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甲戌本《石頭記》
一.引言
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原為大興劉銓福所藏,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胡適之先生在上海購得。胡先生影印此本時,有一段跋文說:
我在民國十六年夏天得到這部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寫本的時候,我
注意到首葉前三行的下面撕去了一塊紙:這是有意隱沒這部鈔本從誰
家出來的蹤跡,所以毀去了最後收藏人的印章。我當時太疏忽,沒有
記下賣書人的姓名住址,沒有和他通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這部書在
最近幾十年裡歷史。
胡先生提出這一缺撼,實在也是每一讀者渴望瞭解的事實。四年前我回台北照料先母的疾病。由於醫院和國立中央圖書館相鄰,曾有機會借閱華陽王秉恩雪澄先生日記手稿三十一冊,其中第二十九冊,光緒二十七年(一九O一)二月初十日日記云:「朱強甫來看自上海,言合肥前以增祺與俄私訂密約,奏參褫職
。又云:「俄有要言二:不懲禍首,不請歸政,二言真狡計哉!石遺談俄人謂約可蹔緩,江鄂硬爭之力也。」在此葉日記之前,粘貼一張朱絲欄箋(附照片)記云:
脂研堂批紅樓原稿,其目如林黛玉寄養寄榮國府,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與現行者不同。聞此稿廑半部,大興劉寬夫位坦得之京中打鼓擔中,
後半部重價購之,不可得矣。朱平有云:秦可卿有功寧榮二府,芹聽
余恕之。」又云:「秦鍾所得賈母所賞金魁星,云:『十餘年未此物,
令人慨然』。」是平者曾及見當日情事。
這一條記事所提到的朱批紅樓原稿,可能就是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所引朱平二條:一條見第八回,一條見第十三回,都是甲戌本獨有的批語。劉寬夫是劉銓福的父親,此抄本是從京中打鼓擔中得到,而且說明是前半部四十回,這是向來聞所未聞的。王雪澄先生精於目錄校讎之學,黃岡王毓藻校刻的嚴可均所輯全上古三代六朝文,即經雪澄先生手校。他在廣東張之洞幕中,曾為張校刻《廣雅叢書》。他本人藏書也頗不少,我曾獲得他所藏張香濤手批《錢竹汀日記》一冊,對舊版善本書流傳蹤跡,極為熟悉。與他同時的藏書家,以及學人名士,他都交往還甚密。雪澄先生這條光緒二十七年二月間的記錄,很可能是聽見朋友的傳述,因此脂硯齋寫成脂硯堂;所引批語,也是多撮述大意。這至少可證明在胡先生得到這個本子前廿餘年,一直很受當時文士所重視。胡先生得到這個殘本後,珍藏了三十多年,直到民國五十年(一九六一)五月,才在台北影印問世。胡先生屢次撰文,一再指出甲戌本是「最古的《紅樓夢》寫本」,「海內最古的《石頭記》鈔本」。研究《紅樓夢》的學者也多承認胡先生的看法。不過近年來反對的也頗有人。據我所知,海外第一個力持異議的是吳世昌先生。他的所著英文本《紅樓夢探源》中,稱甲戌本為Ⅵ,己卯本為Ⅶ,庚辰本為Ⅷ,中文譯為脂甲本、脂乙本、脂丙本。庚辰本現藏北京大學,他稱北大藏本為「第三本」,已經引起誤解,以為他把庚辰本的年代定在十六回殘本之後(〈吳世昌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七十八回本)的構成、年代和評語),民國五十四年八月,《文史》第六輯,頁二七三);因此,他又把庚辰本定名為脂京本,甲戌本定名為「脂殘本」,由卅八回鈔配成為四十回的己卯本,則稱為脂配本(見前文,頁二一七)。他極力抨擊胡氏說(見前文,頁二一五、二一六):
我們必須在這裡鄭重地指出,胡適首先以干支年份定各本名稱的辦法,
完全違反事實,已經造成了考訂各本年代的嚴重混亂,先以他的所謂
「甲戌」本而論,其所根據的底本中,即有丁亥(一七六七,見第一
回頁十後夾評)和甲午(一七七四,同上頁九前眉批)兩個年份,前
者比甲戌晚十三年,後者晚二十年,這是指朱批,還可說是後來鈔上
去的。至其墨筆正文的前面,也用墨筆大字鈔的所謂「總評」,其鈔時
當然在每回正文之先,但如第十三回:目後題前的三條「總評」,其第
二條雖已殘缺,仍可對出即是此本(規按:「此本」指「庚辰本」)同
回眉批而截去句首「奇文」二字。第十四回前的各條「總評」,也是此
本同回眉批。第十六回前「總評」第三條乃此本同回雙行小字評語,
第四條為此本眉批,並有畸笏署名。又如第二十六回後的總批八條,
除首二條及末一條外,其中最長的五條,都是這個本子的同回眉批。
其第六條末原有「丁亥夏,畸笏叟」,則可知這個殘本的墨書正文部
分,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後所過錄。胡適直至一九六一影印殘 本時,仍把 它稱為「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維持他的「世間 最古的《紅樓夢》寫本」的神話。對於此本有甲戌以後十三年(丁亥)
乃至二十年(甲午)的脂評這一事實,他全不管,可謂自欺欺人,達
於極點。
最近趙岡先生出版了《紅樓夢》一書,也有一節(香港文藝書屋,民國五十九年七月初版,趙岡、陳鍾毅《紅樓夢新探》,頁一二O至一三六)專攻胡先生定名「甲戌本」的錯誤。由於這一抄本,有定名《紅樓夢》的紀錄,有曹雪芹刪削原稿痕跡,有一切抄本所無的凡例,有脂硯齋抄閱重評的年份;批語中提及曹雪芹的卒年,和他的舊作《風月寶監》,又提及曹雪芹有弟名棠村等等,這一抄本關涉紅學的問題實在太重大了。所以這一抄本的性質和年代,確有討論辨明的必要。因此,我在細心觀察此一抄本的面貌和內容之後,提出我個人的意見來和海內外紅學家共同商,希望能得到客觀持平的結論。
二.甲戌本概況
胡適之先生購藏的甲戌本《紅樓夢》,原書標名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殘存第一回至第八回,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第廿五回至廿八回,共計十六回。第一回前三葉,載凡例四條及總評一條題詩一首,全回計十六葉,第二回計十三葉,第三回計十七葉,第四回計十二葉(末半葉殘,胡適補鈔六行。)第五回計十八葉,第六回十六葉,第七回計十六葉,第八回計十四葉,第十三回計十一葉,第十四回計十二葉,第十五回計十一葉,第十六回計十七葉,第廿五回計十七葉,第廿五回計十七葉,第廿六回計十六葉,第廿七回計十四葉,第廿八回計二十葉,共計二百四十三葉。每半葉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正文和回前回末批語都用墨筆,雙行批眉批,夾批都用硃筆。正文,批語都用楷書,是同一抄手的筆跡。每一葉的中縫標明書名,回數、葉數、抄閱者,如第一回第一葉的中縫,便寫作「石頭記 卷一 一 脂硯齋」(一回或稱一卷,故稱為卷一),抄書紙寫明齋名,足見此本的主人便是脂硯齋。後來庚辰本,有正本,乃至最近看到的列寧格勒的脂亞本,它們抄寫的紙張,中縫都沒有標明藏書的人名或齋名,這也是甲戌本的底本早於其他各本的證據。原書似乎是每四回分釘成一冊,故第一回、第五回、第十三回、第廿五回的第一行,都標明「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其他各回則否。此本的型式,大概是回前有概批,和題詩一首:回末有題句一聯。如第七回末題云:「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傍有朱批云:「原來不讀書即惷物矣」。根據批語,可見回末題句早期便已具備。至於回前回後批,有些本來只是眉批、夾批,由於位置不夠,或其他原因,寫在回前回後,過錄的人把它各正文一律用墨筆抄寫,以致混雜不清。其實只有像第一回、第二回一類的回前總批,才是甲戌以前原來的總批。其它許多回前回後批都和眉批、夾批的性質並無不同。閒有後人增加的批語,也還是可從筆跡辦別得出來的。
