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學術與當代文化中的索隱紅學
各位朋友:
下午好!今天我要講的題目是《紅樓奇譚與探秘猜謎》,主要是介紹紅學中的一個重要流派——索隱紅學。
什麼叫「索隱紅學」呢?在座各位也許對這樣問題不感興趣,或不大關注。但有一種現象可能大家會比較熟悉,即劉心武先生的紅學。其實劉先生的紅學就是一種典型的索隱紅學。
劉心武的索隱紅學出來之後,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反響。這些反響從性質上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喜歡的,支持的;一種則是批評的,反對的。從人數的比例上看,絕大多數讀者、觀眾是喜歡的、支持的;而作為極少數派的專家學者則持否定的態度。一般的讀者、觀眾覺得劉心武用這種通俗的方式講紅學,比起專家學者那種板起臉孔說教的枯燥形式來,顯然是生動活潑而又平易近人,他讓學術走出了象牙之塔。但是,專家學者則從學術規範、學術研究的科學性原則出發,認為劉心武的紅學之所以必須反對,這不是因為他的某一個觀點,而是從研究的基本規範來看違背了學術研究最起碼的要求。那麼,這裡就出現一個問題:究竟是佔絕大多數的普通讀者的判斷是正確的,還是極少數派的專家學者的判斷是正確的?今天,我希望通過這一次講座,把我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提出來與大家一起來探討。
第一部分 索隱奇譚
一、什麼是「索隱」
首先我們來瞭解一下,什麼叫「索隱」?「索隱」原本是中國傳統學術中的一種重要的學術方法。它的意思並不複雜,按照它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也就可以了。「索」就是索解、追索、探索、發現,「隱」就是隱藏起來的事情的真相。「索隱」就是去索解、追尋、發現被隱藏起來的事情的真相。按照《漢語大詞典》的解釋,「索隱」一詞有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探求隱微奧秘的道理。二是對古籍進行註釋考證。這樣看來,「索隱」是一種幫助讀者準確地瞭解事情的真相、隱秘的道理或古籍的內容。譬如,漢代司馬遷的《史記》,大家知道這是一部大書,但它在記錄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時候,還是有很多地方不夠詳盡。為了幫助讀者的閱讀,唐代司馬貞對此書進行索隱。比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說:「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為質子於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司馬貞在這個地方作了一個索隱,他說:「按不韋傳云:不韋陽翟大賈也。其姬邯鄲豪家女,善歌舞,有娠而獻於子楚。」子楚是秦莊襄王的名字。這一段索隱,提醒了讀者,秦始皇的父親其實不是秦莊襄王,而是呂不韋。司馬貞的索隱顯然有助於讀者對秦始皇身世的真相的瞭解。
那麼,作為合理的、有益的學術方法,為什麼一旦進入紅學的領域,就會被普遍視為荒誕不稽、大逆不道呢?
