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形象化批評
《紅樓夢》問世後的二百年間,產生的續書1數量驚人,尤以早期(嘉慶初年至光緒二年即(1796~1876)的十二種續書引人注目。這一時期的續書皆承程刻本而作,即逍遙子的《後紅樓夢》、秦子忱的《續紅樓夢》、王蘭的《綺樓重夢》、少海氏的《紅樓復夢》、海圃主人的《續紅樓夢新編》、臨鶴山人(夢夢先生)的《紅樓圓夢》、沈懋德的《紅樓夢補》、琅環山樵的《補紅樓夢》和《增補紅樓夢》、花月癡人的《紅樓幻夢》、顧太清的《紅樓夢影》、張曜孫的《續紅樓夢稿》等書。這十二種續書借助序、跋和人物形象的變異,直接或隱微地表達了各自對於《紅樓夢》一書的主旨、人物、敘事藝術、結局等方面的見解和思考。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續書可視為原著的評論集。
1 紅樓大旨知多少
紅樓大旨是《紅樓夢》問世以後一直爭論不休的話題。這在續書中也是見仁見智。考察續書中的理解約有以下三種:
(1)情書說。此說以花月癡人的《紅樓幻夢》為典型。花月癡人在序文中指出:「《紅樓夢》何書也?余答曰:情書也。……作是書者,蓋生於情,發於情鍾於情,篤於情深於情,戀於情縱於情囿於情癖於情,癡於情樂於情,苦於情先於情,斷於情至極乎情,縱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舉一動,無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謂情書。」花月癡人直稱《紅樓夢》為情書,至此情書說被明確提出。值得注意的是,花月癡人所說的「情」字已不僅限於狹義的男女之情———愛情的範圍,而是包括了一切的喜怒哀樂、愛憎憂懼等多種人之常情、人之真情、人之至情。他通過對《紅樓夢》中種種情事、情語、情境、情態的區分,以「情」字涵蓋全書,確有其道理。然而,一部情書中最令他歎惋不已的莫過於寶玉對眾女兒的「愛博而心勞」之情了:「其情之中,歡洽之情太少,愁緒之情苦多。何以言之?其歡洽處,如花解語、玉生香、識金鎖、解琴書、撕扇、品茶、折梅、詠菊等事,誦之爽脾,不過令人歎艷其悲離處,如三姐戕、二姨殃、葬花、絕粒、洩機關、焚詩帕、誄花、護玉、晴雯滅、黛玉亡、探春遠嫁、惜春皈依、寶玉棄家、襲人喪節各情, 閱之傷心,適足令人酸鼻。凡讀《紅樓夢》者,莫不為寶黛二人咨嗟,甚而至於飲泣。蓋憐黛玉割情而夭,寶玉報情而遁也。」這些善良美好女性的灰飛煙滅以及黛玉棄世、寶玉出家的悲劇深深地打動震撼了花月癡人的憐香惜玉之心,他由「傷心」而「酸鼻」甚而至於「飲泣」,感歎傷懷不已。因此他在續書中為寶黛補恨,大續歡洽之情。故有「洽深情香衾偎軟玉」(第四回),「反塵寰湘蓮求妙偶」(第五回),「義俠士奇遇成婚」(第八回),「林瓊玉雙效鸞凰侶」(第九回),「群芳濃艷美景良辰」(第十二回),「芳情繾綣卜緣續緣,蜜意徘徊尋夢補夢」(第十七回),「秘閨情群姬舒媚態,心蕩漾翠被困春情」(第二十回)等數回的敷衍生發。此種續寫,雖然滿足了撰者的求團圓之心,但離原書的旨趣卻越來越遠。續作者中持「情書說」者甚眾,他如「愛情說」、「情教說」等多是此說的別稱或發揮。
