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兩性的和解
1、「賈寶玉」:為天下男人贖罪
從文學的歷史延續性這個角度,我們說《紅樓夢》是《金瓶梅》的新生。因為所謂文學的「種子」的含義是文學對人生的啟示,它是小說真實的內核,也是文學得以生存的基礎,因此也就包含了文學的最高價值。《紅樓夢》之所以偉大,正是包含了這種具有「啟示錄」意義的最高價值。偉大的小說傳遞著時代的信息,從《水滸傳》到《金瓶梅》以至《紅樓夢》三部長篇小說猶如「三部曲」演示了一段「男女兩性關係」的歷史,這段歷史的軌跡大致可以概括為「分裂?對抗?和解」。
作為《金瓶梅》的承繼者,《紅樓夢》最終要解決兩個重大問題。第一是「人自身」(「認識你自己」)的問題,亦即人與文學的根本問題。與西門慶的不悟縱慾身死相對應,《紅樓夢》以賈寶玉悟道出世而告終。第二便是「男女兩性的關係」問題。與《金瓶梅》的「性政治」相對應,《紅樓夢》放棄了男性的特權,以賈寶玉為核心,「男女兩性的關係」出現了一種全新的面貌。《金瓶梅》產生的負面價值向世人發出了警告,《紅樓夢》產生的正面價值則給世人樹立了楷模,「兩性的和解」最終成為一個理想目標。
這第二個問題本來源於第一個問題,二者之間密切相關,但是「男女兩性關係」的問題已經超出了「自我」的範圍,而成為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則有更重大的意義。由《水滸傳》發端,我們看到梁山好漢們的「絕情」,又看到了西門慶的「無情」,最後看到的是賈寶玉的「多情」。《紅樓夢》通過賈寶玉重新找回了連接人類兩性之間的紐帶----這個曾經被男人斬斷、遺棄的「情感紐帶」。從這層意義上來看,賈寶玉的使命幾乎就是「替天下男人贖罪」。因此,作為文學偶像----情深似海的賈寶玉堪稱人世間的「情聖」。
賈寶玉作為一個典型的文學形象之所以引人注目,值得人們研究和探討,正因為他(或作者)對自身的關注。賈寶玉的故事是關於自身成長的故事,在這種成長的歷程中表明了他的生活態度和人生目標,同時其中也包含了他對女性的態度以及他與女性之間建立的非常關係。
關於賈寶玉「認識自我」的成長歷程,我們在《紅樓情結》中已經作出了比較深入的探討,至於賈寶玉與大觀園中諸女子之間建立的親密關係我們也有所瞭解。但是,賈寶玉的這種行為方式與生活態度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顯然是行不通的。因此,當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被警幻密受「意淫」之法時,又特別被告知:「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雖然賈寶玉與世道中人格格不入,但卻另有自己的一個文化淵源和傳統,這就是《紅樓夢》第二回借賈雨村之口講述的「正邪兩賦」之人。在這一類被稱做「正邪兩賦」的人物中,不管其社會地位的高低,但卻都是真正的「性情中人」。這種「真性情」就是人類自然美好的天性,而賈寶玉正是保持這種自然美好天性的人物。那麼,世道中人為什麼就不能保持人類所固有的自然美好的天性呢?不言而喻,都是追求仕途經濟和功名利祿的緣故。於是,人有善惡之分;社會的進化也改變著人類的天性,於是,人有真假之分。
作為小說人物,賈寶玉與西門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是兩個極端的人物,他們分別代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價值體系,《金瓶梅》與《紅樓夢》也因此而注定是涇渭分明的。但二者並不是孤立的,作為男性角色,從西門慶到賈寶玉之間還有一些過度性的人物值得我們關注,從中我們會看到這個轉變的過程。
