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紅樓夢》 到《 英兒》
曹雪芹的《 紅樓夢》 和顧城的《 英兒》 1 在時間跨度上隔離著二百三十年。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後者當然遠不能與前者相提並論。但這兩本書卻從兩個相反的極端向眾生提出了一個同樣的問題,也是一個萬古常新的問題:愛是什麼?
這構成了我們對《 紅樓夢》 與《 英兒》作比較研究的基點。在一些表相的層次上,曹雪芹和顧城頗有某些「相似」之處。《 石頭記》 與《 英兒》 都是具有強烈自傳、家史尤其是心靈史性質的作品。
曹雪芹首先是一位詩人,其次才是一位小說家。2 他的《 石頭記》 是一部尚未最後殺青的「未完成交響樂」,其內涵「字字看來皆是血」。顧城也主要是一位詩人,《 英兒》 也是他唯一的一部小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也是一部沒有完成的作品。作者隨後的舉措更是把這部書實實在在地浸泡在血淚中。
曹雪芹「四十年華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族。」3 而顧城棄世之日,不過三十七歲。這兩位都在北京長大的作家在塵世羈留的歲月也大體相同。
曹雪芹的家庭由「百年望族」而被抄沒,終至舉家食粥,子夭家破,經歷了由繁華而淪落的慘痛人生。顧城在幼年也曾被「抄家」而「流放」,長大後又浪跡天涯,最後他的「兩個妻子」都 「背叛」了他,終於殺妻自溢。
《 石頭記》 在作者生前即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4 《 英兒》 則在作者死後被市場炒熱,兩家出版社爭相競印,其影響餘波至今未衰。
當然,如果不進入《 石頭記》 和《 英兒》思想本質和審美本質的比較,不深人兩位作者的靈魂世界,以七所列舉的現象就沒有多少實質意義。
引人注目的是,顧城直言不諱地承認他追求曹宵芹在《石頭記》 中表現的精神與理想,特別心儀所謂「女兒性」。他不但在《 英兒》 這部小說裡展現了他的「女兒國 " ,而且以「詩學」的形式大談特談《紅樓夢》 。顧城有一篇和斯洛伐克社會學院教授高利克的對話,其題目就是《 「浮士德」· 「紅樓夢」· 女兒性》 。這篇文章集中闡明了 顧城對《 紅樓夢》和「女兒性」的理解。「我想就《紅樓夢》而言,《 紅樓夢》 裡有句名言是這樣說的:『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血已。』《 紅樓夢》裡我想,說得已經很清楚了 :認為男子不過是此濁物,是些脫離了精華本身的渣孽,他們喜歡外向有力的東西、概念的東西、機械、名譽、科學、戰爭,這些東西是和他們相應的。 」「女兒性」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淨,耶麼乾淨。我想這是《紅樓夢》作者之所以推崇女兒性的最重要的一點,潔淨如水,心境如水」「女兒的性情是從天上 來的,女兒天性的美麗是從天上來的。」5
不能不說,顧城對《 紅樓夢》的體悟是別具一格的,在某個層面,詩人與詩人的心魂是相遇相通的,但是,當我們面對《英兒》 的文本時,尤其是不得不正視顧誠悲劇時,我們就立刻發現曹爵芹和顧城之間,《 石頭記》 和《 英兒 》 之間,賈寶玉和「顧城」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差異和無法填平的鴻溝,實在是貌似肉全有神非。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對賈寶玉來說,薛寶釵和林黛玉是不可兼得的,因為釵黛是「兼美」。