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怎樣寫夢
《 紅樓夢》 第一回「作者自雲」中談到，用「夢」用「幻」等字，「是此書立意本旨」。從實際內容看，《紅樓夢》 不僅寫了幾十個夢，而且整部書寫的就是一個大夢。脂硯齋說：「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 也。」１ 那麼，《 紅樓夢》 究竟怎樣寫夢呢？
一
要瞭解《 紅樓夢》 怎樣寫夢，必須首先瞭解《 紅樓夢》 夢的內容。
《 紅樓夢》 之夢，總的來說是人生之夢。曹雪芹時代，人的覺悟已經達到了一定的程度，對人生及人生意義的思索超出了以前的任何時候。曹雪芹的思索不僅超出了前人，而且超出了同時代的任何人；這種思索又加上了許多幻想成份，所以其深廣度不知超出了常人多少倍。因此，他創作的《紅樓夢》 的價值，其同時或其後若干年代的其他小說都無與倫比。「它集注了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國古代文人對人、人的價值、人生意義的關注與思考，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性和延展性，並且蘊含著恆量與變量的對立統一。２
《 紅樓夢》寫的是人的生活，但不是人的一般的生活，而是人的幻想、夢想，人怎樣否定舊的人生道路，尋找新的人生道路所以《紅樓夢》 所寫的人生，帶有根本性和普遍性。這是個永恆的大主題，要從中分出多少個主題都可以。
很明顯，走「仕途經濟」的道路，為作品主人公賈寶玉所鄙棄；出家、修道也為他所不取（他經常『」毀僧謗道」）。那麼，《紅樓夢》所寫的人生夢想是什麼呢？概括起來，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一 是「受享」，二是自由，三是實現價值。
一、「受享」。周思源先生在《 紅樓鎖鑰話「受享」》 一文中肯定了這種「受享」。３這種「受享」不是享樂主義，不是「皮膚濫淫」，而是人的本體的基本需求。這就是人「欲」，是與封建理學的「滅人欲」相對立的東西。周先生的分析是正確的。曹金鐘先生認為：「《紅樓夢》以『性』、『情』批判了程朱理學以禮泯情、以禮火情的禁慾主義、封建倫理思想，弘揚了人性。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禁慾主義思想，使人失去了人性，而曹雪芹在《紅樓夢》 中把失去的人性又找了 回來．找回了人性的樂園——大觀園。在大觀園中，人性得到了 復活。請看，『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不分尊卑、不分長幼，人家尋歡作樂，猜拳行令，開懷暢飲，一醉方休，並且『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連一向恪守封建婦道以賢惠著稱的襲人『還唱了一個呢』．其他人更是『連躁也忘了' ，直鬧了一夜．至『四更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個盹兒』。又如．『史湘雲醉眠芍葯裀』,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等等，都充滿著理想生活的情趣，只有在此時此地，人們才放開了自己的天性，盡情地享樂，盡情地歡笑，無拘無束．忘記了大觀園以外的世界。」４這是曹雪芹的夢想。這些夢想是很美的，可惜好夢下長．不久之後，大觀園就不是樂園。
肯定人的「受宇」權利，而又反對「皮膚濫淫」，這正是曹雪芹的偉大之處。歌德說：「低等動物受它的器官的指份，人類則指導他的器官並且還控制著它們。」５ 這是人和動物的區別。《 紅樓夢》 中也有「情之瑕疵」（脂硯齋語），但很少；其所寫的情絕人部分是泛情及愛情，可以說是比較純潔的，是人的正當要求。「受享」還包括審美享受。曹雪芹寫了「兼美」人物－ 秦可卿，「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這種「兼美」表達了曹雪芹的審美理想，因為他感到無論把寶釵、黛玉寫得怎樣美，都還不能達到理想的境界。但這個理想僅僅是理想，現實中是不可能存在「兼美」的。所以有人認為曹雪芹塑造秦可卿形象是「『兼美』審美理想的失敗」６這是有道理的。
第四十九回寫邢岫煙（邢夫人之侄女）、李紋、李綺（李紈堂妹）、薛寶琴（寶釵堂妹）四人到賈府，寶玉見到後讚不絕口：「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晴雯也說：「大太太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這些極美的人物都是作者想像出來的，都是要表達審美理想才寫出來的。除了這一點，這幾個人物在作品中很難說有別的作用。
《 紅樓夢》 寫「受享」是很突出的，但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受享」不是《 紅樓夢》 的主題。它是一種夢想，夢想最終破滅了。人生夢想的破滅才是《紅樓夢》 的主題。賈寶玉泛情所鍾的女孩子，死的死，嫁的嫁；他希望結為夫妻的知己林黛玉也如桃花～樣，在「風刀霜劍」摧殘之下凋謝了。賈寶玉「受享」的美夢化為泡影了。「這是一個人性理想的幻滅之夢」。７
二、自由。自由也是「受享」，但其內容又超出「受享」。裴多菲說：「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８說明對人生來說，自由是比生命和愛情更重要的東西。「可憐的蒼鷺／生在籠中，關在籠中／哪裡知道籠外還有生命／還有任它飛翔的天空」。９賈寶玉就像一隻「蒼鷺」，被關在賈府這個「籠」中，動不動就有人干涉，沒有自由，他幻想衝出籠一子，到天空中飛翔。