西門慶因喪失了本性已不復為有情之人。繼西門慶之後,陳經濟也因本性的迷失而在虛弱的情感中遊蕩。他雖不是「混帳惡人」,也不是正直善良之人,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被淫婦潘金蓮引入了私情的陰暗角落。作為《金瓶梅》的尾聲,陳經濟懂得與女人親近,不去傷害她們,就已經免受人們的憎惡了。
西門慶貪淫奢狂的惡習在《紅樓夢》人物賈珍、賈璉、薛蟠三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但都已有所收斂和減弱,並最終消失。這三個人都有西門慶的影子,作為次要角色,他們的出場似乎是對西門慶的一種「分解」,起到了分化瓦解的作用。賈珍有亂倫傾向,但他的淫行都是「暗示」(注1)。薛蟠有變態傾向,行為怪異,但最後能改邪歸正。賈璉出場最多,是個好色之徒,但他沒有惡行劣跡,他只想沾花惹草,滿足色慾。後來,尤三姐與賈珍翻臉,賈璉竟出面撮合尤三姐與柳湘蓮的婚事,雖沒有善果,卻有善意。由此可見,賈璉在同類之中還算得上一個「好男人」。在虛弱的賈蓉身上我們又能看見陳經濟的影子。這些與賈寶玉相關的賈氏兄弟和親戚都沒有越出「皮膚之淫」的界限,而賈寶玉正是在這樣一種生活背景中浮出水面的。唯賈寶玉做到了守身如玉,潔身自好,真正是「出污泥而不染」。
與賈寶玉同氣相通相近者,有貴為王公的北靜王水溶,有出身貧寒的秦鍾、蔣玉菡,還有沒落子弟柳湘蓮。秦鍾早亡,沒有作為;蔣玉菡入梨園成了名優;柳湘蓮曾是不受羈絆的江湖俠士,後因尤三姐鍾情於他,卻情烈至死,柳湘蓮悔恨之餘削髮遁世。而賈寶玉秉正邪兩賦之氣正如書中所寫:「置之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注2)
2、大觀園:女兒們的天堂
與女性真正的和解取決於男性自身的素質和修養,並給予對方足夠的尊重,而只有賈寶玉做到了這一點。《紅樓夢》作者在賈寶玉還沒有出場之前就事先為他表明了態度:「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所謂「清爽」是指眼中沒有沾染濁臭男人的女兒家,所謂「濁臭」則是指那些沾染過女人的不潔男人。那麼,男人與女人又如何相處呢?於是,我們看到《紅樓夢》為世人描繪的「大觀園」。這是作者心中的伊甸園,住著清明靈秀的女兒家們,而只有賈寶玉才有資格與她們朝夕相伴。
大觀園是賈府為皇妃賈元春修建的省親園。元春省親之後,命寶玉與眾姐妹們一起入住大觀園,直到寶玉完婚為止。賈寶玉和眾姐妹在大觀園裡度過了一段少年時代的快樂生活,大觀園是賈寶玉與女兒們的人間樂園。然而,這段快樂的時光卻是短暫的,因為從此快樂將不復存在,她們將踏上各自不幸的人生旅途。而令賈寶玉(或作者)終生難忘的正是這段大觀園裡的幸福時光,激發作者追憶和寫作《紅樓夢》的真正原因也正在這裡。所謂「紅樓夢」即是賈寶玉的「大觀園之夢」,亦是賈寶玉(或作者)的「失樂園」。
大觀園是聖潔之園,因此它不容許任何人玷污。在入住大觀園之前,賈寶玉與襲人已經有了初次的性體驗,但這「初試雲雨情」並沒有給賈寶玉帶來多少快感,反而使他感到羞愧和污濁,以至賈寶玉以「鬚眉濁物」自稱。而在此之後,大觀園既是賈寶玉與姐妹們親密相處的樂園,又是他修身養性悟道的所在。但這二者之間並不矛盾,反而是互為因果的。賈寶玉從女兒們身上學到了很多男人們不具備的東西,如在才情方面,寶釵與黛玉都在寶玉之上,而湘雲、探春、惜春等也不在寶玉之下。即便是身份低下的丫頭,如晴雯、平兒、鴛鴦、紫娟、香菱、齡官等也都令賈寶玉為之感動。賈寶玉因此而在心理上產生了與女兒們「同化」的潛意識願望(注3),並最終成為一名護花使者。
大觀園與警幻仙姑主持的太虛幻境相對應,一個是真實的人間,一個在虛幻的天上,而太虛幻境卻是女兒們最終的歸宿。因為大觀園被物慾橫流的世俗社會所包圍,這片淨土終將被玷污,樂園終將失去,賈寶玉(或作者)的「紅樓夢」也注定要破滅。那些不符合成人社會準則的女孩將被清除,一個個女兒家的悲慘命運揭示了人世間的險惡。而身為當事人或見證人的賈寶玉又怎能熟視無睹、無動於衷呢?
