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看中國文學演變
中國的現代文學發端於20世紀初。至1917年提出「文學革命」口號並進而形成「新文學」(早期的「新文學」也稱「五四新文學」),現代文學遂呈現出嶄然有異於古代文學的特色和面貌。由於新文學的產生受到外來文化的深刻影響,有些學者認為在中國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之間存在著「斷裂」,並把這種「斷裂」視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致命的缺陷。其實,就中國古代文學演進的總體轍跡而論,本來就是在朝著新文學的方向發展的;外來文化的影響只是使之突然加快了速度,成為飛躍。所以,中國古代文學與現代的新文學之間實有內在的聯繫;作為其有力證據的,是在文學革命發生的許多年以前,古代文學中就已陸續出現了一些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新文學的萌芽的作品。就其與新文學的出現在時間上距離較近的此類作品而言,曹雪芹的《紅樓夢》(這裡是指該書的前80回,下同)和龔自珍的詩文等都是重要的代表。關於龔自珍詩文與現代的新文學的內在聯繫,談蓓芳教授的論文《龔自珍與20世紀的文學革命》[1]已作了較全面的闡述;本文擬對《紅樓夢》的有關情況加以探討。(註:本文所引《紅樓夢》系據《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通稱「庚辰本」,因書中有「庚辰秋定本」、「庚辰秋月定本」字樣),個別脫誤之處系據《古本小說集成》影印戚蓼生序《石頭記》補正,不另作說明。)
對於文學革命以降直至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20年間新文學的基本特徵,筆者曾作過如下的描述:「第一,它的根本精神是追求人性的解放;第二,自覺地融入世界現代文學的潮流,對世界現代文學中從寫實主義到現代主義的各種文學潮流中的具有積極意義的成分都努力吸取;第三,對文學的藝術特徵高度重視,並在繼承本民族的文學傳統和借鑒國外經驗的同時,在這方面作了富於創造性的探索——不但對作為工具的語言進行了勇敢的革新,在繼承本民族白話文學傳統的前提下作出了突破性的輝煌的成績,而且使包括描寫的技巧、深度、結構、敘述方式等在內的文學的形式改革在總體上現代化了,使文學的表現能力也達到了足以進入世界現代文學之林的程度。上述這三者在新文學中是彼此聯繫、相互滲透的……」[2]至於《紅樓夢》裡的新文學的萌芽成分,也可分作三點來闡述。
首先,在《紅樓夢》對一系列人物的描寫中,至少在客觀上體現了人性與環境的衝突以及人性被壓抑的痛苦;這與上述新文學基本特徵中人性解放的要求顯然有相通之處。
以《紅樓夢》的男主人公賈寶玉來說,這是一個有文學天才、「任情恣性」(第19回)而又性早熟的男孩;他所要求的,是心靈活動的廣大空間和溫馨的感情世界。但環境卻逼迫著他,要他改變自己的興趣、愛好和追求,投身於冷酷的仕途。為了改造他,他的父親甚至不惜加以痛打,幾乎置他於死地。這使他的內心深處深感孤獨乃至絕望,他只企望在青年女性的愛撫和哀痛中早日死去,形骸化為飛灰乃至輕煙(參見下引第19、36回有關文字)。
他在書中第一次出場時只有(虛歲)7歲(第3回)。(註:據該回林黛玉自述,賈寶玉「比我大一歲」。又據第2回所寫,林黛玉跟賈雨村讀書時為五歲,「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林黛玉母親死了,她父親就委託賈雨村送她到賈府去,所以她進賈府與寶玉見面時為六歲。)到11歲時,他父親帶著他和一眾清客到剛建造的別墅大觀園去,為其中各處題匾額和對聯。(註:據《紅樓夢》第17至23回所寫,賈寶玉等人於此次題匾額及對聯的第二年就搬入大觀園。他在大觀園中寫了《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等詩,「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錄出來各處稱頌」(第23回)。按,這些詩當是搬進大觀園後在兩年間陸續所作,故稱之為「十二三歲的公子」;然則其題匾額對聯時為11歲。)在這一場合,他不僅顯示了自己的才華,而且因不願改變自己的看法而與父親賈政發生了衝突——這也正是其「任情恣性」的表現之一。先看其顯示才華的一個例子:
……步入門時……只見許多異草……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籐蘿。」賈政道:「薜荔籐蘿不得如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籐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茞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草,這一種是玉蕗籐,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麼藿芮姜蕁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歎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再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詩云『蘼蕪滿手泣斜暉』。」