚了:這就是寶玉、寶琴姻緣歸宿的伏筆,警幻安排的這段姻緣,就是既不違於「金玉良緣」,又不背於「木石前盟」的,所以才是二者「兼美」。正因為「兼美」,所以寶琴最後一則詩謎的謎底才是「完善」(紈扇),正是前響後應,若合符節。

    作為警幻之妹的「兼美」,寶琴來到寶玉,也就是作者曹雪芹的身邊,是負有警幻的使命的——此是後話,另文再論。

    傳說,曹家敗落之後不久,曹雪芹曾經有一次金陵之行,孤身一人,路經瓜州,為長江風波所阻,滯留一沈姓人家月餘。臨行,為主人畫「天官圖」為報,圖有「雪鴻軒」印一。這幅「天官圖」容易被專家們誤認為是舊時人家習掛的「天官賜福圖」,或「加官圖」,其實卻是星相圖。詩曰:

    瓜州渡口望江天,落泊曹生愁客眠。

    未卜前程星月卦,天官圖是畫嬋娟。

被全面誤解的史湘雲

    「金陵十二釵」湘雲判詞和《樂中悲》究竟暗示了什麼?曹雪芹為何設計「憨湘雲醉眠芍葯 」?作者為湘雲丈夫取名「衛若蘭」透露了哪些難言之隱?「脂硯齋」就是史湘雲嗎?且看國光紅教授揭秘《紅樓夢》——

    編者按:《紅樓夢》是我國乃至世界藝術殿堂中一顆璀璨的明珠,其中許多典型人物和經典情節在中國堪稱家喻戶曉。劉心武先生「揭秘《紅樓夢》」,使這部誕生於200多年以前的中國古典小說再度成為當前的文化焦點。最近,我省著名學者、山東教育學院教授國光紅先生從《紅樓夢》及「脂評」文本出發,提出了與前人迥然不同的觀點。國光紅先生並不以「紅學」研究名世,而這恰恰說明,《紅樓夢》不僅屬於「紅學家」,她還屬於一切熱愛她的人們。

    脂評本《石頭記》第一回有一首絕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此中味?」這首詩提醒讀者,須從「荒唐」結局看女兒悲劇,須從「辛酸」淚眼看作者難言之隱,不與作者同「癡」,是解不得書中別裁之「味」的。《石頭記》前有「凡例」,大概是「脂硯齋」的手筆。「凡例」的末尾有一首詩,詩的最後一聯說:「看來字字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兩句詩提醒讀者:如果沒從《紅樓夢》看出字字是血,如果沒有真正看懂作者構思、措辭的處處「辛苦」,是不能索解《紅樓夢》的。

    我們之所以不能完全理解曹雪芹,學養、經歷初淺是一方面原因,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們往往過高地估計了自己,而這就意味著我們往往過低地估計了曹雪芹。譬如對書中的史湘雲,對她的悲劇真相,大多數學者的理解之所以錯誤,就在於給曹雪芹的構思安排了一個平庸無奇的格子。在這個平庸的格子裡,湘雲的結局不外乎:一、丈夫早逝,湘雲早寡;二、離婚,或被休;三、丈夫出走,或出家。因此,湘雲就改嫁寶玉,現實中就是改嫁曹雪芹,改嫁了曹雪芹,就成了「脂硯齋」了。

    其實,都錯了,湘雲的悲劇不是學者們想像得那麼簡單。如今我說曹雪芹給湘雲安排的悲劇,丈夫沒有早逝,也沒有出走,沒有出家,湘雲也沒有被休,她們夫妻白頭到老,當然,她也就沒有可能走到書中的寶玉,亦即現實中的曹雪芹身邊,當然也就不能出任「脂硯齋」了。要想知道湘雲悲劇究竟是怎麼回事,就聽我慢慢從頭說。