在持情書說的諸多續作者中,顧太清及其友人西湖散人(沈湘佩)對寶黛愛情的體認有其獨到之處。西湖散人給《紅樓夢影》作序說:「《紅樓夢》一書,本名《石頭記》,所記絳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成女身,立願托生人世,以淚償之。此極奇幻之事,而至理深情獨有千古。……咸知絳珠有償淚之願,無終身之約,淚盡歸仙,再難留戀人間神瑛無木石之緣,有金石之訂,理當涉世,以了應為之事。此《紅樓夢》始終之大旨也。」西湖散人認為,《紅樓夢》展示了木石之盟與金玉之訂的衝突、後者戰勝前者的必然性,這種必然性源於賈寶玉的石質與玉質的雙重屬性。「石」來源於神界,跌落至俗界幻形為玉,與之相對應的是,木石之盟為神緣,金玉之訂為俗緣。在紅塵世界裡,木石之盟由神話姻緣演變為凡間悲劇,這個悲劇帶有先天命定性。因為絳珠仙草(木)正是有感於神瑛侍者(石)的灌溉之恩而思凡下世還淚報恩的,必至淚盡方能完成這一宿願。它的凡間化身———林黛玉只有在生命消失後才算實現了她的下凡初衷,生命消失意味著寶黛凡間情愛只能是一種純精神上的契合,而不可能是肉體的兩性結合,而且必然是以黛玉形體的消失「淚盡歸仙」而告終的。相反,賈寶玉作為玉的一面,必須按照俗世的法則與「金」(寶釵)相配,實現與寶釵的肉體結合。
鑒於此種認識,顧太清在《夢影》中一反其它續書中讓黛玉還魂、轉世等神怪小說的套路,遵循人間生活的邏輯,本著善善惡惡、溫柔敦厚的原則,「一秉循環之理」,在續書中讓寶玉走出大觀園,涉足俗世,娶妻生子,讀書入仕,承擔起「玉」在俗世的種種義務。在顧太清和西湖散人看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木石之盟,是男女情愛的理想極致,卻絕非現世生活所能容,只有以家族利益為出發點的金玉之訂才是世俗認可的婚姻法則。在塵世生活裡,賈寶玉的未來屬於金玉良緣。所以在《夢影》中顧太清安排了寶玉、寶釵不失富足的家庭生活而又留下了寶玉苦苦思念黛玉終不能得的缺憾。這種對寶黛愛情悲劇的體認反映了人們在追求理想時不可避免的困境:理想越純粹,它在生活中的根基也就越脆弱。
(2)自抒懷抱說。沈懋德(歸鋤子)認為《紅樓夢》是「不得志於時者」為吐其鬱鬱不平之氣而作,這從書前的兩篇序文中可以找到答案。兩篇序文一為沈懋德(歸鋤子)自序,一為犀脊山樵所作。犀脊山樵是沈的一位交往密切的友人。犀脊山樵的序言可讓我們看到二人對原著的理解:歸鋤子乃從新舊接續之處,截斷橫流,獨出機杼,結撰此書,以快讀者之心,以悅讀者之目,余因之而重有感矣!夫前書乃不得志於時者之所為也。榮府群艷,以王夫人為之主,乃王夫人意中,則以寶釵為淑女,而襲人為良婢也。然寶釵有先奸後娶之譏,襲人首導寶玉以淫,是淑者不淑,而良者不良。譬諸人主,所謂忠者不忠,賢者不賢也。又王夫人意中疑黛玉與寶玉有私,而晴雯以妖媚惑主乃黛玉臨終有我身乾淨之言,晴雯臨終有悔不當初之語,是私固無私,惑亦無惑。譬諸人臣,所謂忠而見疑,信而被謗也。歸鋤子有感於此,故為之雪其冤,而補其闕,務令黛玉正位中宮,而晴雯左右輔弼,以一吐其胸中鬱鬱不平之氣。斯真煉石補天之妙手也!歸鋤子雖然認為原書寫寶黛愛情確為動人,但他又將寶釵黛玉之關係比擬為人臣之間的忠佞鬥爭,黛玉「忠而見疑」、「信而被謗」的不幸遭遇使他斷定《紅樓夢》是「不得志於時者之所為」。因此書中才有了「(寶釵)忠者不忠,(襲人)賢者不賢(黛玉)忠而見疑,(晴雯)信而被謗」,至忠者遭疑、至賢者被謗的顛倒錯位的現象。這種現象使歸鋤子找到了原書發憤著書說的基礎。
