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黛的另一對影子
許多人都知道《紅樓夢》一書,「多用借影」:「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但釵黛的另一對「影子」,卻很少有人提及。她們是誰呢?是金釧與小紅。
金釧之名與寶釵相對,小紅之名與黛玉相對。何也?由小說交代可知,金釧本姓白,即「白金釧」。正可與「薛寶釵」三字相對。小紅本名紅玉,乃林之孝之女,即「林紅玉」。正可與「林黛玉」三字相對。「白」,「雪」之色也,「金」與「寶」均示其貴。「林」與「林」同姓,「玉」與「玉」重名。「釵」為頭簪,「釧」為手鐲,都是女子首飾之物。點唇用「紅」,畫眉用「黛」,皆系婦人化妝用品。這樣的對映關係,不可謂不巧妙啊!
其實,脂硯齋早就看出了這樣一種奇妙的對映關係。金釧一出場,他(她)就批道:「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甲戌本第7回)小說正文也的確多有將寶釵與金釧聯繫起來的文字。第32回,寶釵為金釧送衣殮葬,說:「她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隱隱然將金釧之死,寫成是寶釵一個影子的失落。至第35回,更是將金釧之妹「白玉釧」與寶釵之婢「黃鶯兒」聯袂:「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一併寫成是寶玉所傾心的兩個丫鬟。至若黛玉與小紅,小說第24回有一段也專門點出,紅玉是因為犯了黛玉的諱才改名小紅的。「你也玉,我也玉,得了玉的便宜似的。」(第27回,鳳姐語。)
說「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大家都不會有異議。因為襲人、晴雯在性格方面,與釵黛也確有若干相似、相映之處。正所謂「襲為釵副,晴有林風」。可金釧、小紅與寶釵、黛玉又有哪點相似呢?這真不容易看出。但如果二人並非釵黛的「借影」,那作者何必煞費苦心,布下如此陣勢?好叫人費解呵!
近日,筆者卻忽然悟到:金釧、小紅原來就是釵黛的影子,而且這種「借影」,也的確包含了心理與性格上的對應。只不過,襲人、晴雯照出的是釵黛性格的「正面」,而金釧與小紅的存在,卻暗示了她們各自性格的「另外一面」。金釧的情慾正與寶釵相通,小紅的心計正與黛玉相通。
我們看到的金釧,全然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在沒有外部壓力的時候,她對寶玉的示愛往往有著十分直率的表露。有一次,她對寶玉說:「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呀?」這裡,「吃胭脂」似假,掩飾其接吻的欲求,恐怕才是其真。但如果將此與寶釵「忘情失態」時的情感流露聯繫起來,相似性也就出來了。那寶釵的示愛,按當時人的眼光來看,其實也是挺夠大膽的。第34回,寶釵前往寶玉處探傷,一時性急,說出了「大有深意」的話來:「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臨走時,又特意交代:「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裡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裡,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儼然是一副中學生早戀時暗做密事的口吻。「媚極!韻極!」(庚辰本第18回側批)至第36回,寶釵坐在寶玉床邊繡鴛鴦的舉動,就更像是一對親熱的小夫妻了。後世許多道學夫子,乃至一些思想僵化的「左」派文人,也正以此指責寶釵「自媒」、「恥態」,並由此否認她是個淑女。在我們看來,這種典型的誤讀,倒很有些類似於王夫人所加於金釧的冤屈了。金釧與寶玉戲言,曾用過這樣一句俗語:「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其後,她果然含冤投井。但「金簪」二字,同時也暗含了「寶釵」的意思。須知,作者自己也是一貫用「金簪」的意象來喻指寶釵的。如《金陵十二釵判詞》所云:「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小紅的精明伶俐,倒暗合了黛玉的冰雪聰明。從表面上看,小紅是一心於「入世」的。她千方百計地靠近寶玉、鳳姐,也就是千方百計地靠近權力和機遇。而黛玉卻總是在遠拒俗世,小心翼翼地避開現實世界中的矛盾和糾紛。但細細一想,那「入世」者所要的機心,不也正是「避世」者所需的敏銳嗎?不論是積極「入世」,還是消極「避世」,你首先要對「世道」本身,作一細緻的體察吧。否則,即便是「避世」,你又怎知該如何避開它呢?於是,我們也就看到了黛玉與小紅相通的一面。第35回,寶玉挨打後,眾人紛紛前往探看。黛玉觀望怡紅院,「只不見鳳姐兒來」,便在心裡盤算:「她怎麼不來瞧瞧寶玉呢?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話胡哨,討老太太、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不來,必有原故。」一個不到15歲的女孩,竟有如此敏銳的眼光,竟有如此多的心眼,你能說她沒有些心計嗎?不難想像,黛玉一旦將她的心計用到人情世故的方面,也還是可以獲得相當不錯的效果的。果然,第18回,元春省親一段,黛玉替寶玉作的《杏簾在望》:「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就被元妃認為是最好的「頌聖」佳句。
世人讀《紅樓夢》,多以為寶釵是一個「理」字的化身,黛玉是一個「情」字的化身。但金釧與小紅的存在,顯然揭示了她們各自的「另外一面」:原來,寶釵身上也不乏情感的躍動,黛玉身上也不乏理性的控制。她們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對兒!
