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理想主義境界再認識 2

《 紅樓夢》 理想主義境界再認識 2

《 紅樓夢》 理想主義境界再認識 2

紅樓評論

三 「護花」、「補天」及悲劇的必然

明確了大觀園「機會」的性質,我們就可以把寶玉的理想及其實踐,放在這個機會中考察。我們知道,寶玉的生活方式是不為現實所認同甚至被視為洪水猛獸的,雖然他無意挑釁於現實,但現實不會容忍他的背大道而馳。王夫人只有一個兒子,怎能眼看著他成為異端呢?賈政早把寶玉視為會「釀成弒君殺父」之禍的心腹大害,也不會讓他逍遙法外。眾婆子、眾「假人」對寶玉及其同志窺探已久,早晚欲加害。大觀園的平靜生活是不會長久的。作為「真人」的晴雯、黛玉等「一味任性,不計利害,是真血性人也,終取禍」[11] 。晴雯、黛玉一向因口沒遮攔,有什麼說什麼而得罪人。雖然晴雯「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五十三回),黛玉則知「錯」能改,對寶玉對寶釵一旦消除「誤會」,就以真心相待,但她們天真爛漫的本性並不能消弭某些人對她們的怨恨。女兒們在不設防的情況下分別被「下了蛆」,而被統治者一個個消滅。在「風刀霜劍」的摧殘之下,眾芳凋零,大觀園的聚會在外力內力的破壞之下終於銷散。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女兒世界」或「眾芳」這個聚合本來就不純粹,兩種相反的人生標準使兩種本質不同的女孩根本走不到一處來。黛玉、晴雯等是為了自己的個性、「為自己的一顆心」而活著,而寶釵、襲人則把封建的「善」作為自己的原則來行事,所以她們的行為(自覺的告密、理直氣壯的算計)帶來的內在的破壞力必然使「女兒世界」處於腹背受敵的境地而毀於一旦。此外,女兒們各依本性率真而行,本身就具有了反道德的、反中庸反調合的特點,這與大觀園聚會的和睦理想及其聚合的性質也是背道而馳的。真情在女兒那裡往往被強化為態情,率性則成為任性,反中庸使她們的反偽善矯枉過正為反一切「善」,個性張揚也發展成為利己主義或小集團主義。大觀園中有這樣一個奇怪的現象,即各自為「真人」的女兒卻分成不同的集團,互相傾軋,有時手段之惡劣令人無法忍受。司棋等與芳官、五兒的鬥爭,晴雯等與小紅的鬥爭,其本質已不僅是對「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反撥,而直接就是任我性情不顧他人的利己主義。這在根源上是因為她們的思想境界還是自然境界、甚至功利境界,用自然、功利境界的「真」來反對道德境界上的「善」對人本性的異化,這本身是存在重大缺陷的。黛玉、晴雯對寶玉的無比深情只能由寶玉一個人來承受,她們只為寶玉一人活著。甚至可以這樣說,她們只為「自己的一顆心」活著,林黛玉感歎寶玉「一片私心讚揚於我」,殊不知,寶玉對所有人都以「公心」相待,正是因為黛玉對他的「公心」能夠充分理解,不予干涉,他才以「公心」判定並認同了黛玉這樣一個「知己」。也正是林黛玉在以「私心」對待對方。黛玉、晴雯、尤其是芳官、司棋等反偽善的「真人」,其「不為別人而為自己活著」的另一面,利己主義的一面,與大觀園的現實環境聯繫起來,往往使她們諸個體、諸集團之間發生了爭鬥。這種鬥爭往往因她們境界水平不高和摒棄一切善而與婆子們的傾軋相屏雜,從而成為大觀園群芳聚會的內部破壞力。司棋等與怡紅院系的鬥爭直接造成了柳五兒的死(不以程高本為據),同時也加劇了各自的命運危機。司棋的率真被寶玉極力稱道,可是我們會看到,司棋的率真或潑辣根本就是一種「潑」。「真人」們的率真個性乘上現實社會中不同方向的人生列車,如飄飄逸馬各自任意直行,結果必然有內部的碰撞而兩敗俱傷,這都源於寶玉所極力讚美的反中庸反調合的個性精神。此外大觀園本身就是一個眾芳的聚合,或者說是一個調合的局面,而眾多張揚個性的反調和,則宣佈它失敗的必然。

