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愛情觀和婦女觀

《紅樓夢》的愛情觀和婦女觀

《紅樓夢》的愛情觀和婦女觀

紅樓評論

曹雪芹、脂硯齋諸人對「情」與「禮」的思索,對女性的態度,其實最主要地體現在這樣一條批語之中:

閒上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寫晴雯之疑忌,亦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脈,卻又輕輕抹去。正見此時都在幼時,雖微露其疑忌,見得人各稟天真之性,善惡不一,往後漸大漸生心矣。但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然後知寶釵、襲人等行為,並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當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艷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於二女夫子哉?看過後文則知矣。故觀書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金閨繡閣中生色方是。(庚辰本第20回雙夾批)

除去前四句算是對後文的提示之外,餘下的八句倒正好講出了作者、評者對書中幾位女性形象的基本看法。

這裡至少批駁了兩派的觀點。

從字面上看,這段批語首先針對的,是那種滿腦子聖賢哲學、一心只知「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迂闊夫子,也即批語所云「見晴雯諸人則惡之」的「觀者」。評者顯然不滿於這類讀者「不知真性情為何物」的迂腐氣、道學氣。他要為晴雯辯護,指出晴雯的疑妒嬌態,實是為「金閨繡閣生色」。其對「兒女真情」、「人欲天性」的由衷讚歎之情,由此也可見一斑。這與小說寫二玉共讀《西廂》、「寶玉顰顰兩情癡」,寫晴雯撕扇補裘之勇,顯然是一致的。

然而,細細讀之,批語所舉寶釵、襲人之例,卻又恰好針對了慣於以「反封建」主題強套古典小說的我們。在今人眼中,「禮教」從來是「愛情」的對立產物,是萬惡之源,「情」、「禮」之間根本就具有「不可調和」的性質。可人家曹雪芹筆下的寶釵、襲人,又豈是「一味蠢拙古板的女夫子」?她們難道就沒有自己的相思相慕、就沒有自己的個性張揚?如果說,古時的道學夫子站在禮法的立場上全面否定愛情、人欲,是一種歷史的偏頗,那麼今日之「馬列主義老太太」們一味宣揚禮教與情慾的對立,又豈獨不是同樣的迂腐與刻板?這樣的思維定勢,太值得我們好好反思了。

由此,我們也可以悟到《紅樓夢》及曹雪芹的兩面。

《紅樓夢》是主張「真性情」的。黛玉、晴雯輩的情聖癡絕,蘭心玉骨,自不必多論。再看看寶釵輩的個性風韻,又豈獨少慧性靈心?小說寫寶釵屢屢忘情失態,柔腸密意,情不自禁,蟹詠諷世,又鋒芒犀利。脂硯齋亦反覆強調指出:寶釵等「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女夫子」。這自然不是一種隨意的安排,而不能不涉及到小說的主旨、主題。

但另一方面,曹雪芹又主張「發於情而止乎禮」。脂硯齋稱頌寶釵「曾經嚴父慈母之明訓,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從禮合節」,「坦然自若,亦不見逾規越矩也」。小說寫黛玉也至死恪守著「潔本質來還潔去」的信念,不肯逾禮法半步。及至釵黛交心,黛玉很快就接受了寶釵的勸告,並與之結為「金蘭之契」,達到「儼似同胞共出」的境地,都是再明顯不過的例證了。

可見,「叛逆」與「衛道」均不是《紅樓夢》的本意。「禮教」與「情慾」的調和、互讓以至趨於統一,才真正是雪芹的主張。兼具了兩種氣質的女性方能成為作者的最愛。

如此「雙避」、「雙趨」的愛情觀和婦女觀,倒正好反映了作者人生中的一個基本的矛盾:既要追求個性的自由,又念念不忘舊家庭的溫暖和恩義。後世之人往往愛以「歷史局限性」或「階級局限性」來歸結、搪塞。卻不知生活的複雜性、人性的複雜性正在於此。正是由於這一基本的矛盾,才使得《紅樓夢》越發凸現出其與眾不同的個性之美。

