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論林黛玉
梁曉聲論林黛玉(一)
在中國,在現實中,有林黛玉那一種「自我中心」的缺點的 女人比比皆是;有林黛玉那一種「淡泊功利」的女人鳳毛鱗角,我沒遇見過。
在都市裡,我認為也不可能有了。
我恰生活在都市,所以我的視野裡沒有。
當代人的眼光裡,林黛玉不是女人,是古典少女。少女古典而美麗而病弱而文學化,即使有多種乖張任性的小缺點,也是不失可愛的。但如果她二十六七歲,甚至更大幾歲,那麼無論曹氏筆下怎麼生花,怎麼專情,怎麼使出創作的渾身解數,她也夠令人煩的。反正我是不會偏愛一個不是少女而是婦女的林黛玉的。倘同以婦女並論,我倒願親和寶釵。她比較有涵養,不小心眼,不尖刻,不任性。這樣的婦女,在我看來,做人也就有幾分難能可貴的大器了。
梁曉聲論林黛玉(二)
林黛玉一向被說成是輕蔑功名的才女,這也是文人們故意的誤導。文人們讚賞著林黛玉,彷彿反證自己也就淡泊功名了似的。用陶淵明的詩畫文人們言不由衷的像,便是「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但是林黛玉若真的嫁了寶玉,年長幾歲以後,誰知她會不會變得和寶釵一樣,一心慫恿寶玉還是求取個什麼功名好?如果依然不,那麼不就是大觀園裡的一對兒「吃白食」了麼?大觀園富貴著時,當然供得起他們。可大多數中國男人並不能像寶玉似的富貴地寄生著,所以必得進取。即使厭官,也總該做點什麼足以養家餬口的事。所以林黛玉那一種「素心」,乃是特權。一般女人是不敢有的,一般男人也實在陪伴不起那樣的女人。
一些個文人們偏愛林黛玉的另一說法是她「率真」。只顧自己「率真」,全不關照別人的情緒,此類「率真」是不可取的。
梁曉聲論林黛玉(三)
男人們的心理上,不但有「戀母情結」,還有「戀妹情結」。無妹可戀的男人心理上也有此情結糾纏。男人疲憊了,就想變成孩子,於是從「戀母情結」那兒找安慰;男人自我感覺稍好,就想充當「護花使者」,於是「戀妹情結」滿足男人的關懷心。曹氏之偉大,在於塑造了林黛玉這一男人們的尤其男文人們「世紀妹」形像。她美、病、是孤兒、寄人籬下、有才華、多愁善感、任性、愛耍小脾氣,但是本質不壞,高興或不高興時,談鋒永遠機智尖酸卻又不失俏皮......這一切都極符合男人們惜香憐玉的條件。曹氏偉大還偉大在,雖沒讀過弗洛依德,卻也堪稱男人們的心理分析大師。
我的人際關係中,倘果有林黛玉式的少女,我也願呵護於她。但我絕不會蠢到和這樣的一位「林妹妹」談情說愛。我不慣於終日哄任何一位女性,哪怕她是維納斯本人我也做不到。那會使我心煩意亂六神無主。「林妹妹」們是專供「寶哥哥」們去愛的,我又沒那資格和資本,就不愛。充充長兄知已,必要時挺身袒護則個,或許還能勝任愉快......
梁曉聲論林黛玉(四)
一部《紅樓夢》,栩栩如生,細緻入微的人物,自然首推寶玉、黛玉、寶釵。在我看來,寶釵是正常的;黛玉是病態的 的,體質上那樣,心理上其實也那樣。生理上病懨懨令人憐憫,心理上的陰幽幽令人反感。作為少女當予體恤,作為女人需要批評。這人兒身上體現出「病態美」,中國傳統文人們一向也喜歡這個。中國傳統文人們對女性的賞悅心理,其實一向同樣是有幾分病態的。
梁曉聲論賈寶玉(一)
寶釵頗受人指摘的一點無非是----她規勸和鼓勵寶玉去求取功名。也就是「服官政」。在封建社會,寶玉那樣的貴族之家的公子哥兒,其人生無非三條路,----「服官政」;游手好閒地寄生於家族一輩子;出家當和尚。如果說第一種選擇就等於「降順」了封建勢力,那麼作為一個男人,第二種選擇也實在並不光彩到哪兒去。按《紅樓夢》看來,他是喜歡第二種活法的。對於一個少年,條件允許,終日紮在丫環小姐堆裡活上幾年,倒也是福。但如果歲數大了起來還那樣,不過是一個漂亮的薛蟠罷了。在本質上,與賈璉們沒什麼區別的。
寶玉一向被中國文人說成是「叛逆」的典型,實在是中國文人們的故意的誤導。寶玉身上,寄托著仕途失意的中國封建文人的「情結歸宿」。說穿了是,以小兒女情替代士大夫心。嘴上讚著寶玉,骨子裡還是想當官的。若當不了官,最好寶玉似的,身邊有一大群尊尊卑卑的紅顏相陪著打發寂寞。寶玉的生活,是封 建舊文人們「服官政」以前的嚮往,也是服不成官政以後的美夢。
梁曉聲論賈寶玉(二)
中國封建文人們的骨氣,大抵是當不成官以後的表現。之前便有的極少。寶玉身上有的根本不是什麼骨氣,只不過是自小在女人堆兒裡被寵壞了的「女氣」。寶玉非是「叛逆」的典型,是頹廢的典型。富貴著而又頹廢,頹廢著而又不俗惡,於是就似乎美了起來。在藝術中叫「頹廢美」。中國封建文人們,包括現今的文人們,所欣賞的根本不是「叛逆」,而是那一種用富貴滋潤著的「頹廢美」,並且都渴望自己的人生也有造化那麼地「美」一陣子。
梁曉聲論賈寶玉(三)
至於寶玉,太讓人膩歪了。他「腳踩兩隻船」的「愛情遊戲」,絲毫也無打動我處。我的兒子將來若有半點兒像他,我一定用巴掌加皮鞭調教過來。
梁曉聲論曹雪芹
寶玉說過----男人都是泥捏的,污濁;女人似水,清爽。
這話也可以認為是曹氏的心聲。曹氏是頗有一些骨氣的。雖然過著「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日子,卻曾拒絕皇家畫院的招聘。曹氏的骨氣是家道敗落以後才生成的。否則他也是要按部就班地去撞科舉考場的門,而一旦中了官,他也就不會借寶玉之口說那樣的話了。我們也就沒一部不朽的《紅樓夢》可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