在這個意義上,寶玉的「護花」其實就是一種「調合」。寶玉這個「無事忙」整日東奔西走,一會怕得罪了姐姐,一會又怕傷害了妹妹。不同的女兒之何他要撮合,寶釵、黛玉、湘雲他要拉到一起來,襲人與睛雯的鬥爭他也要兩頭說服,直到晴雯被襲人害死(本質如此),襲人得意地賣弄她的地位,說「想是我要死了」時,寶玉已是心灰意冷,悲憤之極,還要勸.她「再別提這事,別弄得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他就不敢痛快地來一句:「你去死吧!」因為寶玉太不願意放棄自己心中的理想了:長聚,至少要盡量地維持這種局面。桐花鳳閣主人說「寶玉之志在與諸姐妹長聚不散,所謂至樂,如此而已」[12] (《莊子· 至樂》以死為「至樂」, 「雖南面而王」也不肯再活過來)。寶玉如此珍視大觀園中眾芳雲集的鼎盛局面,到頭來卻不得不承認,正是他所讚美的女兒個體們以他所讚美的形式擊碎了他的理想。女兒的任性和不覺悟以及由此帶來的危機在前八十回的後半部分此伏彼現,令寶玉跑前跑後也營救不及。彩雲偷露與玉釧的矛盾,荳官燒紙闖禍,「芳官小倚強壓倒了人,」……樁樁件件忙得寶玉首尾不顧,女兒們還以反調合的一貫任性偏不領他情。彩雲開始死不從帳,似乎要置玉鋇於死地,繼而又不領寶玉的情,欲置自己於死地。這豈不是要置以女兒為命根子的寶玉於死地嗎?荳官不顧後果燒紙闖了大禍後,被寶玉擔了下來,她卻「倚勢」調笑抓她的婆子,卻不知禍從此來。豈知將來寶玉自身難保,又如何能保得住這些不安分的個體呢?

從時間上來看,大觀園是一次青春的聚會。這種聚會以青春為特徵,也以青春為基礎。園中的女兒或天真爛漫或情竇初開,都有一個留戀青春的情結。不獨林黛玉「一朝春盡紅顏老」的憂慮,女兒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理特徵,即對外而世界的恐俱和對青春期對大觀園的依戀。對婚姻對漢子世界的恐俱不僅表現在黛玉、鴛鴦、迎春、彩霞等人身上,甚至寶釵、襲人這樣深受封建禮教毒害的「賢人」也時常流露出對自己將來婚姻命運的憂俱。最早受到不自主婚姻折磨而凋謝的花朵是迎春。她嫁前對園中女兒生活的極度眷戀,對婚姻生活的極度恐懼,既嫁歸省時對婚姻表示極度厭惡以及對女兒生活近乎訣絕的話,都表明年齡、婚姻對於女兒來說是一個悲劇性的大限。丫頭們「一天天都大了」,面臨著「配小子」的命運;姑娘們大了,則要遠嫁到不知何方。對於黛玉、迎春、晴雯、鴛鴦等人,婚姻根本就意味著死亡。《紅樓夢》 中的「真人」們決不是苟活一世的婆子們,這一代人不妥協的個性原則教他們「不自由,毋寧死」。所以有人要說尤三姐死得不值得,那就大錯了。因為她的「生」,並不是為了苟活;只有這一死,才能證明她清白和烈性的全部意義,她所追求的,也正是這一瞬間價值的體現。

