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紅樓五問
1. 寶釵、黛玉,和起來就是寶玉麼?
「至貴者寶,至堅者玉」。「寶釵」與「黛玉」合起來就是寶玉。釵黛各自代表了寶玉人生情感中的一半,正所謂「懷金悼玉」是也。釵黛之於寶玉,有娥皇女英(即「湘君」、「湘妃」)之於舜帝的性質,故又有「蘅蕪君」與「瀟湘妃子」的「君」、「妃」之稱。而在太虛幻境中,作者就更是將寶釵、黛玉凝合為一位名喚「兼美」的仙子,與寶玉相配了。可見,在最為根本的精神本質層面上,寶玉與釵黛確實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聯繫。按脂硯齋的說法,這就叫作「三人一體」的關係!
甲戌本第28回回末總評曰:
前「玉生香」回中顰云:「她有金,你有玉;她有冷香,你豈不該有暖香?」是寶玉無藥可配矣。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系滋補熱性之藥,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補寶玉之不足,豈不三人一體矣。寶玉忘情,露於寶釵,是後回纍纍忘情之引。
寶玉與釵黛,俱是「和諧」與「雅致」兩種精神境界的追求者。只有兼具了兩種精神境界,才能趨向於作者所希冀的完美。故寶釵有「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隨即就有「癩頭和尚」送來的「冷香丸」以作沖和;黛玉有「先天不足之症」,隨即就有「滋補熱性」的「暖香」、「燕窩」來作進補了——「憤世」和「懼世」之餘,都需要「入世」和「適世」以做調和。而釵黛所服藥,又可以「代補寶玉之不足」。這又說明了什麼呢?不正說明寶玉與釵黛的精神境界的相通,三人實為「一體」嗎?由此,作者的真意也就可以窺見一斑了。
順便再說幾句,霞飛的解答忽略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寶玉姓什麼?他可以姓「賈」,不也可以姓「甄」麼?賈寶玉是誰?甄寶玉是誰?不正是作者自己的兩個影子的嗎?「假作真時真亦假」,「假即是真,真即是假」,「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這不過是《紅樓夢》最基本的一個夢幻原則。如果以為凡是「賈(假)」處,就表示「否定」,那可是大錯而特錯了。「幻筆」是什麼?「人生如夢」,「夢罩紅樓」,「幻筆」正是作者一生心血的總結!
2.秦可卿為何生病?
秦氏本無病,亦非死於病。所謂「生病」,不過是作者聽從畸笏叟的建議,修改了自己的原稿之後,所加的掩飾之辭。在雪芹的原稿中,秦可卿是死於懸樑自盡的。這一回的回目,也不叫「秦可卿死封龍禁尉」,而叫做「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關於這一點,且看甲戌本第13回回末總評: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之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歎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何為「淫喪天香樓」?大蓋是指可卿與賈珍有私,在「天香樓」處雲雨,被侍婢瑞珠撞見而敗露。可卿羞懼之下,懸樑自盡。事後,瑞珠因恐賈珍報復,亦觸柱而亡。另一位知情者小丫鬟寶珠,「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願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第13回),主動地遠離了是非之地。賈珍之妻尤氏,也因為賈珍與可卿「翁媳通姦」,令其大為傷心傷面,而故意托病不起,拒絕給兒媳秦可卿主持葬禮。這才引來了鳳姐代政的一節。小說第5回,《金陵十二釵判冊》處,有一頁「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亦是在暗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結局。而作者又把「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事,插入可卿之死的情節,可見,「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實是關係到全書總體構架的一段關鍵性文字。
既如此,作者又為何要將它刪去呢?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此段情節有可能涉及到某件真人真事。曹雪芹在初創這段文字的時候,大約是以自己家族內部流傳的某件「醜聞軼事」為藍本的。而小說定本後,向社會上流傳,作者則不能不考慮那些尚且健在的家族成員的影響。出於對作者的愛護,脂硯齋、畸笏叟「因命芹溪刪去」。然而,如此重要的關鍵性文字,又不可一一盡刪。所以,我們仍可以從現在的版本中,看到許多遺留下來的痕跡。
3.麝月到底在後半段是否有重要表現?
在脂評本中,麝月是賈府敗落以後,留在寶玉寶釵身邊的最後一個侍女。留下她,大蓋是襲人的主意。
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云:
閒上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
小說第63回,群芳「占花名」。麝月得了一個「韶華勝極」的花簽,上邊寫著:「開到荼糜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作者也再借此暗示了麝月「群芳之殿」的地位。
襲人為什麼要勸寶玉「好歹留著麝月」,而不勸他留下別人呢?且看作者對「麝月篦頭」的一段描寫:
寶玉記著襲人,便回至房中,……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裡看著。」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裡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忽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 「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第20回)
在作者看來,麝月和襲人一樣,也是一位心地純良、恪盡職守的婢女。留下她,「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讓她與寶釵一道照料寶玉,「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
4.茜雪怎麼被攆出去了?
根據小說第19回的交代,茜雪是因為曾讓李嬤嬤偷喝一碗的楓露茶,引得寶玉大發脾氣,從而被逐出怡紅院的。這個人物,在前八十回中並無甚突出的表現。但在後文敘賈府敗落之際,卻是一個重要角色。
甲戌本第20回眉批云:
「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
庚辰本第20回眉批云: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
綜合脂批及笏評的意見來看,在後文中,寶玉曾一度被誣下獄,被關押在羈侯所的「獄神廟」中。正是由於茜雪、小紅等人的多方努力奔走,才將寶玉營救出獄。在作者心目中,茜雪與小紅一樣,都是那種雖受委屈、誤解,卻仍不失「忠義」本色的「義婢」。
5.為何有的章節,接不上?
工作量巨大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雪芹早逝,來不及對作品作最後的「拋光」、「打磨」,儘管他已經基本上完成了全書的總構架。例如,小說第22回,在雪芹逝世的時候,就仍然處於尚未全部完工的狀態。「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庚辰本第22回,畸笏叟語。)該回中的最後一首「春燈謎」——寶釵的《更香謎》,就是畸笏叟將雪芹生前的遺作,「暫記」上去的。
還有第三個原因,那就是因為《紅樓夢》最終的「定本」,是程高本系統的「一百二十回本」。程、高諸人不僅改寫了八十回以後的內容,也對前八十回中的某些細節,作了相應的改動。仍以上述第22回為例。在程乙本中,那首被曹公意歸於寶釵的《更香謎》,就被續作者張冠李戴,安到了黛玉頭上,又另外不知何處抄來一首《竹夫人謎》,補給寶釵。這樣的改動,自然就與其它章節,更加銜接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