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黛合一的真諦
一 似是而非的「兩極」論
中國文學史上最具爭議的作品,莫過於《紅樓夢》;而《紅樓夢》中最具爭議的,又莫過於釵黛問題。林黛玉與薛寶釵兩位女主角,究竟哪一位好?這是十分誘人的話題。自打《紅樓夢》傳世以來,讀者就彷彿分裂成兩大陣營。一派褒林貶薛,一派揚釵抑黛。雙方可以爭到「幾揮老拳」的地步。然而,「擁林」也好,「擁薛」也罷,雙方的潛意識中,卻默認了一個共同的前提:釵黛對立,不可調和。
人們總是習慣性地將「理性的、功利的、世俗的、有心計的」性格以及「衛道的、封建的」思想,判定為寶釵專有;將「感情的、藝術的、一己的、天真任性的」性格以及「叛逆的、革命的」思想,判定為黛玉專有。然後,就這些二元對立的內容,進行或褒或貶的評述。卻不想想,這種判定本身是否正確。不想想寶釵是否也有「感情的、藝術的、一己的、天真任性的」性格,黛玉是否也有「理性的、功利的、世俗的、有心計的」性格!在定勢思維的指引下,早期的偏見成了後期的迷信,乃至一提到寶釵,便無處不是謀略與功利,一提到黛玉便無處不是感情與眼淚。於是,淺嘗輒止的紅學家們喊出了那句著名的口號:「注重現實生活的人們,你們去喜歡薛寶釵吧!傾向性靈生活的人們,你們去愛慕林黛玉吧!」(王崑崙《紅樓夢人物論》)
二 十一條反思及啟示
反思之一:黛玉的世故
釵黛對立論者及「擁林 」派一個最普遍的信念是,寶釵乃「世故」、「圓滑」、善於拍馬討好之人,黛玉則剛直不阿,「想哭便哭,想鬧便鬧」,不討長輩喜歡。論者常引第22回中的兩件事,作為貶釵的證據。前一件是賈母給寶釵做生日,請她點菜。寶釵深知老年人愛吃甜爛食物,「遂按賈母素日所喜者點」。後一件是元春出燈謎給大家猜,寶釵一見便猜著,卻假說難猜、故意尋思。釵黛對立論者對這兩件事的評價皆是「虛偽令人作嘔」。殊不知,這種「世故」、「圓滑」或曰「虛偽」、「奸巧」,在黛玉身上也樣樣不缺。第3回,黛玉初進賈府,「時時在意,步步留心」,對賈府的一什一物、一茶一飯,都精於禮教之規。已顯出了她的世故與謹慎。當賈母詢問她「因念何書」時,黛玉答道:「剛念了《四書》」,賈母隨即說了一通自家孫女讀書的事。黛玉從中察覺到老太太有不喜女孩讀書之意。默記於心,待到寶玉再問她念過何書時,她便改口為「不曾讀書」了。這種曲意奉承的行為,與寶釵的點菜、猜謎,實無本質區別。這又是不是「虛偽令人作嘔」呢?第18回元春省親,黛玉亦曾作詩恭維。而且可以看出她是有心要「大展詩才」,而絕非只是隨聲附和。所以她的「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並不在寶釵「睿藻仙才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之下。至於《杏簾再望》中的「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更是典型的歌功頌德之語,連元妃也認定這是應制詩之冠。程高本94回,「賈母賞妖花」。眾人皆以為海棠秋季開花為不祥之兆。獨黛玉出來,講了個「田家荊樹」死而復榮的故事,且比照這個典故說海棠復開是吉兆,引得賈母十分高興。這又是不是拍馬討好?可笑謝鐵驪先生在編導電影《紅樓夢》時,不敢正視這段情節,硬把黛玉所為搬到寶釵頭上。觀眾居然欣然接受,看不出半點破綻。這也從一個反面說明釵黛並無本質區別,她們的行為可以互植。其實,作者的本意是讚揚她們懂得孝道、知書達禮,有大家閨秀風範。所以釵也好,黛也好,她們的行為均不可理解為巴結獻媚耍陰謀,而應看成家庭內部緩和氣氛、增進融洽的善舉,是合理的世故。
反思之二:黛玉的心計