我覺得在這個地方,我們要分清一個問題,即紅學中的索隱派與傳統學術中的索隱並不完全一樣。索隱紅學從傳統學術中借用了某些方法,這是它與傳統學術的聯繫;同時,它又發明了一些新的方法,正是這些新發明的方法,使得索隱紅學遠離傳統學術,超出了學術研究的範圍,而成為一種文字遊戲。今天我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分析索隱紅學借用了傳統學術中的哪些方法,又新發明了一些什麼秘密武器。這樣,大家對索隱紅學的是與非、研究與遊戲,就可以有明確的判斷了。
二、《紅樓夢》裡有沒有「隱」
既然索隱紅學從傳統學術中借用了「索隱」的研究方法,那麼我們就不應該像很多專家學者那樣,全盤否定對《紅樓夢》進行索隱。很多專家學者認為,索隱紅學所索解出來的故事都是毫無根據的,都是外在於《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其實這種觀點是偏激的。
我有一個觀點,是跟紅學界的專家們不一樣的,我認為,對《紅樓夢》進行索隱,這不是強加給《紅樓夢》,而是《紅樓夢》這部書的特點所提出的客觀的要求。《紅樓夢》這部書的的確確隱藏著很多很多的真相。這種隱藏有些是客觀造成的,有些則是作者有意為之。比如關於這部書的作者,在一開始的抄本時代,大家並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只是在第一回上有這樣一段文字:
(空空道人)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甲戌本)
第一回的石頭故事以及這段話清楚地告訴讀者:這部書的最早作者是癩頭和尚,癩頭和尚的作品名字叫《石頭記》;接著是空空道人把《石頭記》抄回去,把書名從《石頭記》改為《情僧錄》,此書開始流傳;接著吳玉峰改書名為《紅樓夢》,孔梅溪改為《風月寶鑒》;接下來才是曹雪芹的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但曹雪芹的改本名字不叫《石頭記》,也不叫《紅樓夢》,則是《金陵十二釵》。最後,到了甲戌年,脂硯齋在抄閱再評的時候,又把書名重新改為癩頭和尚的那個書名——《石頭記》。
這段文字對此書的創作、傳抄、修改過程交代得如此清楚。那麼這段話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如果是真話,那麼,那位癩頭和尚是誰?他的真實姓名、真實身份是什麼?他的那部《石頭記》原稿的內容又是如何的?如果這段話是假話,是「小說家言」,那麼人們又憑什麼可以認定這段話中的曹雪芹是真的?
無論如何,關於這部書的作者,學術界主要是因為曹雪芹在此書的修改過程中付出了大量的艱辛勞動而把著作權劃歸曹雪芹所有。至於此書是否有原作者,原作者是誰,這些問題至今仍是沒有解開的謎團。
那麼,也許讀者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其他的中國古代章回小說,如《水滸傳》、《金瓶梅》、《西遊記》等,也存在著作者問題,《金瓶梅》的候選作者有幾十個,但我們似乎沒有看到這幾部小說在作者方面出現離奇古怪的索隱現象。《紅樓夢》為何如此特別?
《紅樓夢》的作者問題的確是特別的。《紅樓夢》的確不是一本一般的小說,它的故事素材的來源與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皇帝、宮廷有密切的關係,曹寅家族的歷史命運在這部小說中留下了諸多影影綽綽的痕跡。康、雍、乾三朝的宮廷本來就有諸多歷史之謎,那麼,《紅樓夢》這部書的作者所關涉到的神秘的歷史真相一定很多很多。
《紅樓夢》這部書是如此之偉大,但在的作者問題上卻有如此之多的謎團,索解其中的真相,這是這部書向每一位《紅樓夢》的讀者和研究者提出的要求。