大觀園毀於姐妹們成年之際,這些花季少女最後是死的死、嫁的嫁,各奔東西。正如《紅樓夢》第五回在太虛幻境中所預言的那樣:探春遠嫁千里之外,與親人骨肉分離;迎春婚後遭丈夫虐待,竟命喪黃泉;惜春削髮為尼,獨守青燈。史湘雲介於寶釵與黛玉之間,雖嫁得如意郎君,卻是好景不長。在姐妹之中,最悲慘的莫過於林黛玉,她真是為寶玉淚盡而亡。妙玉以其特殊的身份居住在大觀園的邊緣,她雖心性高潔,卻不幸落入強盜之手。比較幸運的當數寶釵,她雖能與寶玉結為「金玉良緣」,但因黛玉之死而給他們的婚姻蒙上了抹不去的陰影,寶玉終於棄她而去。大觀園原是姐妹們比詩論藝,施展才華盡情享樂的舞台,到如今已是曲終人散,人去園空。難怪賈寶玉那樣痛恨「婚嫁」,對世俗社會嫉惡如仇。到後來他也只能絕望地喊道:「這日子過不得了!我姊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為什麼散的這麼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注4)賈寶玉幻想著與姐妹們長久地生活在大觀園裡,永不分離。如果不能一起活著,倒不如早些死了的好,姐妹們都散了,單單留下他一個,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至於大觀園以外,在賈府那些結過婚的女人身上都存在著世俗的印記。如:王氏、邢氏、尤氏、趙姨娘、王熙風、尤二姐等等,她們與西門慶周圍的女人相去不遠,都不同程度地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內在聯繫。這些封建女性的特徵主要表現為:爭強好勝、妒忌、貪婪、愚昧、盲目順從等,其根本原因在於失去了女兒家純真而美好的天性。
人類社會是適者生存的社會,在強大的世俗勢力面前,賈寶玉顯得勢單力薄。賈寶玉不是革命者,也不是社會改革家,他只是一個偏離社會主流文化的無用文人,他根本無力動搖男權制封建社會的根基,因此他的抗爭是軟弱無力的。他只有哭泣、哀怨、氣憤,他無力改變女性乃至自身的命運,因為他把自己的命運與女性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大觀園注定要消亡,賈寶玉注定沒有出路,最終只能懷著一腔怨恨遁入空門,遠離塵世。看來,「兩性的和解」這一理想目標還遙不可及,但是在賈寶玉身上我們卻看到了一線希望。《紅樓夢》通過描述賈寶玉的一生給予我們的最後一個啟示??就是從「自身」做起。
3、男女之愛與性禁忌
