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太谷學派
太谷學派是產生於清代中後期的一個民間學術團體,後來演化為民間宗教。創始人為周太谷(?—1832),名穀,字星恆,一字太谷,自號空同子。安徽石埭人。清道光年間在揚州開宗講學,道光十二年(1832)逝世,其後,太谷弟子張積中、李光炘繼續傳播太谷學說。張積中去山東黃崖山建立講學基地,是為北宗;李光炘先後在揚州、泰州等地講學授徒,是為南宗。同治五年(1806),黃崖教案爆發,張積中與黃崖弟子死難,北宗遂不振。此後,太谷學派第三代弟子黃葆年、劉鶚等在蘇州創立歸群草堂,合南北宗為一,傳授太谷學說。太谷學說成員遍佈長江南北,產生了巨大影響。
太谷學派的學者們用宗教形式替代正統的學術組織,在學術上不拘門戶之見,廣博眾家,建立以「原始儒學」為主的大雜燴似的學說,以充分表達自己的思想。主張教養兼濟,學以致用。提出以「希賢、希聖、希天」和「立功、立言、立德」作為學習聖功的具體方法,要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反對封建土地所有制,憧憬君師合一的政治制度。他們在科舉、道德、教育等方面也都提出了自己富有特色的主張。太谷學派傳承方法以口耳遞受,不形諸文字,著述筆錄也僅限手抄,禁止刊印,而且只能在學派內部傳閱,秘不示人。
張積中曾要求弟子「以德行進,以言語進,以政事進,以文學進」,可見,太谷學派與儒家傳統的立身原則不盡相同,除重視經典文化外,還不廢文學創作,尤其是重視通俗文學的教化和審美功能。太谷的數傳弟子都與《紅樓夢》結下了不解之緣就是明證。
一、張積中與《紅樓夢》
張積中(1806—1866)是周太谷的大弟子,字石琴,號白石山人,江蘇儀徵人,為世家子,科場屢試不中,遂從太谷學。太谷死後,講學山東黃崖,從學者日多。同治四年(1806),山東巡撫閻敬銘以黃崖通匪為言,派兵鎮壓。張積中拒絕投降,舉火自焚,門人弟子及其家屬殉難者數錢人。
張積中作有《題〈紅樓夢〉後》一文。當時的《紅樓夢》研究一般以評點形式為主,《題〈紅樓夢〉後》是一篇完整的書評,它的內容主要有兩點:
首先,否定了當時盛極一時的影射譏刺論,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是「夢幻說通靈,風塵懷閨秀」的「自況」。他說:
作者之意,托於空空,通於玄玄。其辭曰:「滿紙荒唐言,一把酸辛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易》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古之才人,三百篇而後至於《離騷》;逮乎漢魏,洎乎六代,近自唐宋,下及元明,得其說於斯者,莫不意有所悲,情有所寄。才者之所以為才,曠千秋而獨立也。《紅樓》之旨,盡於一楔。楔曰:「夢幻說通靈,風塵懷閨秀。」通靈也而夢幻說之,正如天寶宮人,垂垂白髮,閒話玄宗,言者如何,聞者何如![1]
顯然,張積中認為《紅樓夢》是一部以夢幻的形式追憶昔日繁華歲月和「風塵閨秀」的小說,帶有作者的自傳痕跡,「其言寶玉,怪奇詭譎,一往情深,蓋自況也。」由此可見,張積中首提「自傳說」,對近百年後的王國維的「色空論」和胡適的「自傳說」有所啟發。而且,這部「風塵懷閨秀」的小說引發了張積中的深深共鳴,他在文未寫道:「試看興寄無端,青衫淚落;益信音難自擇,碧血心飛。為不得已之言,聲聲雁冷;作無如何之想,字字鵑冤。化身在蓮藕身中,也是甘心萬死;結隊在鴛鴦隊裡,任教苦趣三生。人笑其誣,總謂枝言八九;我憐其拙,居然實錄二三。不堪為外人道也,意其為我輩設耳!千里懷人,一燈聽雨。霜風四壁,凍墨半池。聊寄數言,顧影獨歎。」張積中之所以發出同病相憐的「解味之言」,與其個人的身世和遭遇大有關係。他本為世家子弟,「慷慨有大略,讀書有文名」,但在科場卻屢試不售,後憤帖括之學不足有為於世,遂師從周太谷。他的哥哥張積功,曾知臨清州,全家死於太平軍北伐之役。其身世其家庭與寶玉和賈家有不少相似之處。
其次,對《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和小說的思想價值、藝術水平作了高度概括和評價。他寫道:
其言寶玉,怪奇詭譎,一往情深,蓋自況也。其言黛玉,窈窕幽閒,空山獨步,意中人也。其言寶釵,清淑有餘,空超未足,亦意中人也。妙玉孤高,若近若遠。湘雲豪邁,似親非親。襲人婉順,惜失其清。晴雯妖嬈,惜失其雅。凡諸艷質,莫匪同心。若寶琴則麗而不癡;探春則俊而未韻;五兒情以暫合,正復無聊;惜春交以淡成,亦非有意;更若香菱、平兒輩,又皆脂粉叢中,閒閒著意而非莫逆也。朝生錦繡之場,暮入荒涼之捨,思玉人而不見,悄今昔其如何!待將盡數生平,總不過脂香粉氣,轉欲一空。往事再休提花影釵聲。且也霜鬢侵人,一身如寄;青山笑我,萬壑爭哀。情中景,景中情,春風老矣;畫中人,人中畫,秋風淒其。便將喚醒癡人,一回頭又歸蝶夢。[2]
張積中對《紅樓夢》人物形象的把握非常準確,對人物性格的概括尤為精到,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首提「釵黛合一」說,認為黛玉和寶釵都是作者的「意中人」,黛玉「空超」,寶釵「清淑」,最完美的形象應是「空超」和「清淑」的珠聯璧合。
綰而言之,《題〈紅樓夢〉後》雖是一篇短文,但它提出了若干重要的觀點,對後來的紅學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
另外,據太谷學派第三代弟子劉大紳先生介紹,郭則澐的《紅樓真夢》也受到張積中思想的影響。
郭則澐,字嘯麓,別號龍顧山人,福建閩侯人。清末探花,入翰林院,後改任金華知府。入民國後,被北洋政府聘為公府秘書長,後辭官寓居北平,與江叔海、傅阮叔、夏敬觀、方策六諸名公相往返,作文酒之會。著有《十朝詩乘》、《清詞玉屑》、《舊德述聞》、《洞靈小志》等多種。其《紅樓真夢》寫於抗戰初期,民國二十九年(1940)印出單行本。
《紅樓真夢》第六回寫賈寶玉到太虛幻境之後,先是跟隨茫茫大士修煉禪功,後又拜在渺渺真人門下,究習玄功。一天晚上,渺渺真人將寶玉喚至石室,從石函中取出一本秘書,命寶玉細閱:
那石室並無燈火,只有一顆神珠嵌在壁上,四照通明。即在珠光之下逐頁翻看,全是白紙,並無隻字。便向真人叩問,真人道:「你且耐心細看。心定慧生,自有靈妙。」寶玉領會,先凝神息慮,然後從頭看起。翻至數頁,忽見白紙上現出一個「福」字,不解其意。正要再問,忽聽真人說道:「你試按畫寫來。」寶玉領命,從頭上一點起,用指頭仔細摹寫,直寫到下邊田字。真人道:「道在此矣!非有福人不能得道。福從何起?只在心田,這是入道的第一訣。」真人講解過了,那書上的字便漸變漸淡,以至隱滅,仍是一張白紙。
後渺渺真人每天給寶玉一個字悟解,直至百字,玄功始成,「由靜生慧,由慧啟悟,由悟入化,由化通神」。
郭則澐乃清末大學者俞樾的愛婿,據郭則澐女兒郭豸後來告知劉大紳,這段描寫並非空穴來風,乃俞樾家傳秘法,郭豸之母曾按此法修煉過,頗有成效。劉大紳後來又問過俞平伯,俞平伯說俞家確有此法,但得自何人則不得而知。劉大紳認為是從張積中的《十三經六書說文略》所收118個字而來。[3]可能是記憶有誤,劉大紳說《紅樓真夢》中寶玉修煉的是「天」、「地」、「人」等字,其實寶玉修煉的是「福」、「祿」、「竹」等字;而且寶玉所修煉的100字與《十三經六書說文略》中的118字也不完全相同。兩者是否真有關係,筆者只能存疑。但結合張積中的《題〈紅樓夢〉後》和劉大紳的這篇文章,或許俞平伯後來從事《紅樓夢》研究與太谷學派有某種關係。
二、劉鶚與《紅樓夢》
劉鶚是太谷學派第二代弟子,師從李光炘。《老殘遊記》作於晚年,頗受《紅樓夢》的影響。
《老殘遊記》第10至11回,璵姑和黃龍子以月球為喻,闡述事物的對立統一關係:
子平問:「是好是壞呢?」
(璵姑)答:「自然是壞。然壞即是好,好即是壞;非壞不好,非好不壞。」子平道:「這話我真正不懂了。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像先生這種說法,豈不是好環不分了嗎?務請指示一二。不才往常見人讀佛經,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種無理之口頭禪,常覺得頭昏腦悶。今日遇見先生,以為如撥雲霧見了青天,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豈不令人悶煞。」