除了作者問題之外,《紅樓夢》這部書還有一個特點,它是一部未完成之作。不管《紅樓夢》這部書是曹雪芹獨創的還是在他人原稿的基礎上的修改,它的「未完成」給讀者留下了一個遺憾,也留下了一個長長的問號:曹雪芹的改稿至八十回而止,那麼,曹雪芹八十回後的原稿是如何的?也就是說,《紅樓夢》在版本上有一個真相(即八十回後的原稿)被隱藏起來了。對這個真相進行索隱,這也是《紅樓夢》這部小說本身的特點所提出的要求。
對《紅樓夢》版本進行索隱,這在紅學上就產生了另一個流派,叫「探佚學紅學」。所以我在我的一些書或文章裡常常把「探佚學紅學」和「索隱紅學」放在一起討論。「探佚紅學」也是一種「索隱紅學」。
除了客觀原因造成的作者之謎和版本之謎之外,《紅樓夢》中的「隱」有一些則是作家有意為之的,是作者的敘事策略和審美趣味。比如,人物的命名,「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存)。作者已經明確地告訴讀者,他把真相隱藏起來了,留給讀者的是一些假語村言。人物的命名隱藏著特定的意蘊。甄士隱家裡的丫環名嬌杏,諧音是「僥倖」,這個命名代表了嬌杏一生的經歷就是一個僥倖的歷程,偶然無意的一個回頭,使她從一個低賤的丫環一躍而成為知府夫人。而甄士隱自己的女兒名「甄英蓮」,她的一生正詮釋著「真應憐」的感歎。導致英蓮落入「真應憐」的厄運的是甄士隱家的僕人,名霍啟,諧音「禍起」,大禍臨頭。禍起之後,英蓮被賣給了馮淵,這馮淵爭不過薛蟠,被薛蟠打死,正是一個「逢冤」的倒霉蟲。作者把這一連串的命名放在一起,演繹了賈府故事開始之前的一則「小枯榮」。
除了人物命名之外,預示藝術也是作者有意為之的藝術手段。在小說的第五回,作者通過賈寶玉的夢遊太虛幻境,讀十二釵判詞,把主要人物的命運事先作了一個預示。由於八十回後的原稿的失落,曹雪芹的預示藝術不折不扣地成了一則則難以破解的謎語。
比如元春的判詞,
只見畫著一張弓,上掛著一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弓」與「宮」同音,「櫞」與「元」同音,提示的是此判詞的主人是入宮的賈元春。而最為難解的是最後一句「虎兔相逢大夢歸」,「大夢歸」是指死亡,但「虎兔相逢」指的是什麼?為什麼老虎和兔子一相逢,賈元春就會死去?專家們已經對這一謎語作出了各種各樣的索解,有給人啟示的,也有令人驚愕的;有使人解頤的,也有令人噴飯的。
其他的人物判詞同樣如此神奇而又神秘。
總而言之,《紅樓夢》隱藏了太多太多的真相,它要求我們讀者,尤其是專家對它進行索隱探佚。
三、索隱紅學的歷史
索隱、探佚,是《紅樓夢》這部書向我們提出的挑戰。換一種方式說:對《紅樓夢》進行索隱、探佚,這應該是一個學術命題。
之所以說「應該是」,是因為這樣一個命題曾經被轉換成一個遊戲命題、大眾消費命題而出現。我們不要因為曾經出現過離奇古怪、匪夷所思的索隱紅學或探佚紅學而否定命題本身原來應該是「學術」的、可以是「學術」的;我們也不要因為這一命題本來可以由學術史合理地延伸出來,就把所有的《紅樓夢》索隱和探佚都看作是「學術研究」。關鍵是看你怎麼「索」、看你怎麼「探」。
一開始的索隱紅學比較簡單。脂硯齋是紅學史上第一位索隱者。與此前的其他小說評點者(如李卓吾、金聖歎)一樣,脂硯齋的評點對《石頭記》的文理、章法、筆法等寫作藝術作出了精彩的點評;而跟其他小說評點不一樣的是,在脂硯齋評點中佔據很大比例的一個部分是他對《石頭記》的索隱。這些索隱具有欲言又止、藏頭露尾的暗示性特點。比如在庚辰本第十六回寫到元春省親時賈府裡的趙嬤嬤的一段話「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在這句話的旁邊,脂硯齋批道:「文忠公之嬤。」文忠公指的是乾隆朝大學士傅恆。傅恆的姐姐是乾隆的孝賢皇后。脂硯齋在提示讀者:小說中的嬤嬤與歷史人物文忠公之嬤是有關聯的。那麼曹雪芹在撰改《紅樓夢》時真的對傅恆家事很瞭解嗎?真的能夠認識他家的嬤嬤嗎?20世紀曾有研究者沿著脂硯齋的這一提示繼續索解下去,指出敦敏詩中曾經提到曹雪芹在明琳院中高談闊論一事,這位明琳與傅恆、孝賢皇后正是親兄弟姐妹。曹雪芹可以成為明琳的座上客,可以在其家中談笑風生,那麼如果說他熟悉傅恆家中嬤嬤,這又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呢?這樣看來,脂硯齋的這一提示是有助於讀者的閱讀的。