眾人道:「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念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傍,不敢則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說便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酴醾夢也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纔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猶覺幽嫻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第17回)
他不僅知道《離騷》《文選》等書中的許多奇花異草之名,並且能辨認生活中的許多異草,顯示了他對生活本身的熱情——對生活中的這些美好東西的真誠愛好;較之他父親與清客們對生活中的美好事物的淡漠或無知,顯然是另一種人生態度。至於他對「蘭麝」、「三徑」兩副對聯的批評及其自己所作,則體現了他對生活中的美的高度感受力和表現力;清客們的對聯之所以只能用眼前根本不存在的蘭麝洲渚之類拼湊,就因為他們沒有感受到其所處身的景物的美。而他則不但感受到了這種美,而且還想像著他如在這裡生活將是怎樣一種情景:他將能寫出綺艷的詩,在夢中也聞到酴醾的芬芳。而且,儘管「吟成」句受到了前人「書成蕉葉文猶綠」之句的啟發,但較之「書成蕉葉」確實「猶覺幽嫻活潑」,視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並不為過;同時也可看出這個11歲的男孩已經讀了許多古人的詩篇,並能自由運用於自己的創作中。
在這個例子裡其實已可看到他的「任情恣性」以及由此所受到的壓抑:當他漫無拘束地顯示出自己在植物方面的知識遠遠超過其父親和清客們時,他就受到了嚴厲的呵斥。然而,與以下的一個例子相較,這還算是輕的了。
……說著引人步入苑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像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大觀園中的另一處建築名。——引者)多矣!」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癡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無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出去!」(第17回)
很明顯,賈寶玉的這種見解實在比他父親高明,但他說出了自己看法後,所受到的卻是如此無情的待遇。儘管如此,他仍然不願違心地附和父親的意見,而且堅持自己的看法,無畏地跟父親辯論。由此而言,他的「任情恣性」正是一種可貴的尊重理性的精神。
也正因「任情恣性」,他跟父親以及整個環境的矛盾遠不止在對「自然」的理解上,更重要的是在人生道路上。過了不久,他就圍繞著「仕途經濟」問題和史湘雲、襲人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之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第32回)
可見他始終沒有改掉「小時」的「信口」之語,仍把「讀書上進」、「仕途經濟的學問」看作「祿蠹」的「混賬話」。而他之憎惡這些,顯然並不是怕讀書。如上所引,他對《離騷》《文選》就讀得很熟,書裡的奇花異草之名都能記得;對於《莊子》也很喜愛,「……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摘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第21回)對詩、詞他更為用心,曾以「花氣襲人知晝暖」的詩句為一個姓花的丫頭取名襲人,以致賈政批評他「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功夫」(第23回);至於《西廂記》等作品,尤其讓他廢寢忘餐,他對林黛玉說:「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第23回)所以,他並不是厭惡讀書,而只是厭惡那些「祿蠹」們必讀的關於「仕途經濟」之書。換言之,他的「任情恣性」既導致了他對於主流的意識形態的懷疑,也使他追求著精神世界的廣闊空間——從《莊子》直到《西廂記》。
這種「任情恣性」跟他的性早熟相結合,更使他成為當時現實中的另類,也更加深了他與環境的衝突及其痛苦。究其性早熟的原因,一則是這等富貴之家的孩子所難免的營養過剩,二則是滋補藥的作用(例如第23回就有寶玉母親王夫人囑咐寶玉「天天臨睡的時候」吃丸藥的描寫;寶玉並未生病,此等藥自是滋補性的;當時寶玉12歲);三則因其從小就和一群女孩子一起生活,並由好些丫鬟服侍,其中還包括了「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的襲人(第6回);在《紅樓夢》80回本中,惟一與寶玉有過性關係的女子就是她。總之,由於性早熟,加之所處的又是一個實行多妻制的社會,他不但很早就與林黛玉之間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愛,而且還深深地愛著丫鬟晴雯;當然也愛襲人。另一些丫頭如金釧、芳官、四兒等與他雖無曖昧,卻親密到不拘形跡。而且,受社會風氣的影響,他還有同性戀的傾向;跟秦鍾、蔣玉菡都已不只是一般的朋友,雖然未必有肉體關係。