(3)悟書說。琅環山樵在自序中說:「《紅樓夢》一書原有邯鄲遺意,補之者要不失邯鄲本旨,庶不失本來面目。」王蘭之兄園漫士在為《綺樓重夢》所作的序裡,一再將《紅樓夢》與南柯夢、櫻桃青衣等夢幻故事並提,意在指出《紅樓夢》亦屬其類。歸鋤子也說:「試看山中白骨,一夢如斯無非鏡裡紅顏,三生莫問。如《石頭記》傳奇,演《紅樓夢》之歌曲,即色皆空驚黑海之波濤,回頭是岸。」從以上最具代表性的情書說、洩憤說、悟書說三說的簡單勾勒來看,同為《紅樓夢》一書,卻有如此不同的觀感,說明《紅樓夢》本身意旨確是多元的、豐厚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因而各人從不同的視點所獲得的觀感,大都有一定的理由和依據。從而導致了各種主題說的紛紛紜紜,莫衷一是,同時也催化了從單一主題到復合主題的誕生。從一些續作者關於《紅樓夢》主旨的表述中,可以看出續作者關於《紅樓夢》的主旨已具有了多重主題的朦朧意識。如花月癡人在深入細膩地分析了《紅樓夢》為一情書的主旨後,通過友人默庵的啟發,忽然又得出此書為「紅樓中一夢耳」的徹悟,明白「凡人居六合之中,困苦悲離,富貴利達,無非夢幻泡景」的無奈和虛空。琅環山樵指出《紅樓夢》有邯鄲遺意後,並沒有反對和否定訥山人序文中所說的「戒書」說。在歸鋤子的意識裡,也是色空說與抒寫懷抱說並存。這說明續作者在紅樓大旨的思考上已採取了較為開放的、多元的思維方式,但由於理性思辨的貧乏和疏略,他們只是將這些不同的說法並提出來,並沒有尋找他們彼此之間存在的內在邏輯的有機聯繫。
到了今天,因諸多學者的共同努力,有關《紅樓夢》主旨的各種缺憾已得到不同程度的彌補。尤其是1980年代以來,更有一系列徑直探討《紅樓夢》多重主題的文章問世。在對《紅樓夢》主旨的認識上,筆者同意梅新林先生的「三重複合主題說」。梅先生在其專著《紅樓夢哲學精神》一書裡,吸收、借鑒了歷代有關紅樓大旨的不同學說,發現不同學說之間有著內在的聯繫。《哲學精神》一書中提出了三重複合主題說1。主題Ⅰ為貴族家庭的輓歌,主題Ⅱ為塵世人生的輓歌,主題Ⅲ為生命之美的輓歌。貴族家庭的輓歌對應於感慨身世說、洩憤說,塵世人生的輓歌對應於悟書說,生命之美的輓歌對應於情書說,三重主題通過正———反———合的內在邏輯作對應性的轉換與超越,從而達到三重主題境界的合一。也就是說,《紅樓夢》的旨義是既蘊含了紅顏薄命、世事無常、人生如夢的慨歎,同時又轉向「悲金悼玉」對生命之美毀滅的無盡哀挽,是作為男性對以金、玉為代表的所有女性的悲悼,是無可奈何的毀滅與血淚般的哀挽的矛盾統一。
2 釵黛之爭孰短長
臧否原書、褒貶人物是續作者接續《紅樓夢》的動機之一。不僅續作者關於原書的理解不同,就是對原書中各種具體人物的傾向也是各異的。原書中的種種人物在續書中莫不有所評論,茲以釵黛為例,略窺一斑。續書中關於釵黛的態度和傾向,大致可分為三種:揚黛抑釵,如《後紅樓夢》、《紅樓圓夢》、《紅樓夢補》等揚釵抑黛,如《續紅樓夢》、《紅樓復夢》、《紅樓夢影》等揚釵又揚黛,如《續紅樓夢新編》、《綺樓重夢》、《紅樓補夢》、《增補紅樓夢》、《紅樓幻夢》等。從《後紅樓夢》、《續紅樓夢》、《續紅樓夢新編》三書中我們可以看到關於釵黛之爭的有趣變化。
逍遙子的《後紅樓夢》是「大可為黛玉、晴雯吐氣」之書。此書將還魂後的黛玉置於高高在上的位置,著力將她塑造成有經天緯地之才的政治家形象。還魂後的黛玉斬斷情根,一心研道,不僅對寶玉的種種癡情之舉置若罔聞,而且對於賈氏家族家長們的近於阿諛的拜見也是視若無睹,難得一展笑容。賈政責怪自己從前對親甥女無多愛惜,聽信鳳姐詭計,反讓鳳姐得勢,有負他和黛玉之母賈敏的手足親情,因此對回生後的黛玉愛憐有加,多次親臨病榻慰問王夫人也自內疚,時時想到自己許多不是,活活害黛玉一死,慶幸回過生來,因此再不敢稍加怠慢黛玉賈母也托夢賈政、王夫人,暗示寶、黛緣份未斷,以後寧榮兩府要在黛玉手中興旺。