千萬不要把「冷靜」與「理智」當做寶釵的專利。黛玉一旦冷靜下來,她的心計真的與寶釵難分軒輊。第45回,寶釵建議黛玉服燕窩,黛玉說:「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請大夫、熬藥,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老婆子、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有這麼多心眼,能說她不懂世故嗎?第35回,寶玉挨打,黛玉觀望怡紅院,「只不見鳳姐兒來」,便在心裡盤算:「她怎麼不來瞧瞧寶玉呢?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話胡哨,討老太太、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不來,必有原故。」相形之下,寶玉對鳳姐卻從未有此冷靜、深刻的剖析。第52回,趙姨娘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幾天可好?」黛玉便知她「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忙陪笑讓坐:「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黛玉對趙姨娘,心裡大約並無幾分好感,卻能做得如此行止得體、不露痕跡,這又算不算「超人的精明、城府、冷靜」?假如我們就此斷言,黛玉的心計是一種「政治家的素質」,令人「疏離、反感乃至毛骨悚然,讀者一定不會買帳。但別忘了釵黛對立論者就是憑著一堆類似的事例,將寶釵一個普通女孩子的敏感,誇張到神乎其神的程度的。
反思之三:黛玉的隨和
寬厚隨和、溫柔體貼也不是寶釵的專利。黛玉的行事亦多有恕道。第40回,釵黛及寶玉一起上櫳翠庵品茶。妙玉欲與寶玉獨談,只礙著釵黛二人。「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出來。」另一次是黛玉厚待給她送燕窩婆子,又是賞她茶吃,又慮著她「冒雨送來」、「耽誤了夜局發財」,賜給酒錢(第45回)。還有第62回,黛玉體諒襲人的文字。寶玉生日宴會散後,釵黛於一處品茶,襲人前來伏侍。黛玉見她忙得不可開交,便笑道:「你知道我的病,大夫不許多喫茶。這半鍾儘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襲人聽了,自是欣喜。甚至對探春削減各房月錢的改革,黛玉也能十分理解。她對寶玉說:「要這樣才好,咱們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她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至後手不接。」(第62回)你看,她如此的通情達理,不是很有寶釵的風格麼?
反思之四:寶釵的柔情
黛玉身上存在著寶釵的寬厚和體貼,而寶釵的心中亦不乏黛玉的柔情。對此作者精心設計了兩段情節,使寶釵深藏於心底的愛情顯露得恰到好處。第34回,寶玉挨打,臥床不起。寶釵手托丸藥款款而至,但那深藏於心底的感情和嬌羞怯怯的情態,敏感的寶玉早已覺出,心中大為感動,連傷痛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第36回,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睡中覺。襲人有事出去了。原先跟襲人談話的寶釵情不自禁地坐在襲人的座位上,拿起襲人為寶玉做的白綾紅裡的兜肚紮起來。兜肚的圖案是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身邊還放著驅趕蟲蠅的蠅帚子,儼然親熱的小夫妻。寶釵素日以端莊節制著稱,現在忽然忘情失態,而且是那樣平靜自然地流露出來,心裡變化起伏的脈絡,分明而極盡其妙。心曲纖毫畢顯,情態栩栩如生。讀者不知不覺就浸潤在這緩緩流動的感情細浪中去了。不知釵黛對立論者讀了這樣的文字之後,還是否會覺得「太枯燥、太寂寞、太冷峻」 ?