而這一切在他父母眼中都是不可寬恕的。他母親雖然捨不得責打他,卻把金釧兒、晴雯、芳官、四兒先後趕了出去,只留下了向好告密、從而獲得了她信任的襲人;其結果是金釧、晴雯悲慘地死去,芳官也被迫出了家。他父親因蔣玉菡是忠順王的優伶、而且是王爺所「斷斷少不得」的人,賈寶玉竟與他親厚,以致忠順王遣人前來訴告,連累了自己,更是「氣的目瞪口歪」,又誤以為金釧兒是因寶玉「強姦不遂」而自殺的,氣憤之下竟要把他活活打死,後來雖被阻止,寶玉已受了重傷(第33回)。這一切都強化了賈寶玉與環境的衝突。在被父親責打以後,林黛玉來看他,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第34回)可見他已決定以死來維護自己的生活道路。另一方面,由於處在這樣的壓抑之中,他本來就已深感到生活的灰暗,只有從其所親愛的幾個青年女性那裡才能得到慰藉,因而希望她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第19回),到金釧自殺、他自己被父親毒打以後,他的厭世思想進一步凸現出來,竟對襲人說:「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36回)及至晴雯等都落了悲慘的結局,他更感到生活只是受罪:「余猶桎梏而懸附。」(第78回,「懸附」即「附贅懸疣」之意,出《莊子·大宗師》)所以,在寶玉身上所體現的,乃是「任情恣性」所導致的個人與環境的劇烈衝突及其無盡的痛苦——人性在環境壓抑下的深刻悲哀。
而且,在《紅樓夢》裡這樣的悲劇並不只發生在寶玉身上,黛玉、晴雯、芳官等也都是由於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性才為環境所不容的。就黛玉來說,她毫不掩蓋自己對寶玉的愛情以及在愛情中產生的矛盾乃至爭吵,而這一切正是為當時注重禮教的環境所不容的。所以,儘管賈母本來很愛黛玉,但後來也對她日益不滿,認為她不能做寶玉的妻子,曾想為寶玉向薛寶釵的妹妹寶琴求婚,只是寶琴已訂了婚,這才作罷(第50回)。所以,《紅樓夢》80回以後寶玉與寶釵成婚、黛玉悲慘而死之事雖是高鶚續寫的,但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只能以悲劇結束、黛玉的命運極為悲慘卻是曹雪芹預定的結局。
《紅樓夢》通過這麼多人物所顯示的人性與環境的衝突和人性被壓抑的痛苦,跟以文學革命為開端的新文學要求人性的解放顯然是相通的:既然已感到了被壓抑的痛苦,接下來自然是解放的要求。
其次,在《紅樓夢》的寫作中已含有寫實主義的成分,這為自覺地融入世界現代文學的潮流、積極吸收西方寫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新文學提供了必要的基礎。眾所周知,在新文學的發展過程中,至少其前20年的小說是以寫實主義為主流的,而且取得了較大的成功。
寫實主義雖是西方傳入的寫作方法,但「如果最簡略的說,寫實主義乃是要求恰如其分地真實描寫現實的文學主張。倘若再稍作闡釋,那也可以說,它還使文學至少具有如下的特色:第一,寫實主義的『真實描寫現實』,乃是以文學的手段,具體、細緻、豐富、深入地寫出現實的真實;第二,這樣的『真實描寫現實』,主要是通過對人物的描寫來實現的,因而作品中的人物——至少是主要人物——必然是像實際上的那樣豐滿、複雜、生動」[3]。正因如此,作為自成體系的創作方法的寫實主義固然是從西方傳入的,但在我國古代小說中實已包含了寫實主義的成分。在這方面最突出的代表就是《金瓶梅詞話》《儒林外史》和《紅樓夢》。而《紅樓夢》裡的寫實主義成分較之前兩部,都已有了明顯的增長。限於篇幅,這裡只舉一個例子:《儒林外史》裡的杜少卿是以作者吳敬梓為原型的,《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是以作者曹雪芹為原型的,但賈寶玉的性格要比杜少卿豐富得多。杜少卿慷慨、豪邁,雖然憤世疾俗,有時甚至顯得有點傻乎乎,不必要地將大把銀子周濟別人,以致家業敗落。但他自己卻潔身自好,律己甚嚴;這跟賈寶玉的生活態度很不一樣。也正因此,他的性格較為單一。而在實際上,吳敬梓的家產敗落與他的流連妓院等生活有關,如同胡適所說:「吳敬梓的財產是他在秦淮河上嫖掉了的。」[4]換言之,吳敬梓在將原型發展為作品中的人物杜少卿時,把他認為不光彩或不重要而其實很能顯示人物性格複雜性的部分刪掉了。曹雪芹卻相反,正如魯迅論《紅樓夢》所說:「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不諱飾……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5]也正因此,賈寶玉的性格就遠較杜少卿豐富。從賈寶玉與杜少卿的比較中,可以清楚看出《紅樓夢》的寫實主義成分較之《儒林外史》的有了長足的進展。而明清小說中的這種不斷增長的寫實主義成分,也正是新文學中獲致較大成功的以寫實主義為主流的小說所可資憑依的遺產。
第三,《紅樓夢》的高度藝術成就體現了對文學的藝術特徵的積極追求,這跟新文學對文學的藝術特徵的高度重視也是相通的。《紅樓夢》的藝術成就表現在許多方面,即使對它作蜻蜓點水式的介紹也不是本文所能承擔的任務。這裡只談三點。
一是白話的熟練運用 中國的白話小說在語言上取得突出成就的,在《紅樓夢》以前有《水滸傳》《金瓶梅詞話》《西遊記》和《儒林外史》;《紅樓夢》較之它們又邁進了一大步。作者敘述的簡潔、明快和人物對話的生動及個性化,都可謂前無古人。試以第52回「晴雯病補雀金裘」一段為例。那段說的是:寶玉因要去祝賀舅父的生日,賈母給了他一件雀金呢的氅衣,「是哦囉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不料寶玉穿上的第一天就在「後襟子上燒了一塊」,當夜拿出去織補,卻無人敢攬這個活。寶玉房中的晴雯倒是會補,卻又病得不輕。但最後她還是不顧病體沉重,補好了它。