脂硯齋的暗示式索隱對於乾隆朝的讀者來說,可能已經足以喚起讀者對傅恆家事的聯想,因為其時的讀者可能對當朝大學士的家事有所耳聞,他們可以用自己原本的瞭解,對脂硯齋這簡短的五個字進行補充、聯想。但是,時過境遷,後世的讀者倘若對「文忠公」其人其事不甚了了的話,脂硯齋這五個字就因太簡略而不知所云了,其索隱的目的就沒有達到,反而構成了更大的「隱」。於是,後世的讀者就要求索隱者作出更加詳盡的索隱。後世的索隱便朝著越來越詳細、具體的方向發展。
然而,除了這位神秘的脂硯齋之外,後世的索隱者其實並不真正瞭解故事背後所隱之歷史真相。這樣,一方面是並不比脂硯齋更知情,另一方面則要比脂硯齋索得更詳盡、更具體。於是後世的索隱者便只好發揮想像、發揮悟性,借助一定的閱讀手段。由於每一個索隱的人都有自己的特點,自己的動機,自己的興趣,自己的癖性,因而,每一個索隱的人所索出來的故事是各不一樣的。比如19世紀《紅樓夢》刻本的一位著名的評點者張新之,他自己喜歡《易經》,所以他就自然而然地往《易經》的角度去索解《紅樓夢》,把《紅樓夢》索解成一部暗藏著易理的神秘的書。20世紀初的蔡元培,他是一位反清的革命家,所以他就往反清的方向去索解《紅樓夢》,把《紅樓夢》解釋成一部反清的民族主義小說。
不過,不管各個索隱的人所索解出來的故事並不相同,但是,有一點則是所有的索隱者都相同的,就是他們的索隱所要索解出來的故事一定都是離奇的、神秘的、驚悚的。這是後世的一切索隱紅學所共同追求的。獵奇,這是後世索隱紅學最最主要的存在理由,索隱者是如此去索解它,而讀者也是如此去接受它。於是,我們便看到了千奇百怪的索隱奇譚。
1921年,胡適對蔡元培的索隱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但他的批評並不能有效地阻止索隱紅學的發展。一方面,胡適的紅學本身也存在著大量的索隱,胡適的索隱其實開啟了新索隱的方向,即從曹家的方向進行索隱,故可以說,胡適是新索隱的開山祖。另一方面,索隱紅學賴以生存的文化條件依然存在,甚至,當大眾文化越來越走向文化的前台的時候,索隱紅學的存在理由就越是充分。
在胡適批評索隱紅學之後,新索隱更是爭奇斗異,無所不用其極。闞鐸把《紅樓夢》索解為性的偽裝,壽鵬飛把它索解為康熙諸皇子的皇位之爭,開啟了當今劉心武先生借《紅樓》痛說清史的先河。台灣的潘重規則在「反攻大陸」的政治背景之下重新把《紅樓夢》索解為反清復明。杜世傑乾脆把曹雪芹索解成「抄寫勤」(為獎勵那位抄書最勤快的人而把著作權授予他,是為「曹雪芹」)。到了90年代則有霍國玲等人的《紅樓解夢》,她們從《紅樓夢》裡索解出曹雪芹與雍正皇帝為爭奪女人而發生的兇殺命案,稱雍正為曹雪芹所殺。到了今天,則有劉心武的所謂「秦學」。
這些索隱紅學每一次的出現,都是聳動視聽的,它們為廣大的一般民眾所歡迎。一般民眾不僅覺得這些索隱索得非常生動,非常吸引人,而且,即使一開始不相信它,但是,讀著讀著、聽著聽著,慢慢地,就覺得似乎是真的,而且這種真實感越來越強烈。一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告訴我,他們面對索隱紅學的時候也經歷過與此相同的心理歷程。
索隱紅學,這種異想天開、天外作想的解讀方法,為什麼可以使讀者、聽眾信以為真?它是如何獲得這種「擬真」效果的?