…………
黃龍子道:「你既明白這個道理,應須知道好即是壞,壞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個道理。」子平道:「這個道理實不能同。月球雖無圓缺,實有明暗。因永遠是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所以明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圓了;暗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黑了。初八、對三,人正對他側聞,所以覺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喚做個盈虧圓缺。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時候,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自然仍是明的。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們都懂得的。然究竟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半個明的終久是明,半個暗的終久是暗。若說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總不能通。」
至第11回,璵姑又進一步解釋道:「你方才說月球半個明的,終久是明的。試思月球在天,是動的呢,是不動的呢?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既知道他繞地,則不能不動,即不能不轉,是很明顯的道理了。月球既轉,何以對著太陽的一面永遠明呢?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無論轉到那一面,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由此可知,無論其為明為暗,其於月球本體,毫無增減,亦無生滅。其理本來易明,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把那三教聖人的精義都注歪了。所以天降奇災,北拳南革,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為奇的事。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裡會錯過一絲毫呢?」
黃龍子和璵姑都反對「攻乎異端」,即膠著於兩端,認為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事物,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果。事物的對立兩極既互相依存,也互相轉化,它們之間沒有界限。黃龍子和璵姑的話很容易使我們聯想到《紅樓夢》中的《好了歌》,跛腳道人對甄士隱解釋「好」、「了」道:「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當燃,他們共同的思想淵源是老莊哲學。
《老殘遊記》中還數次提到《紅樓夢》中的人物,如第15回寫賈老翁有個女兒,「像貌長得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一個渾名叫『二呆子』」。「賈探春」後與吳二浪子私通,害死全家,卻嫁禍於「二呆子」。從這段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太谷學派的價值取向。太谷學派受王學左派泰州學派的影響很深,柳詒征、範文瀾等都認為太谷學派是王學左派在新條件下的產物,屬王艮泰州學派一脈,稱之為「新泰州學派」。關於太谷學派與泰州學派的關係,馬西沙、韓秉文先生有詳細的論述[4],我們只就其與本文有關的一點進行比較。