再加上黛玉之弟林良玉高中鄉魁,重振家業,來京認姊,購得賈府的一座院落為住宅,氣派壓倒衰敗的榮寧兩府。薛姨媽也承認了金玉之說的錯誤,因為寶釵的金鎖是假造的,寶玉的通靈玉和黛玉的煉容金魚才是「玉配金、金配玉」。賈府既羨林氏之財,又迫切需要深諳經濟之道、通達人情的林黛玉來扭轉急轉直下的衰敗局面。黛玉在幻夢和天意的啟示下才終於答應了賈府的求婚,與寶玉成親,重興賈府。此書以主要筆墨塑造了黛玉「強者」的嶄新形象,將寶玉之妻寶釵置於若有若無的地位。這種眾星捧月與寂寥孤單的對比,實際上表明了作者重褒黛玉而輕抑寶釵的傾向。
其他續書中逐漸加強了這種傾向,如臨鶴山人在《紅樓圓夢》中說,他一定要「把假道學陰險如寶釵、襲人一干人都壓下去真才學而爽快如黛玉、晴雯一干人都提起來。」臨鶴山人認為寶釵嫁給寶玉是「鵲巢鳩佔」,書中屢次借他人之口列舉寶釵罪狀:假造金鎖夏日撲蠅未嫁而越俎代庖管理賈氏家政更不可饒恕的是「李代之媒,殊失桃夭之正」,冒黛玉之名與寶玉成婚最為可恨。而寶釵的處境也極為尷尬,進退維谷:在賈府受到眾人的責難,奉旨休歸已是毫無顏面,回到薛家又受到薛蟠的冷嘲熱諷,可謂貶釵之至。
另外,歸鋤子的《紅樓夢補》雖然也屬揚黛抑釵之作,但他對寶釵其人的理解有不同於上述諸書之處。儘管他也「直欲黛先釵後」,並且確實讓黛玉「正位中宮」,但實際上歸鋤子對寶釵卻有很深的同情。他是把寶釵當做一種犧牲品來處理的。這種深刻的同情,在第十一回「痛郎削髮潑藥輕生」和第十二回「毀金鎖遺言囑賢女」中便能強烈感受到。
這裡寶釵被他母親提破了「金玉姻緣」四個字,便想到寶玉和黛玉兩個人幾年來的心事,別人或者猜不透,我是已經看到十分的了。雖然婚姻大事全憑爹媽作主,但只母女間有什麼話說不得,何不把媽媽想不到的所在提一提,再看媽媽的主見怎麼樣!及至林妹妹回生之後,事無不可商量,萬不該一錯再錯,聽了鳳丫頭的話,把活活一個人瞞住他幾個月。聽說顰兒走的時候竟是歡歡喜喜的,全不像先前的光景,也猜不透他什麼心思,倒叫那一個鬧出這件事來(指寶玉出家),這一口怨毒之氣,全呵在我身上了。要想我一個做女孩兒的,斷使不出什麼壞心,把你們的事情離間了,何苦來和我賭氣呢?自從嫁到他家,他病好後,也似乎有些情意,到後來看來都是虛文。就是你要走這條路,且到三年五載生男育女後,我將來也有個靠傍,你再走也耽誤不了你的事。只要你把待林妹妹的情分移一分半分到我身上來,也就夠了,你們兄妹私情那麼樣淪肌浹髓,倒把夫婦正禮全當作水月鏡花!(第十二回)
這是一段精彩的內心獨白,既有寶玉出家後寶釵的怨悔———對鳳姐、王夫人甚至對自己的母親,對他們「以釵冒黛」捉弄自己,使得自己落進這樣一個悲淒境地的怨恨,對自己一任他們捉弄的怨恨,又有寶釵對寶玉拋棄自己削髮為僧的滿腔怨悱的盡情抒寫。作者對寶釵此時的心理狀態描摹得相當真切,突破了「敘壞人完全是壞」的框子,表現出一種美醜泯絕、善惡並舉的高級藝術形態。
秦子忱的《續紅樓夢》則是一部以釵黛合一為主旨的「鬼紅樓」。續書將黛玉之死的罪過直接責之以鳳姐:元春降下旨意,歷數鳳姐「妄言金玉,使癡情怨女紅粉埋香巧弄機關,致薄倖情郎緇衣托缽」(第二卷)的罪過,為寶釵開脫,將寶釵、黛玉之間的矛盾歸罪於鳳姐的巧弄機關。這樣,矛盾的中心便集中於鳳姐一人身上,彌合、解開了寶釵、黛玉之間的矛盾和誤解。寶玉、黛玉二人身在幻境情系寶釵。大返幽魂之後,三人共成連理之好。