與同時代的其它幾部著名小說相比,《紅樓夢》是一峰兀立,而難于歸類的。貴族世家出身的曹雪芹、脂硯齋諸人,不同於那些長期混跡於民間而思想較為開放、前位的下層作家。當《聊齋誌異》對嬰寧、小翠等大膽潑辣、野性十足,沒有半點世情禮法觀念的「異類女子」,發出至濃至烈的盛讚時,《紅樓夢》卻嚴守著「潔本質來還潔去」的界限,「說不得淫蕩是也」。當《儒林外史》對沈瓊枝這樣義無反顧、叛逆出走,並且不顧世態人言,敢於拋頭露面、自力更生的「奇女子」,寄以由衷的敬佩之時,《紅樓夢》卻自矜於「世家子弟」、「世府千金」,「曾經嚴父慈母明訓」,「天性從禮合節」。然而,我們也不能不承認,寶釵、黛玉、湘雲、探春諸人所表現出的人性的內涵、人性之美,是嬰寧、小翠、沈瓊枝輩所遠不能望其項背的,甚至於連一個小小的零頭也趕她不上。《紅樓夢》全書所營造的「好了相生」、「真假相依」的空靈奇幻的境界,更足以讓蒲松齡、吳敬梓們的苦心孤詣相形見絀,自愧弗如。——《紅樓夢》的優勢,從來不在於其思想有多麼「先進」,觀念有多麼「叛逆」,而在於作者對生活、對人性、對社會深刻而獨特的體悟,在於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無與倫比的藝術構思。——當然,與那個時代觀念最為迂腐的作品相比,《紅樓夢》的差異亦是形同天淵。夏敬渠作《野叟曝言》、李綠園作《歧路燈》,一心只想浪子回頭,塑成全才,重振家業,創萬世不朽之基。《紅樓夢》卻清醒地認識到了「天道無常」、「世事易變」的規律,無可避諱地寫出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悲慘結局。文康作《兒女英雄傳》,只是一個勁兒地強調張金鳳、何玉鳳的「三從四德」,「非禮勿動,非禮勿言」。《紅樓夢》卻知道在禮法的範圍內,闡發兒女真性。寶釵、黛玉「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女夫子也」。

於是,我們便看到了《紅樓夢》注定成為「異端」的命運。

在那樣一個高喊「存天理,滅人欲」,視男女之情為「大防」的時代,《紅樓夢》是一個「異端」,因為她闡發了千古未發的兒女真情。為此,她遭到過無數僵化人士的攻擊謾罵。而在慣於以古典小說作為制度批判的工具的今天,《紅樓夢》其實還是一個「異端」,因為作者同時還主張尊崇禮法,恪守婦德閨訓。只不過,人們的態度已由「罵殺」改作了「捧殺」。當世人爭先恐後地給小說戴上一頂又一頂諸如「反封建」、「反禮教」之類的桂冠時,曹雪芹、脂硯齋諸人,卻要在九泉之下復歎:「此書哭矣!」

至此,筆者又忽然想到了兩例至為「經典」的誤讀。將它們解析出來,擺到桌面之上,或許對於我們正確理解原著,還是無不裨益的吧。

一是「史太君破陳腐舊套」。賈母是這樣批評那些舊套小說的: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第54回)

今人普遍將這段話理解為賈母對黛玉等「叛逆者」的嚴厲斥責,甚至以之作為賈母反對「木石姻緣」的證據。又豈知人家作者的意圖,哪裡在於此間!且看《紅樓夢》第1回的一段聲明:

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

你看,曹雪芹自己不也是這麼抨擊那些「才子佳人」小說的嗎?如果他筆下的寶玉、黛玉就是那樣一種「涉於淫濫」的角色,這豈不就成了作者自打耳光?

其實,「史太君破陳腐舊套」,與其說是對黛玉的嚴厲斥責,倒不如說恰是對寶釵、黛玉諸人的高度讚賞!讚揚她們「發乎情而止於禮」即「愛情不越禮法」的精神。這同時也是作者的自我炫耀,炫耀他筆下的女主角不同於別的小說中那種「一見了個清俊的男人,便書禮也忘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女子,乃是真正的大家閨秀、真正的「佳人」。這一點,我們只要看看幾條相關的脂批,便不難明白了。

如甲戌本第2回,介紹黛玉出身。脂硯齋便力圖將黛玉同別的小說中的「佳人」區分開來:

可笑近時小說中,無故極力稱揚浪子淫女,臨收結時,還必致感動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慾之界,明遂其意。何無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處?有何謝報到朝廷廊廟之上?直將半生淫污,穢瀆睿聰;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護身符,強媒硬保,得遂其淫慾哉!