    一、湘雲判詞和《樂中悲》

    第五回寫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讓寶玉看了「金陵十二釵」判詞,聽了《紅樓夢十二支》,湘雲的判詞和「十二支」的《樂中悲》就是湘雲悲劇的提綱。我們就來看這判詞和《樂中悲》。

    判詞的背景是「幾縷飛雲,一灣逝水」,判詞說:「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判詞前兩句說湘雲身世不幸,孩提時代父母早逝,但是這並不算是悲劇(雙親早年棄世的孤兒多的是),最後一句,「湘江水逝」嵌一個「湘」,「楚雲飛」嵌一個「雲」,是湘雲的名字,大概還有別的什麼意思,可能與湘雲悲劇有關,不太清楚。那麼悲劇就落實在「展眼吊斜暉」上了:憑弔什麼?憑弔「斜暉」,而且是「展眼」之間就憑弔起「斜暉」來了。那麼「展眼」之前的「斜暉」是什麼?是中天的麗日,是當頭的太陽。

    判詞先分析到這裡,再看《樂中悲》。

    曲名「樂中悲」,就是快樂中的悲劇,悲劇就從快樂中產生,在快樂裡面包孕著悲劇——不是一般的悲傷。以下逐句分析曲子:

    襁褓間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

    這和判詞的「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是一個意思,不過詳細點罷了。這不是悲劇癥結。

    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

    前兩句是判詞裡沒有的內容,說湘雲好穿男兒裝,思想單純。最後一句就有些隱晦了:「霽月」是雨後之「月」,「光風」是無雲之「風」,就是「風月」了;「霽月」停「雨」,「光風」掃「雲」,就聯繫上「雲雨」了,但是「雲雨」卻被掃蕩一空了——這不是暗描兒女「風月」,而「雲雨」不長嗎?往下看:

    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

    她嫁了個「才貌仙郎」(「廝配」就是相配),而且白頭到老,把幼年失去父母的不幸抵消了——誰知道,悲劇發生了:

    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這和判詞的「湘江水逝楚雲飛」意思很接近,而且也同樣嵌了「湘雲」的名字。不過這句多了「高唐」的信息,而「高唐」和我們從上句分析出來的消停了的「雲雨」是有關的,都是從宋玉的《高唐賦》取典。《高唐賦》說楚王與「巫山之女」一夜歡會,「巫山之女」自稱「高唐之客」,自述行跡道:「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從此,「高唐雲雨」就成了男女歡會的代名詞。「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和前面的「霽月光風」呼應,都是說湘雲的夫婦歡情斷絕。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消長數」是「陰陽數」的隱語,加一個「塵寰中」作定語,就是「人間陰陽」,就說到夫妻之間了。湘雲婚後不久,就永絕了夫妻歡情,但這是命運中注定的(「數應當」),悲傷也沒用,所以勸道:別無謂地悲傷了。

    雖然措辭隱晦,但是連貫起來,廬山真面就逐漸暴露出來:湘雲喪失了夫妻歡情,她嫁的丈夫喪失了陽剛。怪不得判詞說「斜暉」,「斜暉」就是「斜陽」,而「斜陽」就是不能翹然而舉之「陽」。怪不得曲子名「樂中悲」,果然是樂中未料之悲!

    二、湘雲拾到了「母麒麟」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有一大段文字寫湘雲與丫環翠縷之間關於「陰陽」的問答,這一大段「陰陽」問答,先舉到天、地,水、火,日、月,又涉及蚊蟲、花草、磚瓦,終於指到了湘雲所佩的「金麒麟」的性別:「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雲道:『這連我也不知道。』」湘雲並不知道自己所佩(配)的麒麟的「公母」,這就暗示:將來與她白頭到老的那只「麒麟」不辨雌雄。這段「陰陽」問答最後終於涉及到了人,差點就要點到人的性別了,卻被翠縷以「主子為陽,奴才為陰」叉開,以後就拾到另一隻「金麒麟」了。這只「金麒麟」比湘雲自己的那只「又大又有文彩」,誤導讀者把它當成公的,而其實卻是暗示它並非雄壯:因為麒麟的雌雄大小與其他動物正好相反,雌性的「麟」反比雄性的「麒」大。古代的字書把「麟」解釋為「大牝鹿」,可見個頭不小,湘雲拾到的這個「大」麒麟,實際上不是「麒」,而是「麟」,母的。