海圃主人之《續紅樓夢新編》,則是把黛玉送回幻境為仙的虛位上,濃墨頌揚寶釵的賢德與才能。當初,梓潼君派遣值功曹勘察寶、釵、黛三人的功過是非。結果是,「(林黛玉)因其薄有口過,令同警幻仍回幻境。再經一劫,加意勤修,始證仙果。」黛玉因其口齒伶俐、尖酸刻薄有違婦德而須再經一劫,方能求得仙果。關於黛玉如何再經一劫已不得而知,因為此書重在頌場寶釵,故將黛玉之劫略而不提。而對寶玉、寶釵的考核卻是非常滿意。「寶玉惟有情癡,並無淫惡。結縭而全椿萱之命,登第而紹堂構之光。處溫柔之地而不泥,居錦繡之鄉而不染。待人無偽,馭下能寬。允宜褒嘉,無忝厥職。」「薛寶釵在家奉母,克盡其心,待兄曲全其義。及于歸後,仰體公姑,和睦姊妹,靜守女箴,克嫻婦道。理合篤賜麟兒,以慰柏舟,以光閥閱。」寶玉被封為敷文真人。寶釵因婦言、婦容、婦德、婦工俱備,故應在人間享受繁華富貴。寶釵生子名叫芝哥,是持通靈玉下凡的金童所幻。由於寶釵管理賈府家政開源節流,治家有方,賈府漸漸恢復了元氣。芝哥從小就聰明靈異,長大後成為國家柱石,另立了一番功業。子貴母榮,皇帝因命設建賈氏宗祠,旌表李紈、寶釵之節孝。
由於續作者欣賞個性的差異、生活經歷的不同,因而在對寶釵、黛玉二人的取捨上表現出明顯不同的傾向和爭議。但是,無論這種爭議何等激烈,而在黛玉歸順正統這一大勢上續撰者們卻有著異口同聲的見解。他們將林黛玉改造得面目全非,在黛玉身上,有著寶釵的豐腴和寬厚、鳳姐的權術和謀略……而成其為林妹妹的思想和個性幾乎消失殆盡,這種生硬焊接的近乎聖女的性格組合,使續書中的林黛玉成了一種類型化概念的圖解。由此看來,在對《紅樓夢》人物形象的評判上,續撰者們仍然深受崇古載道這一文學觀念的影響,這就決定了他們處處以倫理道德的而不是文學價值的標尺去測量人物所體現的道德水準,進而從事削高補低的類型化塑造。
我國的文學批評發展到明清時期,出現了如李贄、金聖歎、張竹坡等諸多名家,使小說評點成為這一時期的顯學,引起了許多小說家、小說批評家紛紛加入的興趣。《紅樓夢》早期續書的諸多撰制者無疑也是活躍在其中的一支特殊隊伍。而李贄等人以生命和智慧的投入所取得的成就,使後來者難以企及。由於審美悟性的差異,嘉道沉悶考據學風的窒息,諸多續書有關《紅樓夢》的批評並沒有取得突破性的成就。這當然與我國文學批評的傳統特點密不可分。中國的文學批評在其長期的緩慢發展過程中形成了鮮明的民族特色:印象的而不是思辨的,直覺的而不是理論的,重點式的而不是整體式的。因此,它一直在單篇零簡的詩文書牘、瑣屑駁雜的詩話中徘徊不前,雖有精義卻始終不能發展組織為有理論體系的著述。《紅樓夢》的早期續書作為批評《紅樓夢》的一種特殊體式,也是如此。續撰者們不僅通過序跋這種短小靈活的文字對原著作了多方面的觀照,指出這部巨著膾炙人口之所在,闡釋《紅樓夢》的種種大旨而且採用元小說1的樣式,通過人物形象的再創造形象地傳達出他們對於原著中人物的取捨和結局的安排。如前文所述,其中既存在著大量的真知灼見和直覺的閃光,而推理的暗淡,判斷的絕對也自不待言,陳舊的文學觀念也常常雜於其中。
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必須借助外來的推理思辨才能取得突破性的成就,這已為歷史的發展所證實。因此,要使《紅樓夢》的文學批評在理論方面有進一步的發展,也必須借助於外來的刺激和另一條新途徑的開拓。1904年王國維依據叔本華的哲學與美學觀點發表了《〈紅樓夢〉評論》一文,這是中國文學批評發展史上的第一部使用哲學與美學觀點來衡量《紅樓夢》一書的文藝價值的開山之作,為研究《紅樓夢》開闢了一條開放的光明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