三.甲戌本回數的推測
甲戌本現僅殘存十六回。胡適之先生影印此本時,寫了一篇跋文,他指出曹雪芹在乾隆甲戌年寫定的《石頭記》初稿本止有這十六回。他說:
……故我現在不但回到我在民十七的看法:「甲戌以前的本子沒有八十
回之多,也許止有二十八回,也許止有四十回」。我現在進一步說:甲
戌本雖然已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其實止寫成了十六回……故我
這個甲戌本真可以說是曹雪芹最初稿本的原樣子。所以我決定影印此
本流行於世。
這段話對甲戌本的看法,可以說是胡先生的晚年定論。但是,胡先生此論一發表,俞平伯先生(俞平伯〈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文史》第一輯,頁三O一。民國五十一年八月出版。)趙岡先生(《紅樓夢新探》,頁一二O至一二二)陳慶浩君(陳慶浩〈胡適之紅學批判〉,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紅樓夢》研究小組出版,《紅樓夢研究專刊》第八輯)都有駁詰的文章;而且,反對的理由和證據都非常堅強,似乎胡先生這一看法是站不住的。俞先生文中根據此本劉銓福的跋語:「惜此存八卷,海內收藏家有副本,願抄補全之則幸矣。」指出「八卷只能作八本八冊解,依現存本情況說,書四冊,每冊四回,共十六回,如為八冊,便有三十二回。」可見劉銓福所得的不全本是經過遣失後,所存的三十二回,到了胡先生手中,又遣失一半,只剩下四冊十六回了。俞先生又引了甲戌本特有的脂評,如:
又夾寫士隱實是翰林文苑,悲守錢虜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一回。(第一回夾批,十二頁下。)
「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後之正脈也,真千里伏線(第六回夾批,說
到劉老老事,二頁下。)
「慕雅女雅集吟詩」是本書四十八回的回目。第六回的評語又提及「數十回後」的伏線,可見甲戌本的問題必定超過四十八回。從本書正文「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這句話看來,照理應有一部成書,而且這部書已經評過,又重抄再評,自然不會斷斷續續只得十幾回的殘書。還有,王雪澄先生日記提到「此稿廑半部,大興劉寬夫得之京中打鼓擔中,後半部重價購之,不可得矣。」似乎甲戌本脂評《石頭記》,還是八十回的本子,胡先生的看法,認為十六回是最初稿本的原樣子,恐怕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四.甲戌本批語的類型及條數
甲戌本第一回提到「脂硯齋抄閱再評」,書名又標作「重評石頭記」,既稱「再評」、「重評」,當然還有初評。此本正文下用硃筆填寫的雙行批注,可能是初評在內。還有回前總批,可能也是初評的文字。我們看第二回的總評後的題詩:「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詩旁有硃筆批云:「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由此批語,可推知總評出現的時期必然很早。此本批語的數量極多,有前總批、回目後批、正文下雙行批注、行間夾批、眉批、回末總評諸類。據陳慶浩君統計,全部批語共一千六百條(陳慶浩〈紅樓夢脂評之研究〉,《紅樓夢研究專刊》第五輯)。計回前總批三十條,雙行批注二百二十五條,行間夾批一千一百三十三條,眉批一百八十六條,回末總評廿三條,其他三條。不過,由於過錄者的誤分誤合,所以很難得到完全正確的數字。例如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詩下批云:「此是第一首標題詩,」似乎是一條雙行批注。同葉隔了很遠的書頭,又有一條批語:「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似乎是一條眉批,又提行「今而後惟願造化主……甲午八日淚筆。」似乎又是一條眉批。其實這幾句話正針對「一把辛酸淚,誰解其中味」而說的,應該和「此是第一首標題詩相連貫。原稿雙行寫在「誰解其中味」下,沒有定位,就提行寫在書眉的空白處,因此一條批語便變成不同類型的三條批語。試看靖應(昆鳥)藏本另紙錄出的批語,這三條正是連寫的一條批語,可為確證。又第三回:「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此本夾批:「若見王夫人。」「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此本夾批:「直寫引至東廊小正室內矣。」此二批應相連作「若見王夫人,直寫引至東廊小正室內矣。」因提行之故,被抄手誤分為二條。像這類的情形,還須細加核算,方能得到精確的條數。
五.甲戌本正文下雙行批注與庚辰有正本之比較
我們觀察帶批語的《紅樓夢》,照一般的情況,必然是先有正文,然後才有批語。因此,最初抄錄正文時,只是一氣抄下,決不會預先留下批語的空白位置。故初期的批語只能以眉批或行間夾批的形式出現於書中。間或也可在回首或回末,成為總批的形式。由於批書者是隨閱隨批(見影印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二回二頁反面眉批),並無預定計劃,故行間眉上,信筆書寫,自不免凌亂混雜。除非是經過整理謄錄,方可能將眉批夾批,改成雙行批注,繫於適當的正文之下。但批書人可能陸續加批,他們也可能在整理過的批本再加批語,新的批語又以眉批、夾批的形式出現。如是再經整理,又將眉批批改成雙行批注。因此整理次數愈多,雙行批注的數量自然愈增。這是客觀共許的事實。