第二部分 索隱妙法
一、索隱紅學的死角
王夢阮(1916年)之前的索隱紅學,方法比較簡單,主要是借用傳統學術方法中的訓詁方法。主要有三種,第一種叫「以形索義」,即從字形的相同或相近去推知字詞的含義。闞鐸認為《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影射的是《金瓶梅》裡面的西門慶。因為「西門」二字豎寫的話,其字形近似一個「賈」字。這就是運用了傳統訓詁學中的「以形索義」方法。另外,王熙鳳的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脂批提示說這是「拆字法」,那麼它也就要求讀者採用「以形索義」的方法進行索解。
索隱紅學借用的第二種方法叫「因聲求義」,即從字的讀音相同或相近去推知字的含義。脂硯齋把「大荒山」訓讀成「荒唐」,把「青埂」訓讀成「情根」,這用的就是訓詁學中的「因聲求義」方法。話石主人以此方法去訓讀《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名字的含義。他把林黛玉訓讀成「寧待玉」,雪雁訓讀成「接案」,合起來是「寧待寶玉接案」。他把薛寶釵讀成「拆寶開」,金鶯讀成「姻」,合成即是「拆寶玉開,聯金玉姻」。話石主人的這種「音訓」的隨意性已經大大地強化了傳統音訓方法所蘊含的或然性。
索隱紅學還借用了訓詁學中的「同構引申」方法,如胡適說:「但《紅樓夢》裡的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這三層都與曹頫\相合。故我們可以認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賈寶玉即是曹雪芹。」他從賈政與曹頫\的同構關係引申出「賈政即曹頫\」、「賈寶玉即曹雪芹」的推論。
索隱紅學在借用訓詁方法的時候,並不存在方法上的錯誤。這三種訓詁方法的共同特點是,它們得出的結論只是一種或然性的結論。而索隱紅學把它們借用過來之後,就把結論表述為必然性的結論,就在這一環節上,它超出了傳統訓詁方法的限度。
由於早期的索隱紅學只是運用這三種具有或然性性質的方法,因而它得出的結論便留下一個死角。索隱紅學運用這三種方法所能夠做到的,其實只是指出小說人物與歷史人物的相同點,一旦讀者指出小說人物與歷史人物的不同點,索隱紅學就難以招架。而要指出這種不同點,其實是很容易。比如,蔡元培認為劉姥姥影射的是康熙朝的湯斌,根據是小說裡面寫到王熙鳳兩次給了劉姥姥銀子,分別為八兩和二十兩。歷史上的湯斌死的時候只留下八兩俸銀,徐乾學送二十兩給湯斌家人安葬湯斌,也有八兩和二十兩的數字。根據「同構引申」的訓詁原則,蔡元培認為劉姥姥影射的就是湯斌。蔡元培捕捉到的是劉姥姥與湯斌的相同點,而胡適立刻指出劉姥姥與湯斌的不同點,胡適說,小說裡面還寫到王夫人也給了劉姥姥兩包銀子,分別是五十兩。這一百兩在湯斌一生中就找不到相關的記載。
不相似點,這正是索隱紅學的死角。胡適的歸謬法可謂一箭中的。
二、索隱紅學的「獨門暗器」
對於胡適的歸謬法,蔡元培無言以對,只能多舉一些相似點,而對「不相似點」這一死角,蔡氏毫無招架之功。
難道胡適對索隱紅學的死角的攻擊可以置索隱紅學於死地,令索隱紅學從此銷聲匿跡嗎?