……麝月道:「這怎麼樣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呢,偏頭一日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這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與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看了一會。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進,實實掌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命麝月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若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裡又找哦囉嘶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裡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把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傍,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與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了怎麼處?」寶玉見他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說道:「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第52回)
在這一大段文字中,除了「界線之法」、「本衣之紋」和「又命」還剩有書面語的痕跡外,其餘幾乎全是以北京話為基礎的口語。不但交代過程簡捷而又具體、細緻,人物的對話更是肖其聲口;尤其是晴雯所說,不但顯示了她對寶玉的深厚感情,而且深具個性。就白話文的運用來說,這樣的文字不但在我國古代白話小說中具有經典性,對後來的新文學也是寶貴的啟示。
二是結構 在《紅樓夢》以前的四部白話長篇巨製中,《水滸》和《儒林外史》都可分成若干段落,每個段落以描繪一個人物為中心,全書則是各個段落的綴合。其間的區別是:《儒林外史》並無貫穿全書的中心人物,《水滸》則以宋江為中心把各個段落串連起來。但無論是哪一部,在結構的嚴密性上都有所欠缺,只不過《儒林外史》更為明顯而已。《西遊記》雖以唐僧師徒四人為中心,全書也都圍繞著他們或其中的一人而展開,但除開始寫孫悟空出身至被鎮壓的一部分外,其餘都是對唐僧劫難的逐個描繪,在結構上不免單調。《金瓶梅詞話》在總體結構上雖有中心人物,全書也是圍繞著他們的命運與相互關係而展開的,但在具體的敘述上卻常有贅筆,如在寫到宣卷及「說因果,唱佛曲兒」時,每每把寶卷、佛曲等內容一一記錄下來;在寫到吃飯時又多次記述菜單;諸如此類均累贅不堪。因為有這麼多贅筆插入,結構就顯得鬆散。而《紅樓夢》則不但結構緊密,而且以作品中主要人物的命運及其環境的逐步呈現、人物性格的逐步深化及展示作為其主要脈絡,因而具有不斷地把讀者引入新的境界、使其對人物的認識和感情不斷增進的作用。以有關晴雯的部分來說,主要可分作四大階段:先是晴雯跌壞了扇子,寶玉說了她幾句,她很生氣,引發了與寶玉的劇烈衝突,最後以寶玉對她的婉轉批評並異想天開地逗她高興而作結(第31回);其次就是上述她在病中為寶玉補雀金裘的事;第三是王夫人為讒言所惑,把她斥責了一頓,已經意味著凶多吉少,但當晚鳳姐帶王善保家的到她們所住的怡紅院來抄檢時,晴雯仍然勇敢地反抗,「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端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第74回);第四是她在重病中被王夫人趕逐出去後,住在其姑舅哥哥家中,寶玉去看她,「……(寶玉)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你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也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麼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虛名,而且就要死了,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因與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必損好些。』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指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連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的一般。