又如甲戌本第8回,寫寶釵勸寶玉別喝冷酒一段:

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不雜,庶可稱為佳人。可笑別小說中,一首歪詩,幾句淫曲,便以佳人自許,豈不醜殺!

再如庚辰本第19回,描寫寶黛親暱,「靜玉生香」時的一段:

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矣。此卻反推喚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玉兄顰卿)纏綿入微,究竟不犯一些淫意。

你看,在曹雪芹、脂硯齋等人的眼中,黛玉會是那種不守禮法,一味「叛逆」、「革命」,以至於讓家長覺得「輕狂」的女子嗎?如果是的話,那寶黛愛情與他們所抨擊嘲笑的「浪子淫女」,又有何區別?作者寫「史太君破陳腐舊套」,本是自矜自賞之意,今人不察,反以為這是「封建家長」同「叛逆者」的交鋒,可真真是正照了風月寶鑒!

二是人們對寶釵形象的誤解。近世之人,多將寶釵視作「封建禮教」的化身而大加鞭笞。可真正的「封建主義者」又是如何看待這一人物形象的呢?翻看舊日許多道學夫子的評紅筆墨,我們卻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愈是保守、刻板的點評家,對寶釵的斥責、攻擊反而愈甚。更有意思的是,這些滿腦子孔孟聖賢之道的讀者,還恰恰是把寶釵作為「不守禮教」的典型來加以攻擊、批判的。在這方面,以解庵居士的「自媒」、「恥態」之說最具代表性。

小說第34回,寶釵探望寶玉,情急之中,竟說出了「大有深意」的話。第36回,寶釵無意間坐到了寶玉的床邊,替他繡鴛鴦,完全忘卻了顧忌嫌疑。解庵居士就上述二事評寶釵曰:

柔情密意,無異自媒,毫不知避嫌疑,此皆由衷而發,不能自掩之恥態也。

另一位道學夫子桐花鳳閣主人陳其泰,亦申言曰:

以中道評書之人,惟迎春、李紈、岫煙庶幾近之。若寶釵輩純乎人欲而汩沒天理,其去道也遠矣。

此外,像太平閒人張新之、冬飲居士王伯沆,都有著相似或相近的說法。

你看,怪也不怪?今日之「右黛左釵」者,其立論的基礎,無不以黛玉為「自由戀愛」的代表,以寶釵「封建包辦婚姻」的代表。而那時的點評家雖同樣有「褒林貶薛」的傾向,其出發點卻恰好打了個顛倒:在他們心目中,寶釵反是「人欲」、「自媒」,也即今人所說的「自由戀愛」的典型!同樣是一位寶姑娘,一會兒被說成是「黑」到極致,一會兒又被說成是「白」到極致。這種現象可不要太邪乎?

其實,說怪也不怪。這正好反映了讀者之審美觀,與作者之愛情觀、女性觀的巨大差異!

讀者是多愛用線性思維來先入為主的。崇禮法者,一切以禮法為念,容不得半點人欲、情愛;反禮教者,又徒以「革命」為務,恨不得將禮教、規矩全部砸碎。又怎能夠理解曹、脂諸人的「雙避」、「雙趨」呢?要知道曹雪芹塑造他最心愛的少女,都是要讓她兼具兩種氣質的呀!如寶釵,一方面如脂批所贊「曾經嚴父慈母之明訓,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從禮合節」,「坦然自若,亦不見逾規越矩也」。另一方面,守禮之餘,柔腸密意,情不自禁,蟹詠諷世,鋒芒犀利。又豈獨沒有自己的愛情流露?又豈獨就沒有自己的個性張揚?「非拘拘然一女夫子也」。寫黛玉亦是如此。然後知雪芹本人,既不是「浪子淫女」或「革命叛逆」一流,亦「非拘拘然一男夫子也」。讀者既不懂雪芹,自然也無法理解釵黛。寶釵不過是代作者受過罷了。

迂闊夫子們對「兒女真性」的仇視和敵視,自然不足為訓。但排除了其論證中所含的貶斥之意,倒不妨為「反封建」論者作一面鏡子。畢竟,他們的挑剔之筆,可以隨時提醒我們注意那些通常容易被我們忽略的「另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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