現在我們把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批語作一比較。甲戌本只殘存十六回,庚辰本前十一回又無批語,我們姑取兩本共有的第十三至十六,廿五至廿八共八回的批語對看。甲戌的雙行批注最少,第十三回十四回無雙行批注,第十五回有七條,第十六回有廿五條,第廿五回有十一條,第廿六回有十五條(最末一條形似雙行批,實是「且看下回」句夾批),第廿七回無雙行批注(末一條「詩詞歌賦如此章法為寫於書上者乎」,形似雙行批,實是葬花吟夾批。),第廿八回無雙行批注(「此唱一曲為直刺寶玉」寫在曲文下,形似雙行批,實夾批。)。總共八回有雙行批注五十九條。這五十九條雙行批注,庚辰本、有正本也全是雙行批注,沒有一條例外。這五十九條當中,庚辰本有四條署名脂研(見第十六回),可見這五十九條是甲戌年脂硯齋整理系入正文的脂批。同時,庚辰本有雙行批注一百八十四條,有正本有雙行批注一百八十七條,除五十九條和甲戌本雙行批注相同,其餘一百二十多條雙行批注,有一百零六條是甲戌本的夾批,有兩條是甲戌本的眉批。這現象顯示出己卯、庚辰、有正諸本的底本遠在甲戌本底本之後。它們根據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把許多夾批、眉批系屬在正文之下而成為雙行批注。第十六回甲戌162a夾批「所謂好事多麼也」,庚辰323作雙行批注,句末有「脂研」二字;又甲戌165b夾批「獨這一句不假」,庚辰329作雙行批注,句末有「脂研」二字。又甲戌166b夾批「補前文字之未到,且並將香菱身份寫」,庚辰330作雙行批注,句末有「脂研」二字;又甲戌173a夾批「再不略讓一步,正是阿鳳一生短處」,庚辰340作雙行批注,句末有「脂硯」二字,又甲戌173b夾批「阿鳳欺人處如此,忽又寫到利弊,真令人一歎」,庚辰作雙行批注,句末有「脂研」二字,又甲戌176b夾批:「調侃寶玉二字極妙」,庚辰346作雙行批注,句末有「脂研」二字。可注意的,這一百零八條雙行批注,有署名的,也只「脂研」一名。可能這些雙行批注都原是脂硯齋早期的評語。至於棠村,畸笏(見靖藏本)、梅溪、松齋(見甲戌本)、諸人的批語,都見於後期的眉批、夾批。似乎脂硯此書在前,諸人批書都在脂硯之後。至於甲戌本雙行批注沒有一條署名的評語,脂硯之名反見於庚辰本,這並不一定是甲戌本采錄自庚辰本而脫錄署名。因為甲戌的底本是脂硯齋整理的(抄本的中縫寫明「脂硯齋」字樣。表明是屬於脂硯齋的藏書),照慣例,批書人批閱自己的書籍並不需要署名。況且「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的《石頭記》,書中已敘明評書人的主名,書葉的中縫又寫明「脂硯齋」,原書出現的硃筆評語,自然都是屬於脂硯齋的,所以不需要多贅上批者的名號。反而後來過錄甲戌評語的本子,卻有添綴「脂硯」署名的可能和必要。
六.甲戌本是過錄本及其過錄的時期
甲戌本的正文和批注都抄寫得很工整,比對字跡,看得出是同一個抄手所抄。雖然字體很工整,但正文和批語中多有不通的誤字。如「煉丹燒衣」誤作「煉丹燒水」,「有一池沼」誤作「有一池沿」,「趙嫗已墮術中」誤作「趙嫗已墮街中」,「一洗小說窠臼」誤作「一洗小說巢臼」;又有為了認不清較草率的字跡,便索性空白不抄,如「更衣盥手」抄作「更衣□手」。由抄本中這些事實,證明了這抄手識字程度很差,認不清底本較草率的字跡。可是此本並非手稿,只是過錄。
至於過錄的年份,我們從署明日期的批語看來,大概是甲戌以後的過錄本。我們檢閱甲戌本一千六百條脂批,署明日期的只得二條:一條是第一回眉批,署「甲午八日淚筆」;一條是第一回行間夾批,署「丁亥夏」。丁亥是乾隆卅二年(一七六七),後甲戌十三年;甲午是乾隆卅九年(一七七四)後甲戌二十年。如果根據此條甲午批語,則甲戌本過錄抄寫時期,應當在乾隆卅九年或以後。不過近年發現了靖應(昆鳥)藏脂評本(周汝昌〈紅樓夢版本的新發現〉,載民國五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報》),夾有一葉夕葵書屋本的脂批云:
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
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
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
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口
(成),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
據周汝昌(〈紅樓夢版本的新發現〉):「考夕葵書屋為全椒吳鼒齋名,吳晚居楊州,則可能與靖先生先世有交,故得傳錄此語,或互閱藏書。吳鼒富收藏,精校勘,又為《八旗詩匯》、《熙朝雅頌集》之主要編纂者。其所藏必非常本。」此一條批語,甲戌也有,不過甲戌「此是第一首標題詩」一句批在「滿紙荒唐言」一詩的末句,而「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下卻遠遠的批在「只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句的眉端,分開成不同條的批語。文義毫無關涉。過錄批語也多誤字,如「奈不遇」誤作「余不遇」,「甲申八月」誤作「甲午八日」。我們知道甲戌本過錄人知識水準較差,不識草書,全書誤抄之不勝枚舉,而夕葵書屋主人「富收藏,精校勘」,他的抄本自然較可依據。細觀此條文字,應當依據夕葵書屋本連成一條,文氣方可貫串。「甲午八日」也當作「甲申八月」,因為甲申八月距壬午除夕不過一年多,感傷良友新逝,故曰淚筆,也是很合於情事的。況且此條的內容,是提到「書未成,良友遽逝」,自然應該是逝世不久的批語。衡量之下,我是比較相信夕葵書屋抄本的文字的。趙岡先生也認為「甲申」二字是正確的署年,他說(《紅樓夢新探》,頁九一至九二):「也許有人要問,甲申二字是否可靠?我們相信它是可靠的。在沒有看到靖本以前,我們只能從旁處找證據。『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淚筆』等都像是新喪之後至親們的悼念之詞,哀痛之至。如果事隔十多年,即令有所感憶,恐怕也不會如此激動。」假如在「甲申」、「甲午」這兩個署年之間,我們監定「甲申」是正確的話,那麼甲戌本過錄的年份,應該是丁亥(一七六七)或丁亥以後。
附:甲戌本的誤抄字
五B 適問二位 案:「問」當「聞」之誤。
六B 須得在鐫上數字 案:「在」當「再」之誤。
八B 好貸尋愁之事 案:「貸」當「貨」之誤。
一一A 一干人一人入世 案:此句有誤。
一一B 好防佳節元霄後 案:「霄」當「宵」之誤。
一六A 爾不枉兄之謬識 案:「爾」當「亦」之誤。
一九B 指掌笑道 案:「指」蓋「拍」之誤。
二四A 俱是堂族而矣 案:「矣」當「已」之誤。
二五B 聾腫老僧 案:「聾腫」蓋「龍腫」之誤。
二七B 燒丹煉永 案:「永」當「汞」之誤。
三0 A 阮籍嵇康 案:「稽」當「嵇」之誤。
三0 B 遍游名省 案:名蓋各之誤。
三四B 即有所廢用之例 案:「侯」當「候」之誤。
三五B 復職侯缺 案:「侯」當「候」之誤。
五一B 彼毆死者 案:「彼」當「被」之誤。
五五B 從胎裡代來的 案:「代」當作「帶」。
六0 B 情知忸不過 案:「忸」,「扭」之誤。
六六B 龍游曲沿 案:「沿」,「沼」之誤。
六七B 招人膏盲 案:「盲」是「肓」之誤。
六九B 有一池沿 案:「沿」,「沼」之誤。
七七A 上有蒼窮 案:「窮」,「穹」之誤。
七七B 與後人歡敬 案:「歡」,「欽」之誤。
八二B 則怏擲下 案:「怏」,「快」之誤。