快把你穿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耽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耽了虛名,索性如此,也不過是這樣。』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子進來……」(第77回)大體說來,第一階段顯示的是她的強烈的自尊心和倔強;第二階段是出於對寶玉的深情而不顧死活的「掙命」;第三階段是剛勇不屈的精神,因她當時的處境已很危殆,卻仍無所顧忌地抗爭;第四階段是至死不渝的對寶玉的熱愛和即使死了也要反抗的剛烈。通過這四個階段,晴雯的性格就不斷完整和深化,並愈益引起讀者的感動。所以,就《紅樓夢》的結構來說,乃是以人物為中心的逐步開展和深入的有機整體;儘管全書沒有寫完,但就其總體趨勢仍可看出這一點。在《紅樓夢》以前,中國的長篇小說沒有一部能在結構上達到這樣的水平。
三是對人物的描寫《紅樓夢》在人物個性的突出方面較之《金瓶梅詞話》和《儒林外史》有了重大的發展。不要說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風等主要人物了,就是較次要的人物晴雯,其個性的豐富、獨特和鮮明也是在《紅樓夢》以前的小說中從未見到的。上文已經引了晴雯的若干表現,這裡再引兩段。
第一段是:寶玉房裡的小丫頭紅玉,因被王熙鳳差遣去做事,回來只見「晴雯、綺霰、碧痕、紫鵑、麝月、待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跑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只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爖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紅玉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的。』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一面說著去了。這裡紅玉聽說,不便分證,只得忍著氣來找風姐兒……」(第27回)
第二段是:寶玉房裡的小丫頭墜兒,偷了別人的鐲子。晴雯其間正在生病,知道後就要叫墜兒來,被寶玉勸住了。過了兩日;病仍然不好,晴雯先是「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裡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裡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子鬧什麼?』」接著,晴雯就假借寶玉的名義,把墜兒趕逐出去了。(第52回)
在這兩段裡,我們清楚看到了與上面所介紹過的晴雯顯然相異的一面:對小丫頭的欺凌、褊狹甚至殘酷。在第一段中,她先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對紅玉加以責罵,及至發覺紅玉實在並無可以責罵之處,卻仍然說了一大通尖酸刻薄的話以發洩怨氣。在第二段裡,由於自己生病而心情不好,就痛罵小丫頭,甚至說「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則其平日對小丫頭的態度可想而知。至於拿一丈青向墜兒的手上亂戳,還罵著說「要這爪子作什麼?……不如戳爛了」,那卻流於凶狠了——儘管墜兒不應偷東西,但她又有什麼權利去折磨墜兒呢?何況墜兒已「疼的亂哭亂喊」,她卻仍然無動於衷!也許可以這樣說:晴雯自己有強烈的自尊心,但她卻並不把地位比她低的人的尊嚴當一回事;她自己對賈府的等級制度並不馴順,但她又心安理得地依據這種等級制度凌駕於小丫頭們之上。這些既體現了晴雯性格中的矛盾,也顯示了晴雯個性的豐富與複雜。
在《紅樓夢》的人物描寫中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其已經通過夢境接觸到了人物的潛意識,而這也是新文學中常見的手法。對此,筆者在《明清小說的發展與寫實主義》中已經指出,本文不再贅述。由此可見,通過夢來表現人的潛意識在我國古代文學中不是無跡可尋的。
綜上所述,《紅樓夢》從內容到形式都有其重大的成就和特色,並在不同程度上跟新文學的三個基本特徵分別有其相通之處。所以,中國的新文學並不僅僅是西方文化影響下的產物,而是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有其基礎的。再舉個具體的例子,巴金的《家》裡有三少爺覺慧與丫頭鳴鳳的戀愛悲劇,儘管這未必是巴金先生受《紅樓夢》影響的結果,但跟《紅樓夢》中寶玉與丫頭晴雯的戀愛悲劇都體現了環境與人性的衝突以及人性被壓抑的痛苦;足證在《紅樓夢》中確實存在著通向未來、通向新文學的因素。
所以,在新文學與《紅樓夢》等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之間確實存在著內在的聯繫,兩者之間並未「斷裂」。當然,新文學的出現是中國文學的一種跳躍式的進展,但不能因此認為它與中國古代文學之間是割裂的,打個跛腳的比喻,兩者實是一種藕斷絲連的關係;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此類與新文學相通的因素,就是這樣的絲——也可以把中國古代文學中存在這樣的絲的作品視為中國古今文學間的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