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早就說過,「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是人間世界的大規律。秦可卿臨死給鳳姐托夢時也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是不可能改變的宇宙法則。「否」和「泰」的轉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豈人力能可保常的」。這個道理引申開去,就是一種不可太貪婪的人生觀和處世態度。所以,賈寶玉儘管在大觀園的女兒國獨領風騷,他卻沒有一點兒佔有的貪慾。賈寶玉任何時候也沒有想過要把寶釵和黛玉一起娶作自己的妻子。在遭到齡官的冷淡之後,他更「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懂得了在感情上也不能有過分的奢求,「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賈寶玉對女兒的崇拜始終是無私的。無論是為平兒理妝,還是為香菱換裙,替麝月蓖頭,或者讓晴雯撕扇,都只是從女兒的角度和立場憐惜體貼,毫無個人的私慾和目的。這就是「情不情」和「意淫」為什麼會成為偉大的精神範疇。所以宋琪先生說:「寶玉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在思想上達到了一個新的意境,為女兒們盡心,而並不斤斤於要求她們的瞭解或同情。十二金釵無論怎樣有才、有貌、有德,總是活生生的人,總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前提,為自己打算。換句話說,她們都是自私的。而寶玉,已達到了無我的境界,從不為自己打算。」6 賈寶玉以「女兒性」的潔淨蕩滌自己「鬚眉濁物」的污穢,卻獲得了更加澄澈的清潔與透明。
顧城對這種「女兒性」的本質是瞭解的。他說:「賈寶玉是個喜歡女孩子的人,但他並不像一般人那樣,真正要把女兒抓到手裡,他只是愛她們,為她們服務,怕她們受到污染。人們本來並不明白,但是明白以後就很奇怪他這種性情,別人以為他是很好色的人,但後來發現他並不像一般人那樣,要求實現肉體的願望,而是想像女兒那樣和女兒在一起。賈母說:他原來是個女兒罷,也許弄錯了。這是一句關鍵的話。」7 不過瞭解歸瞭解,實行起來卻完全是另一碼事了。
《 英兒》 裡的男主角「顧城」對他的情人英兒和妻子雷的態度和賈寶卻截然相反。儘管扉頁的題詞寫著:「你們是我的妻子,我愛你們,現在依舊如此… … 」,但傳中的形象世界卻把英兒寫成一個以外表的單純掩蓋著內心狡詐和為了達到自私目的而不擇手段利用一切男人的壞女人。她利用「顧城」,玩弄他對自己的癡情,在玩得厭倦了的時候,就無情地拋棄他,跟一個練氣功的外國老頭私奔而去,連欠「顧城」的飛機票錢也不退還。對於曾和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的生和死無功於衷。這種冷酷的自私還在少女時代就已經表現得很允分。「為了調動工作,她也付出了她可以付的。」按照書中的描寫,英兒完全是一條美女蛇。
「英兒在真情上想得多,用得少。真情是有個性的,她的真情沒有個性,她的人倒是有個性的。」
「她在最愛的時候都做出依戀、做作,和想像中伊人的樣子來、哭起來。她也告訴你,她也要這個東西,要你的心,你的心就是她的心,像演戲,一會扮演一個心愛的角色。 她對自己演戲,現在還在演戲,好像可以這樣一下.那樣一下,一撇一 捺一豎彎勾!"
