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其庸談紅樓夢 傷心最此斷腸辭

馮其庸談紅樓夢 傷心最此斷腸辭

馮其庸談紅樓夢 傷心最此斷腸辭

紅樓評論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中國著名「紅」學家馮其庸傾其六十年心血,薈萃了他畢生「紅」學研究成果,精心創作的《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線裝朱墨套印本,今年初問世了。今天,我們就來認識一下這位81歲高齡的中國著名「紅」學家馮其庸先生。

曹:可以說,這幾十年對《紅樓夢》,傾注了您很多的心血。魯迅先生曾經說過,每個人看到了不同的《紅樓夢》,經學家看到了易,道學家看到了淫,才子看見了纏綿,然後流言家看到了宮闈秘事,革命家看到了排滿,那你看到了什麼呢?

馮:我覺得《紅樓夢》博大精深,看到的決不是某一點的問題。首先是我覺得看到了《紅樓夢》那個時代的歷史現狀,更重要的看到了《紅樓夢》裡曹雪芹通過《紅樓夢》表達出來他的個人的一種社會理想。譬如說科舉考試八股文,他是堅決反對的,《紅樓夢》裡有一個地方是明確講的,賈寶玉是反對的。除了這個以外,跟這個密切相關的是程朱理學和反程朱理學的鬥爭,康熙雍正乾隆都是贊成程朱理學的,誰要動他一個字那就是大逆不道,可是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曲曲彎彎地批判程朱理學。通過賈寶玉瘋瘋傻傻的話也說了不少反對程朱理學,他甚至於講了我要把《四書》以外的所有的書,《明明德》以外的所有的書全燒了,實際上是指程朱理學。還有一點我覺得很多人都不是很能夠理解,就是曹雪芹(書裡的)小孩子怎麼開口就是《四書五經》之類的,怎麼會有這種思想,人家說小人大思想。後來我仔細研究清代的歷史、研究當時的現狀,其中有一個非常可以啟發人思考的一個故事,跟曹雪芹同時代的一個思想家叫戴震,安徽人,字東原,戴東原。戴震小時候讀私塾的時候,他就跟私塾老師提出問題,他問孔夫子什麼時候的人,那個老師說當然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人,他又問朱熹朱夫子什麼時候的人,老師說是宋代人。他說那麼宋代跟春秋戰國隔開有多少年?老師說那兩千來年嘛!他馬上就說兩千年以後的人怎麼知道兩千年前的人講的話這個意思呢?什麼為證據呢?這個老師被他問得沒有話說,就說這個孩子,將來不得了,感歎了一下。可見,小孩子提出這一類的問題不只是《紅樓夢》裡賈寶玉這麼講過,事實上也有。再有一個,反對婦女節悌,他寫李紈,輕描淡寫幾句話。李紈的丈夫死了,她呢,形如枯木死灰,一個人等於死了的一棵樹,生命都沒有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連生命都已經沒有了,你讓她還有什麼意思,這句話雖然是寫得不是那麼大張旗鼓地反,但是寫得很深。

曹:所以《紅樓夢》跟《牡丹亭》、《西廂記》來比,它更具有一種社會的深刻性。

馮:因為《紅樓夢》所處的時代,從全世界範圍來講,西方已經資本主義化了,我們中國社會內部來講資本主義萌芽性質的經濟也在不斷發展,所以我覺得《紅樓夢》裡特別有一個重要的地方,他把十八世紀上半世紀的中國上層社會裡的意識形態的微妙的變化定格下來了。譬如賈寶玉講薛蟠過生日,問你送我什麼禮物?他說我有什麼可送的呢?金錢這些都是別人的,不是我的。我自己就是,要麼寫個字、畫個畫才算我自己的。這個話(是)非常重要的話。

曹:表明了他這種人生態度。

馮:這種意識是新的意識,此外還有鴛鴦抗婚,可是在鴛鴦的嘴裡,就是明確講我不願意,牛不喝水強按頭,這種自我意識非常強烈,那麼也被曹雪芹客觀地把它寫下來。我覺得這都是一種當時的意識形態的微妙變化的一種真實記錄。