有必要探討一下寶黛的婚姻。王崑崙先生關於黛玉有一段極精彩的論述,「寶釵在做人,黛玉在做詩;寶釵在解決婚姻,黛玉在進行戀愛;寶釵把握著現實,黛玉沉酣於意境… … 黛玉的悲劇就是由這樣的性格與時代之矛盾而造成的」,一語道出了寶黛二人的本質不同。黛玉代表了理想生活的追求,而寶釵則代表著現實生活的苟且。《 紅樓夢》 只讚美玉碎而不讚美瓦全,對作繭自縛的可憐蟲,同情也是有限的;所以它讚美黛玉對現實婚姻制度的反叛。黛玉的愛情觀無疑具有了近代婚戀觀的特點:自由戀愛、自主婚姻,而且其中還有男女平等及一夫一妻制的因素;因而她的思想與時代矛盾是不言自明的了。但是有兩個問題需要搞清楚。歷來寶黛並提,但既然寶玉是「天人」,與黛玉之「真人」有境界之分,他們的婚戀觀有沒有什麼不同?第二,黛玉既然是「在戀愛」,那麼她與「婚姻」是什麼關係呢?怎樣理解她對婚姻的追求呢?這兩個問題聯繫緊密,我們一起來探討。

寶黛的緣份是前世帶來的,《 紅樓夢》 中明確點出「木石前盟」, 而對「金玉良緣」則閃爍其辭,可見寶黛二人緣份之深。在「還淚」前緣的那則神話中包含著兩個重要因素,我們應充分注意。第一,絳珠與神瑛的情感關係不是對等的,絳珠還淚,神瑛則不負有任何義務;這注定了「專愛」的角色必須由黛玉扮演,而寶玉,則不受「專愛」的束縛。第二,絳珠還的是「淚」,而不是什麼別的,這注定了他們的緣份是純感情的,或者說與性和婚姻無緣。這兩點都可以在黛玉的一生找到驗證。那麼黛玉對婚姻的追求,對寶釵湘雲的吃醋又做何解釋呢?我們知道,黛玉對寶玉的生活方式是從不加指責的,寶玉與女兒的關係,她也是不以為意的。這首先因為她與寶玉相知極深,因為她、寶玉、女兒都是情感主義者。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後黛玉勸他「改了罷」,寶玉說得明白,「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說明不但寶玉把黛玉擺在這些人一類裡,而且黛玉也並不真心希望他「改了」( 「遊蕩倡伶,淫辱母脾」,實則是「意淫」的多情生活)。這是指寶玉與丫頭們的多情,如果寶玉與寶釵、湘雲在一起,黛玉便會吃醋。這不僅僅因為「道不同者不相為謀」;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牽扯到婚姻問題。黛玉的婚姻前景以寶玉的婚姻選擇為基礎,一是由寶黛相戀到結婚,另一個即是嫁到外面不可知的漢子世界去。後者對於黛玉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不可能像迎春那樣勉強接受不自主婚姻,因而其思想、性格與時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注定的結局是死亡。另一種前景必然與寶玉、寶釵、湘雲的婚姻可能撞車。如果寶玉娶了釵、湘中的任何一個,那麼將置黛玉於何地呢?黛玉可能接受這種共事一夫的婚姻前景嗎?這種前景對黛玉也是一種不可思議。而且我們知道,王夫人等人早有成算、甚至想把兩種前景同時加於黛玉頭上。因此我們說婚姻對於黛玉來說不捨一個生命的大限,等待她的只有死亡。那麼不考慮婚姻問題不行嗎?也不行。青春期是不會永駐的。寶黛以兩小無猜的方式不可能白頭到老。桐花鳳閣說「既得其人,必不忍相離耳」[13] ;長守的方法就是二人成婚。這種「千兩黃金易得,知心一個難求」,由相知相悅到長札廝守的婚姻要求與「寶釵之志在夫貴妻榮… … 」本質是不同的。