反思之五:寶釵的敏感
比較一下寶釵、黛玉在愛情上的敏感與「小性兒」,也很有趣。關於黛玉,舉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那是在她與寶玉共讀《西廂》的時候。顯然那「落花流水,閒愁萬種」的戲文,已經敲開了少女的心扉,冉冉升騰的愛情猶如泉湧。寶玉便藉機表白了自己的愛意:「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不料,黛玉的臉上卻忽然風雲突變,指著寶玉好一頓臭罵:「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我。」(第23回)急得寶玉忙賠禮不迭。很明顯,黛玉受不了愛的直白。與之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是寶釵的敏感。第30回,寶玉問候寶釵,笑談間竟為她冰肌玉骨的豐美癡絕而傾倒,下意識地說出了心中醞釀已久的比喻:「怪不得人們都說姐姐象楊妃,原也豐滿了些」。不想寶釵卻自感人格受辱,當即反唇相譏:「我倒是象楊妃,可惜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楊國忠的。」這又引出了「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的文字——看來寶釵也受不了寶玉愛意的直白。另一次是在第35回,寶玉遭打,寶釵心疼之餘錯怪到薛蟠身上,便「錯裡錯以錯勸哥哥」。薛蟠受不得這樣的冤枉,情急之中嚷出了妹妹的心事。可惜這位呆兄一點也不懂得女孩脆弱的心性,只知亂嚷一通,結果害得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到自己屋裡整哭了一夜」。直到次日見了母親,仍掩面而哭。薛蟠百般哄勸,方逗得寶釵破涕為笑。釵黛對立論者總說「寶釵有寶釵的言行,黛玉有黛玉的言行。」但如果將上述細節做一番互換,把厲聲臭罵改做寶釵的所為,將「掩面而哭」直至「破涕為笑」,改做黛玉所為,讀者恐怕又會分不清誰是釵,誰是黛了。
反思之六:寶釵的拒俗
釵黛對立論另一個廣有市場的觀點是,寶釵「醉心於功名富貴」,處處迎合封建社會。那首《臨江仙·柳絮辭》中的一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就被引證為寶釵「野心勃勃」的罪證。可原著似乎有意要同這種觀過不去,書中諷時罵世最狠的人物偏偏就這個寶釵。第38回菊花蟹宴,寶黛釵三人作詩詠蟹。寶釵的《螃蟹詠》勇奪桂冠: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酒未滌醒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這是一首文筆老辣、言辭尖刻的諷刺詩。所諷刺的恰是世間的貪婪、鄙俗之輩。猶以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酣暢淋漓,把世間俗子的醜態刻畫得入木三分。連寶玉看了也不禁連呼「罵得痛快!」眾姐妹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假如此詩署名「瀟湘妃子」,釵黛對立論者見了,一定會如獲至寶,大頌而特頌其「叛逆性」和「可貴的戰鬥精神」。可作者偏不將其歸於「林瀟湘」,而出人意料地歸於「薛蘅蕪」,且在回目上大書「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無疑是對那些釵黛對立論者的絕妙諷刺。沒辦法,這些論者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此詩曲解為寶釵「對寶玉黛玉等叛逆者的嘲諷,以向封建統治者邀寵。」可小說清清楚楚地寫著,寶玉讀了此詩後,大呼「罵得痛快!」難道他會自己罵自己麼?釵黛對立論者是越來越不實事求是了。實際上,寶釵並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也絕非一心想往爬的野心家。相反,她的內心仍是一片清潔高雅的世界,對於世間的貪酷,有著本能的反感。她曾對黛玉說:「男人們讀書明理,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第42回)這正是她作《螃蟹詠》刺貪譏俗的心理動機。在現實生活中,寶釵的遠拒污穢,也確實使她做到了熟諳針黹家計而不流於鄙俗。甚至,在輔助探春理家時,她也忘不了同滿腦子錢財利弊的「市俗」,劃清界限:「你們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慾熏心起來,把朱夫子都看虛浮了。」探春深知寶釵這句半開玩笑的戲言,表達了她涉足世務又超脫世俗的願望。便放下俗務,與之縱論「朱子」、「姬子」之道。李紈笑道:「請你們來,正事不做,倒對講起學問來了。」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中拿學問一提,那小事就越發作高了一層,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於市俗去了。」(第56回)
