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在《風月寶鑒》反面的特殊含義

襲人在《風月寶鑒》反面的特殊含義

襲人在《風月寶鑒》反面的特殊含義

紅樓評論

在襲人的圖冊上,「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按理說,這裡隱喻著花襲人的名字。?

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是頗為費解的,為什麼不寫成「畫著一張席」或「畫著一床席」,而要「畫著一床破席」呢??

有些人對「破席」作了解釋,比如說蔡義江在他的《詩詞評注》裡解釋為「破席」的比喻也並不光彩(見43頁),其含義無非曹雪芹對襲人「還帶有一定的嘲諷意味」(見42頁)。我認為這種說法不一定全對。既然嘲諷,「畫著一床破席」為什麼又要畫著「一簇鮮花」而不畫成「一簇殘花」呢?這「一簇鮮花,一床破席」的「花」和「席」固然隱喻著花襲人之名;但「鮮」與「破」二字呢?我們不能光解釋「破」不解釋「鮮」,解釋含義要全面一點。在這裡,這「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其含義是不是「一簇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同義語呢?「破席」有其含義;「鮮花」同樣也有其含義。「一簇鮮花」,它如同李紈的「一盆茂蘭」林黛玉的「兩株枯木」和香菱的「蓮枯藕敗」一樣,並非作者信口開河。?

在《紅樓夢》的問題上,有著一種偏見,讀者幾乎沒有一個人對襲人感興趣的。在對待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問題上,一直是「抑釵揚黛」;在對待襲人和晴雯的問題上同樣是「抑襲揚晴」。對襲人的攻擊可以說來自前後左右,四面八方。說好聽一點,罵她是「封建主的奴才」;略微不雅一點,罵她是「哈巴狗」。有些人說她如同寶釵一樣,追求愛情不如黛玉和晴雯一樣大膽,「不會像晴雯那樣索性作出鉸指甲,換紅縷小襖之類不顧死活的大膽行動」(《評注》42頁);有的又說她「不正經」??在「怡紅院」諸人中,「惟有她與寶玉有兩性行為」。有的說她是薛寶釵型的堅守封建主義婦道和遵守禮法的「活標本」;有的又罵她對寶玉不忠,不能從一而終,在寶玉出家後她又改嫁他人。?

襲人的處境真可謂是「道旁築屋」,用一些人們常說的俗語來說,就是「作人難,作女人更難」了。我記得魯迅在談論文學批評時借用過印度一篇寓言。其大意是某父子老少二人趕了一頭驢,開始父子倆個趕著驢走,路人說這倆個人傻,放著毛驢不騎,徒步走路;這父子覺得也對,於是其父親騎著驢走,路人又說這老頭不懂道理,為什麼不讓小孩騎上;於是小兒騎上,老頭走路,路人又說這小兒不懂道理,為什麼讓老頭走路;倆個人想一想後,還是都騎上,路上又議論這倆個人太殘忍,一頭小驢騎著倆個人。這父子倆沒有辦法,都不騎也不對,都騎也不對,老的騎也不對,小的騎也不成;最後只有拿出一個沒有採用過的辦法??就是倆個抬著毛驢走。我們不論這倆個抬著毛驢的辦法對與否,但恐怕並沒有因為父子倆個人抬著毛驢走而迴避了路人的批評,而是招來了更多的非議。?

當然罵襲人貶襲人者也絕非出自今日,我們不妨看看滿清時代的一些評論。?

大某山民在他的總評中寫道:?

指襲人為妖狐,李嬤嬤自是識人。?(見「合評本」22頁)?

王夫人代襲人行妒,於晴雯一事尤謬誤。?

(見庚辰本23頁)?

讀花人論贊評曰:?

襲人讚:?

蘇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難辨也,所難辨者近人情耳!襲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讒人,人忘其讒。約計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慧香、間秋紋、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視之為顧命,寶釵倚之為元臣。向非寶玉出家,或乃身先寶玉死,豈不以聖名相終始哉!惜乎天之後其死也。詠史詩曰:「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襲人有焉。?