或許有人會說,金釧、小紅與釵黛還有許多不相似的地方,你憑什麼說她們是「借影」?不錯,用精細對比的眼光來看,金釧與寶釵,小紅與黛玉,其間的差異還是挺大的呢。金釧與寶釵雖都有露情示愛的一面,但寶釵更多的時候,顯然還是注重以理節情的,平素間猶不失和平穩重。小紅與黛玉雖都有心計世故的一面,但她們主要施用的方向畢竟不同。……然而,讀者請注意:若用同樣的眼光去辨析襲人與寶釵、晴雯與黛玉,也是不難發現其間較大的差異的。晴雯雖以直率聞名,但她對那些地位比她低的小丫頭子,卻時不時露出專橫、強暴的一面。她抓打墜兒即為一例。抓了、打了,猶不解氣,還操起一把錐子向墜兒手上猛戳。然後,一句話便攆了出去。試問,黛玉曾可有這樣的蠻橫、暴烈?襲人與寶釵雖同樣勸諫寶玉,但襲人的勸諫顯然更帶有一種投機性,而非出於一種思想上的信仰。她勸寶玉說:「你真喜歡讀書也罷,假喜歡讀書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第19回)寶釵顯然是不會這樣勸寶玉作假的。其實,所謂「借影」,本身就是僅就一個側面的相似和相通而言的,並不要求處處相似、處處相應。若真做到了一種立體的、全息的照應,那就不是什麼「借影」,而應叫做「合一」、「趨同」了。寶釵與黛玉自身倒是這樣的關係,而襲、晴、金、紅四人,不過是分別照出了她們不同的側面罷了。
然而,從一個更廣闊的角度來看,襲、晴、金、紅四人,又有著一種共同的命運。她們都曾被人誤解、遭人詬罵,可歷盡劫波之後,卻煥發出「淡極始知花更艷」的光彩,為作者所深深敬愛。晴雯為讒言所構,被罵作「狐狸精」,含冤而逝。其實不過是「枉耽了虛名」。作者將她的靈魂比作「芙蓉花神」,特讓寶玉作文以祭。襲人後來改適他人,被人們普遍視為「失節」、「忘恩」。又哪知她恰是為了救主、護主,才不惜犧牲自己的名節的。襲人臨行前,猶留下麝月,讓她與寶釵一道照料寶玉。改嫁之後,仍與琪官一道,「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金釧的遭遇,略與晴雯相似。她死後,寶玉前往水仙庵偷祭。作者又把她的影像比做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荷出綠波,日映朝霞」的「洛神」。含冤最大的小紅,因其一心「攀高枝」,又「遺帕惹相思」,被眾人視為反面角色。秋紋等罵她:「下流沒臉的東西。」甚至脂硯齋初讀此段文字,也認為「此淫邪婢也」。直至「獄神廟」一回,小紅與茜雪一道,不避風險,勇敢救主,方顯出其義薄雲天的「義婢」本色。那麼,這樣的安排與釵黛又有沒有什麼聯繫呢?莫非作者早料到他筆下的理想女性,必然遭到世人的誤解,故特先以四婢作引,告誡讀者要悉心體會?
如此說來,寶釵在王夫人處議論金釧之死的一段文字,就該含有更深一層的寓意了。
以前人們引用這段文字,往往只是為了論證寶釵「內心冷酷」。何其愚也!論者但知寶釵說金釧有可能是自己失足落井,「不過是糊塗人,不為可惜」,卻惟獨沒有看見寶釵對金釧之死一事的真實態度!聽婆子對襲人言,寶釵第一個反應乃是:「這也奇了。」至王夫人處,為王夫人所問及,寶釵的第一句話也是:「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可見,存疑、納罕才是其真正的態度。寶釵勸慰王夫人之語,與其說是為後者開脫罪責,倒不如說恰恰隱含了對王夫人的懷疑和暗怨。讀者試站在寶釵的角度去想想:大觀園中好好的一個丫頭忽然投了井,本身已夠奇怪的了。王夫人一面將金釧的死因,說得那樣輕描淡寫,一面又哭得那樣傷心,豈不怪上加怪?更何況,以王夫人平日的風格,又哪裡會因為「弄壞了一件東西」,就發脾氣攆人?金釧又何至於因為這點小過失就投井自盡?王夫人的說法,連我們聽了,都覺著疑點頗多。以寶釵的聰慧敏感,又焉能無察?從寶釵與王夫人的關係來看,她一向對她的姨媽都是親敬有加的。可事到臨頭,王夫人不僅不坦言相商,反而像防範什麼似的,百般掩飾,當面撒謊,一副完全拿她當外人待的樣子。以寶釵的孤高自矜,內心中又豈能不生出一點隱隱的幽怨?寶釵作為晚輩,自然不好明言。以《紅樓夢》「溫柔敦厚」的風格,也不會直指家長們的過失。於是,便特使寶釵作此一語,即順著王夫人的邏輯,推出一種更為荒唐的說法。正所謂「歸謬」之法也。話雖委婉動聽,卻也藏鋒其中。果然,引得王夫人連忙表示:「話雖如此說,到底我心裡不安。」點到為止,寶釵便又以贈衣的舉動來轉移話題,緩和氣氛。待她取衣回來,見王夫人數落寶玉的情形,方知王夫人的隱瞞是為給寶玉掩丑。整個過程,就是寶釵既「事事留心,時時在意」,又小心翼翼地避免衝突的寫照。同時,小說也借此暗示了寶釵與王夫人之間的一層隱隱的隔膜。——如果筆者的「借影新說」能夠成立的話。那麼寶釵對王夫人的隱責暗怨,就似乎並不只是針對王夫人一人了。這是否也可以看成是作者對世人任意歪曲、貶損其筆下人物的一種無奈和不滿呢?書至第44回,寶玉專程赴水仙庵私祭金釧兒歸來。黛玉覺著寶玉此舉似有些多餘,便藉著看《荊釵記》的機會,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寶釵不答,似乎是在支持寶玉的舉動。也許在作者看來,專門寫一段文字來澄清他筆下人物所遭受的冤屈,也並不是一件多餘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