至於那句被引為「罪證」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也不可以俗子之心解之。試想,若寶釵的《柳絮辭》表現的竟是如此低俗、粗劣的精神境界,眾姐妹又怎會為其「拍案叫絕」?《紅樓夢》第70回,在鋪寫了柳絮詞社之後,緊接著插入了眾女孩放風箏的情節。那風箏也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之物。豈不是說大觀園群芳皆是勢利小人?實際上,這裡的「青雲」並非指功名利祿,而是指一種開朗曠達的精神境界。取「高天流雲」、「憑海臨風」之意。猶如杜甫之「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及韋應物之「神歡體自輕,意欲臨風翔」一般。所謂「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就是要拋開外物的嘲弄和羈絆,憑藉著大觀園冉冉上升的青春活力,達到超然曠怡的精神境界!眾人之所以為寶釵叫絕,是因為她表達了理想追求者們共同的美好心願。小說也就此由愁緒萬千的柳絮詞社,轉入了對風箏樂景的描寫。一切都是那樣自然而然。怎奈釵黛對立論者不識真解,死抱著那套粗淺低俗的解釋不放。真正是「不悔自家無見識,反將醜語詆人。」
反思之七:寶釵的潔癖
不要以為只黛玉才有潔癖,不要把「潔本質來還潔去,不教污淖染渠溝」當作唯一的聖潔。寶釵的一首詩社奪魁的《白海棠詠》(第37回),就是她與黛玉互比清高的誓言。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去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你看,詩中淡雅清潔、冰雪為魂的白海棠,以及那位「珍重芳姿」、「自攜手甕」的大家閨秀,不正是寶釵自己的化身麼?寶釵所居的蘅蕪苑,也有著清幽的氣象:
進了蘅蕪苑,只覺得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籐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垂累可愛。及進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第40回)慣於以物喻人、以景喻人的《紅樓夢》顯然是借這蘅蕪苑的景色,刻劃了蘅蕪君素性淡薄、不事奢華的特點。對比一下黛玉的臥房:筆硯、書架,不像「小姐的繡房」,反類「上等的書房」,房外「翠竹夾路、蒼苔滿佈」,也是同樣的樸素與清幽。而蘅蕪苑與瀟湘館同為元妃之最愛,不正說明其主人的高潔難分軒輊嗎?
反思之八:寶釵的悲愁
黛玉的詩詞以哀愁纏綿著稱,人們便以為寶釵的詩風總是端莊凝重。但實際上寶釵的詩詞是多元化的風格。其中也不乏悲苦淒婉之作。且看第38回的《憶菊》詩:
悵向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
唸唸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
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這是首典型的思婦閨怨詩。如探春所評,「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托出來了。「唸唸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這是多麼淒楚的相思血淚呵!「黃花瘦」取自李清照的「人比黃花瘦」,與黛玉《桃花行》「憔悴花掩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的境界正好相通。
另一次是在元宵制燈謎時。寶釵的燈謎,竟讓賈政萬分掃興,大有悲慼之狀。此謎的謎底是更香。寶釵巧借更香「焦首」、「煎心」的特點,一語雙關地表達了自己內心的悲苦與哀愁。值得注意的是,庚辰本、己卯本及程高甲本(1791年版)均把此謎歸於寶釵,唯程高乙本(1792年版)將其訛為黛玉所作,另補一《竹夫人謎》充作寶釵的燈謎。有論者只見過程高乙本,未察其餘,便大放厥詞,說《更香謎》表現了黛玉如何如何「淒楚」,與寶釵如何如何「春風得意」形成了「鮮明對比」,恰恰不知此謎應為寶釵所作。論者將寶釵之作誤為黛玉之作而大加讚頌的事實,再度說明釵黛並無本質區別。