    等湘雲她們拾到這只「母麒麟」後,翠縷說了一句「可分出陰陽來了」,主僕之間的「陰陽」之論至此結束。這很容易讓人們聯想到孔子修《春秋》的故典:傳說孔子著《春秋》,寫到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就止筆不往後寫了,唐朝人用一句詩歸納這個掌故,說「絕筆於獲麟」。孔子作《春秋》,湘雲論「陰陽」,在別解「春秋」的層面上,兩者是一樣的,因為「春秋」也是「陰陽」:秋為陰,春為陽。東晉有個孫盛,寫過一部東晉史書,晉朝的史書應當叫「晉春秋」,但是東晉簡文帝宣鄭太后名叫「阿春」,要避她的「名諱」,怎麼辦?孫盛就把這部「晉春秋」定名《晉陽秋》,可見春為陽,也可見秋為陰了。孔子作《春秋》絕筆於「獲麟」,湘雲論「陰陽」,也歇聲於拾到那只「金麒麟」,這不是暗示湘雲所獲也是「麟」——母麒麟嗎?

    湘云「獲麟」,拾到了母麒麟,這個情節是暗示:她所嫁的那個「才貌仙郎」形似「麒」,而實際為「麟」。

    三、湘雲醉眠「芍葯 」

    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 」,也是湘雲的重頭戲,而且也暗射預示了她的不幸婚姻。湘雲在醉夢中說的那支酒令,就大有隱義:

    泉香而酒冽,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

    卻為宜會親友。

    這支酒令,每句都有出處或出典,都很精彩,但是湊在一起,就顯出陰差陽錯來了:本來酒是香的,泉是冽的(冷冽),卻說「泉香」、「酒冽」。「玉盞盛來」的酒,卻泛著「琥珀」的「光」。常聞道「月上柳梢」,因為柳是高樹,初四、五西方的新月,或者二十日後東方的殘月,於黃昏後掛於柳梢,白天的酒直飲到黃昏後,正合適;而梅樹低矮,月臥其上,難度很大,這裡卻說「梅梢月上」。醉酒扶歸,面紅耳赤,思緒混亂,語言顛倒,或吐或臥,只宜昏睡而已,這裡卻道「宜會親友」。豈不全亂了套,全錯了榫卯,全翻了陰陽?再看那句「梅梢月上」,這是暗用了林和靖的「暗香浮動月黃昏」。傳說林逋(「和靖」是宋仁宗給他的謚號)終身未娶,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可見林和靖和他的「梅妻」原是假夫妻,這就又有所暗示了:它暗示湘雲和她的「才貌仙郎」也是假夫妻。

    再看這位醉美人臥哪裡了,回目歸納的很好:「憨湘雲醉眠芍葯 」——湘雲醉眠在芍葯花瓣的「 」(褥子)上了,醉眠在芍葯世界裡了。而芍葯是有性別的:芍葯,每與牡丹並提,俗稱「雌牡丹」,與牡丹一起種,牡丹、芍葯都比單獨種植長勢旺,而且「牡」字又在提醒著「牡丹」的雄性性別。那麼,在中國人的文化理解上,「芍葯」真的就是雌性的了。「醉眠芍葯 」,暗示這位「醉美人」嫁了一株「雌牡丹」。

    注意到這兩回——「因麒麟」一回,「芍葯 」一回——的回目了吧,「因」、「 」都是在提醒著性別的,「因」、「 」,都在暗逗一個「陰」字,進而暗逗「失陽」,失去陽剛。