《紅樓夢》 第三十回寫賈薔給齡官買雀兒 ，反引起齡官的不滿她說：「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趕快把雀兒放生了，把籠子 也拆了， 齡官認為賈府是「『籠子」 ．是「牢坑」．不自由。賈寶玉是又何嘗不是這樣認為呢！
賈寶玉的《續·莊子· 胠篋》寫道：「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久含其勸矣；戧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突；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第21回）這是寶玉被「勸」即嚴重受束縛、受限制聽產生的心理反應。這也從反面表現了賈寶玉對自由生活的追求，這些地方都寫得極為深刻。
賈寶玉的不自由，除了老有人「勸」之外，就是行動總有人跟著；而更嚴重的是有「老爺」(賈政）經常來詢問和訓斥。正因為他不滿於這「籠子」和「牢坑」的生活，所以才常講一些「化灰化煙」的話。他美夢想拍噢到誰也看不到、誰也管不著的地方。要尋到這樣的地方，除非自己像「煙」「灰」一樣，隨風飄蕩，又「無知無識」。而像石頭那樣呆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行不行，也不行。因為它會「自嗟自歎」，具有「靈性」。也就是說它有「知」有「識」，會「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不肯老呆著。所以賈寶玉要「化灰化煙」，這是對現實極端不滿的表現。
三、實現價值。《紅樓夢》之夢的第三方面的內容是實現人生的價值。賈寶玉的價值觀與眾不同，他不以官位、地位來衡量人的價值。他反對走「仕途經濟」的道路，罵想當官的人為「祿蠹」。他平等待人，從不計較地位高低，連「下人」對他也可以隨便。他自己燙了手，先問伏侍他的丫頭燙了手沒有；他甚至「甘心為諸丫環充役」。他對受欺壓、受迫害的人寄以滿腔的同情。他祭金釧，悼晴雯，愛憎分明，感情無比強烈。他的一生「事業」就是愛護、保護那些純潔的人們，尤其是純潔的女子。可惜一個也沒保住。在罪惡的封建時代，賈寶玉無法實現他的價值。賈寶玉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
二
《 紅樓夢》 寫的是人生的大夢。寫夢必須運用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紅樓夢》 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典範。十 其中浪漫主義手法運用得相當充分。主要表現在：
1 ．運用神話故事。女媧氏煉石補天，在「大荒山無稽崖」煉就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剩下一塊未用，「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人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有一日，「一僧一道』至峰下談及紅塵中事，石頭「不覺打動凡心」，請求下凡。「二仙師」說：「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裡明明告訴石頭：人生如夢，但石頭「凡心已熾」, 「苦求再四」。「二仙師」只好答應，並「大展幻術」，將其變成扇墜大小的鮮明瑩潔的一塊美玉，攜入紅塵。但石頭不是一般地進人紅塵，而是還有「『一段公案」，即：「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得「赤瑕宮神瑛侍者」甘露灌溉，脫胎成人（女體）。為報答灌溉之恩，趁神瑛侍者下世為人，她也跟著下世為人，以「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石頭」(「通靈寶玉」）便被帶在神瑛侍者即投胎後的賈寶玉身上，緊緊地結合在一起，隨著他了 「歷盡悲歡離合」。後石頭回到青埂峰下，記述了自己的一番經歷，這就是《 石頭記》 。可見《 石頭記》寫的就是石頭「幻形人世」的一場大夢，一場人生的大夢。這一神話故事起到了統攝全書的作用；又充滿浪漫主義色彩，令人讀了曉有興味。
2 ．直接描寫夢境。《 紅樓夢》直接寫夢的地方不少，其中以甄仕隱夢遇「一僧一道」和賈寶玉 夢遊「太虛幻境」最為典型。這幾夢也可以說是神話，但因寫得歷歷在目，因而也是直接寫夢。甄仕隱夏日中午「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見「一僧一道」談「千古未聞的罕事」即「還淚之說」和「一干風流孽鬼下世」的情形，以及看到「通靈寶玉」和「太虛幻境」的石牌坊及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則更具體地寫到了他夢中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在這裡他看到了「朱欄白石，綠樹清溪」．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木師傅打呢！ 」他看到的警幻仙姑．「翩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看到的幾位仙子皆是荷袂翩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他喝的茶、酒，聽的曲子．看的舞蹈．皆是人間所無的。在這裡．他還與仙姑「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行「雲雨之事」。這一夢寫了第五回一大回書，因吸收了中國詩歌、戲曲創造意境和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所以具有濃郁的詩情畫意。因仙姑們「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所以其歌唱也難免流露出同情人間痛苦的哀婉情調。