八四A 靠萻薩的 案:「萻」,「菩」之誤。
八五B 又為候門 案:「候」,「侯」之誤。
八八A 告欣不得 案:「欣」,「訴」之誤。
九二A 只管告欣 案:「訴」,「訴」之誤。
九四B 聽我告欣你 案:「訴」,「訴」之誤。
一00 B 今李紈陪伴 案:「今」,「令」之誤。
一0一A 丫嬛待書 案:「待」,「侍」之誤。
一0七A 這候門公府 案「候」,「侯」之誤。
一一五A 怏上炕來 案:「怏」,「快」之誤。
一二八B 日後按房拿管 案:「拿」,「掌」之誤。
一二九A 又無爭兢 案:「兢」,「競」之誤。
一三一A 亦發姿意奢華 案:「亦」,「越」之誤。
一三二B 事道湊巧 案:「道」,「倒」之誤。
一三二B 正□個美缺 案:空白蓋抄手不識草書之故。
一三二B 襄陽候兄弟 案:「候」,「侯」之誤。
一三三B 忠靖候……錦鄉候川寧候 案:「候」,「侯」之誤。
一三三B 宦去官來 案:「宦」,「官」之誤。
一三四B 伽藍謁諦 案「謁」,「揭」之誤。
一三四B 來□虧了禮 案:空白蓋不識草書之故。
一四0 A 至於痰廝打擔(帚) 案:空白蓋不識草書之故。
一四一B 更衣□手 案:空白蓋不識草書之故。
一四八A 候曉明……候孝康……忠靖候……平原候……定城候……襄陽
候……景田候 案:「候」,皆「侯」之誤。
一五一B ( )苓香念珠 案:「 」,「 」之誤。
一五三A 一一的告欣了 案:「欣」,「訴」之誤。
一五三B 此卿大有意趣 案:「卿」,「鄉」之誤。
一五四B 從此公候伯子男 案:「候」,「侯」之誤。
一五七A 幾個心服常侍小婢 案:「服」,「腹」之誤。
一六二B 便姿意的 案:「姿」,「恣」之誤。
一六三B 皆有得意之壯 案:「壯」,「狀」之誤。
一六四B 悲喜交接 案:「接」,「集」之誤。
一六五B 捻著一把漢兒呢 案:「漢」,「汗」之誤。
一六六A 不妨如一個 案「妨」,「防」之誤。
一七五B 方認住 案:「認」,「忍」之誤。
一九六B 晴雯綺霰 案:「霰」,「霞」之誤。
二一0 A 不甚喜幸 案:「甚」,「勝」之誤。
二0五A 一張眷宮 案:「眷」,「春」之誤。
二0六A 鐵綱山 案:「綱」,「網」之誤。
二一三B 刁贊古怪 案:「贊」,「鑽」之誤。
二一四B 司棋待書 案:「待」,「侍」之誤。
二一五B 綺霰…待書 案:「霰」,「霞」之誤;「待」,「侍」之誤。
二三五A 悔教夫婿覓封候 案:「候」,「侯」之誤。
二三五A 玉粒金蒪 案:「蒪」,「尊」之誤。
二四三A 雪白一段酥背 案:「背」,「臂」之誤。
以上正文誤字
八A眉 背面傳粉 案:「傳」,「傅」之誤。
九B夾 開口失雲勢利 案:「失」,「先」之誤。
一0 A眉 余不遇獺頭 案:「余」,「奈」之誤;「獺」,「癩」之誤。
一0 A眉 是書何本 甲午八日 案:「本」,「幸」之誤;「日」,
「月」之誤。
一0 A夾 設雲應伶也 案:「伶」,「憐」之誤。
一0 A眉 今採來壓巷 案:「巷」,「卷」之誤。
二四A眉 不知被作者有何好處 案:「被」,「彼」之誤。
二八A夾 非妄擁也 案:「擁」,「擬」之誤。
三九A夾 承歡應侯 案:「侯」,「候」之誤。
三九B夾 寫阿鳳全部轉神第一筆也 案:「轉」,「傳」之誤。
四0 A夾 當家的人車 案:「車」,「事」之誤。
四三B夾 點綴官途 案:「官」,「宦」之誤。
四六A夾 想必有靈河岸上 案:「有」,「在」之誤。
五七B夾 一洗小說巢臼 案:「巢」,「窠」之誤。
八三A雙 出偕聲字箋 案:「偕」,「諧」之誤。
八五B雙 出偕聲字箋 案:「偕」,「諧」之誤。
八五B雙 又為候門 案:「候」,「侯」之誤。
九0 B雙 好奇貸 案:「貸」,「貨」之誤。
九四B雙 令余幾□哭出 案:空白,蓋抄手不識草書之故。
一0一B雙 曰侍書 案:「待」,「侍」之誤。
一0二A雙 一人不落一□不忽 案:空白,蓋抄手不識草書之故。有正
本作「一事不忽」。
一一七B眉 花看平開 案:「平」,「半」之誤。
一二三B眉 是不作詞幻見山文字 案:「詞幻」,「開門」之誤。
一二八A眉 全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傷哉 案:「全」,「今」之
誤。「矣」下空二字,蓋不識草書。
一三一B眉 深得金瓶壺奧 案:「壺」,「壼」之誤。
一三八B回前 其祖回守業 案:「回」,「曰」之誤。
一五OB回前 此系疑案蓁創 案:「蓁」,「纂」之誤。
一五五A雙 「(人旁)大」一時之榮顯 案:「(人旁)大」,「仗」之
誤。
一五七A夾 開口稱佛畢有 案:「有」,「肖」之誤。
一六一B回前 是大關健處 案:「健」,「鍵」之誤。
一六一B回前 多少憶惜感今 案:「惜」,「昔」之誤。
一六四A雙 何不勝哉 案:「不」,「可」之誤。
一六四B雙 交代清處 案 :「處」,「楚」之誤。
一六八B雙 持犯不犯 案:「持」,「特」之誤。
一七OB夾 又一樸佈置 案:「樸」,「樣」之誤。
一七五A夾 情鍾意功 案:「功」,「切」之誤。
一七五A眉 絲毫摔強 案:「摔」,「纖」之誤。
一八OA雙 俏女摹村夫 案:「摹」,「慕」之誤。
一八五A夾 趙嫗已墮街中 案:「街」,「術」之誤。
一九一B夾 如是看為本 案:「本」,「幸」之誤。
一九三B眉 若於莊子反語錄 案:「於」當作「干」,「反」當作「及」。
一九四B回末 疲道人 案:「疲」,「跛」之誤。
一九八A夾 贅見也人生天地間是贅戾況又生許多冤情□債歎 案:
「見」,「兒」之誤。「戾」,「疣」之誤。空白,蓋抄者不識草
書之故。
一九九A夾 若僧經 案:「經」,「繇」之誤。
一九九B夾 全何幸也 案:「全」,「余」之誤。
二00A雙 總是賈雲 案:「雲」,「芸」之誤。
二00A雙 總寫賈雲 案:「雲」,「芸」之誤。
二一二A夾 被時只有元春 案:「被」,「彼」之誤。
二二八B夾 余幼時可聞 案:「可」,「所」之誤。
以上批語誤字
七.甲戌本的底本是整理寫定於甲戌年
現存各種脂評本,都是過錄的本子。甲戌本的過錄年份,和己卯、和庚辰、有正本,同樣都沒有明確紀錄。但是甲戌本的底本,則確是甲戌整理寫定的。此本第一回敘述本書題名,最後說: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題《石頭記》。
胡適之先生根據這句話,斷定得抄本是「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寫本」,雖然頗有語病,如果說這鈔本的底本是「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則並無過失。吳世昌先生指出此本甲戌以後十三年(丁亥)乃至二十年(甲午)的脂評,這盡可說此本摻雜有甲戌以後的評語,並不妨礙它是甲戌年的底本。趙岡先生說(《紅樓夢新探》,頁一三二至一三三):
畸笏在整理這個新定本時,重新考慮書名,並且為全書寫了一篇序
言。……這裡參加此書命名者一共有兩個人。空空道人和情僧,就是
雪芹自己。另外一個人是孔梅溪,此人就是雪芹弟弟曹棠村的化名。
這一段文字是雪芹己卯年第五次增刪時寫成的。此時書的名字已由脂
硯定為《石頭記》。正文中把這段命名的歷史略為一提。到了丁亥年以
後畸笏整理新定本時,在這段文字上仔細推敲了一番。雪芹是作者,
自然不能把他所提的書名刪掉。至於曹棠村的命名,畸笏也決定保