    四、衛若蘭名字的暗示

    以上兩節還是從湘雲一方說的,並沒有正面從湘雲所嫁的「才貌仙郎」說。在曹雪芹《紅樓夢》的前八十回裡,也並沒有這位「才貌仙郎」的情節,讀者只是從脂評才知道後來湘雲嫁的就是他。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脂硯齋有針對寶玉丟失而被湘雲拾到的這只「金麒麟」的一段批語:「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第二十六回末又有一段總批,也涉及「若蘭」、「射圃」,說:「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依靠脂評,我們才知道湘雲拾到的那只「金麒麟」後來到了衛若蘭身邊,衛若蘭就是湘雲後來所嫁的「才貌仙郎」。衛若蘭的名字,在《紅樓夢》文本前八十回只出現過一次,在第十四回秦可卿喪事「官客送殯的」名單中,只知道他是位「王孫公子」,在送殯的官客中是最後一個,他前面是陳也俊,別的就一無所知了。

    文本提供的信息量極少,但是,《紅樓夢》人物的名字不是隨意亂起的,往往「因事而命名」。我們既然知道了「衛若蘭」的名字,就看「衛若蘭」是因什麼「事」而命的名。「若」是什麼?古代的辭書、字書裡都說「若」是「杜若,香草」。這還看不出什麼,只是感覺不大像個男人名字,倒像舊時代的名旦、名角的「藝名」(蘭香、蘭芳、鮮櫻桃什麼的)。但是再看「杜若」的「杜」就看出針線來了。作為樹木名稱的「杜」,果實似梨而小,俗稱「杜梨子」;「杜」和「棠」經常相提並論,「棠」是另一種樹,果實俗稱「沙棠果」,而相提並論的「棠」、「杜」恰巧是一公一母:棠為雄,杜為雌。原來曹雪芹取的「若蘭」的名字果然是有暗示的,而且煞費苦心:先用一個「若」字,緣義而到「杜若」,「杜」就與「棠」牝牡相對了——「若蘭」的名字原來是暗射此人徒具男兒之形而實同閨閣。可憐的湘雲就嫁給他了。

    雪芹在「衛若蘭」的名字上寄托如此這般的暗示,而又怕讀者不能索解其隱義,就又讓另一個人名與「衛若蘭」並肩,這就是「官客送殯的」行列中站在「衛若蘭」前懷的「陳也俊」。「陳也俊」的芳名在《紅樓夢》文本中也僅此一見。這兩個名字是密相關聯、十分類似的:陳、衛都是春秋時期列國名;其雙名後字俊、蘭相映,一說蘭之美,一說蘭之名;雙名前字「也」、「若」相映,「若」已經分析過了,「也」字在古代字書裡被解釋為「女陰」。真是巧得很,「也」為女性性官,「若」為「杜若」,而「杜」為「棠」之「牝」,曹雪芹是用這個「也」字為「衛若蘭」的芳名作註解呢。

    還有一個與此相關的名字:韋大英。是湘雲給葵官改的名,「葵官」改為「大英」,原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暗藏『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朱抹粉——本是男子」。說「本是男子」,其實葵官是個丫環,這就暗射到衛若蘭了:若蘭「本是男子」沒錯,後來卻失去了男子性能。韋大英與衛若蘭名字也相逗:韋、衛音相近。「韋大英」是大英雄,偉丈夫,這只是湘雲夢中的理想,與之相對的卻是葳蕤(衛)似(若)「蘭」——而悲劇就在於,「葳若蘭」是湘雲面對的現實。