「她不敢愛,也不敢死,在這個空間吧有一個沒說出來的事情,她要騙自己,用一些東西騙自己,維護她心裡那個保留下來的世界,那個布爾喬亞世界。」
「事情已經發生了。老頭在前邊擋著,把他的老情人、新媳婦老瑪麗推到更前邊,英兒躲在最後邊。這件事真噁心,那些夜晚、英兒的身體,太噁心了。」
「我們太像了 ,我們是兩條毒蛇,出賣了彼此的寶貝。我們的牙耳相咬著,鱗光閃閃發亮。我們如此相像.以至於彼此咬一口的時候,就是咬了自己。她怎麼能把我的動作給了別人呢。」「她把事情事先精密地安排好了,一個一個圈讓我去鑽。讓我去沙特阿拉伯找她,去澳大利亞、去南非,通過不同的人,把消息透給我。我快要死的時候,她還撒了個更大的謊。
「只要我不去北京,只要我不能去北京,她願我死。」「我沒想到她那麼喜歡錢和體面。… … 她跟我說其實當妓女挺好的,自由自在沒人管著,但是就怕受不了。要能當高級的青樓女子可能就比較好,她說只要不太難受她無所謂。她就那麼尖,也這麼隨便。當女子用身體來度日,她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她看不起幹活的男人。」
「她是為真情而來,真情而去。是,但不是全部。至少,她沒有丟掉那一萬塊錢存款和綠卡。」
「接著電話傳來英兒的回話,意思說顧城死不死掉她不管,她帶走了一切東西,都安排好了。這句話使顧城猛醒:英兒在等待他的死訊。」
這樣的描寫傳達出什麼樣的信息呢?答案只能是:英兒是一個像王熙鳳一般狡詐和貪婪、夏金桂一般毒辣和放蕩、薛寶釵一般「理智」和冷血卻又有著林黛玉和香菱一般清純外形的可怕的女子。
誠如「英兒」的原型李英在《 命運的劫難》 8 一文裡所說,《 英兒》 的寫作帶有極為明顯而強烈的「報復性、迫害性」, 「它不是別的,是從血液裡流出來的報復的火焰,帶著蟄我的無數根尖刺,置我於死地的尖刺。」「顧城是清醒的,他用《英兒》 把把柄給了世界。他相信,世界會以任何『人間正道』無情地吞沒這個他冠以卓越『惡名』的『英兒』。他要看著我在他強加給我的恥辱裡喪生。」
對和他有著親密關係的另一個女性、他的妻子雷(謝燁), 《 英兒》 裡表面上說了一些好話。比如說「她無私的天性使她能理解到所有真切的感情」,這其實不過是說雷能夠忍受和縱容他的自私與怪癖。但顧城同時說:「我知道你們都是膽小鬼,你們知道你們不真實。」' 「你們都在等我死。」「雷,你昨天還在跟我說事情,一說到錢又生氣了。你是要繼續生活的,這點我啞口無言,可你也要知道,有的事情多麼鋒利。」「我知道你們都騙人,你們是有道理的,永遠有道理。你們騙人,你們怕死又怕活,你們怕真的,真的讓你們難受。人真醜啊,就這句話說得對,到真的時候就看出來了。」而當謝燁要離開顧城追求自己的生活時,我們知道終於發生了什麼。
顧城的「女兒性」與賈寶玉「必務求興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利女子乎即為,不利女子乎即止。」(二知道人)的「女兒性」實在是南其轅而北其轍。
顧城又這樣說過:「我不是愛.我是在夢想個女兒世界,我的愛是微不足道的。我夢想著潔淨,想讓她殺死我,除了我心裡的一個地方,其它願望都是不潔的。我愛是因為我渴望,也是因為我恐。哄我怕世界把她們拿走,女孩被碰了,我的心就會發抖,因為那是我的心。我是不值得被愛的,所以我不會愛人,只有世界過來的時候,我才會凶起來,我不會愛倒會恨,肚界把女孩子都毀壞了。我終身與世為仇就在此。我與我自己為仇就在此。我喜歡好女孩和好女孩在一起.過去不知為什麼,現在我知道了,那是我唯一實現愛的可能。我生下來就錯過了。… … 由於不可抑火的願望和火焰,我永無得救的可能。… … 我只能發瘋一樣修我的牆,我的城,我天國世界的邊界。」(《 英兒》 第110-111頁)這是一些多麼美麗動人的詩的告白。但只要揭開這層面紗,聯繫到顧城的所作所為.我們就無法不為顧城以詩和愛的名義所傾瀉的自私與虛偽而感到反胃。真實的虛偽和美麗的自私比一般的虛偽和自私更為可怕。正如劉湛秋在《黎明的訴說》 9一文中所說,顧城所修建的城堡是許進不許出的。這個所謂「天國世界」只是顧城自己的「天國」,對於他所讚美的女兒們,卻只有在這個世界裡充當顧城這位為所欲為「島主」的奴隸的份兒。