留。……既然決定把棠村的一段保留下來,他覺得就把此書的整個命
名歷史全部說明之必要。於是畸笏在新定本此處又加上兩句:「至吳玉
峰題曰《紅樓夢》」、「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吳玉峰就是畸笏自己,他最欣賞《紅樓夢》一名,極力主張以此為正式
書名。他的建議在甲戌年(一七五四)以前曾被接受,這就是「至吳
玉峰題曰《紅樓夢》的那一段歷史。……這個名稱在甲戌年被《石頭
記》一名所取代。到了丁亥年後畸笏決定重新將書名正式改為《紅樓
夢》。於是甲戌脂硯齋仍用《石頭記》那一段也將成為歷史,於是有一
提之必要。脂硯此時去世,也應該像棠村那樣在書中正文予紀念一
下。……不過,他這個更名的主張在甲戌上並未貫澈。甲戌本的標題
仍寫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諸脂評本只有晚
出的甲辰本全書的題名才全部改為《紅樓夢》。
趙先生這番話,缺乏事實的根據,頗有商確的必要。假使這段題署書名的序言果然是出於畸笏之手,而且是丁亥年整理新定本的時候完成的。那他應該說明「至丁亥畸笏仍用《紅樓夢》作書名」,而標題也應改作《紅樓夢》。因為他敘述命名的歷史,固然不妨提到過去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而最重要的更必需表明的是現在定名《紅樓夢》的事實。舉例來說,假如文藝書屋在民國六十一年發行了《紅樓夢新探》第二版第三版時,可以記明民國五十九年發行第一版,卻斷不能不提第二版第三版的時期。這是最顯著的事理。至於說更名的主張並未貫徹,標題仍寫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話是不合邏輯的,因為畸笏叟既然是最後整理人,則命名、標題,抄寫一切事宜,當然都由他處理,既然他主張更名為《紅樓夢》,標題就可以改寫作《紅樓夢》,這是順理成章的事。譬如文藝書屋決定印行的書名是「紅樓夢新探」,斷沒有印刷廠卻標題為「石頭記新探」使得出版人不能貫徹他的主張的。擺在眼前的情況,是脂硯齋到了甲戌年把這部小說抄寫一通,閱讀後再度加以批評。他主張仍用《石頭記》作書名,所以他標題就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標題「重評」二字,正和「抄閱再評」一語可以互相印證。這是明確的事實,所以俞平伯在《脂硯齋紅樓夢輯評》的引言說:
事實上各本多出傳抄,真正抄寫的年月不明,所題干支只是底本的年
分,如甲戌為一七五四,指底本說,現存的甲戌並非一七五四年抄的,
遠在這個以後。
俞氏又說(〈俞平伯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
所謂甲戌本指正文說,並不指批注。脂評經過了漫長的時期,其中最
早在甲戌,或者稍前;最晚的題「甲午八月」,已在甲戌二十年以後,
距離曹雪芹之死也有十二年了。
因此俞氏舉兩個實例來證明此本比其他的脂本時代更早,更接近原稿。他說(同前,頁三O一至三O二):
一.作者最初計畫寫作,也有些未定的情形,有時發現矛盾。如甲戌本凡例 說:「《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照這樣說:《紅樓夢》當是書 名。但在此本第一回又說:「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至脂硯齋 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最後歸到《石頭記》,似乎《石頭 記》是書的名稱。這裡有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較晚的脂硯齋四閱評 本,如己卯、庚辰,就都不見了。當是作者整理的結果。
二.從版本方面看,第十三回眉批: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 四五頁也。(十一頁下,此條批語為此本所獨有。)這十頁正指甲戌本 說的,若照庚辰本,第十三回只有八頁,可見此本行的行款格式還保存 脂硯齋加評時的舊樣子。
從俞氏所引兩個例子來看,我們應承認甲戌是比較接近稿本的。
同時根據此本正文所說「至甲戌抄閱再評」,很明顯的,甲戌本的底本是甲戌年謄清的,那麼,我們理應承認此本的正文早於己卯、庚辰、有正諸抄本的正文;此本部份批語早於己卯、庚辰、有正諸抄本的批語。我們試從此本的字句、回目、評語、內容和特有的文字各方面,來求取證明。
首先,從此本的字句看:如第三回寶黛初逢,書中寫黛玉的形狀(參俞平伯〈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文史》第一輯,頁三一五至三一二六)
兩灣似蹙非蹙╳煙眉,一雙似□非□□□□。(甲戌)
〔注〕╳字不明,改作「籠」,原底似「罥」字。□為原有的硃筆方 匡,殆作者寫到這裡思索未定,故原缺。所填的字出於後人手筆(黑筆 所填補的字,同於甲戌和程甲本;看筆跡,似孫桐生據程甲本所填補)
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笑非笑含露目。(己卯)
兩灣半蹙鵝(鵝)眉,一對多情杏眼。(庚辰)
兩灣似蹙非蹙罩煙眉,一雙俊目。(有正)
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全抄本籠原作罥,圈去
改作籠。下句原作「一雙似百態生愁之俊眼」,圈去改作「一雙似喜非
喜含情目」。)
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甲辰序本和程甲本)
統觀這幾個脂本,應當說甲戌本還保存一點稿本的樣子,己、庚兩本都還是「未定草」。至於甲辰本全抄本上的文字,到近來一直沿用的,是否出於後人擬改,抑別有根據,則不可知。比較這一處文字,無論如何,不能不承認甲戌底本早於己卯、庚辰、有正諸本。
我們再舉此一本一個特有的「(彳貞)」字,第六回「劉老老一進榮國府」說(參俞平伯《紅樓夢研究》,頁二六二):
然後(彳貞)到角門前(甲戌85B)
然後走到角門前(庚辰139)
然後蹭到角門前(有正3A)
然後走到角門前(全抄2B)
然後溜到角門前(胡天獵影程乙4B)
劉老老只得(彳貞)上來問(甲戌85B)
劉老老只得蹭上來問(庚辰13G)
劉老老只得蹭上來問(有正3A)
劉老老只得蹭上來問(胡天獵影程乙4B)
方(彳貞)到這邊屋內來(甲戌90B)
方過到這邊屋裡來(庚辰14B)
方蹭到這邊屋內來(有正5A)
方過這邊屋裡來(全抄5B)
方蹭到這邊屋內(胡天獵影程乙8B)
「彳貞」本京語,集韻有(彳貞)字,釋為「走也」;但(彳貞)字罕見,所以庚辰,有正諸本改為「蹭」字。但「蹭」是「蹭蹬失道」之意,不如(彳貞)字意義較正確。程乙本改作「溜到」則大誤,坊本或作蹲在角門前,簡直不像話。而且「(彳貞)到角門前」有夾批云:「(彳貞)字,神理,」可見用(彳貞)字的文句較早,卻因較偏僻,便被後來的抄本改動了。這又是甲戌早於庚辰、有正諸本的明證。
再從甲戌本的回目來看,第三回的回目很顯著的是較為早期的。