    五、蘅蕪苑與藕香榭

    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寫寶玉為大觀園諸處題對、額,其中蘅蕪苑的對、額含義深奧,卻是多從清客口中道出。清客們題的匾額是「蘭風蕙露」,兩個清客分別擬了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相對的「麝蘭」、「杜若」暗點了「若蘭」的名字,這是明顯的。還有匾額的「蘭風蕙露」,以及聯中相對的「玉蕙」、「金蘭」都是點的「衛若蘭」:「蘭風」不必說,點「蘭」字,而「蕙」字跟「衛」,當時很多南方人是分不清楚的,直到現在還有蘇州、上海人蕙、衛不分,黃、王不分,所以曹雪芹安排一個蘇州籍清客(這是極有可能的),念這個與「蘭」相對的「蕙」,其實是個「衛」字音。不只是暗點衛若蘭,還暗點了湘雲,不過更為隱晦:看「芳靄」,同義詞就是「香雲」,念出來就是「湘雲」;而與「芳靄」對的是「香飄」,念成「湘漂」,又正與湘雲判詞的「湘江水逝」相扣(另一聯中的「香風飄」也是如此)。而且還不只限於點名,有的措辭還暗示了湘雲與若蘭的悲劇:「香風」對「明月」,嵌著「風月」,而「香風飄」既然暗扣「湘江水逝」,「風月」也就成了虛話。所以前面「三徑」的暗示也就逐漸暴露了:這裡的「三徑」是從陶淵明《歸去來辭》的「三徑就荒」化出來的,正好可以暗示花事路阻;還嫌「三徑」不足以暗示花事,又有第五十回湘雲聯句「花緣經冷結」作注;這個「花緣」,是縮略杜甫「花徑不曾緣客掃」而成,所以十七、十八回的「三徑」其實就是「花徑」——「花徑就荒」,花事冷落,路徑荒蕪,與聯句的「花緣經冷結」正相扣合。更醒目的是這個「斜陽」,正照第五回湘雲判詞「吊斜暉」的「斜暉」,這裡的「斜陽」就是那裡的「斜暉」:中天麗日「展眼」之間成了一抹「斜陽」,柔拖「斜暉」。

    看來以上清客所擬的額、聯,字字都可以在湘雲、若蘭身上落實,而且與「芍葯 」、「因麒麟」所暗示的內容完全吻合。

    惟有一點不太令人放心:這裡說的是蘅蕪苑,該應在寶釵身上,怎麼錯點成湘雲了?其實曹雪芹不會錯的,以「蘅蕪苑」說史湘雲正是作者精心構思的「狡獪之筆」。

    看「蘅蕪苑」的格局:「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以前幾處清雅不同。」再看第三十八回「藕香榭」的格局:「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迴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後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先說「蘅蕪苑」是「兩邊」都是遊廊,後來才知道其實卻是「四面出廊」;先說「藕香榭」是左右迴廊,是不是也是「四面出廊」,不說了。說「藕香榭」是「四面有窗」,而「蘅蕪苑」的「綠窗」又是緊接著「四面出廊」說的,豈不也是四面有窗?說「蘅蕪苑」是「折帶朱欄板橋」,是正面的橋,背後的橋什麼樣,不說了;說「藕香榭」是「後面又有曲折竹橋」,前面的橋什麼樣,也不說了——總之,作者寫「蘅蕪苑」和「藕香榭」,是故意給讀者造成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印象,暗示十七、十八回的「蘅蕪苑」可以當作「藕香榭」看待,而「藕香榭」就可以暗射湘雲了。因為「藕香榭」就是史家「枕霞閣」的移影,這是賈母說的:「我先小時,家裡也有這麼一個亭子,叫做什麼『枕霞閣』。」湘雲詩號「枕霞舊友」,也正是為了加深讀者對「藕香榭」湘雲的印象。

    曹雪芹以撲朔迷離、機帶雙敲之筆實寫「蘅蕪苑」,而旁描「藕香榭」,所以十七、十八回「蘅蕪苑」的題額、題對,是完全可以既關照薛寶釵,又暗射史湘雲的。

    六、史湘雲不是脂硯齋

    我們在前面論證湘雲的悲劇,而湘雲悲劇的本身是杜絕湘雲進入「脂硯齋」的。這就與周汝昌先生的結論不相吻合了。周汝昌先生論《紅樓夢》諸事,觀點多是正確的,惟獨對「脂硯齋」的指向卻是千慮一失。

