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訪書兼憶李一氓先生
李一氓先生負責國家的古典圖籍整理編印的大業。在他主持下,連《大藏經》這樣的巨帙也得以重印流傳,功績可思矣。其他無待繁舉。
我與李老初無機緣結識。後來竟有數面之緣,而這卻是關係紅學史上的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不能不記。我從這件事的意義來紀念他,比什麼都重要。
大約是1984年之夏,得到確信,一氓同志決意向蘇聯洽商出版列寧格勒所藏《石頭記》舊抄本。我當時聽了,非常佩服李一氓先生的識見,在掌握浩如煙海的中華古籍中竟將此本列入議程,實出意外,也很高興。當時研究此本的只有二人,台灣的潘重規先生是第一個赴蘇探索的學者,撰有長文介紹;大陸則是胡文彬先生出版過專著,還是我題寫書名與序文的,他得見了部分照片書影。
那時對此本的估量意見不一,我因目壞事冗,終未深細瞭解確切情況。記得有一次李希凡同志忽以電話問我對此本的看法,我冒昧地回答說:據介紹,開頭款式與庚辰、有正等本一樣,已無甲戌本的格局了;又雲是道光年間傳抄之本,則年代太晚,恐怕其價值未必很高。事後自悔,這實是「強不知以為知」,不負責任瞎說一氣,很不應該。
因此,很願將這個稀奇的本子瞭解一下,如有價值,即建議洽商影印。心裡也盤算,如派我去,並可以推薦同往者。記得那回的辦事步子還真快,不久,我被李老選中。遂約了日期去拜會一氓老。
且說李寓在內城東南角一帶,與敝居南竹竿胡同相去不太遠。將到時,還有一座古牌坊的遺跡。入宅後見院子很大,花木蕃多,也像個小花園,但無亭台之類。客廳也很寬敞。佈置不是十分高貴奢華。入門一小案上有一盆山景,生滿綠苔。
一氓老身材偉岸,不是文弱書生型;嗓音十分洪亮,表明體氣稟賦很厚。說話則是一腔四川口音。看他為人,因年輩地位皆高,見了我這樣的人,自然有一種長者的身份,但實際上並無俗吏的官架子,是個平易近人的學者。
李老先說:給你一部書看——他從架上取下一厚冊洋裝書,看時正是新印的《大藏經》第一冊。他的神情很欣悅,可見他對此書影印巨大工程感到喜慰。我說:這是一個大寶庫,雖說是佛門典籍,也包涵著大量的中華文化的精華。
我們的會談只像是學友隨便閒話,並無拘束。李老說了他的設想與願望,問我對「列本」的看法。我那時也只能照國內研者的初步議論來作答,但我十分贊同將此本爭取影印的計劃。這並不是什麼「正式」的公事職務性的洽談。
我記得還向他提出一個建議,應該將雪芹令祖曹寅的詩、詞、曲、文搜全,出一個全集,因為楝亭先生的文學成就實在很高,而世人認識尚很不夠。他欣然答應 。
訪蘇之議,進展不慢。已到了規定日期的地步:1984年的12月。當此隆冬到蘇聯嚴寒之地,我以66齡之弱軀,實有顧慮,興致上也不太高,不願前往,遂專函向一氓請辭。但李老意厚,不獲許,仍須勉力奮勇而行。
12月下旬的一個雪夜,是啟程之行。白天收拾很勞累,夜眠很重要,可是後半夜即所謂「晨」的四點鐘,就被喚醒了。全程是8個小時整,好容易降臨莫斯科。因「時差」之故,蘇都此時已是下午很晚的時刻了。下機入境,軍警夾路,檢查站驗了證件,目光犀利嚴峻。
從夜四點鐘到此,目不合睛,近70歲的人,只好「振奮」自己的精神,耐心等待。
車到我國使館,不容喘息,我們大使立即接見。那時,滿廳的明燈,已是夜間。
我們大使對此洽取《石頭記》一事很予重視,他為我們於某晚特設專宴招待。席間,大使問我:你看我有多大年紀?我說五十歲光景。他聽了說:你這麼說我可太高興了——我已60歲了!又問我住處,他住東單一帶,須走多遠?我說「朝內」南小街,到東單牌樓最多步行不過一刻鐘。
這真是:
雪夜嚴程地似冰,
雲霄萬里到蘇京。
官員只與官員會,
奉使何嘗衣繡行。
我們訪書的目標不在莫斯科,而是列寧格勒——今復名聖彼得堡。
且說真的去看《石頭記》抄本了!