絕大見識,絕大議論,不作襲人讚讀通,即作襲人讚讀快。梅閣。?

(見「合評本」43頁)?

這些評論,我認為還是比較客觀的。但把襲人說成一味奸佞之徒,恐也失之太遠。?

我覺得每個人的話好像也不無道理,但都好像有一個共同點:即是在為林黛玉和晴雯鳴不平,站在林黛玉的角度挑剔薛寶釵,站在晴雯的角度上挑剔花襲人。當然這不能說不是曹雪芹寫作的成功處,讀者也被攪進了角色之中。但我覺得我們的某些評論是不是有些如脂批中指出的「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如是耶」的這一偏見?我認為,是有的。?

至於曹雪芹的創作態度,我認為,曹雪芹對薛寶釵花襲人、林黛玉晴雯這兩種不同性格的現實人物,還是一視同仁的。林黛玉之死、晴雯之亡是曹雪芹創作的必然結果,這純是為了迎合《紅樓夢》中的「真事隱」成份。林黛玉本來就是以唐後主亡國奴的「終日以眼睛洗面」的身份出現的,本來就是「流淚」的,林黛玉也永遠不會嫁給「假寶玉」。這倒並不是賈寶玉其人有什麼不好,也不是襲人和寶釵的什麼「過錯」,脂硯齋在第二十二回批的「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方不失執筆人本旨」的極隱晦的含義便是這方面的說明。晴雯的死,源死於好「戰」,把這些都歸罪於襲人是沒有道理的。?

有的罵襲人為「妖狐」,有的罵襲人為「王夫人代其行妒」,有的罵襲人是「哈巴狗」,還有人認為襲人讒言而治死了晴雯,為了說明問題,我們不妨看一下曹雪芹筆下的原文:?

第十九回寶玉奶母李嬤嬤是因吃「酥酪」一事罵過襲人「什麼阿物兒」,也連同「怡紅院」其他丫頭一塊罵襲人為「狐媚子」(見418頁),但在曹雪芹的筆下,我們並沒有看見襲人對李嬤嬤不敬的地方。?

十九回李嬤嬤吃「酥酪」一節文字,諸丫頭罵李嬤嬤「好一個討厭的老貨」(見417頁),晴雯也氣得睡了(見庚辰本419頁),而襲人卻以「前日我吃(註:指『酥酪』」)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見同頁)為由岔開了。第八回李嬤嬤喝了寶玉的茶寶玉要「攆他」(見197頁),襲人卻勸寶玉「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連我們也一起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見198頁)。這些都說明襲人並非一味奸讒狐媚之輩。李嬤嬤之辭有個偏見。至於在第十九回李嬤嬤口中說的「你們也不必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的茜雪被逐一事,在《紅樓夢》中一直是個謎。我們不論脂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的後事如何,但茜雪因何故而逐卻並沒有交待,一個昏憒的老人口中的話恐怕未至可信,最起碼來說,當屬一知半解。?

罵襲人為「哈巴狗」取材於第三十七回。開始說襲人準備拿碟子給湘雲送東西,卻見隔子上碟槽空著,回頭問晴雯、秋紋、麝月等,晴雯說碟子在給探春送鮮荔枝時被探春留下了。並說還留下了一對聯珠瓶。由此引起秋紋談自己一日奉寶玉之命給王夫人送鮮花兒並得到了王夫人賞賜的所謂「笑話」來,在秋紋說完此事後,曹雪芹寫道:?

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這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些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

(見庚辰本855~856頁)?

這是一節很明白的文字,僅僅是一群姐兒們閨閣無聊時的「打牙祭」。我承認晴雯的坦率剛直,也承認晴雯的某些嫉妒和尖刻,但這你言我語中並沒有什麼多大的原則是非問題,也並沒有多大的心理隔閡。就是晴雯和襲人兩個人也沒有放到心裡去,襲人僅僅「笑道:『少輕狂些』」就完了。就是晴雯和秋紋出門拿碟時,晴雯「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在此處也未見晴雯與襲人的多大裂痕與惡語中傷。我們的襲人「哈巴狗」論是不是未免雞蛋裡挑骨頭了。?