3、寫「白日夢」。「白日夢」包括作品中人物的「白日夢」和作者自己的「白日夢」。人物的「白日夢」以賈寶玉的為最多。
第二十八回寫寶玉看寶釵腕上的紅麝竄字：「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兒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呢。」這裡寫寶玉的「呆」和「怔」就是「白日夢」。寶玉此時被寶釵的美貌迷住了，進人了夢境。
第三十回寫齡官畫「薔」，癡及局外：「裡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 只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 … 」此時突然下雨，寶玉禁不住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卻不知自己身上也都濕了。寶玉看「癡」了，一心都在那女孩子身上，所以忘了自己。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更是寫得「迷人」。寶玉認為，湘雲、寶釵等勸他「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是「混帳話」，並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這話被「悄悄走來」的林黛玉聽到了，使她「又喜又驚，又悲又歎」。她進一步認識到寶玉確是知己，因而，兩人的感情更深了。當黛玉說不明白寶玉說的「你放心」的話時，寶玉說：「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巨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舊。」接著書中寫道：「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 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此時，「寶玉站著，只管發起呆來」．也不知道黛玉已經走了，把送扇子來的襲人當作黛玉．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末．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待襲人推他，並說他「中了邪」了才『醒過來。這次寶玉的「呆」發得實在嚴重，他已完全進入了夢境。
至於作者自己的「白日夢」那就更是不勝枚舉。凡是作者馳騁想像．描繪出理想境界．都可以算「白日夢」上面提到的「太虛幻境」，既是作品中人物之夢，又是作著自己之夢。上面提到的大觀園中的那些「受享」的、自由的生活情景，也是作者的白日夢。
從表面上看 ，《紅樓夢》所寫的都是現實生活，但仔細推敲．其相當多的內容只是作家幻想、夢想的產物。例如．封建家長居然能夠允許一個跟那麼多漂亮的女孩子（包括表姐、表妹們）長期生活在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這是不可能的。「寧榮二公」的「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的教育方法，則更是荒唐可笑的。又如賈寶玉的許多追求，在今天看來那是正常的，但在封建時代，只能是夢想，是異想天開。有的在過去、在今天都是不允許的，如」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這些都可以算作作家的白日夢。
歌德說：「每一種藝術的最高任務即在於通過幻覺，產生一種更高真實的假象。」[11]《紅樓夢》就是通過「幻覺」，寫出了一種「更高真實」的夢。
三
《紅樓夢》寫夢的另一重要特色是採用悲劇的方式，寫「幻」藥用浪漫主義的手法，寫「幻滅」則要用悲劇的形式。
「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12]《 紅樓夢》 成功地描繪了整個封建制度、封建文化對人的有價值的東西（人的本性和權利，女性美和青春美）的毀滅，對封建社會提出了全面的強有力的控訴。
悲劇作家「或者是表達夢境的一位日神的藝術家，或者是表達狂熱的一位酒神的藝術家，或者最後－－一例如在希臘悲劇中一同時是表達夢境的和狂熱的藝術家。」[13]曹雪芹就是兩者兼有的藝術家。他在寫夢中表達了「狂熱」的激情，使《 紅樓夢》充滿了巨人的悲劇力量。其具體經驗是：
1 ．完善地表現人類靈魂的偉人。「在悲劇中，我們追求的目標首先應該是完善地表現人類靈魂的偉大，這種偉大在我們內心激起種溫情的讚賞。通過這種溫情的讚賞，我們的心智感到喜悅，我們的勇氣得到鼓舞，我們的靈魂受到了深深的感動。」[14]《 紅樓夢》 中所表達的悲劇情感，正體現了「人類靈魂的偉大」。賈寶玉等所追求的是人的基本權利和對人的肯定、尊重，這是偉大的；特別是對純潔善良的少女的愛護和保護，更應該受到讚賞。黛玉、晴雯、香菱等，命運是那樣的悲慘，生命是那樣的短暫。黛玉是賈母的外孫女，但寄人籬下，孤苦無依；晴雯自幼為奴，連自己的本族、姓氏也都不懂；香菱是從小被拐賣出來的；還有鴛鴦、紫鵑、四兒、五兒等等，也都是善良的少女。她們都在封建主義的「風刀霜劍」的摧殘之下，相繼悲慘地死去了。曹雪芹飽含熱淚歌頌了她們的青春美、人性美，哀悼了她們的被毀滅。《紅樓夢》 不僅是寶黛愛情的悲劇，而且是一代女子的悲劇。所以，《 紅樓夢》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