寶釵的另一首燈謎——《鏤檀謎》(第50回)和一副牙牌令——《風波令》(第40回),也充滿了傷感的意識。一句「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雖無一個「愁」字,但風雨如晦的景像已躍然紙上。《風波令》則直接使用了「三山半落青天外」、「處處風波處處愁」等字句。其中「三山半落青天外」,源出李白《登金陵鳳凰台》:「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也是「處處風波處處愁」之意。再看寶釵頗為欣賞、並熱心推薦給寶玉的那支《寄生草》(第22回),更瀰漫著悲涼之霧: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寄生草》是戲劇《魯智深醉鬧五台山》中魯智深的唱詞,表達了他被迫離開山門時的悲愴與迷惘。按說,寶釵既然是一個「封建淑女」,那就理當遠離《水滸》人物孤憤、反叛的精神氣質。可寶釵卻偏偏稱頌水滸戲「排場又好,詞藻更妙」,還說《寄生草》「填得極妙」。這又說明了什麼呢?是作者胡思亂寫,還是讀者錯定了前提?恐怕是寶釵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容易被這類作品感動吧。
反思之九:「冷酷」論質疑
小說中分明有許多表現寶釵少女氣質的文字,釵黛對立論者對此卻熟視無睹,只是一個勁地大談寶釵是如何地「絕對理性」、如何地具有「超穩心態」,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們都存有寶釵「內心冷酷」的先見。這種感覺從何而來?舊評曾出示過兩條「王牌罪證」。一是寶釵議論金釧之死。舊評認為,寶釵將金釧之死說成是失足落井,是為王夫人開脫罪責,暴露了「剝削階級的醜惡嘴臉」,在對待下人方面,冷酷之至。二是漠對尤三姐自刎與柳湘蓮出走。舊評看來,柳湘蓮救過薛蟠,寶釵居然勸母親別再為他傷感,簡直是忘恩負義、冷之入骨了。單看這兩條「王牌罪證」,似乎也言只鑿鑿。釵黛對立論者只要很瀟灑地將它們往檯面上一甩,便可高枕無憂矣。寶釵則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既然認定她「內心冷酷」,那些柔情與熱忱便都是「虛偽」、「陰險」的表現。如此節外生枝,枝外生葉,葉間開花地臆想下去,當然越想越「冷酷」,最後直至要「毛骨悚然」了。
可是,且慢!《紅樓夢》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兒,也發生在其他女孩子的身上。比如黛玉,她的「罪證」可比寶釵多得多。第79回,寶玉祭晴雯,黛玉旁聽了《芙蓉女兒誄》。寶玉悲傷不已,黛玉卻未見為晴雯之死有半點哀傷,反而「滿面含笑」地談起了辭章用句。當寶玉提議將文中「紅綃帳裡,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以算作黛玉給晴雯的誄文時,黛玉卻一口回絕了寶玉的這種「多情」:「她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等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呢。」依同樣的標準,這算不算「內心冷酷」?第44回,寶玉在鳳姐生辰之日,偷至水月庵焚香祭金釧,回來之後,遭到了黛玉的譏諷。她借看《荊釵記·祭江》時,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麼!」在她看來,金釧之死也沒什麼了不起,寶玉如此興師動眾地去祭她,完全多此一舉。
最明顯的是程高本第82回,襲人與黛玉議論香菱、尤二姐被虐待、被逼死的事。襲人大有感慨:「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裡頭差些,何苦這樣毒?」黛玉聽了,卻不以為然:「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言下之意,香菱、尤二姐不僅「不為可惜」,反而理當倒霉了。嚇得襲人趕忙辯白:「做了旁邊人,心裡先怯了,那裡倒敢去欺負人呢?」依舊評的標準,寶釵是「內心冷酷」,那黛玉豈不是「內心殘忍」?黛玉對劉姥姥的態度,也很「冷酷」。對這個農村老太太,她不僅沒有表現出尊重,反而帶頭取笑。因見劉姥姥食量大,便說:「她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是個『母蝗蟲』就是了。」