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在德國
中國與歐洲的真正的文化交流是近代史上的事情。它是伴隨著西方的基督教向中國的傳教和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同時發生的。當他們懷著強盜的狂喜欣賞著中國的金銀財寶、瓷器與絲綢的同時，也發現了歷史更為悠久的精神文明。中國古代的文明與智慧征服了一批征服者，於是，他們又懷著教徒的使命感將中國五千年文明的結晶帶回西方。《論語》 、《 老子》 、《 莊子》 、《 易經》 … … 一部接一部地被譯成了歐洲文字。然後是《 好逑傳》 、《 金瓶梅》 、《 水滸傳》 、《 紅樓夢》 等文學作品也被逐漸介紹到西方。西方對東方古代文明的發現與中國對西方現代文明的發現具有同等重大的意義。東西方的物質與精神真正融匯交流了，這種融匯與交流已經華並將繼續對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紅樓夢》 向西方的傳播與接受只是一個例證而已。本文僅就《 紅樓夢》 在德國的傳播情況作一介紹，作為對中國紅學研究的一點補充。
一 《 紅樓夢》 到德國
西方第一個撰文介紹《 紅樓夢》 的人是德國傳教士郭實獵（Gugzlaff , Kar1· A · F ) ，那是一八四二年。可惜他沒有認識到這部作品的重要，因而評價不高，他甚至錯誤地將寶玉當作群芳譜中的一個。
九十年之後，即，一九三二年，德國萊比錫英澤爾（島）出版社出版了近八百頁的《 紅樓夢》 德譯本。雖然早在一七三O 年英國人戴維斯第一個翻譯了《 紅樓夢》 片斷，一八六九年英國人鮑拉譯過前八回，一八九二年英國人約利譯到五十六回，一九二九年中國人王際真縮譯成四十回，但由於篇幅太少，質量不高，德譯本還是後來居上了。《紅樓夢》 德譯本譯者是當時已經成名的德國漢學家弗朗茨· 庫恩。
二 「第一個登上《 紅樓夢》 這座高峰的歐洲人」
弗朗茨· 庫恩（Franz kuhn , 1884 - 1961 ）生於德國薩克森州弗朗克貝克鎮，父親為該鎮鎮長。弗朗茨在兄弟姐妹十人中排行第八，由於人口多，他的家境很困難。在大學期間他在菜比錫與柏林學習法律，並獲得博士學位。日俄戰爭引起了他對東方的興趣，他學習了兩年中文，準備以後到中國去當外交官。一九O 九年，正當他在法院實習的時候，接到讓他去北京當譯員的通知。經過漫長的旅途，他於同年十月十四日到達北京。他的第一個願望實現了。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他所看到的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婦女的狀況使他心裡感到痛苦不堪，然而中國文化的豐富和深不可測，又讓他不能割捨。他想深入到那五千年文明的海洋中去航行，但又感到兩年所學極不夠用。中文的方塊字象另一道萬里長城，將外國人隔離在大牆之外。他毅然決定放棄可以飛黃騰達的外交生涯，回國進了柏林大學新開的漢學系，在荷蘭籍教授德· 格勞特門下專攻漢學六年。本來他有可能畢業後留校任教，教授的職位也是令人渴慕的，但他又一次放棄了。他選擇了一條荊棘叢生、艱難卻誘人的道路——翻譯中國文學。親友們說他是一隻迷途的羔羊，簡直有點不可救藥了。可他自己心裡明白：「誰能看見只有對我閃爍的星星並為我規定一條道路呢？」