在晴雯死的問題上,誄文中是有「諑謠 (+奚)詬,出自屏帷」「箝?奴之口,討其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但這分明指王善保家的一流,這些罪名怎麼到跑到了襲人頭上。說到這個問題,我們不妨看看曹雪芹筆下的晴雯與一些人的關係問題。?

在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裡召將飛符」裡有幾處寫晴雯與其它人的一些關係問題:?

當春燕娘與鶯兒等人吵鬧後,曹雪芹寫道:?

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紅院去了。他娘又恐問他為何哭,怕他又說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氣,不免著急來……?

(見庚辰本1401頁)?

當麝月派小丫頭去叫平兒,小丫頭回來說平兒說「既這樣且攆他出去,告訴林大娘在角門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見庚辰本1403頁)之後,春燕之娘苦苦哀求,曹雪芹又寫道:?襲人見他如此,早已心軟了,便說:「你既要在這裡,又不守規矩,又不聽說,又亂打人。那裡弄你這個不曉事的來,天天鬥口,也叫人笑話,失了體統。」晴雯道:「理他呢,打發去了是正經。誰和他去對嘴對舌的。」?

(見庚辰本1404頁)?

就僅這一章回來看,我們不談曹雪芹在此處寫「怡紅院」鬧事的內在含義如何,單就大觀園裡諸婆子對晴雯的影響(婆子語又要受晴雯等人之氣),和晴雯對諸婆子的態度(晴雯語:「理他呢,打發出去了是正經」),還有晴雯驅逐墜兒,墜兒母子「抱恨而去」,這些人都可以看出晴雯與大觀園裡諸婆子的關係如何了。這些人能不在背地裡「諑謠(+奚)詬」嗎??

我們再看看第七十七回大觀園被抄司棋晴雯被逐的一段文字。?

當司棋向寶玉告別並求情時:?

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麼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在拉走司棋之後還有一段:?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裡,在那裡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裡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裡等著領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見庚辰本1870頁)?

這一段文字,我們不談寶玉的「女兒」和「女人」論,就憑諸婆子們對驅逐晴雯「阿彌陀佛」的感歎聲和高興勁,就可以看出大觀園裡諸婆子們對晴雯的態度了。這些人能不諑謠嗎??

晴雯的徹底被「讒」一事,曹雪芹交待得很明白:?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

(見庚辰本1871頁)?

這裡不是明言「誄文」中的「諑謠 (+奚)詬,來自屏帷」「箝?奴之口,剖悍婦之心」一事是指王善保家的等人嗎?它又與襲人何關係呢??

當然在晴雯被逐受讒的問題,曹雪芹寫了下一段話:?

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

(見庚辰本1875~1876頁)?

我認為單憑這段話撲風捉影來懷疑襲人暗地裡告晴雯是沒道理的。前邊襲人不是說的明白,寶玉諸人說話不留神,有些話被別人聽走還不知道。俗言道:「路上說話,草裡有人聽」,何況還在人群之中。至於後邊的為什麼挑不出襲人麝月秋紋的毛病,我想我們不妨看一看襲人平常對園中諸婆子的態度就會明白了。人與人的關係好,他可以美言幾句;關係不好,他可以造謠中傷。這些問題,我想大觀園裡單純的少女晴雯不明白,渾渾噩噩的寶玉不明白,難道我們今天的研究人員也不明白,何必要將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襲人頭上呢,至於襲人「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話可說」,這種不是自己所作,又不好分辨的事情經常存在,何至襲人一人。?

襲人是在背地裡「告」過林黛玉,但這在封建社會裡,其動機是純為了照顧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名聲,並不屬於「造謠中傷」,也談不上「告狀」這一類型,何況襲人僅僅提及而已,並沒指名道姓傷害他人。?