(第42回)見劉姥姥高興時手舞足蹈,又說:「當日舜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第41回)直至把有劉姥姥助興的這次宴會,比作「攜蝗大嚼圖」(第42回)。這又是不是「剝削階級的醜惡嘴臉」呢?相似的還有探春漠對趙姨娘,惜春執意驅逐入畫。晴雯抓打墜兒,施用的是肉刑,不僅「內心冷酷」,手段也很「殘酷」。照此算來,紅樓女兒豈不個個「內心冷酷」?那作者又為何要讚美她們、歌頌她們,為「閨閣昭傳」?實際上,親者熱,疏者冷,乃是人之常情。一個再富有同情心的人也不可能對所有人都充滿愛意:絕對的博愛只能是上帝的德行。通常,人們首先予以同情的對象,總是與自己密切相關的人:親友、同事、鄰居、身邊的人。對陌生人的同情則基於充分的感性接觸。要麼親眼見到其不幸,要麼通過其他途徑(如傳言、書報、影像)比較形象地體味到他的遭際。若只聞其名不見其形,恐怕是很難引發同情心的。所謂「怵惕惻隱之心」,沒有「怵惕」,何來「惻隱」?所以說,「形象原則」是一項基本的人性規律。《紅樓夢》中寶釵可以為湘雲的不幸而傷心(第32回),卻不會為金釧之死而下淚;黛玉可以與紫鵑情同姐妹,卻對晴雯之死無動於衷,都不過是這種人性的體現。在這種情況下,判斷一個人究竟是「冷心」還是「熱心」,就需要綜合分析,不能僅憑隻言片語妄下結論。在原著中,寶釵熱忱地對待著身邊的姐妹,助湘雲(第37回)、慰黛玉(第42、45回)、援岫煙(第57回)、護香菱(第80回),無論是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遠遠超過了兩條「王牌罪證」。舊評為何不論了呢?死死抓住小辮子,而置主流於不顧,豈不很有搞運動整人的流風遺韻?
反思之十:「陰險」論質疑
同「冷酷」論相伴生的,還有所謂的「陰險」論。釵黛對立論者這次出示的「王牌罪證」是寶釵的「金蟬脫殼」之計。
釵黛對立論者認為,寶釵在一件小事上就左推右想,嫁禍於黛玉,可見其「陰險」。另一些論者則擺出一副道德家的面孔,唸唸有詞:「就算寶釵不是故意嫁禍黛玉,但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提到誰的名字,都是自私的、不道德的」云云。一唱紅臉,一唱白臉,配合得煞是好看。看來,寶釵的這個罪名,是非坐定不可了。事實果然就如此了麼?首先,從主觀上看,寶釵有什麼必要陷害黛玉?論者愛強調釵黛是「情敵」。可小說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至此以後,「孟光接了梁鴻的案」,釵黛二人越走越近。黛玉認薛姨媽為母,親呼寶釵為姐姐,呼寶琴為妹妹,「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為密切。」(第58回)假如寶釵一開始便不懷好意,黛玉能與她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嗎?或曰寶釵「善於偽裝,欺騙了黛玉」,也講不通。常言道:「日久見人心」,以黛玉的冰雪聰明,總不難發覺其詐。但小說中偏偏是越往後,釵黛的關係就越好;越往後,黛玉就越深悔錯怪了寶釵。這符合認識的規律嗎?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寶釵原本就沒有什麼「陰險」的意圖,所謂「藏奸」的看法,純粹是多疑過慮的產物,只能被時間所證否。轉看「金蟬脫殼」一事。按原著交代,寶釵聽到小紅的私語時,她想到的全都是針對小紅的避禍、消禍的念頭,可有一字一句提到要「嫁禍黛玉」?事後寶釵想到的是:「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樣。」
——她的目的,只是要去掉二人的疑心,把此事「遮過去」,不驚擾人、不得罪人而已,又與「嫁禍黛玉」何干?釵黛對立論者拿不出任何確鑿的證據,就大發「誅心」之論,難道不覺得這是「莫須有」式的邏輯?
其二,從客觀上看,黛玉也沒有受到任何實際的傷害。遍查全書,你能找到小紅怨恨黛玉乃致打擊報復的情節嗎?在曹雪芹的八十回本中找得到嗎?在程偉元、高鶚的一百二十回本中找得到嗎?雖然小紅也一度耽心黛玉偷聽了她的隱私,但正如墜兒所說:「便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此事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煙消雲散,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傷害。至於寶釵何以假借黛玉之名,原因也很簡單:她正是由瀟湘館一路撲蝶來到滴翠亭的,說自己正同黛玉玩笑,聽上去更為可信,不使小紅生疑罷了。主觀上沒有故意,客觀上又沒有後果,你說這個「罪名」能夠成立麼?幸而這只是文學評論,若讓那些釵黛對立論者去當法官,豈不要以理殺人、冤獄遍野?