    我知道讀者大多會對周先生的「湘雲說」心存留戀,這種對其人觀點的留戀是崇拜心理的產物。我所以知道讀者的心情,是因為我的心情也是這樣:當我對周先生的「湘雲說」由完全相信,逐漸轉向質疑,到完全否定,整個過程的心情是悲喜參半:喜的是湘雲悲劇真相大白,可以幫助讀者瞭解《紅樓夢》真實情節,可以告慰曹雪芹在天之靈;悲的是與同時代的一個偉大的紅學家觀點相左——極不情願,卻是無可奈何。

    周先生證成「脂硯齋」是史湘雲,根據很多,但是所有的證據都似是而非,沒有切中要害。不過他為我們指出的從脂評切入的方法是正確的,我們就從脂評入手,看脂評是否支持「湘雲說」。

    第三十八回,寫林黛玉因為吃了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要吃口熱燒酒,寶玉「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己卯、庚辰本針對寶玉的話有脂評,說:「傷哉,作者猶記矮幽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合歡花」酒,是大有機關的。先不說其中機關,只說「合歡」二字,這是明確無誤地指向夫妻歡情的,而這正是湘雲的心病。如果「脂硯齋」是史湘雲,她會對如此敏感的字眼,持如此心平氣和的客觀態度嗎?不對,她會繞開這些字眼的,她會對此不置一辭的,她不會自觸那顆傷痕纍纍的心靈的。

    第五回,《紅樓夢十二支》《樂中悲》:「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甲戌本針對此數句有脂評:「意真辭切,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這段脂評很支持「湘雲說」,因為它很像是湘雲以「過來人」自道。但是脂評又不限於此段自稱「過來人」,有的「過來人」就不很支持,或很不支持「湘雲說」了。《紅樓夢十二支》的《聰明累》是說鳳姐的:「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甲戌本於此也有眉批:「過來人睹此,寧不放聲一哭!」寫下這段脂評的「過來人」就大可不必是湘雲了,舉凡大觀園中的女兒都是經歷過的。這個眉批還只是不很支持「湘雲說」。再看巧姐的判詞:「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甲戌本有雙行夾批:「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云『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這就很不利於「湘雲說」了:首先湘雲論親之時,史家雖然談不上烈火烹油,卻決不至於「勢敗」、「家亡」;更重要的,湘雲的悲劇固在婚事,而其婚事悲劇卻不在什麼「勢敗」、「家亡」,而在於「才貌仙郎」偏不修郎君之業。她哪裡是「家亡論親」的「過來人」?

    第二十六回,寫寶玉在怡紅院執書坐待賈芸造訪,甲戌本有脂評:「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者。果真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黛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湘雲於「十二釵」排序第五,居釵、黛、元、探之後。若論湘雲品貌才思,確實與釵、黛等同;若論門第,也不在釵、黛之下;若論與寶玉的關係,她既然終嫁寶玉,就不當置於釵、黛之下了,因為「金玉」並非寶玉希冀的「良緣」,「木石」是並未踐約的「前盟」,寶玉、湘雲可是老來夫妻,至少該排在元、探之前吧。我是說,如果她真是「脂硯齋」,她就是曹雪芹後來的真正的妻子,為什麼反落於並無夫妻之實的釵、黛等的後面,而作為「脂硯齋」的湘雲,對此等排序好像是欣然接受,津津樂道,這是為何?以一個平常女人心去想一想吧:這其中總是叫人感覺有點不對勁——而不得勁,就絕對不是曹雪芹之筆,絕對不是曹雪芹原意,我們得時時提醒:千萬別低估了曹雪芹。詩曰:

    紅樓一夢許多年,脂硯湘雲說也玄。

    既嫁愛哥悲後樂,雨歇高唐何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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