曹:實際上你剛才所說的其實就是你通過自己對《紅樓夢》的研究看出《紅樓夢》傳達給我們現代人這種思想究竟是什麼。

馮:我覺得《紅樓夢》最大的可貴地方,它的思想已經比我們激進了。我曾經在中國香港做一次演講的時候,我說曹雪芹是一個超前的思想家。有個學生問我超前多少年,我說曹雪芹離開我們現在兩百多年,至少他現在已經超了我們兩百多年。以後呢,可能還要超下去。因為不可能是馬上今天全部都實現他那種理想,很多地方還是很落後啊。

曹:你在自己的研究當中一直繼續當年胡適先生對於曹雪芹家世的研究,所以您寫出了相當有學術份量的《曹雪芹家世新考》,但是也有一些其他研究《紅樓夢》的學者對曹雪芹家世的研究是不屑一顧的,甚至有人用非常諷刺的口吻說這是「曹學」,你對這個觀點是怎麼看?

馮:我寫《曹雪芹家世新考》的時候,也有人說毛主席都說了他是河北豐潤人,你說不是,我說主席說是主席說,我說是我根據歷史事實,是根據曹家自己留下來的檔案、自己留下來的傳記,他自己總不能說自己的謊話吧。科學的史料你不用,你去道聽途說,這是做學問嗎?做學問的根本的態度就是要實事求是。不能有任何個人的利害得失摻和在其間,是就是是,否就是否。哪怕我以前講的這個,我現在發現史料不對,我就承認我講錯了。

曹:自己還會否定自己。

馮:我以前就是主張曹雪芹是癸未年死的,後來繼續不斷地發現人物的資料,我得聲明我只能改變我的看法,因為史料證明了這點。

馮其庸治學嚴謹。20世紀90年代,他力排眾議,以大量的史料支持著曹雪芹籍貫遼陽說的觀點,並出版了《曹雪芹家世新考》、《論庚辰本》、《石頭記脂本研究》、《論紅樓夢思想》等大量「紅」學著作,在海內外引起了廣泛的影響。

曹:那您現在選擇通縣張家灣作為您長久的一個居住地,據說也是跟您研究曹雪芹的家世是有關的,因為您在這裡發現了跟曹雪芹家世非常有關的一個物證。

馮:曹雪芹這塊墓石,發現時是1968年,發現的人叫李景柱。他讀過一點書,讀過《紅樓夢》,他說曹,好像這個名字熟,想來想去,可能就是曹雪芹。拿回去了,蓋房子砌在牆裡了,當一塊石頭砌在裡頭了。等到1992年,1992年這邊張家灣也大變化了,他們建議把所有過去的墓碑、石頭,有一些文獻資料的都集中到一起去,將來成立一個公園,動員他拿出來。他就無償地給了政府,政府拿去了也就是放在那裡也沒有作為旅遊景觀,我賣門票,大家來看,根本沒有,一直到現在,一直放在那裡,沒有當作一個特別重大的事情來看待。就是從情理來分析(他們沒造假),從石頭來講呢,那是一塊很舊很舊的石頭,你怎麼做做不出來這個,所以我是堅信不疑(墓碑是真)的。

曹:那你在「文革」當中還把庚辰本的《紅樓夢》抄錄了一遍,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馮:剛剛1966年開頭,「文革」剛開頭我就被打倒的,家裡抄家抄了很多次,但是把我的《紅樓夢》抄走了,抄走了去陳列出來作為黃色書,陳列展覽了,我就怕將來這個書被他們燒了弄了,將來沒有了怎麼辦?我想我得要想法抄一本出來,所以我就偷偷地托了別人幫我從圖書館借了本庚辰本《紅樓夢》,每天夜裡等人家睡覺了,都不知道了,我就開始抄。

曹:每天大概可以抄多少?

馮:每天也不一定,有時十幾頁、二十頁,有時少一點,反正是堅持著天天抄吧。中間當然也有許多曲折,碰到我們學校兩派武鬥,武鬥的場面也很慘的。有一天夜裡武鬥,把一派的學生用長矛捅死了三個,啊呀,我聽了以後呢,非常傷心。

曹:你當時記錄些什麼話呢?

馮:我是不敢直接寫啊,就是「大風撼戶」,把窗戶都吹壞了,就是這一類的幾句話,而且抄在裝訂線的外面,一裝訂以後不是揭開來沒有了嘛。我後來拆開來找出來了這些,也不是每頁都有,隔了一段時候發生問題了,我就要留一點記憶吧。

1970年的一個雨夜,手抄本《紅樓夢》完成了。馮其庸感慨萬分,並賦詩一首。「《紅樓》抄罷雨絲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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