假如我們把這種可怕的偏見用於審視黛玉,也可以得出「陰險」的結論。如第29回清虛觀打醮一事,賈母因看見張道士送的玩物中,有個金麒麟,便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麼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她都記得。」林黛玉便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依舊評的邏輯,此事就可以解釋為黛玉「敵視」寶釵,有意在「封建家長」及眾人面前,「揭露」她與寶玉的「私情」,以達到「構陷」的目的。也可以擺出一副道德家的面孔,唸唸有詞:「就算黛玉不是故意構陷寶釵,但在封建家長面前,提到別人的隱私,無論如何都是自私的、不道德的」云云。讀者自然會說,這些都是根本不能成立的胡言亂語。但別忘了,釵黛對立論者就是憑藉著這樣的思維模式,來給寶釵定罪的。
反思之十一:釵黛的思想信仰
所謂黛玉是「叛逆者」,寶釵是「衛道士」的說法,也很值得懷疑。論者往往抓住第32回寶玉說的「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帳話」和第36回「獨有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來證明寶黛的「叛逆思想」。卻無論如何也解釋不了第42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的情節:當寶釵指出黛玉不該在筵會上說《西廂記》、《牡丹亭》詞句之後,黛玉「低頭喫茶,心下暗伏」,並表示「大大感激她」,承認「往日竟是我錯了」。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黛玉進一步向寶釵傾訴了衷腸:「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在黛玉看來,寶姐姐待她好,恰恰是因為她對自己的教導。假如黛玉真有什麼「叛逆思想」,又怎會對寶釵的教導心服口服?如白盾先生所質問的那樣:「這豈不是叛逆者——黛玉向衛道士——寶釵,舉起白旗投降了嗎?」(白盾《紅樓夢新評》)那《紅樓夢》不又是一本宣揚「投降主義」的「反面教材」?荒謬呵,荒謬!林黛玉哪裡有什麼「叛逆思想」!她父親名林如海,諧音正是「林儒海」,「儒林似海」也。她母親名賈敏。她每讀「敏」字必念「密」,每書「敏」字必減一兩筆。她進賈府時,小說不厭其煩地描寫她對賈府一什一物、一茶一飯都精於其中禮教之規。這正是典型的大家閨秀作風!不錯,寶玉的確一度認為黛玉不會勸他走經濟仕途,可黛玉真的就不勸了嗎?第34回,黛玉探望寶玉,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可都改了罷」。這裡邊自然包含了勸寶玉改掉「不求上進」的老毛病的意思。程高本第82回,黛玉也勸寶玉認真讀書,以致使寶玉覺得林妹妹「也這麼勢欲熏心起來」。可見,黛玉並不是不勸寶玉,只是相對少勸而已。她相對少勸,亦不是她反對禮教,而是因為她年齡尚小,對這方面的事缺乏考慮,一旦她意識到這方面的問題,她也一樣會說「混帳話」。而她說了「混帳話」,寶玉雖心下不滿,卻也不會真的與她「生分」——寶玉氣頭上說的,原不可十分當真。黛玉也是「封建禮教」的信奉者,只不過這種信仰,常被孤高的接近於虛無主義的厭世情緒所掩蓋罷了。或許有人會說,黛玉敢愛上寶玉,本身就是「叛逆」。可大觀園中愛上寶玉的女孩並不止黛玉一家。寶釵、妙玉、襲人、晴雯甚至還有四兒,她們豈不都很「叛逆」?論者愛談二玉共讀《西廂》之事,可寶玉寶釵在一塊兒互識金玉(第8回),還有「繡鴛鴦夢兆絳芸軒」(第36回),豈不顯得更加「先鋒」、「前位」?