(甲戌本)金陵城起復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庚辰本)賈雨村寅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有正本)托內兄如海酬訓教,接外甥(孫)賈母惜孤女。
(全抄本)賈兩村寅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程甲本)托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此本「榮國府收養林黛玉,」「收養」旁有夾批:「二字觸目淒涼之至。」此句屬詞較粗率,故其他各本加以修改;而且回目旁有批語,可見甲戌本時期較早,回目經修改後,連批語也被刪去了。
還有第十三的回目,從甲戌、己卯、庚辰、有正以至程刻本都作「秦可卿死封龍禁尉」,而這一回的回目和正文都是經過曹雪芹刪改的;未刪改以前的回目很顯然地應當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原來的回目,全靠甲戌本的批語保存(靖本也有相似的批語),可見甲戌本的底本確是較各本為早。
再從此本獨有的批語來看,十三回11b眉批:「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靖本也有此批,但我們不曾見過靖本正文)這十頁正指甲戌本說的,若照庚辰本,第十三回只有八頁,可見此本的行款格式還保存脂硯齋加評時的舊樣子(參俞平伯〈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頁三0一)。至於己卯、庚辰、有正,以至程刻本根本看不出刪削的痕跡,如果甲戌不是較早的底本,斷然不會有此現象,也斷然不會有此批語出現。
我們看《紅樓夢》的內容,往往因初稿有疏漏或其他的缺點,而後來加以修改,最為人習知的一個例子便是敘述元春寶玉出生的矛盾(參俞平伯《紅樓夢研究》,頁二六0),第二回: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甲戌)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庚辰)
不想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有正)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全抄)
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程乙)
元春是寶玉的姐姐,第十八回上說「有如母子」,年齡應比寶玉大得多才對,所以從唯理的觀點看,從後到前,一個比一個合理。事實上恰恰相反,一個比一個遠於事實。原來《紅樓夢》有許多前後衝突的地方(故意,還是失檢,不得而知),假如要存其真,便不該瞎改。再嚴格地說改得完全合式嗎?也不見得。再多引一點原文看看,便可明白: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
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
多字跡。
這文理很通順,一點也沒什麼錯,上用「不想」二字,下邊自非「次年」不可。用「後來」勉強還可以,不過文字已經有點軟弱無力了。若作「不想隔了十幾年」簡直可算不通。這現象是後人發覺寶玉年齡有不妥,一再修改的痕跡。同時又看出全抄本根據的底本也是有很早的。
我們再看第一回敘述石頭一段神話,在甲戌上,文字通而囉囌,後來庚辰本改得簡要而欠通,到了程甲本改得簡要而又通(參《紅樓夢研究》,頁二五四至二五七)。甲戌本說:
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問(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到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歎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這一段文字,從坐於石邊以下四百二十四字(甲戌本胡適批語:「此下四百二十四字,戚本作席地而坐,長談,見」七個字)各本均無,到庚辰評本相隔不過六年已把他刪了。這一段雖長,卻不見精采,不過通卻是通的。頑石既補天所用,自然大得非常,卻依和尚法力,把它縮成扇墜一般(注意:並非它自己會變,像孫行者一般)。六年以後,庚辰本便改成下列的文字:
誰知此石自經鍛練之後,靈性已通(全抄本「通」下有「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全抄本「自」下有「己」字)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戚本作啼,全抄原作「悲號慚愧」塗改為「悲哀」。)慚愧。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全抄本「骨格」作「氣宇」),丰神迥異,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全抄本原作「而坐長談」,圈去而」字「長」字。),見一塊鮮明瑩潔的(戚本無「的」字,全抄本「見」下有「這」字)美玉(全抄本原作「美玉」,抹去改為「石頭」),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全抄原作「大小」圈去改為「一般」,無「的」字)可佩可拿。
這裡把五百字縮成五十字,簡化得很利害,不過不很通。所以有人說:「上而明說是頑石,怎麼忽已變寶玉了?」所謂「來至石下」當然還是大石,若那時已經變小,此文即不通。到了下文,忽已變小,而且也不提誰叫它變的。要說出於僧道,則二仙並未作法,要說石頭自變,上文末曾說明。庚辰本及戚本既同,可見這改本也通行。到了程甲本便改變成:
誰知此石自經鍛練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
俱得補天,獨自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當
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到
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一
般,甚屬可愛。
這一改就完全通順了。第一,他說到青埂下,不說「來至石下」,就無形中減少了一個麻煩。第二,石頭既不由僧道作法變化,那它必須自己會變化才行,所以在上文添了「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八個字,這是庚辰本,有正本都沒有的,添得都很有理。所以甲戌本是通的,石頭本身不會變,叫僧道來幫它變;程刻本也是通的,反正石頭自己會變,自無須乞靈於僧道。只有庚辰本及有正本不大通。不過,甲戌雖然通,但是詞句太冗長粗率;因此庚辰本加以剪裁,文字變得簡潔伶俐,但簡化得太過,以致意義有所缺欠。再後到了程甲本,便整理得文字和意義都恰到好處。這也是甲戌本在諸本之前的現象。