《 英兒》 裡最關鍵的一句話是:" G 確確實實說過:一夫一妻制是天主教鬧出來的,把中國害苦了。我們中國人不能忘了祖宗。」顧城的天國原來是在中國早己被廢除的封建納妾制度。事實也正是如此,謝燁是他的「保姆、傭人、管家、秘書、翻譯、司機、帶路的嚮導」(謝燁母親謝文娥語), 「那時的謝燁已經精疲力竭了」(《 命運的劫難》 ) ,而「英兒」則是顧城滿足性愛幻想的一個工具。這與曹雪芹通過賈寶玉和大觀園的女兒世界所表現的美學理想和人生追求沒有絲毫相通之處。
曹雪芹筆下的寶玉,最大的特點是對女兒無私的愛,所以塗贏說:「寶玉聖之情者也。」拙著《石頭記探佚》 十 有詳盡的論述,這裡不再重複。而林黛玉和薛寶釵這兩位「雙峰井峙、二水分流」的「兼美」不可兼得,是表達了曹雪芹對人生深微的哲學性感受和詩意性思考的,前面已經提到過。高鶚的後四十回續書把曹雪芹的哲思與詩意變成一個包辦婚姻的通俗故事,已經化深刻為膚淺。後來的各種「續書之續書」則更從高續倒退,寫大觀園眾美歸一,賈寶玉妻妾滿堂。《兒女英雄傳》 有憾於月缺花殘,寫安驥與張金鳳、何玉鳳一夫二妻的完美的「金玉姻緣」。這些思想的陳腐和蛻變發生在封建主義尚未完全退出歷史舞台的舊中國,是可以理解的。顧城這位二十世紀末葉的「童話詩人」竟以一種更荒謬更極端的形式歪曲曹雪芹的精神理想,實在不能不讓人感歎:人的精神歷程是何等的曲折艱難啊,而曹雪芹又是多麼不可企及的超前和偉大啊!
顧城的精神墮落,筆者在《 從童話詩人到撒旦》 [11] 一文中做過分析,其最根本的問題是「黑眼睛」裡沉澱的封建主義的「黑暗」和對莊子「自然哲學」的肆意荒濫的「發展」。這裡不再枝蔓。我們在此想追究一個更加本體性的問題:愛究竟是什麼?
愛是人類的「原體驗」。人通過各種形式的愛體驗著這種永恆的感情,包括父母之愛、親子之愛、夫婦之愛、友朋之愛、師生之愛、同胞之愛等,而最具有煽情力量的則是戀愛、性愛。歷代的文學作品中有無數表現愛、歌頌愛的篇章。人的本性包括性愛有動物性原始的一面,也就是說有佔有、征服、野蠻、獸性的-面,因血人的一切義明都努力實現著一個目標,即使人脫離獸的狀態,人性、人道這些精神範疇就是因此而產生的。無論是儒家學說的倫理之愛宣傳仁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還是佛教弘揚大慈大悲、普渡眾生,或者基督教鼓吹基督的救贖事業就是愛的事業,都把愛引導向寬容、無私和自我犧牲這樣的境界,崇高、偉大這些詞彙都是在這個意義仁而定位的。當宗教文化的過度強調對人性產生了壓抑時,愛就走向了反面,於是在西方有了自文藝復興以來掙脫神學枷鎖的一次次運動,在中國也有晚明的「狂禪」、心學等旨在擺脫精神桎梏的思潮。但是,這種精神的解放並不是要倒退回原始的獸性,這正是當代東西方思想家一再發出的瞥告。馬丁 · 布伯的「我你」關係就是要建立愛的人格氣息。今道友信主張「人在愛仁是平等的」。