再者,黛玉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也沒有產生過絲毫逾越禮教的念頭。她敢象崔鶯鶯、杜麗娘那樣「苟合」、「私奔」嗎?不,她追求的是「潔本質來還潔去」,幻想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撮合。這與書中其他女孩如寶釵的愛情追求,又有何區別?釵黛對立論者硬給其賦予什麼「反封建」的意義,完全是扯虎皮、拉大旗。寶釵是「衛道士」的說法也站不住腳。若說寶釵信奉禮教,的確不假,但把她的行為定位成「衛道」,則是以偏概全。論者何以解釋寶釵的《螃蟹詠》罵世最狠?為什麼寶釵的燈謎會大掃賈政之興?為什麼寶釵要把充滿水滸式孤憤悲愴的《寄生草》介紹給寶玉?這是衛道士所為嗎?還有,何以解釋寶釵小時候最愛看雜書,尤其是《元人百種》之類?王蒙說執政黨喜歡寶釵,在野黨喜歡黛玉。請問有哪個「執政黨」宣佈過喜歡寶釵?這不是毫無根據的胡說八道嗎?至於說「薛寶釵精神」有利於「維護社會穩定」,更是無稽之談。實際上,寶釵和黛玉一樣,在信仰禮教之餘,也帶有濃厚的虛無主義的厭世情緒。如果看不到這一點,對她的認識就是殘缺不全的。
當然,小說中釵黛也有不能相互包容、不能合一的地方。如她們的外貌與體態,一如姣花,一如纖柳,一如楊妃,一如飛燕。她們的年齡,一大一小,一為「姐姐」,一為「妹妹」。她們的家境,一豪富,一孤寒。還有書中其他人物的態度,有的喜歡寶釵不喜歡黛玉,有的喜歡黛玉不喜歡寶釵等等。
這樣釵黛問題就可以整理為兩部分:
(1)能夠合一的部分:人性、心理、性格、情感。
(2)不能合一的部分:體貌、家境、人際關係。
顯然,前者涉及的都是一個人內在的、本質的東西,而後者都是些表層的、外在的印象,無一涉及到心理、性格的核心。所以釵黛合一是主要的、深層的,釵黛對立是次要的、表層的。二者合起來,釵黛應該是本質趨同而外表迥異的一對人物形象。這好比美人與妝束的關係。同一位美人,可以穿上不同的衣裙,梳成不同的髮式,佩戴不同的首飾,從而給人留下不同的印象。長裙廣袖、釵環步搖自然與旗袍、燙髮、高跟鞋大相逕庭,可妝束的背後,卻可能是同一位女性的高貴與典雅。如果只認衣裝不認人,可就要鬧出笑話來了。
三 釵黛合一的輔證
二美合一作為一種學術觀點,最早由俞平伯先生提出。作為一種創作構思,卻不是俞先生的「杜撰」,而應歸於曹雪芹和脂硯齋的「原意」。《金陵十二釵判詞》中,釵黛合用一圖一詠。《紅樓夢引子》也說「紅樓夢」是用來「悲金悼玉」的。在太虛幻境中與寶玉成親的仙姬名喚「兼美」,「鮮艷嫵媚,大似寶釵,風流裊娜,又如黛玉」。這些都是合一論的力證。當然,在當年紅學批判時,這些證據都被當作「形式主義的玩藝兒」,而遭到鞭撻和討伐。但既然二美合一確實是作者的原構思。那就總可以輕而易舉地從脂批和正文中,找到大量的輔證。而且還遠不止是「一圖一詠」的證據!
脂硯齋不說釵黛「性分甘苦不同」,而說「世人性分甘苦不同」,等於告訴我們:所謂「釵黛對立」及「擁林」、「擁薛」之爭,都是「世人」(讀者及書中其他人物)「各有所取」造成的,非作者原意。且「世人」的眼光只觸及「一如姣花,一如纖柳」的表象,還未來得及品味「各極其妙」,便根據自己的好惡妄自褒貶。所以說:「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今寫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寫黛玉實是寫寶釵,非真有意去寫黛玉。幾乎又被作者瞞過。寫黛玉可以用來表現寶釵,寫寶釵亦可以用來表現黛玉。因為她倆在本質上是相通的。若不解這一點,才真真「又被作者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