現在,我們要提到此本獨有的凡例,此本第一回是以「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這幾句話開始的。回前有一篇凡例,又名「紅樓夢旨義」,共有五條。我們通常當作《紅樓夢》正文發端的三百來字的作者自白(自「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以下三百來字),除最後「更於篇中閒用夢幻等字……」外,都是出於凡例第五條。它實際上是把這條文字刪節而成。據陳毓羆的說法(陳毓羆〈紅樓夢是怎樣開頭的?〉,《文史》第三輯,民國五十二年十月出版):
凡例中的文字如何會竄入正文呢?如果我們把甲戌和庚辰本對照起來
研究,便可發現此中秘密。在標明為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庚辰本上,
已不見凡例及所附的七律。第一回是以「此開卷第一回也」開頭,同
於今本。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今本中的那一大段文字在庚辰本中分作
兩段抄寫,第一段抄到「故曰賈雨村云云」為止,以下提行另作一段,
文字也和今本有差異,作「此回中凡用夢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
亦是此書立意本旨,」下面即接抄「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
這第二段是甲戌本的凡例所沒有的,顯然是加上去的。我們再看第二
回的情況,甲戌本上第二回開始以後有兩大段總評(「此回亦非正文本
旨……」及「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均比正文低一格抄寫,
放在正文之前。而在庚辰本中,這兩段總評均被當作正文來抄寫。由
此可見,庚辰本第一回開始的那兩段文字,實系第一回的兩段總評,
由於抄手不察,而誤入正文。……後人也當作了正文接受下來,認
為這就是《紅樓夢》的開頭。所幸的是:甲戌本仍在,成為堅強的物
證,而庚辰本中此一大段文字分成兩段抄寫,也露出了破綻。只要詳
加考察,真相終可大白。
以上陳氏根據最接近《紅樓夢》原稿的甲戌本,指出《紅樓夢》的開頭和通行本不同。原稿第一回之前,有凡例,文字共五條,由於傳抄的人刪去凡例,又把總批混入正文,便成了通行《紅樓夢》的開端。這一根據事實的推定,是相當合理正確的。趙岡先生說(《紅樓夢新探》,頁一三五):「畸笏在整理這個新定本時又寫了一篇序言,那就是甲戌特有的凡例。」據我個人看來,這只是趙先生的推測,並非根據事實的推定。況且《紅樓夢》一名,除甲戌本外,不見於住何抄本。甲戌本正文點明「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而凡例又標明「紅樓夢旨義」,並且聲明「《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只因「脂硯齋至甲戌抄閱重評」的時候,決定用《石頭記》作書名,凡例和「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都被後人刪去,以至各抄本竟看不到《紅樓夢》這一膾炙人口的書名。俞平伯說(《紅樓夢研究》,頁二五一):「其他種種異名只是局部的書中的名目,《紅樓夢》才是包括一切的大名,是人世間,社會上流傳的稱呼。我們現時人叫這部書為《紅樓夢》,乾隆時候的人、乾隆以後的人皆已呼它為《紅樓夢》。」俞氏這一說法確是事實。我們試看庚辰本最早的雙行批語:
《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也。(第十八回)
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第二十二回)
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
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監亦從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余今批
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脂硯齋。(第四十八回)
這些批語都叫所批的小說為《紅樓夢》。還有甲戌庚辰的眉批夾批也多稱此書為《紅樓夢》,這正好證明了甲戌本「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以及凡例「紅樓夢旨義」所說「《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的說法。這正是乾隆早期一班人稱此書為《紅樓夢》的根據。這正是甲戌本底本早於己卯、庚辰、有正各本的明顯的證據。
最後,從流傳的抄本《紅樓夢》看來,我們發現愈早的本子,它夾雜著文言的句子愈多。因此從各本夾雜文言的句子加以比較,那一個本子在先,那一個本子在後,便很容易得到一個客觀的事實和結論。現在略舉幾條甲戌夾雜文言的句子和其他各本相比較
第七回:
甲戌九七A 王夫人的丫嬛名金釧兒者
庚辰一五七A 王夫人的丫嬛名金釧兒
有正一A 王夫人的丫嬛名金釧兒
全抄一A 王夫人的丫嬛名金釧兒
程乙一A 王夫人的丫嬛金釧兒
第八回:
甲戌一二0B 我就沒這樣之心
庚辰一九一A 我就沒這樣心了
有正四B 我就沒這心了
全抄四A 我就沒有這樣心
程乙七B 我就沒有這些心
第十五回
甲戌一五三B 我因為無見過
庚辰三一一A 我因為沒見過這個
有正二B 我因為沒見過這個
全抄二A 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此處乃簡寫之個)
程乙三B 我因為沒見過
第十五回
甲戌一五六A 忙得無個空兒就無來請太太的安
庚辰三一五A 忙得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
有正三B 忙得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
全抄三A 忙得沒個空兒就沒去請奶奶的安
程乙五A 忙的就沒得來請奶奶的安
第十五回
甲戌一五六A 一個人無有
庚辰三一五A 一個人沒有
有正三B 一個人沒有
全抄三B 一個人沒有
程乙五B 一個人沒有
第十五回
甲戌一五六A 有無有也不管你
庚辰三一五A 有沒有也不管你
有正三B 有沒有也不管你
全抄三B 有沒有也不管你
程乙五B 有沒有也不管你
第十五回
甲戌一五八A 也無有的一般
庚辰三一八B 也沒有的一般
有正四B 也沒有的一般
全抄四A 也沒有的一般
程乙七A 也沒有是的
從上舉例證,很明顯的看見,刻本已經將文言成份淘汰淨盡,而夾雜著文言的字句愈多的,便是愈早的稿本。可見甲戌根據的底本文字,必然早過庚辰本和有正本。試想,整理《紅樓夢》的人,豈有把「我因沒有見過」改成為「我因為無見過」的呢!