在將近五十年的翻譯生涯中，弗朗茨卜庫恩有過兩次困難時期和兩個輝煌的時期。第一個困難時期是在一九二五年前尚未打開局面的時候。他的地一篇發表的譯作是崔實的《政論》 （1914），第一篇文學作品譯作是《 賣油郎獨佔花魁》 （1919 ) ，接著是《 中國的治國之道》 （1923 ) ，《 今古奇觀》 （1926 ) ，《 好逑傳》 （1926 ) ，《 二度梅》 ( 1927 ) ，《 珍珠衫》 （1928 ) ，《 金瓶梅》 （1930 ) ，《 歇浦潮》 （1931 ）。在《 紅樓夢》 德譯本之前，他已完成了上述作品，尤其是《金瓶梅》節譯本的成功，使他在歐洲聲名大震。一九三二年，庫恩因此獲得「國家獎金」（即萊辛獎金）。《 金瓶梅》 節譯本的成功雖然使他獲得了榮譽和聲名，但卻並不是他最滿意的譯作。他也因節譯《金瓶梅》的隨意性而召致德國漢學界嚴厲的批評。雖然《 紅樓夢》 也不是全譯本，但卻是他傾注最多的心血，獲得最大成功的一部譯作。對《紅樓夢》 這部中國文學中里程碑式的高峰長期無人問津，他曾對德國漢學界忿忿不平。正因為如此，當他日夜奮戰，經過一年的努力終於按出版合同卑出將近八百頁的譯稿時，他不無驕遨的自稱為第一個登上《紅樓夢》這座高峰的歐洲人。
納粹統治的士二年間，他與政治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他仍繼續著自己的事業。他的譯作有《 水滸傳》 （1934），《 玉蜻蜓》 ( 1936 ) ，《 子夜》（1938 ) ，《 月娘與銀瓶》 （續《 金瓶梅》 ，1939 ) ，《 三國》（1940 ）《中國古代小說集》 （收入《 東周列國志》 、《今古奇觀》 和《 聊齋》 中短篇，1940 ）。
戰爭結束時，他剩下隻身一人，三次轟炸毀滅了他從事翻譯的一切：戰後的物質匾乏，使他經歷了一生中第二個困難時期。這期間他曾寫過十八首「飢餓之歌」。朋友的幫助，出版社用食品支付他的稿費，使他再次度過了難關。五十年代，他的譯作又一部接一部地出版了。除舊譯再版外，又推出新譯作《兒女英雄傳》 ( 1954 ) ，《 隔簾花影》 （1956 ) ，《肉蒲團》 （1959 ）等。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聯邦德國總統台歐多· 豪於伊親自授予庫恩鐵十字勳章，以表彰他在翻譯中國文學作品中所作出的特殊貢獻。一九五五年，聯邦德國外交部和斯圖加特市文化部為了向他表示敬意，聯合提供經費，讓庫恩自由地作一次五個月的世界旅行。他沿著四十年前去北京時的路線到達香港，然後去夏威夷，到美國，經加拿大返回德國，作了一次環球旅行。但他在這次旅行中也未停止過他的翻譯工作，《隔簾花影》 的全部譯稿就是他從夏威夷寄回德國的。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二日，他在弗賴堡電影院看電影時去世，享年七十七歲。庫恩是一位五子不登科的人物：終生沒有妻子，沒有兒 子，沒有房子，沒有車子，也沒有位子。然而作為一個學者，一位翻譯家，他也獲得了很少人能夠得到的殊榮。他為翻譯中國文學作品貢獻了自己的一生。他錯過六次結婚的機會，不過他並不感到遺憾。他曾說過：「命運的安排不可強求。」他自比《浮士德》 中的靡菲斯特：「我感到自己像一只瘦弱的小貓，夜間在房頂上徘徊。」他也用《 紅樓夢》 中的一句詩來自譴：「貪求思暮總因癡。」
三《 紅樓夢》 德譯本與庫恩的評介
庫恩譯《 紅樓夢》 始於一九二七年，因履行別的譯書合同而推遲了這部書的翻譯，一九三一年六月他與英澤爾出版社才正式簽定《紅樓夢》 的譯書合同。合同規定他應於一九三二年七月一日將最後一部分譯稿交到出版社，全書不得超過八百頁，多出部分將不付稿費。庫．恩如期完成翻譯《紅樓夢》 的艱巨任務。
庫恩的《 紅樓夢》 譯本是根據萊比錫大學東亞系圖書館藏一八三二年上海萃文書屋的版本，同時參照了胡適的考證本。庫恩一次說他的譯文相當於原文的五分之四，一次說相當於原文的六分之五。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多。庫恩的譯本只有五十回。原著的前一百回壓縮成四十五回，原作後二十回壓縮成五回。他承認這是一樁令人遺憾的事，說如果再有一年，他一定能拿出一部理想的全譯本來。出版社的限制是庫恩節譯縮譯的主要原因。在《紅樓夢》 德譯本中，庫恩再現了寶玉、寶釵和黛玉為核心的主要故事情節，刪去了與這條主線關係不甚密切的枝節。他的原則是，凡是刻畫主要人物性格特徵的細節，尤其是對西方人既新鮮、又有文化史意義的內容，他都準確地翻譯出來。在斷裂處，他施展藝術家蒙太奇的技巧，巧妙地將上下文連接起來，不使人感到有斷裂之感。這樣，雖然作了大量刪節，仍保持了原作的全貌和輪廓。