男權制的歷史經過了數千年的延續,已是根深蒂固。當社會逐步建立起男女不平等的原則時,女性價值的高低便取決於男性的態度。女性的功能主要是繁育後代,養育子女,其次是向男人提供快感,滿足其色慾。在不平等的社會原則下,男性不把女性看作是與自己同等的人類,而是看作是劣等人或非人類,她們是工具,是有用之物。如清代文人李漁在總結自己的性經驗時,仍然認為:「女人如人參附子……」。這是房中術「以人補人」論的延續。男人在縱慾的同時又要保全身體,於是,女人在滿足男人的性快感的同時又成了男人養生的一劑補藥。男人甚至幻想著能夠因此而延年益壽。當平等的原則被打破之後,男人們是很少去考慮女人的感受和健康的。
作為社會主流文化的儒家思想,歷來對「色情」二字極為敏感。孔孟禮教主張「好色而不淫」,宋明理學則認為「淫心尤惡」,而提出「誅心論」。賈寶玉顯然既不符合孔孟禮教的準則,更不符合宋明理學的要求。因為賈寶玉接受的觀念是「意淫??好色即淫」,他戒淫行,卻不「誅淫心」。儒學發展的歷史大致是一條「從節制到禁慾」的路線,《紅樓夢》通過賈寶玉的成長歷程同樣實現了「從節制到禁慾」的目標,但二者卻有著本質的區別。區別在於心理的與生理的之分,宋明理學的禁慾是「精神禁慾」,是對個體生命的窒息和戮殺;而《紅樓夢》的禁慾是從生理上戒除「皮膚之淫」,是對個體生命的肯定。賈寶玉的「意淫」之法也因此而具有積極向上的意義和審美的價值,這是性衝動的昇華。有一種觀點甚至認為「意淫」是用思想和語言來進行的性活動,因而是一種極為高級的性活動方式。
道學家一方面用淫惡的罪名懲罰女性,另一方面又用貞潔的名譽來束縛女性,其實質仍然是維護男性的特權。而賈寶玉的「禁慾和意淫」一方面是自我保護,另一方面則是對女性的關愛。他實際上恢復了女性與男性平等的權利,甚至把女性看得高於自身。
以《金瓶梅》為代表的色情文學表面上看來是對宋明理學推行「精神禁慾」的挑戰,但是,色情文學的出現只是違背了衛道士們「只許做不許說」的戒條。它在宣淫的同時並沒有給予女性自由,並沒有改變女性被歧視、受壓迫的屈辱地位。而真正的 反叛來自於《紅樓夢》,因為它不僅抬高了女性的地位,而且肯定了女性的價值。賈寶玉在給予女性足夠的尊重和同情之後,又把束縛男性的封建禮教和世俗功名等價值觀念統統擲於腦後,於是真正惹惱了執政的皇權。《紅樓夢》因此而與《金瓶梅》一起被列入淫書禁書。清代的道學家甚至認為《紅樓夢》比《金瓶梅》更淫,如陳其元在《庸閒齋筆記》中寫道:「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蓋描摹癡男女情性,其字面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遊,而意為之移,所謂大盜不操戈矛也。」《紅樓夢》真正讓道學家們感到一種恐懼,因為這與他們的主張相抵牾。
那麼,在這樣一種「萬惡淫為首」的精神禁慾的陰影之下,男女兩性生活的現狀又是如何?