記得到了博物館,館長立刻開了一個小會,想聽我們的來意。因尚未見書無從表態,說定看書後重會。於是到藏書閱覽的大房間去看書了。
在蘇聯二大都會似乎沒有小巧玲瓏的建築、陳設的景象,其典型風格皆如清人論詞,曰「重、拙、大」。館內大書案一排椅子讓我們中國來客坐了,將珍貴抄本數函分給了我們,擺於面前。所以我打開的正是第一函——藍布硬書函,此應是中國原裝,因為函內書冊的線裝,亦非外國所能有也。
孟勃夫先生站在椅後照顧我。打開首冊,他先指給我看,書頁的補紙竟是將《乾隆御制文集》拆散「運用」的。此事早聞,學界稱奇。但我此刻全無心思去細看那「宸翰」的詳情,急急拿起放大鏡,從第一回「抽看」我最注意考察審視的幾處重要字句。
一下子,奇跡入目了!
原來,曹雪芹雖然大才,卻因傳寫黛玉林姑娘的眉、目而大感為難,甚至有「智短才窮」之困,至以《甲戌本》上此句(首句敘寫黛玉容貌時)這兩句竟未定稿,留著顯眼的大空格子——而其他抄本之不缺字空格的,卻是後筆妄補之文,非芹原句也(如珍貴的《庚辰本》也竟補成了「兩彎柳眉,一雙杏眼」!其俗至於此極,雪芹若見,當為怒髮衝冠,或至憤極而哭!)。這個問題,久不能決者,今日一看蘇藏本,竟然整整齊齊地寫作「……煙眉」「……含露目」!
我驚喜交加——不敢形於「色」,心裡則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當時的內心十分激動:多年來尋找的真文這才如同「鐵證」般出現了(此前,諸本有作「籠煙眉」「含情目」者,皆為妄改。「煙」喻柳,見於雪芹好友敦敏的《東皋集》,俗人不解,反以為誤。至於「含露」,喻其目內常似「淚光」濕潤,有文互證。而改成「含情」,尤為俗不可耐。)我心裡說,既見二句,以下不必多檢了,其「定品」「定位」,已不待煩言細列了。
草草再往後翻看幾處——80卷長文,以我壞目,焉能細審多端,只真成「走馬觀花」了,但心中已無疑問:此本價值,過去低估了,這才真是一件多年來罕遇的奇珍至寶。
李一氓先生他老交付的這一重要任務,總算勉強勝任了,沒有辱命。
一氓老人後來為訪得蘇本《石頭記》高興並認真地作七律一首,真為特例。我也先後敬和了兩首。今一併附錄於此,以存一段紅學掌故。
題列寧格勒藏抄本《石頭記》
《石頭記》清嘉道年間抄本,道光中流入俄京,迄今已百五十年,不為世所知。去冬,周汝昌、馮其庸、李侃三同志親往目驗,認為頗有價值。頃其全書影本,由我駐蘇大使館托張致祥同志攜回,喜而賦此。是當急謀付之影印,以饗世之治紅學者。
淚墨淋漓假亦真,紅樓夢覺過來人。
瓦燈殘醉傳雙玉,鼓擔新抄叫九城。
價重一時傾域外,冰封萬里識家門。
老夫無意評胭脂,先告西山黃葉村。
奉和一氓同志
一氓老因蘇聯藏本石頭記舊抄全帙影印有期,喜而得句,敬和二章,亦用真元二部合韻之體。
烘假誰知是托真,世間多少隔靴人。
硯深研血情何痛,目遠飛鴻筆至神。
萬里煙霞憐進影(1),一航冰雪動精魂。
塵埃掃蕩功無量,喜和瑤章語愧村。
(1)唐太宗序玄奘法師云:「萬里山川,攏煙霞而進影。」
貂狗珠魚總奪真,乾坤流恨吊才人。
古抄歷劫多歸燹,孤本漂蓬未化塵。
白璧青蠅分楮葉,春雲凍浦慰柴門(2)。
相期書影功成日,攜酒同尋紅夢村。
(2)敦敏訪芹詩:「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
紀念這位可尊敬的、為紅學立了功的老人。沒有他老,我們可能至今還無法見到、研究、運用此一珍本;沒有他老,我也不會榮膺「繡衣使者」的任命;我也料想不到他竟為此事題詩,備見其興致之高,對《石頭記》的感情之厚。
詩曰:
奉使鄰邦有寵光,
知音一老賦詩章。
癡兄難解其中味,
想像軺車衣繡香。
[2002年2月1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