襲人是不是有「妒」意呢?王夫人是不是代襲人行「妒」呢?我認為也不見得。在封建社會裡,三房四妾。我們假定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在同時都作了賈寶玉的侍妾,我認為他們幾人還是相安無事的。當然這在於賈寶玉的四面周旋並不偏寵那一方,另外一個方面是這幾個人皆並非夏金桂之流的一味奸邪之輩。既然如此,其「妒」何來??

曹雪芹到底對襲人這個現實人物的態度如何,這裡有一個很簡單的問題:《紅樓夢》的第二十一回的回目是:「賢襲人嬌嗔箴寶玉」。這一「賢襲人」本來就是曹雪芹對襲人的評語,而我們硬要歪曲這一事實,曲解這一含義。當然這可能來源於諸讀者「立場」分明,站在晴雯一方來看襲人;另一方可能來源於「又副冊」中的「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幾句。這「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本來是曹雪芹對襲人的褒評,有些人卻認為這麼幾句是對襲人的諷刺嘲弄,不然何云「枉」與「空」呢?並且還認為脂硯齋不懂曹雪芹的原意。蔡義江在他的《詩詞評注》的襲人「評說」裡就持這種觀點。?

我認為,對於任何人寫的書的回目,其用字都是很為慎重的,不然將會文不對題。再者我們就以《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回目來看,又有哪一個字是帶有譏誚的反意呢?第四回回目為「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二十一回回目為「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第二十四回回目為「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第三十九回回目為「村姥姥是信口開合,情哥哥偏尋根究底」;第四十七回回目為「呆霸王調情遭苦打,冷郎君懼禍走他鄉」;第五十二回回目為「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第五十六回回目為「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第五十七回回目為「慧紫鵑情辭試忙(莽)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第六十二回回目為「憨湘雲醉眠芍葯(+因),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六十六回回目為「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第六十八回回目為「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第七十七回回目為「俏丫環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這些回目:我們能說那一處用詞不當呢?平兒不「俏」嗎?香菱不「呆」嗎?林小紅不「癡」嗎?村姥姥不「村」嗎?賈寶玉不「情」嗎?呆霸王不「呆」嗎?冷二郎不「冷」嗎?敏探春不「敏」嗎?紫鵑不「慧」嗎?湘雲不「憨」嗎?為什麼我們一牽涉到薛寶釵、薛姨媽、花襲人的回目便懷疑其有假,什麼「慈姨媽」是假的,什麼「賢襲人」也是假的,這種研究問題恐怕未免太格格不入了吧。?

在對待襲人的問題上,脂硯齋也態度分明,在第二十一回回目「賢襲人嬌嗔箴寶玉」側批曰「當得起」,脂硯齋每每暱稱襲人為「襲卿」,這都說明脂硯齋對襲人有高度的評價。當然脂硯齋一直因此未能倖免「株連」,脂硯齋自然是作為釵襲「一黨」受批判的。但是這些人也不想一想,認為脂硯齋和曹雪芹思想不一致,或脂硯齋不理解曹雪芹,那麼曹雪芹尚且健在的時候,曹雪芹會容許一個與自己思想不一致的人在其著作上信筆雌黃和為敵嗎?我們不妨提出一個問題:你會允許一個持敵對觀點的人為你的著作下批作注嗎?你也會在別人活著的時候敢不自量的用敵對觀點為另一個人的著作下批注嗎?這些極簡單的道理為什麼我們就不明白。?

當然,對襲人的評語還不至「當得起」,脂硯齋在第八回裡還籠統地對寶釵黛玉和襲人晴雯下了批語。批語批在正文李嬤嬤喫茶的一段裡,其批為:?

奶媽之依勢亦是常情,奶母昏憒亦是常情,然特於此處細寫一回,與後文襲之酥酪遙遙一對,足見晴卿不及襲卿遠矣。余謂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真真不錯。?

(見「甲戌本」124頁)?