因此 ,克服自戀向加人社會就成為人精神正常成長的重要環節。「愛首先應當是對自戀這種自愛的克服。從使天生具有的自愛前進這個意義上講,愛是一種工作:愛是面向自我以外的人的,從這點上講,它又是一種社會性的工作、」以顧城和賈寶玉的「女兒性」的本質區別正在這裡。顧城「拒絕長人」,始終要當「一個任性的孩子」,正是不肯克服自戀而加人社會,到最後終於走上了 建立自我封閉的「城堡」而與社會瘋狂對抗的絕路「在夢想和現實之間,顧城的精神正陷進極度的不平衡狀態,… … 他在拚力以最後的瘋狂對抗世界,他要對抗到不從世界裡買一分錢的東兩。可是,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失敗,他的土豆地的收成幾乎是個玩笑。」在思想裡,顧城則把所謂「自然哲學」發展到極端,成為他「為所欲為」的理論支柱。他從控訴文革的「黑暗」開始,最後竟倒退到崇拜發動文革的毛澤東,因為毛澤東敢於為所欲為,他崇拜的另一個偶像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因而顧城的「女兒性」崇拜也不能不墮落到役使女兒、報復女兒、殺害女兒。艾布拉姆森曾深刻地批判近現代極端的自由觀:「霍布斯提出了下述眾所周知的關於人類緊張狀態的觀點:如果獨居,遠離社會,擺脫了他人對自身的制約和影響,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便會在自然狀態中,成為一個天生自由的人。然而,這種自由也使得個人的慾望無節制地任意發洩出來。這種人的慾望,給人類生活帶來了『惡毒、卑劣、貧乏、殘忍和暴力』等現象。」[12]
賈寶玉的「情不情」則是對一切無情的萬物都以癡情去體貼,去呵護,去愛惜。這種愛不是被給予的愛,而是捨命有所給予的愛,是一種「知音」、共鳴的喜悅,追求心心相印、共同歡樂的努力,著眼於相互認可價值、相互扶助的關係。這就是賈寶玉作為「情癡」、「情種」的意義,林黛玉「眼淚還債」的意義,由薄命司到情榜的意義。後四十回續書寫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賈寶玉「悟道」後變得冷酷無情,與一僧一道飄然離去而棄絕現世的結局從根本上背離了曹雪芹原著的主旨- 對愛作為終極價值的肯定。而顧城的行為及其作品《 英兒》 的美學實踐則比後四十回續書走得更遠,以愛的名義栽害、荼毒愛,以詩與愛的名義犯罪殺人。顧城在死前不久說過,毀滅是從家的破敗開始的。《石頭記》 也是以「家」的「忽喇喇似大廈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為悲劇的極致。家- 不僅是體現著父母妻兒溫情的有形的家,更是人的精神家園。曹雪芹對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絕望了,對封建主義的義理之天絕望了,但他沒有對歷史絕望,沒有對人絕望,沒有對愛的終極價值絕望。而顧城,卻對一切都絕望了。這二者的區別有著強烈的象徵意義。物質文明的飛速發展帶來了人肉體的解放,同時帶來了人精神的墮落,人的獸性以另一種形式肆無忌憚起來。我們把自己帶到了一個愛陷入危機的時代,一個喪失了終極意義的時代。我們不能迴避回答這個原初的問題:愛是什麼?我們曾經有過以善的名義扼殺真、以忠孝和革命的名義毀滅愛和詩的漫長的歷史悲劇,莫非物極必反,今天我們又要以真的名義蔑棄善、以愛和詩的名義犯罪甚至殺人嗎?
從曹雪芹的《 石頭記》 到高鶚的《 紅樓夢》,到巴金的《 家》 《 春》 、《 秋》 ,再到歐陽山的《 三家巷》 、《 苦鬥》 ,又到金敬邁的《 歐陽海之歌》 ,終於到顧城的《 英兒》 ,中國的文學精神和審美意識走著一條多麼離奇而可悲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