以上我衡量各家說法並多方考核之後,我認為吳世昌、趙岡諸家押後甲戌本之主張,並無可靠的證據和充足的理由。我還是相信俞平伯所說(《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引言》):
所題干支只是底本的年份,如甲戌為一七五四,指底本說,現存的甲
戌並非一七五四年抄的,遠在這個之後。
八.附論
(一) 甲戌本內孫桐生的批語和圈點
甲戌本第三回二葉下賈政優待賈雨村一段,有墨筆眉批一條,說:
予聞之故老雲,賈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蓋江村未遇時,因
明珠之僕以進身,旋膺奇福,擢顯秩。及納蘭埶敗,各推井而下石焉。
玩此光景,則寶石(規案:「石」蓋「玉」之筆誤)之為容若無疑。請
以質之知人論世者。同治丙寅季冬月左綿癡道人記。(此下有「情主
人」小印)
據胡適之先生〈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一文考明,「這位批書人就是綿州孫桐生。」「孫桐生,字小峰,四川綿州人,咸豐二年(一八五二)三甲一百十八名進士,翰林散館後出知酃縣,後來做到湖南永州府知府。他輯有《國朝全蜀詩鈔》。」「我要請讀者認清他這一條長批的筆跡,因為這位孫太守在這甲戌本上批了三十多條眉批,筆跡都像第三回二葉這條簽名蓋章的長批。此君的批語,第五回有十七條,第六回有五條,第七回有四條,第八回有四條,第二十八回有兩條。他又喜歡校改字,如第二回九葉上改的「疑」字;第三回十四葉上九行至十行,原本有空白,都被他填滿了;又如第二回上十一行,原作『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墨筆妄改『著錯』為『回顧』,也是他的筆跡。(庚辰本此句正作『偶然一著錯』。)孫桐生的批語雖然沒有什麼高明見解,我們既已認識了他的字體,應該指出這三十多條墨筆批語都是他寫的。
我檢對甲戌本,第二回第十頁正面有孫批一條(胡漏引),第三回有一條,第四回第七頁反面有一條(胡漏引),第五回有二十條(胡漏引三條),第六回有五條,第七回有六條(胡漏引二條),第八回有四條,第二十六回有二條(胡漏引),第二十八回有二條。
胡先生說孫桐生喜歡校改字,除胡先生己舉者外:
第二回35A:「否不但不污尊兄之清操,」否下右側添「則」字,次 「不」字左側注改「有」字。
第五回71A:「情天情海幻情身,」墨筆點去「身」字,改作「深」 字,深字硃筆加四圈,身字左側硃筆加△。
第五回74A:「寂寞時,」寞旁注寥字。
第五回74B:「如何心事終虛話,」虛話二字乃孫桐生改,原文二字塗
去不能辨認。
第五回79A:「惟心會而不可言傳,」惟字墨筆點去,改可字,惟字左
側硃筆注△,可字加圓圈。
第六回88B:雙行批「紅樓夢內雖未見,」內上墨加「曲」字。
以上也都是孫桐生校改的
我們從孫桐生批校的文字,可以推知甲戌本許多墨筆圈點也是孫桐生所加的。如
五回78B: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也°。 案:此句上有墨筆眉批云:「石破天驚鬼夜哭。」 乃孫桐生筆跡,則此墨筆連圈亦孫桐生所加。
五回79B:寶玉!再°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 案:此句上有墨筆眉批云:「何減當頭一棒。」
五回79B:此°即°迷°津°也° 案:此句上有墨筆眉批:「孽海 茫茫,何處是岸。噫!沈淪墮落,誰為指迷,誰為援拯
耶!」
五回79B:以°情°悟°道° 案:此句上有墨筆眉批:「四字是作 者一生得力處,人能悟此,庶不為情所迷。」
六回93B: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窗字下有 一心)外°叫°蓉°兒°回°來° 案:此上有墨筆眉 批:「奇峰突起,好筆奇筆,如此方是活筆,不是死筆。」
六回93B: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 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亦°沒°有°精° 神°了°。 案:此上有墨筆眉批云:「此等出神入化之 筆,試問別書可有否?其中包藏東西不少,令閱者自會。作 文者悟得此法,則耐人咀嚼,無意平語直之病矣。讀此而不 長進學問,開拓心胸者,真鈍根人也。」
七回102B: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
去°。雙行批:「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
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
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
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 案:上有墨筆眉批云: 「所謂行文有賓有主,有虎有鼠,水滸記慣用此法,作者又
神而明之。此正文及雙行批墨圈皆孫桐生所加。趙岡謂這些
圈都是按原本樣畫下來的(《紅樓夢新探》,頁一三一)似 非。
七回103B: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作° 戲°。 案:此上有眉批云:「二玉隔房只此一寫,化板 為活,令閱者不覺,真是仙筆。
八回117B:一°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 案:此句上有眉批云:「此香可得一聞否?」
廿六回207B: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 案:此句上有眉批云:「此層尚虛。」
廿六回208A:便說道都°睡°下°了°……憑你是誰,二爺分付的一概 不准放人進來呢! 案:上有孫桐生墨筆眉批。
廿六回208B: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了°一° 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 案:上有 孫桐生墨筆眉批。
廿八回240B:給那起混°賬°人°去°。 案:上有墨筆眉批云: 「混賬人是卿卿什麼人?」
以上據批語筆跡,可以斷定圈點是孫桐生所加的。
(二)從梅桐生批語看脂批的互相問答爭辯
脂批中常有一問一答,或互相爭辯的現象。俞平伯說(〈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頁三十八):
有時朱批在那邊打架拌嘴。如此本第一回七頁下眉批:「開卷一篇立
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下邊
另一行,地位稍低,曰:「斯亦太過。」又如同回八頁下「因地方窄
狹」,夾批云:「世路寬平者甚少。」下有「亦鑿」二字。像這些都是
批中之批,批而又批。
趙岡先生(《紅樓夢新探》,頁一0四至一0五)也舉出對答式的批語,有時是彼此表示意見一致,有時又是彼此爭辯。例如:
(A) 第八回甲戌本有:
第一人批:「按警幻情榜……襲人數語,無言而止,石兄真大醉矣。」
第二人批:「余亦云實實大醉也」。
(B) 也是第八回甲戌本有:
第一人批:「二語雖粗,本是真情,然此等時只宜如此,為天下兒女一
哭。」
第二人批:「批得好,末二句似與題不切,然正是極貼切語。」
(C) 也是第八回甲戌本:
第一人批:「試問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如何?」
第二人批:「余代答曰,遂心如意。」
此種現象,我們可從此本獨有的批語得到解答。此本抄閱後再評的眉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