其實,蔡元培還不知道,就在他對《石頭記》進行索隱的前一年,就已經有人發明了一種索隱妙法,徹底解決了對「不相似點」的解釋問題,讓死角中的索隱紅學起死回生。這就是《紅樓夢索隱》一書的作者王夢阮,他發明的這種索隱妙法叫「梨園演劇法」。王夢阮說:
然本事固甚有限,以假例真,倘拘拘一事一人,僵李代桃,張冠不得李戴,則全書不但人多無著,而且顛倒錯亂,牽合甚難。作者惟以梨園演劇法出之,說來方井井有條,亦復頭頭是道。蓋上下數百人中,不必一一派定腳色,或以此扮彼,或以彼演此,或數人合演一人,或一人分扮數人,或先演其後半部,再演前半部,或但用之此一場,即不復問其下一場。如此變動不居,乃見偌大舞台中,佳劇迭更,名伶百出,無擁擠複雜之病。
所謂「梨園演劇法」,說得天花亂墜,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紅樓夢》人物與歷史人物的關係,就像演員和角色的關係一樣,一個演員可以扮演多個角色,一個角色可以由多個演員扮演。同理,一個《紅樓夢》人物可以代表多個歷史人物,也可以由多個《紅樓夢》人物同時代表同一個歷史人物。這種方法被後來的其他索隱者表述為「分身法」、「合身術」。有了這樣一種方法,那麼,任何離奇古怪、天方夜譚的索解都可以「自圓其說」。當胡適指出劉姥姥身上的一百兩不能在歷史人物湯斌身上找到著落的時候,蔡元培完全可以使用王夢阮的「梨園演劇法」,指出這一百兩影射的是另一個歷史人物,只要找到一個人跟一百兩有關,那麼,我們就可以說,劉姥姥同時影射了湯斌和跟一百兩有關的這個人。當反對者指出第二點、第三點、第N點不相似,那麼索隱者就可以解釋說,劉姥姥同時代表兩個、三個、N個歷史人物。這樣的索隱就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劉心武先生說:「北靜王這個角色,是將生活中的兩個人物,組合變化而成的。」第一個人物是永瑢,第二個人物是康熙的皇子允禧。(劉心武《劉心武揭秘紅樓夢》P150-151,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這裡所使用的就是王夢阮發明的「梨園演劇法」,目的是解釋永瑢上與北靜王不相似之處,以達到「自圓其說」的擬真效果。其實我們還可以找出小說人物北靜王與永瑢、允禧不相似的地方,那麼這不相似的地方又是代表什麼歷史人物呢?或者用更加高明的索隱語言說:這不相似的地方又是來自什麼生活素材呢?這樣索解下去,其故事將越來越龐大。而這,正是未來索隱紅學的發展的巨大空間。
「梨園演劇法」,這就是索隱紅學的「獨門暗器」。它跟傳統學術中的索隱方法沒有關係,它徹底以遊戲規則代替學術方法。從此,索隱紅學獲得了解釋上的絕對的自由。也就在這個地方,索隱紅學與傳統學術中的索隱方法分道揚鑣,從而進入大眾娛樂的層面。
憑著索隱紅學的獨門暗器「梨園演劇法」,再加上傳統訓詁方法,索隱者所索解出來的故事越來越逼真,它的「擬真」程度令人歎為觀止。索隱紅學之令人「信以為真」,其全部秘密就在這裡。
第三部分 索隱紅學與當代文化
索隱紅學通過訓詁方法而得出的結論,其「或然性」是顯而易見的;它所使用的「梨園演劇法」則完全是一種人為的遊戲規則,其娛樂性質(而非學術研究)同樣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我心裡非常清楚,即使今天在座的各位認同我上面的分析,只要有新一輪的索隱紅學的出現,大家還是會雀躍歡呼、奔走相告。新一輪的索隱依然會在大眾文化層面備受青睞。我相信這一點。
為什麼呢?因為索隱紅學迎合了大眾文化消費的基本需要,索隱紅學具備了大眾文化消費的基本元素。這些元素有:獵奇、探秘、窺隱、艷情、帝王、驚悚、陰謀、兇殺、陰暗、猥瑣。
索隱紅學儘管在索解上有著大量的隨意性,但它們的索解卻不是漫無目標,而是有方向的。索隱紅學的基本方向都是指向病態的、非常態的。從來沒有一種索隱紅學說它索出的結果是:《紅樓夢》隱藏著一個助人為樂的、崇高的、陽光的、健康的故事。因為這樣的故事,其「可消費性」顯然是太弱了。於是這樣的索隱也就沒有市場了。
對於索隱紅學來說,在學術的層面上進行討論、衡量、評估,那才是異想天開、天外作想、想入非非的。
索隱紅學是大眾文化消費市場上的一場狂歡。
只要大眾文化依然佔據我們文化的前沿,那麼索隱紅學的生命力就是強大的,它的魅力就是無窮的。
索隱紅學的問題已經不僅僅是紅學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學術界的問題。索隱紅學的命運正折射著中國文化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