從古代性文化發展的歷史來看,宋明理學之前並沒有明確的禁慾主義思想,兩性生活尚處於一種由古代延續下來的純樸自然的狀態。早期儒家的理想與社會實踐只是把性限制在「發乎情,止乎禮」的範圍,性的主要功能:生殖、快感、健康三者之間並不矛盾,而且在優生與養生的基礎上產生了房中術 。但是,隨著封建禮教的加強,房中術被引入了魔道,由此派生的性原則就是貶斥愛情,並最終導致了「性」與「愛」的分離。夫妻生活變得有性無愛,只剩下生殖的義務,古老的性愛藝術墮落為荒誕的性巫術,由男歡女愛構成的閨中佳境已不復存在。在這樣一種歷史背景中,賈寶玉的言行無疑是背道而馳。
在關於男女戀愛這個問題上,心理學家告訴我們:必須把「欲」和「愛」分別來看,「欲」只是生理的性衝動,而「愛」是性衝動和其他衝動之和。戀愛雙方綜合了性衝動和其他感情因素,它是一種相互吸引的情緒和自我屈服的感覺之和。有時,發展到極度的戀愛方式會成為一種完全忘我而利他的衝動,甚至於犧牲自我。總之,性衝動中佔優勢的成分有「自我」的或「利己」的,但在發展成戀愛的過程中,同時也轉變為自覺的忘我和利他。在自然而正常的情形下,這種利他的成分,即在性發育的最初階段裡就已經存在。甚至在動物界兩性之間也存在著這種「利他」的理想成分,特別是在鳥類中間,如大雁回因喪偶而悲鳴,以至傷感到自我毀滅的境界。一般動物只在繁殖階段出現短暫的發情期,但在孕育和哺育後代的過程中,雌雄之間建立了親情,這種「親子之情」便是單純的 性衝動在感情領域的擴大和延伸。
人是自然界最卓越的感情動物,但是,在西門慶身上我們看到的卻是這種「親情」的喪失。因為他盲目的性衝動只求滿足,他與異性的關係是相互索取的性交易,這是情感的退化現象,它使一個人變得冷漠、自私和貪婪。
賈寶玉的「意淫」之法建立了擯棄性快感的原則,他抑制了生理上的性衝動,並將這種動力導向更廣闊的情感領域。這些感情因素包括:美的感覺、親愛、同情、欽佩與尊敬,一種親密無間的自由關係,相互擁有等等。賈寶玉把戀愛關係擴展到「兩人」(他和黛玉)以外的世界,他讓戀愛有了一個更遠大的目標,他要超脫到現實以外的理想的境界,因為他想像到自己生命的未來。正如羅素所說:「一定要把戀愛和這一類無窮極的遠大的目標聯繫起來,它才可以充分表現它可能的最大的莊重與最深的意義。」
這個「遠大的目標」便是人類兩性的和解??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和真理。賈寶玉的超前意識猶如一把點亮的火炬,穿過「精神禁慾」的漫漫黑夜,走向未來。
5、 愛的本性與根源
在西方文明中,古希臘哲學家把愛引向了善與美,引向真理。關於真正的愛情或愛情的本質這樣的問題,哲人們探討的結論是:愛總是指向善的事物。「人們愛的唯一對象是善的東西」。「愛就是希望永遠佔有善」。在《會飲篇》和《回憶錄》中,色諾芬說,蘇格拉底在靈魂的愛和肉體的愛之間劃了一條嚴格的界線,他否定了自身的肉體的愛,把靈魂的愛當作真正的愛,從友誼中尋求賦予一切關係以價值的原則。因此,只是把肉體的愛與靈魂的愛結合起來是不夠的,必須擺脫愛情中所有肉體的成分。但是,柏拉圖的觀點卻與蘇格拉底不同,儘管二者思考的起點是一致的。柏拉圖沒有在墮落的肉體之愛與高尚的靈魂之愛二者之間劃出一條清晰和不可逾越的界限。儘管同追求美的活動相比,與肉體的關係地位低下,不足掛齒;儘管肉體的慾望有時會具有很大的危險性,因為它會妨礙和阻止對美的追求,但是,肉體的慾望並不總是被排斥或被詛咒的。柏拉圖認為,真正的愛的本質不是排斥肉體,而是超越對象的表象,達到真理。愛情與真理相關,愛情的辯證法要求戀愛雙方的活動保持一致,只有在被愛者也被同一愛情的力量推向真理時,戀愛雙方才能融合。
蘇格拉底太理性了,因為他拒絕了感性??把靈與肉分離。相比之下,柏拉圖所理解的愛才是「真實的愛」。除此以外,柏拉圖的「愛」還有更大的包含一切的意義,他認為正是愛推動了世界的運動,如果沒有愛,任何事物都不會存在,而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是由愛引起的。一切事物必須和諧??柏拉圖稱之為善,他也把這稱為絕對的美。對希臘人來說,美就是和諧,真正的事物一定是善的,而真正善的事物一定是美的。一切事物??不僅僅是人??為了達到某種善而努力奮鬥,因此,整個世界都好像一直處於愛之中。
根據《會飲篇》中的著名公式,從一個美麗的肉體,到其他美麗的肉體,在上升到靈魂中,在「人的活動」中,在「行為準則」中,在「知識」中找到的美,這一運動過程連續不斷,直到最後,人們看到了充滿美的廣闊天地。
然而,令我們感到驚訝的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所闡述的愛情觀並沒有落實到異性的關係上,而是針對希臘人的同性關係而論的。「同性戀」曾是古希臘男性的一種風尚,主要是發生在成年男子與男童之間的「少年之愛」。那麼,異性之間的愛又是怎樣的一種性質呢?