王艮提倡「自率其性」[5]。李贄提出「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動,是為真佛。」[6]他發表了著名的《童心說》,主張人人都應葆持童心,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人。[7]他對《水滸傳》中的李逵、魯智深等人,極為稱賞,認為他們直心而動,是為「天人」。王學左派充分肯定那些童心未泯的「癡人」、「拙人」,反對機械巧詐,虛偽墮落。太谷學派深受其影響,如張積中《示及門諸子》中說:
夫所謂學者,學乎言行者也,非學乎聰明者也。庸行謹而後明,庸言信而後聰;庸行謹而精藏,庸言信而氣聚。不修其德而惟聰明之務,小慧浮於外,大德喪於中。人欲以機械而橫流,天理以昏盲而否塞,道之不明,斯為極矣!道之不行,豈待言哉?[8]
明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劉鶚為何要褒揚「二呆子」而貶斥「賈探春」的態度了。
在《老殘遊記外編》中,劉鶚還以《紅樓夢》中的有關描寫解釋北京的風俗習慣:
看官,你道這小蓉為甚麼管東閣子叫小明子呢?豈不輕慢得很嗎?其實不然,因為這北京是天子腳下,富貴的大半是旗人。那旗人的性情,最惡嫌人稱某老爺的,所以這些班子裡揣摩風氣,凡人進來,請問貴姓後,立刻就要請問行幾的。初次見面,可以稱某大爺,某二爺,漢人稱姓,旗人稱名。你看《紅樓夢》上,薛蟠是漢軍,稱薛大爺,賈璉、賈環就稱璉二爺、環三爺了,就是這個體例。在《紅樓夢》的時候,璉二爺始終稱璉二爺,環三爺始終稱環三爺。北京風俗,初見一二面時稱璉二爺、環三爺,若到第三面時,再稱璉二爺、環三爺,客人就要發膘鬧脾氣,送官、封門等類的辭頭汨汨的冒出口來的,必定要先稱他二爺、三爺才罷。此之謂普通親熱。若特別的親熱呢,便應該叫小璉子、小環子。漢人呢,姓張的、姓李的,由張二爺、李三爺漸漸的熬到小張子、小李子為度。這個道理不但北方如此。
三、王伯沆與《紅樓夢》
王伯沆(1871—1944)是太谷學派第三代弟子,江蘇溧水人,名瀣,一字伯謙,晚年自號冬飲,又別署沆一、伯涵、伯韓、無想居士等,是清末至民國年間著名的國學大師。早年曾受學於端木采、高子安,後見知於文廷式、陳三立、俞明震。曾先後執教於兩江師範學堂、南京高等師範學校、金陵女子大學、東南大學、中央大學等院校。以才氣見長,詩文、書畫、篆刻均卓有成就。王伯沆四十歲後,曾去蘇州師從泰州學派第三代掌門人黃葆年,學習詞章和心性之學。據王伯沆弟子盧翼野先生說:「黃門有二大弟子焉:吾師王瀣伯沆、鍾泰鍾山也。黃葆年每指王師而言曰:『彼有書在腹中,足以為怪。』曩余從師研習理學,師治學精且博,於時人少當意者。以鐘師故,謁黃於吳門,一見低首下心,五體投地。曾語予曰:我雖傲岸一世,見黃先生,不知不覺間,不能不令人拜服。其學無範圍,無門戶,剛健中正,博大精深,講學大師,無出其右。」[9]說明黃葆年非常器重王伯沆,王伯沆先生對黃葆年也非常敬仰。王伯沆的續絃周育卿,也是太谷學派中人,而為兩人做媒的正是黃葆年。王伯沆屢屢拜帖於黃葆年門下,黃葆年知其為當世名宿,性格剛強,欲使王伯沆稍就柔退,所以特地字之為「伯謙」。王伯沆與劉鶚及太谷學派的第四代掌門人李泰階、第五代掌門人鍾泰之間都有很深的友誼。
王伯沆終生嗜讀《紅樓夢》,從1915年夏應聘南高師任教的前夕,開始對《紅樓夢》進行評點。他先後精讀自己收藏的王雪香評本百二十回《紅樓夢》20 遍,從讀第16 遍起,分別用朱、綠、黃、墨、紫五色筆圈點批注,每次批注都用不同墨色,總共評批五次。在這些不同顏色的批語中:硃筆批語共有1385 條,黃筆批語共有2961 條,綠筆批語共有2200 條,墨筆批語共有5411 條,紫筆批語共有430 條,五種顏色的批語總計為12387 條。在這12387 條批語中,除了三十多條屬於行間夾批和回末總批之外,其餘都是眉批和底批。
