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說《紅樓》:黛玉《葬花吟》哪裡是反封建
中國詩詞中詠春傷春惜春的文字之多,令人印象深刻。「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流水落花春去也」,「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春宵一刻值千金」,「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等,都是膾炙人口。
春天太美,春天太短,嚴冬太長,人們等待春來等得太久,春的含意裡又包含了太多的愛情、性。自古以來,文人們對於春都有一種特殊的美感和情思。
而把這一切寫得淋漓盡致的是曹雪芹為林黛玉擬稿的葬花呤:「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平實如話,渾然天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太柔軟了呢。「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順口則順口矣,嫌淺白乃至直露。「自芳菲」云云對「柳絲榆莢」有怨意,顯得心胸狹隘。萬物有常,萬物有時(英諺:每一條狗都有自己的時間段),該榮則榮,該謝則謝,春來化雪,春暮落花,夏至飛長,秋來落葉,冬到封凍,歎萬物之不羈,固是人之常情,自己凋落了抱怨人家還在枝頭,實在無聊。當然,這只是詩,不是意見書或小報告。詩中有情也有秀,所以還要抱怨燕子:「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曾經,人們相當稱許這兩句,主要是從反封建的角度看。從文本上很難看出這兩句的反封建傾向,倒是看得出林姑娘對於自己的身世的過度反應,和她的個性的難於合群。當然,這是小說,她的過分悲觀,正是預告著她的悲劇性格與悲劇命運。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這是藝術語言,而藝術難免有刻意渲染的意味。整個葬花活動,更帶有
行為藝術特點。其實還不如前文中的寶玉將落花收起放入沁芳閘處流水中。或說,流入水中或會遭遇污染,這種研究未免太工藝化了。埋入土中也可能碰到穢物。有點想不開,有點找彆扭。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傷春之情澎湃如潮,詩句流淌奔放。可惜的是只有一條直線,只有一個意思,說來說去,誠然信然果然,沒有立體感也沒有空間感。即使是全部寫悲傷,也仍然應該有舒有解,有自慰也有故作曠達之語,舒解自慰曠達過了,仍不得解,才更有份量也。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這話也受到過激賞,但黛玉的潔的觀念的內涵還待考證,是反孔學的經世致用,仕途經濟嗎?還是禁慾主義與貞操主義呢?她所強調的身子乾淨,更像後者而不是人生觀世界觀問題。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幾句寫得自然,令人感動,不僅是寶玉聽了會感動,讀者讀了也會鼻酸。光陰無情,人生易老,固是給人一種悲劇情懷的。這種悲人皆有之,連毛澤東這種人物也有「人生易老天難老」和「別夢依稀咒逝川」之歎。
葬花吟有一種功效,傷春題材,至此寫完了寫足了寫透了寫過了,寫得堪稱鋪張得可以了,不必再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