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說儒」與「論紅」
唐德剛先生在所譯《胡適口述自傳》的註釋中,盛讚胡適的《說儒》「從任何角度來讀,都是我國國學現代化過程中,一篇繼往開來的劃時代著作……不特是胡適治學的巔峰之作,也是中國近代文化史上最光輝的一段時期,所謂『三十年代』的巔峰之作。」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日寇全面進攻中國之前,民國經濟恢復,文化發達,若無中共對立,倭寇入侵,民國也許會步履蹣跚但堅定的走向現代化。而日本軍國主義者之所以急於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正是想趁中國現代化起步之際,及早扼殺。胡適的《說儒》也許受時代風氣影響,舒展優美,細節上也富有啟發,令讀者如行山陰道上,開眼不少。但唐德剛的評價,還是過高了。唐氏久沐美化,思維方式與胡適比較接近(均善於以美律中),也能彼此欣賞。
下面是《說儒》正文前的提要,作者主要論點,已在其中:
一、問題的提出。
二、論儒是殷民族的教士;他們的衣服是殷服,他們的宗教是殷禮,他們的人生觀是亡國遺民的柔遜的人生觀。
三、論儒的生活:他們的治喪相禮的職業。
四、論殷商民族亡國後有一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預言;孔子在當時被人認為應運而生的聖者。
五、論孔子的大貢獻:(-)把殷商民族的部落性的儒擴大到「仁以為己任」的儒;(二)把柔儒的儒改變到剛毅進取的儒。
六、論孔子與老子的關係;論老子是正宗的儒。附論儒與墨者的關係。
胡文發表之後,轟動一時,但也有人(如傅斯年、錢穆、郭沫若、範文瀾等人)予以駁正,特別是錢穆先生的《駁胡適之〈說儒〉》,逐條問難,舉證詳博,已令人難以復贊一詞。
胡適本文的關鍵,是將西方關於猶太教和基督教關係的研究結論、成例,「模擬運用」到對儒教的研究中。 他把孔子以前的「儒」看成猶太教裡的祭師(Rabbi),把孔子視為耶穌,而以孔子之後的儒教,相當於基督教。這種模擬雖然比現在的留洋博士剽竊西洋漢學成果,把孟子整成「門修斯」要高明的遠,但也未免有些簡單化。因為產生儒教和猶太教的民族之特性及其文化傳統、歷史背景,差別太大了。唐德剛先生稱讚說「這一看法是獨具只眼的,是有世界文化眼光的。乾嘉大師們是不可能有此想像;後來老輩的國粹派,也見不及此」,或者唐先生本人也精通「模擬運用」之道,不免高遠其所自來。
本文重點不是談論《說儒》一文的是非短長,而是想指出作者這篇文章與《紅樓夢考證》所採取立場的矛盾---雖然同是以洋律中。
胡適以為,在商朝滅亡以後幾百年內,殷民族中的「教士」,還有濃厚的「故國之思」,固守民族傳統,並企圖光復舊物。應該說,並非沒有這種可能。被胡適描繪成民族叛徒「殷奸」(範文瀾語)的孔夫子,其出生之時,距牧野之役已五百餘年。五百年滄桑,朝歌廢墟,黍麥叢殘,頑石亦長滿青苔。但孔老夫子仍氣息深長的說自己是「殷人也」。並頑固地推行殷朝的價值觀和禮教。周朝尚文,他以為文勝之弊,奸偽鬱鬱乎叢生,要以殷之質變周之文;三年之喪,本來是殷禮,他愣是推廣為天下之通喪……
希伯萊人的民族情感,與殷商民族的確可以一比。猶太復國之夢,做了兩千多年,至今仍在進行當中。自稱箕子後裔的朝鮮人,至今遺俗仍存。如商朝尚白,今日朝鮮人仍喜穿白色服裝,南韓國旗也是白底。
民族性,是人的本質的組成部分。民族認同,也是每個人會面臨的問題。在民族矛盾激烈的時候,這也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胡適對商朝後裔民族情感的認識,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他將這個結論也「類比模擬」,運用到紅學研究上,指出曹雪芹也有民族意識,應該是自然而然的。滿清入關後,無放馬華山仁、存亡繼絕之義、握發吐脯之誠、關雎化成之禮,倒行逆施,喪心病狂,變我衣冠,奴我赤子,凌我族類,爬灰的爬灰(多爾袞取侄媳為側福晉),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孝莊太后通多爾袞),惡行穢德,罄竹難書。身為亡國奴後代,包衣下賤的曹雪芹,距滿清入關後血腥的征服戰爭,才數十年,靈河岸邊,白骨支離;三生石上,血淚猶新。桑海遺民,猶有存者。戴天之恥,雖百世可以復仇。難道他真的會徹底背叛列宗列宗,喪失民族氣節,甘為「夷狄」,與「首崇滿洲」,還在揮舞屠刀,製造血腥文字獄、捉拿「逃人」的統治者認同嗎?更何況,即使愛新覺羅、葉赫納拉家族中成員(如塞爾赫、納拉性德),不乏眷懷前明者。
胡適在《說儒》中那樣強調民族意識,和他在論紅中堅決否定民族意識,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個對照是如此的突兀和不自然。這一方面與他有意與蔡元培《石頭記索隱》唱對台戲有關,也與他套用的西方成例的公式不同有關。《說儒》中他套用的是西方宗教研究成果,論紅是套用的則是西方晚近浪漫主義、自然主義文論。他對西方這些理論,並沒有作很好的消化。所以不免顧此失彼,自相矛盾,漏洞百出。
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自鳴得意的對讀者說:「我現在要忠告諸位愛讀《紅樓夢》的人:我們若想真正瞭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這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我在這裡也不揣固陋,敬告愛讀《紅樓夢》的人:我們若想真正瞭解《紅樓夢》,必須首先打破胡適這種以洋律中,以今繩古,狹隘至極的牛仔紅學、空心紅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