王伯沆批點《紅樓夢》用功甚深,成就頗大,得到了學術界的肯定,談鳳梁、趙國璋在《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彙錄•前言》中說:「辛亥革命以後,對《紅樓夢》繼續進行評點,用功最深、成就最大要算王伯沆(瀣)先生了。近年來,我們有機會看到王先生用五色筆手批的《紅樓夢》,深深感到:它的價值遠遠超過了王雪香評本。」「王氏關於《紅樓夢》藝術特色的鑒賞和分析,是值得重視的一份學術遺產。對於搞文藝創作、研究、教學的各種人都有參考借鑒的作用。」[10]王伯沆對《紅樓夢》評價極高,稱它是「幽奇圓妙之作」,「百讀不厭之文」。他的評點,內容很廣,涉及思想內涵、人物褒貶、藝術鑒賞、版本、事典、詞語考釋、摘誤糾謬等。其價值已有不少學者作了評介,筆者在此不再重複,只想指出王伯沆批語與太谷學派思想相同或相的地方。
王伯沆在批點中常引用佛典和道藏,如第《紅樓夢》第5回描寫秦可卿臥室中的擺設,「案上設著武則天……」,伯沆批道:「以下寫去是六欲境界。」[11]警幻仙姑說「寶玉如爾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伯沆批曰:「是儒家之乾坤二元,是道家之先天,是佛家之法界性。」[12]第19回寫寶玉聞到黛玉身上一股幽香,伯沆批曰:「此性香也,身香為上」。[13]第44回賈母罵賈璉等一干人:「成日家偷雞摸狗」,伯沆批曰:「若是皮囊,無不腥臭。非有性功德香,不能身香。」[14]由此可見,王伯沆受到儒、道、佛思想的綜合影響。王伯沆在金陵任教時,常去聽佛學大家歐陽競無的演講,而太谷學派也有三教合一的傾向,張積中雖批評佛教「絕而君臣,棄而父子,無兵刑禮樂之士,無士農工賈之倫,外視其身,何有乎人;外視其人,何有乎事,循佛之說,人類絕矣!」但同時又褒揚佛老,以為其有功於世,「後儒攻佛老,而佛老愈盛,其何故也?蓋有天焉。身心性命,人之所以為人也。……五霸假聖人之跡,佛老明聖人之心,去其跡而人類亡,去其心而天理滅,天故存之。世運衰微,天心仁愛,從可見矣。諸儒泥其象而攻之,亦門戶之見也,奚有當乎?佛氏明心見性之說,即大學致知說也。……致知之旨,賴佛以顯。」[15]所以,太谷學派以儒學為主,同時又吸收了佛老中的有益養料,太谷學派「命由師傳」傳承方式即與禪宗衣缽相傳相同。關於太谷學派三教合一的思想,《老殘遊記》中借黃龍子之口作了詳盡而又形象的闡述。
王伯沆在批語中,還抨擊了宋儒滅人欲,提倡以率性為宗,如第5回警幻仙姑稱自己「司人間之風情月債……」伯沆批道:「吟風弄月,便是儒家聖境;民無怨曠,便是文王治功。莫把風月、男女,看得太壞。」[16]第13回批曰:「好色、知情,聖賢所不能免也。」[17]第56回批曰:「寶釵慣說此等理學話,真是可厭。」[18]第36回寫獨有黛玉,自幼不曾勸寶玉去立身揚名,批曰:「聖賢仙佛,只以率性為宗,方成無為絕學。」[19]太谷學派受王學左派的影響,對宋儒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劉鶚就在《老殘遊記》中借璵姑之口批判了宋儒的禁慾主義。太谷學派的重量級人物都不廢男女之情,如周太谷、李龍川、劉鶚,或鍾情房術,或留情煙花。
在第11回的批點中,王伯沆還提到了張積中在山東講學的肥城,鳳姐道:「因為看見寶兄弟吃桃兒」, 伯沆批曰:「已開菊花,猶吃桃兒,似與時令不合。或雲肥城至秋九月始熟。余笑曰,不知是否。」[20]張積中寫有《桃花賦》,說其居處「種桃子兮千株」。[21]其《小王屋山居自述》中描繪道:「嵐氣往來,拂人襟袖。兩說通流,字曰雙溪。雙溪之間多植桃,命曰『桃花浮嶼溪』」。[22]劉鶚以張積中肥城黃崖為藍本,寫成了《老殘遊記》中著名的「桃花山論道」章節。
從太谷學者們的著述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對通俗小說諸如《西遊記》、《水滸傳》、《官場現形記》等都非常熟悉,並且把小說創作和研究作為「立言」的方式之一。他們以太谷學派的思想去接受《紅樓夢》,同時,《紅樓夢》又反過來影響了他們的創作和人生觀念。他們通過對《紅樓夢》的閱讀和評點,提出了不少重要的學術觀點,為紅學研究做出了獨特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