從阿里斯托芬關於「陰陽人」的古老神話來看,「男女之愛」起源於「分離」(陰陽人被宙斯神截為兩半),每一半都想念被截開的另一半,愛是渴望人的另一半??另一個自我,這是一種「天生之愛」。而性與愛是不相關的兩個概念,愛算不上是性,它是對完整狀態的追求,在這種狀態中不存在性。性屬於肉體替代物,處於分離狀態的人們為了生育而需要性,性快感的目的在於大自然安排的生育行為,性關係只有以生育為目的才能合法地進行。因此,人們最好在婚姻內享用性快感,讓性快感符合婚姻的目的。在婚姻與生育之外,愛的本能便局限於「相思」??一種源於恢復事物早期的完整狀態的需要,而這種愛與「柏拉圖式的愛」相去甚遠。假如「柏拉圖式的愛」能實施於異性或夫妻之間,那麼,希臘人才真正進入了「理想國」。
事實上,愛慾的原型正是希臘神話中那個貌似赤子的小愛神??厄洛斯,他是一個頑皮淘氣的永遠也長不大的小男孩。他手持能燃起愛慾火花的生命之箭,在想像的自由空間振翅而飛,一旦被他射中,那些冷漠的人們便被愛情的火焰點燃。但愛慾決不是性慾,它是溫情的源泉。小愛神充滿詩意,他不屬於成人世界,因此更受到詩人們的青睞。正如賈寶玉的「大觀園」不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小愛神祇在大觀園裡與賈寶玉結伴而行,有了小愛神,大觀園才充滿生機,充滿詩意,到處洋溢著美和歡快的笑聲。而賈寶玉一旦離開大觀園,小愛神也離他而去。賈寶玉對成人世界不感興趣,因此,婚後的賈寶玉便失去了那份愛的純真,就像他丟失了那顆從一出生就屬於他的「通靈寶玉」。事實上,賈寶玉在成親之際就與死在大觀園裡的林黛玉雙雙返回她們當年一起降生的天界??太虛幻境。正如「陰陽人」神話的寓意,賈寶玉和林黛玉返本歸真??恢復其事物早期的完整狀態。
無獨有偶,與古希臘神話一致的是《紅樓夢》和古典文學的傳統也把「分離」與「相思」作為愛情的根源。雖然「愛情」一詞在古代漢語中並不常見或偏離了愛的本意,如「愛」字最初訓惠、訓慕、訓仁,都與「柏拉圖式的愛」相近,而傾向於精神方面更適用於同性之間。但是,在最早的文學作品《詩經》中,常用來表達男女之愛的兩個字是「懷」與「思」,如「懷春」與「相思」多用於表達男女戀愛的情境。男女在「相思」的過程中,又會產生憂慮、哀愁甚至悲傷的情緒,因此,隨後的文學便帶有感傷主義的情調。「意淫」的含義在《紅樓夢》中與「愛慕、相思、懷念」等是一致的,都屬於「戀愛」的範疇。
真正的愛情確切地說是「初戀」,是情竇初開,它是少年時代的產物。因此,它不屬於「柏拉圖式的愛」的範疇(雖然賈寶玉在潛意識中曾試圖通過「變性」來與女兒們認同)。因為《紅樓夢》的作者不是哲學家,他是小說家,是詩人。《紅樓夢》是一部抒情詩意義上的作品??在世界文學領域屬於「典雅愛情」。
6、 典雅愛情與悲劇結局
愛情作為一門藝術或藝術表現的對象從古至今源遠流長,愛情無疑是文學藝術的永恆主題。在世界文學史上忠貞不渝的愛情歷來膾炙人口,千古傳誦。典雅的愛情超越於世俗之上,它純真、高雅、珍貴,具有永恆的生命力和強烈的感染力。從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到中國古代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人們領略了愛情的魅力,無不為之感動。愛情具有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力量,正如詩人所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愛情超越了戀人們自身的生命。