2 ．寫女子「另一種對話」。「真正美麗而偉人的悲劇所含的美和偉大，並不在動作中，而是在言辭中被發現；並且，也並不僅僅在於那些伴隨和解釋動作的言辭，因為除了表面必需的對話外，還一定要有另一種對話。」[15]「另一種對話」就是能刻劃人物靈魂的對話。在《紅樓夢》孟，「另一種對話」比比皆是，林黛玉剛進賈府時，王熙鳳來遲了，書中寫道：「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由此可以見到王熙鳳的靈魂。甲戌本脂硯齋眉批道：「未見其形，先聞其聲，所謂『繡幡開遙見英雄俺』也。」又側批道：「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後文焉得不活挑（跳）紙上？此等非仙助即非（引者按：後一「非」字系原文多出）神助，從何而得此機括耶？」脂硯齋評得很恰切。同回寫寶、黛見面後，寶玉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回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石意見罕物，豈能人人有的。」這說明黛玉心細，只有她一個人能理解寶玉問話的意思。她的話引起寶玉摔玉，且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由此可以看出寶玉對「姐姐妹妹」的尊重。
第十九回寫寶玉道黛玉房間玩，兩人躺著說話，寶玉聞到一股幽香，問是什麼香，黛玉說：「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握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這是諷刺寶釵的「冷香丸」和寶玉對寶釵的看重，所以寶玉撓她，黛玉又問寶玉：「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從談話中可以看出黛玉的醋意。這也是見靈魂的對話。
第二十三回寫黛玉讀完《西廂記》後，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引起黛玉惱火，說：「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寶玉嚇得半死，向她求饒，並賭咒發誓不敢欺負。這時黛玉「嗤的一聲」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 她自己也引了《 西廂記》 中的話。這裡表現了林黛玉複雜微妙的感情。說她真惱也不對，說她並非真惱也不對。她第一次聽到把寶玉和她比作張生和鶯鶯，感情上一下子難以接受，從貴族小姐的面子丘看，分明是受了欺負了。但看到寶玉真誠的態度後，她的氣消了，而且感情上與寶玉接近了好多。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終於接受了寶玉的比擬。發展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雙方都確認對方為知己，所說的話當然更是肺腑之言了，毋庸贅述。
3 ．運用意境創造法。上面已談到了《 紅樓夢》 吸收了中國詩詞、戲曲創造意境和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中國戲曲與詩詞一樣，講究意境創造，特別是那些優秀的劇本，如《西廂記》、《 牡丹亭》 等，都有很美的意境。《 西廂記》 中的「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了總是離人淚」，渲染了張生與崔鶯鶯離別的悲苦，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牡丹亭· 驚夢》 寫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裡以春花易謝、春光易逝來表現女子愛春、惜春的閨情，同樣是十分感人的。《紅樓夢》 第二十三回寫林黛玉聽到這些戲文，感到「十分感慨纏綿」, 「不覺點頭自歎。」又接著聽柳夢梅的唱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 」「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不覺心動神搖」, 「亦發如醉如癡」。她「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這些渲染傷春、惜春的詩、詞、戲文「湊聚在一處」，創造出一種更悲的悲劇意境。
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的意境比「聽曲」還要悲。黛玉的《 葬花吟》為大家所熟悉，不必引。從寶玉聽後得的反應即可瞭解到它的無比強人的藝術感染力。寶玉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多麼悲傷啊！
《紅樓夢》充滿了美妙的意境。
把意境創造從詩詞、戲曲引進小說，這是曹雪芹的一大功勞。從這裡可以總結出寶貴的藝術經驗。中國文學不論什麼題材，都應該注重意境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