脂硯齋這一段批語是比較客觀的,而且曹雪芹的幾處筆墨也是這麼寫的。我們為什麼要視這些而不見呢?我認為,我們站在一個賈寶玉這個「戀人」的角度評評這四個人物的優劣還不失為一種見解;但如果我們視脂批和曹雪芹的原文字而不見而歪曲曹雪芹的寫作思想和人物評價,我認為是很不合適的。最起碼來說,我認為我們有將一些不合理的評論不僅強加到寶釵和襲人頭上,而且也強加到曹雪芹的頭上,而且還打著吹捧歌頌曹雪芹的旗號。?

本來本文是在討論《紅樓夢》的寫作思想,在討論「十二釵副冊」中的襲人這一「文」的特殊含義,但牽涉到歷來對襲人的不公正評論和對曹雪芹筆下現實人物構思的歪曲,所以前邊寫了這一些。我們現在還是回到正題上來。襲人在「《風月寶鑒》的反面」、在「真事隱」裡,她到底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十二釵「又副冊」中的襲人的特殊含義又是什麼??

我們不妨摘錄幾處文字:?

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有寶玉從「梨香院」寶釵處回來之後喫茶攆李嬤嬤一節文字。?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吃了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乳母。?

原來襲人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引寶玉來慪他玩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鐘,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起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聽了這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

(見庚辰本197--198頁)?

就這一段文字,我們不論李奶奶如何依勢,也不論寶玉如何絕情無理,這事在平常人家中,也不乏其例。但使我想起了這個情節大有皇帝討厭元臣的持功傲上時的「推出去斬了」的獨裁氣味來,也隨之而想起了襲人的「諫臣」所扮演的角色來。?

最典型的莫過於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中的「持功傲上」的李奶奶吃「酥酪」之後的一節文字。?

此節文字開始寫寶玉與焙茗到襲人家去後,「怡紅院」諸丫頭們任意玩耍,李奶奶進來後不滿牢叨。又寫李奶奶看見一碗酥酪,要吃時,被一個丫頭回說這是給襲人留下的。這一句話更惹惱了李奶奶,隨大罵襲人並「怡紅院」諸丫頭們,掀起了一場風波。接下去寫寶玉襲人回來,襲人以酥酪「我前日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為由掩蓋了這一場風波。曹雪芹又把筆墨引向寶玉貪戀襲人兩個姨妹而惹起襲人借口她們家贖她出去引出襲人規勸寶玉一節。曹雪芹寫道:?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馳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文章,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說:「好好的,正為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裡想著,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麼想你?」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

襲人道:「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

(見庚辰本426~430頁)?

這就是《紅樓夢》中著名的襲人三箴賈寶玉。在這裡,我不想過問花襲人的箴勸對與否,也不論賈寶玉的思想如何,也不過問每每褒揚花襲人的脂硯齋為什麼對寶玉謂讀書人為「祿蠹」卻下批曰「二字從古未見,新奇之至,難怨世人謂之可殺,余卻甚喜」(見429頁)意味著什麼,我只是從此節文字看出了在曹雪芹的筆下,花襲人被塑造成一個「箴諫」型的人物,「諫」形成了她獨特的形質。?

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的寶玉因與蔣玉涵換汗巾被其父毒打之後的開章第一頁,襲人曾云:「……你但凡能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位地步」(見七六九頁)和同回就我們認為的在襲人「告黛玉」的一節文字裡襲人對王夫人也曾說的「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見七七九頁),從這二處文字來看,我們就可以看出襲人每時每刻,都在不厭其煩的在「箴勸」寶玉,但就是寶玉一句話也未曾聽進去。不管怎麼說,「諫」字又伴隨著襲人與寶玉的生涯。?

在這裡,我是「抽像」的,即從《紅樓夢》紛繁的愛情和日常生活瑣事中抽像出一個花襲人獨特的內在性的東西??「諫」。這一「諫」字正是政權「一文一武」的「文」的獨特方面,曹雪芹也正是用這一方面在鋪開了襲人的「溫柔」和花襲人每日每時對寶玉進行箴諫各種瑣事的。當然這種箴諫是變了形的閨閣細語,它沾滿了滿筆脂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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