擁有美好的愛情是人們普遍的願望,因為愛情嚮往自由,它要象小鳥一樣築起愛巢,繁育後代。然而,人類社會不是自然界,強大的世俗勢力就像摧毀鳥巢的暴風雨一樣威脅著戀人們。因為愛情不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它要受婚姻、家庭和社會習俗的約束,門第觀念和來自等級社會的種種因素阻斷了他們的交往,戀人們被迫分離,愛情面臨考驗。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對於真正的戀人來說,愛情是唯一的信仰,是堅定不移的信念。分離與相思的痛苦不會使戀人們消沉,有時反而會激發他們的鬥志。愛情的魔力使戀人們著魔和瘋狂,它使戀人們變得勇敢、堅強,甚至不顧一切,將生死置之度外。
西方人的愛情更傾向於一見鍾情,正如一位作家所寫:「人們對愛情的成熟的速度是不同的,當一個人能夠領悟這樣一種令人迷亂的宴請時,在少女和男子之間的空氣早就充滿著突然溝通的閃電,這種情緒是激動的,狂熱的和豪俠的……愛情的學習年代具有一種不斷湧現的,充滿憂傷的美,這種美是什麼也替代不了的,或者完全不可能消除的。」(注5)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就是這樣一種情況,然而兩個家族之間的不和與積怨使他們無法結合,他們只能以一種近似於瘋狂的方式試圖掙脫世俗的樊籬。可是,命運不僅沒有幫助他們,反而將他們推向了死亡的深淵。也許愛情最完美的結合方式就是這樣??通過死亡獲得永久的結合!戀人們都是愛情最昂貴的殉葬品,戀愛雙方都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對方,只留下愛情,愛情因此而永垂不朽。
「為至愛者獻身」幾乎成了愛情悲劇的世界定律。在一本取名為《七世夫妻》(注6)的古代通俗小說中,作者以一根「天命」的線索將七個發生在不同時代的民間流傳的愛情故事串聯在一起。頭世夫妻是萬杞梁和孟姜女,二世夫妻便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們的前身或原型是天界的一對「金童玉女」,因觸犯天條而被貶入凡間,但是,玉帝命他們「只許有夫妻之名,不准成連理之好」,要歷劫七世,本性不昧,方允許復歸本位。於是,孟姜女「尋夫哭城」,祝英台「裂墓殉情」。這七個愛情故事的悲劇結局表明在婚姻問題上「天命」難違。也許婚姻真的是愛情的墳墓,世俗的勢力不知埋葬了多少戀人們的至愛!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仍然包含著「天命難違」的文化因素和大眾心理。他們的悲劇結局雖然少了幾分傳奇色彩,但卻比傳奇故事更真實,更貼近戀人們的心理狀態。林黛玉淚盡而終,賈寶玉已是欲哭無淚,他們已經將五內鬱結的「離天之恨」、「灌海之愁」、「相思之苦」等等所有真情統統發洩殆盡,而不失其本性,然後一起返本歸真。從某種意義上說,與那些同時代大量流行於世的以「大團圓」結局粉飾的「才人佳子」類小說相比,《紅樓夢》在古代文學中堪稱「典雅愛情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