我們知道,寶玉的愛情是一種「泛愛」,對所有好女孩子的追求,是一種「情不情」。他幻想所有美好的女孩子都能與他在一起過一種青春的唯美生活,這與「終北國」之境的「不媒不娉」是基本相同的,都表現為一種青春的或超婚姻的異性相處。終北國人因為能夠「不夭不病」、「百年而死」、「無衰老痛苦」,能夠達到天然的青春永駐,因而能夠達到超婚姻,以彼此的互不佔有而相互擁有。但大觀園現實的生活秩序使神話中的超婚姻不可能實現。在大觀園中,青春不可能永駐,生老病死、姊妹出嫁、丫頭配人、寶玉娶親,都對大觀園的青春聚會發生威脅。寶玉自身的命運尚且難以把握,又如何能保住他周圍的「眾芳」不流散凋落呢了超婚姻畢竟只是和睦相處的一種形式,大觀園的聚會至少已經達到了「非婚姻」的聚合,青春的「眾芳雲集」至少已經形成,寶玉要維持這局面,把握這機會,實現他「長聚」的理想,面對時間和婚煙的威脅,他只能盡他的可能挽留盡可能多的女孩子在他身邊。於是他只好求助於現實:一夫多妻制。十九回寶玉曾對襲人許諾,「你在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這是對襲人的挽留。須知,八抬轎是明煤正聚的嫡妻才坐得的,這樣的許諾要將黛玉置於何地呢了即使將來襲人做妾,那麼寶黛之間這種一夫多妻和共事一夫的不平等關係還是將黛玉這樣一位具有近代婚戀觀的女孩置於被侮辱被傷害的尷尬境地,這樣的婚姻前景黛玉可能接受嗎?寶玉太執著於實現他的理想和保住他的成果,結果「泛愛超婚姻」的理想在現實卻墮入了一夫多妻制的泥潭,這是他始料未及的。面對寶玉婚姻的:種種前景,婚姻對於黛玉來說統統是不可思議的。可以認定,死是黛玉的必然結局。黛玉為「還淚」而生,「淚盡而亡」,在另一種意義上說就是為愛情而生,為婚姻為追求婚姻和追求不到婚姻而生,總之是為青春和美而生,為悲劇而生。

悲劇是《 紅樓夢》 中眾女兒的共同命運。所謂「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女兒們的結局難逃一死(「白骨如山」 ) ,寶玉則因他無法挽留青春的長聚局面而撒手做了和尚(「忘姓氏」)。《 紅樓夢》中最大的悲劇還是寶玉的悲劇,所有女兒的悲劇實際是他理想性格、理想生活方式的破滅。當大觀園因其眾芳流散而從此消滅,寶玉最後一絲希望也消滅了,這是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及其悲劇。如果把他的遙遠的烏托邦理想(「太虛幻境」,具體為「終北國想」)比做「天」,那麼那個座落在現實(人間)的實質為機會的大觀園就是一個「天上人間」。通過某種「機會」,把天上的東西帶到人間來,到頭來卻發現不過是一「夢」,不能實現的騙局而已;儘管「天」已顯現出種種要破滅的徵兆,但時時感到「悲涼之霧」的賈寶玉還是做了一番維護理想的努力,卻也終於「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悲劇而已。

大觀園的悲劇表現在寶玉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其破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外因多有人論及,內因在此概而述之。第一,寶玉的理想遠高於現實,是「天地境界」生活理想要在功利、道統世界存活的幻想;第二,在人間,也許有「桃源」,但不可能出現在「溫柔富貴鄉」的賈府;第三,理想的落腳點大觀園的「機會」性質,使寶玉「長聚」的理想只能是「盛宴必散」的自欺欺人。機會本身也是一個曇花一現的騙局。第四,「天」其實本也不是真正的天,大觀園群芳聚會的場面漢僅是一個聚合,因為共內部的不純粹性甚至可以說是個「烏合」,這樣的「天」是沒法補的。第五,「補天者」或具體為「護花者」的行為具有盲目性。活在理想和現實中間的寶玉,由於他「碌碌束於情,默默拘於浴,永竄伏於凡庸」的自然人的生活方式,其表現不免有些渾渾噩噩,在感覺到「悲涼之霧」的漸漸濃重時,他所能做的是繼續無力地逃避、保護,同時繼續自欺欺人地渾沌。他的行動有時更像在等待什麼,而且那東西他已時時處處感覺到了,那就是悲劇。寶玉理想破滅的悲劇及其表現(眾芳流散或調謝)都有其內在的根據,悲劇氣氛的營造並不單靠一兩句讖語來實現,從第五回到第八十回無一閒筆,悲劇的結局順理成章;寶玉對自己的命運無可奈何又無可迴避,這是最強烈的悲劇。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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