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拓與我論「紅學」
我想起了鄧拓。
我如何會認識鄧拓?平生素昧,地位懸殊呀。
還得感謝「紅學」。
那該是1954年之冬吧。批俞運動猛然一下子起動了,形勢非常。首先是馮雪峰給我親筆信。《文藝報》挨批之後,運動迅速深入發展。當時鄧拓主持的《人民日報》的鍾洛,數次蒞臨見訪。
這一天,鍾洛特來通知,鄧拓要在報社接見我,時間是晚晌。記得好像是下班回寓,家人告之此訊。草草晚飯之後,我便自往人民日報社——到了報社,鍾洛方從敝寓回來,方知是派專車去接我的,卻撲了一個「空」。
鄧拓見了我,可說是十二分熱情接待,極盡賓主之禮,而且滿面春風,頗有一見如故之意致。從離坐得很遠的秘書王同志和陪座的鍾洛的神情舉措而觀,我體會到我是在和一位地位很尊的大人物對話,非同小可。
兩座沙發,當中一個茶几式小桌,桌上一個大碟,碟內堆著很高的散裸的中華香煙,這是彼時最高級的煙了。他讓我一支煙在手,並且親手為我用打火機點著了煙。
我深知這實是特殊的禮遇。
他請我來見他,目的是要我寫批俞(平伯)批胡(適)的「文章」,這不必多說自明。話題當然就是從《紅樓夢》開始。
對俞、胡二位,他說了些什麼,我已全不記得了。話題轉到我身上來。很易料想的,他先誇獎了我的「紅學成就」,也提到了毛主席。
往下,就客客氣氣地指出我的「美中不足」,最重要的幾句話,大意如下:
「……您考明瞭曹雪芹的家世,所遭的變故是由於雍正的迫害,是政治鬥爭的結果,證明了胡適的『坐吃山空』『自然趨勢』是荒謬的,這是一個大功勞。但您的主張『自傳說』卻又脫離了歷史唯物主義,那就錯了。因此,您是犯了『二元論』的錯誤。……」
他委婉而清楚地表示:希望我寫一寫,批判俞、胡,也作自我批評。這樣,文章會更有力量。
這番意思不難懂。正像鍾洛向我強調表示的一點,就是:「您作出自我批評,方可立於不敗之地。」這句話記憶最為清楚難忘。
一切都表明:這是從上面而來的極大的關注和維護,不把我當俞、胡一律看待,讓我解除顧慮,安心參加運動。
這種好意深情,我至今感念,不會忘懷。
可是我當時十分糊塗,執迷不悟:「主張『自傳說』怎麼就是犯了錯誤?這是曹雪芹自己在書裡一開頭就表明了的——全部的表現也完全與表明符合。魯迅就如此認為,說胡適之考,可為論定。魯迅也犯了『二元論』嗎……?」我在那時,思想鬥爭極為劇烈,可怎麼也想不通錯在何處。
有一位同事向聶紺弩等領導敘說我是「每日彷徨斗室,其情甚苦……」。云云,很是真實不虛。
感謝鍾洛,他繼續向我做思想工作,表示「有人把您與胡適同等看待是胡說……」我終於在眾多同志的關切與鼓勵之下,寫出了一篇文章。
不待說,那是水平不夠的,尤其是自我批評的部分,更顯薄弱。
這大約讓鄧拓非常失望。我成了一個「不可教也」的孺子。文章登出後,有人稱獎,有人不滿——儘管拙文已由好意之人略為加工潤色了,還是無從根本改變,所以到後來運動深入時,就有水平高的人發文批我,說我「比胡適還反動」。我不怪人,咎由自取,於人何尤哉。
60年代初籌備紀念曹雪芹逝世200週年時,一次文聯舉辦盛會,由京津一流鼓曲家演唱《紅樓》段子,石慧儒,駱玉笙,花五寶……各獻名曲,文化界名流集於一堂,最後一位來賞的竟是周總理!
那場盛會,我有專文紀之,今不應重複。只說會後,眾演員圍上了總理,請示意見,池子裡眾客也戀戀未散,有一小群人也在圍談,中間是鄧拓。我想起他當年的友善熱情,便上前去招呼,並怕他已不認識我了,自報了姓名。他聽後,將眼抬起,望了我一下,頭部微微一動——似點頭未點頭,此外一無回報,包括面色與言詞。
我自討了無趣,悄然退出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