庫恩對《 紅樓夢》 推崇備至，他在譯後記中寫道：「一百多年來，《 紅樓夢》 這部著作像一座未被認識的巍巍高山隱隱約約的閃煉在歐洲人精神的視野裡，它是那樣有誘惑力，同時又那麼令人望而生畏。人們私下議論著那些無法逾越的溝豁與懸崖。好一個小說中的龐然大物！一百多個登場的人物（功在悄悄地訴說著充滿隱秘與恐怖的事件。誰敢去接近它呢！」
庫恩懷著使徒般的虔誠和勇敢登上了這座令歐洲漢學家望而生畏的高峰，所以，當他交出將近八百頁的手稿以後寫道；「我可以將面前的《紅樓夢》 譯本在任何情況下間心無傀地交給公眾而不懼任何批評。這部作品使我感到極大的滿足。」他還不無驕傲地宣佈：「作為登上《 紅樓夢》 這座高峰的第一個歐洲人」，這是「我一生中迄今最偉大的成績」。「如果說出版社在一個非常的時期完成的這一成績彌補了歐洲思想界百年之久的延誤，也就夠了。」經過庫恩整整一年的辛勤勞動，這座在歐洲人心目中一直在遙遠的東方霧靄中若隱若現的高峰終於清晰地、立體地而且可觸摸地立在眼前了。近代中國的神秘面紗被揭開了，一個既深且廣的中國人生活的巨大斷面被呈現在歐洲人眼前。庫恩十分折服地寫道：「那些豐富多彩的場景按照老莎士比亞戲劇藝術的原財被分為三個層次—— 現世、上界和下界，夢是舞台的階梯——這裡有天上序曲，有收場白。這是一部由可靠的藝術家之手邏輯地建構起來的人物眾多的人間戲劇。」
庫恩驚歎曹雪芹塑造人物的才能，他像登山家下山後講述登山途中的經歷一樣說道：「不但主要人物在讀者掩卷之後立在眼前，連次要人物也都那樣鮮明，不可缺少」，他舉出焦大、醉金剛倪二和傻大姐為例。他讚賞黛玉的神聖的、光彩奪目的貞潔，寶釵的溫柔與善解人意，晴雯與鴛鴦的動人的忠誠和犧牲精神，賈母的溫和與母性。對這部作品的主題和主人公賈寶玉，庫恩在介紹了中國的儒家、道家和釋家各派的觀點之後，作出了他作為歐洲人的評價：「這是一部天賦極高、但卻已經蛻化了的貴族少年的病史。他是一個不合群的、女性的、受自卑情結和躁狂憂鬱症打擊的精神變態者和懦弱者、一個雌雄同體的中性怪人，儘管他有討能力很強，但在實際生活的現實中他還是失敗了，最後甚至膽怯地從社會上偷偷地溜走了。在寶玉的發展歷程中最後一個階段，他的『脫離紅塵』，他的『成仙』，可以說不是西方的評價。」
庫恩在對《 紅樓夢》 這部作品的主旨、結構、人物，以及中國人的儒釋道社會思想、仁愛觀念與宗教信仰作了一番概述之後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歐洲還有什麼精神上的東西能提供給具有這樣倫理道德的民族呢？必須改變信仰能異教徒就是這個樣子嗎？」庫恩希望這部書能為促進東西方之間的瞭解作出貢獻！倘能如此，「為這部作品所耗費的精力也就不會白花了」 。
四 新的一頁
《 紅樓夢》 傳入德國已經六十年了。庫恩的這個譯本在德國已經再版了十二次，印數估計約有十萬冊。庫恩的《紅樓夢》 譯本被轉譯成荷、此、法、英、意等文字在十幾個國家和地區出版，總共出版了近三十次。在庫恩的譯著中居第二位（《 金瓶梅》 節譯本位居第一，再版本、版權本與轉譯本總共約七十版次）。
在這六十年中，除一九七一年版有愛娃·米勒寫過一篇後記，漢堡大攀一位學生寫過一篇《 論紅樓夢的結構》的論文之外，有份量的評論文章還沒有。九O 年，北德電視台轉播了中國三十六集電視連續劇《紅樓夢》 ，由於時間在週末上午，收視率不高。且只有字幕，沒有配音，所以反應不大。
隨著時間鼠推移，英、法、俄等文種已經有了《 紅樓夢》 的全譯本。據德國漢學家史華慈自己宣佈，他已用十年功夫完成了八十回的庚辰本《紅樓夢》 全譯本。他希望這個譯本能彌補庫恩節譯本之不足。《 紅樓夢》 在德國將翻開新的一頁。讓我們拭目以待！
一九九三年八月十日於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