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服飾與色彩

《 紅樓夢》 服飾與色彩

《 紅樓夢》 服飾與色彩

紅樓評論

服飾與色彩的象徵符號意味

英國著名的美學家克菜夫· 貝爾認為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所謂形式,指藝術品內的各個部分和質素構成的一種純粹的關係,這種純粹的關係僅向有審美力的人展示,普通人看不到它。所謂意味,則是指一種極為特殊的,不可名狀的審美感情(克萊夫· 貝爾:《 藝術》 第6 頁)。《 紅樓夢》 的服飾與色彩表現形式和內容的蘊涵審美意味,一般讀者往往難以領略其中深奧的秘諦。

郭沫若說得精采:「衣裳是文化的表徵,衣裳是思想的形象。」特定的文化環境產生流行特定的服飾;藝術是表現人類情感的符號,服飾與色彩正是以象徵符號來運載人的思想情感。《紅樓夢》 裡對服飾與色彩的描述,曹氏意在通過服飾的外在形式,向人們傳達一種具有豐富內涵的文化意蘊。本文意在通過《 紅樓夢》 的服飾與色彩描述在文學表現中所起的非語言信息傳遞效能,認識《紅樓夢》 以表象符號的非語言信息- 服飾與色彩來表現人物的氣質、審美、情感、志向及文化氛圍的諸方而蘊意。曹雪芹的偉大藝術表現最大的成功就是把服飾與色彩對應人物為感覺、知覺、記憶、思維、感情、意志行為聯繫起來進行描述反映。

曹雪芹的身世與服飾、色彩審美觀

曹雪芹祖輩連任織造。據《 辭源》 釋:織造為官名。明清於江寧杭州蘇州各地,各設專局,織造各項衣料及制帛敕䌽繒之類,以供皇帝及宮廷祭祀頒賞之用。曹氏出身於這樣祖輩連任織造的家族,故此極精通服飾的布料、式樣、紋樣、色彩、出處等等,並具有極深的造詣。這種潛移默化的感應,以致曹氏在《紅樓夢》 鴻著裡,傾注了大量的服飾與色彩意蘊的美學觀念,使非語言信息的符號- 服飾與色彩在文學藝術表現中產生內蘊不朽的魅力!

有人說:「衣服可說是一個人的第二皮膚和第二個性格。」(杉野芳子:《服裝設計》 )如果這話有道理的話,那麼脂評裡有段極為精采的評述曹氏對服飾在《 紅樓夢》 裡所表現的「意味性」,是很有思想啟發價值:

寶琴翠羽斗篷,賈母所賜,言其親也。寶玉紅猩猩氈斗篷,為後雪披一襯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宮裁(李紈)斗篷是多囉呢,昭其質也。寶釵斗篷是蓮青斗紋錦,致其文也。賈母是個大斗篷,尊之其詞也。鳳姐是披著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雲有斗篷不穿,著其異樣行動也。岫煙無斗篷,敘其窮也。只一斗篷,寫得前後照耀生色。

曹氏能因人而異,以斗篷的式樣、色彩、質料、來歷的差異,來傳遞各個人物在賈府裡的地位等差,個人愛好興趣,性格修養,倫理道德觀念,消費價值觀念諸方面的非語言信息。

更富有意味深蘊的是曹雪芹在《 紅樓夢》 裡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性格、命運的差異,竟是依據服飾的飾物與色彩來取名的。以服飾飾物取名的有:林黛玉、賈寶玉、王熙鳳、薛寶釵、金釧兒、玉釧兒、綺霞、秋紋、琥珀、翡翠、紅拂、絳仙、翠縷、綵鸞、繡鸞、李紈、妙玉、李紋等;以色彩取名的有:晴雯、小紅、紫鵑、馮紫英、雪雁、碧痕、黃鶯兒、素雲、翠墨、樊素、嫣紅、碧月等。細琢精磨《紅樓夢》 的讀者,就不難發現這部巨著的前八十回是以豐富多彩的筆調描寫服飾在文學藝術表現中的象徵意味,但後四十回,不僅在服飾與色彩的描述字數大為減少,而且連服飾樣式、色彩描述所蘊含人物在特定文化環境氛圍中所表現的個性審美愛好意味也不如前八十回。這為證實《紅樓夢》 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是出於兩人之手,提供了重要的依據。

服飾、色彩與文化氛圍及藝術表現

從服飾角度來審視《 紅樓夢》 藝術之網,經緯交錯,絲絲相扣,達到整體的和諧協調。服飾與色彩作為象徵符號的一種語言信息,通過人物的表現,在特定的環境裡反映一種文化氛圍,對文學藝術表現的整體性效應起著極為重要的潛欣賞價值。達爾文說:「一定的顏色、形狀及聲音所引起的歡樂的感覺,乃與三者複雜意思及思想聯鎖有密切關係。」(轉引《流行色》 1987 年4 月31 日)這對認識曹氏的色彩、音律運用是恰當的闡釋。《 紅樓夢》 裡有一段文官正是說明這個問題:

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空地。雅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杳之響。(《五十三四》 )

藝術的表現是一種情感傳遞,作品蘊意的深度的延伸靠欣賞者的再創造。從這一派肅穆的祭祀祖祠的環境氛圍中,除了給讀者視覺上產生豪華富貴、色彩絢麗、引人入勝的感受之外,在聽覺上能得到音韻旋律的快感。曹氏是深通色彩與音律在審美心理上作用的美妙之處,而更富有思索意味的是,使人們從這莊嚴肅穆、榮宗越祖、富麗堂皇的氣氛裡,深深地感悟到封建禮教中的等級階層森嚴與排場煊赫的揮霍無度的生活方式跟《紅樓夢》 題旨「盛筵必散」構成了鮮明的對應。

曹氏在第七十回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裡,色彩美學思想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請看:在這佳木蔥籠,奇花爛饅的「天上人間諸景備」的色彩絢麗的大觀園裡,有紅棠綠蕉、色彩鮮艷的怡紅院;杏吐霞光、黃泥土牆的稻香村;五彩斑斕的衡蕪院;「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遲遲復道縈紆。青松拂簷,玉蘭澆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大觀園的「水亭處處齊練動」, 「室靄檀雲品御香」的人生繁華景象和「苔鎖石紋容鶴睡」, 「井飄桐露濕棲鴉」的秀麗怡靜的自然風光,「簾卷朱樓罷晚妝」, 「依檻人歸落翠花」的女孩兒,相輔相映,和諧交融,這不就是一幅奇妙的色彩適度,情景天然的美麗畫卷嗎?

曹氏對元紀省親的「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是這樣描述:「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綵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播長春之蕊,靜悄無人咳嗽」。承先顧後,回思全篇,這段文字正是借助裝飾的外態來表達內在的意蘊:「樹倒瑚猻散」。

曹雪芹不愧為服飾美學大師,在四十九回的賞雪風術裡,簡直~成為這場色彩絢斕、樣式多樣、婀娜多姿的服飾表演的導演!

你瞧,先是薛寶琴「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在悠揚紛飛的雪空映托下,顯得多麼高雅清閒,舒目稱心。服飾審美能力很強的史湘雲仔細端詳了一番,笑起來說:「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緊接著出場的是披上紅色猩猩氈斗篷的寶玉和「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面白狐狸皮的鶴擎,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五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的林黛玉,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裡;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練穿一件哆鑼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叔』添花洋線番把絲的鶴擎。邢帕煙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雨之衣。」從遠處看看這幅美麗耀眼的服飾表演圖景,多麼明艷鮮美,堂皇富麗,光彩照人。雪花漫舞,素空清麗,色調韻美,構成了一幅精彩的仕女服飾盛會。

表演得最為精彩的是史湘雲個體特寫鏡頭:「一時湘雲來了,穿著賈母給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子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此般娜舞多姿的裝飾還招來林黛玉的譏笑:「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妝出個小騷達子樣兒來」。並不服氣的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一脫了褂子,「只見他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梢小袖掩拾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吹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官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有天然色景的佈局襯托,有笑有議,有評有演,豈不正是一場精彩的個體服飾表演嗎?

再看怡紅公矛賈寶玉,他「穿一件茄色哆囉呢狐狸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蓑,帶了金籐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庭來。」雪光映射的寶玉,在攏翠庵中「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素雪的色調輝映著服飾的鮮艷鬥奇,渲染著青松翠竹、紅梅鮮艷,濃妝淡抹,和諧相宜,勾勒出一幅章法巧妙的中國畫意境的濃烈情趣的圖景。有人有花,有雪有香,有庵有松,視覺的快感交融著嗅覺的美感,令人心境舒適輕然。

讓我們再看看團體的服飾表演亮相。「探春正從秋爽齋出來,圍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帶著觀音兜,抉著個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著一把青綢油傘」 。「只見寶琴披著鬼播裘,站在那裡笑」。「眾丫鬟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屋裡丫鬟都添送衣裳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打著傘,擁轎而來。」「忽見鳳姐披著紫揭絨褂笑嘻嘻的來了」。「賈母笑著挽了鳳姐兒的手,仍上了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麵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背後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 』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他這個人物兒,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 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搖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

賈母的評議不無道理的。怪不得平兒也嘖嘖讚歎:昨兒那麼大雪,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這樣絢麗多姿的服飾與繽紛耀目的色彩及素然優美的環境,組合成有機統一的服飾表演來折射人物各自審美心態,正是反映了曹雪芹具有高度的服飾審美能力和色彩運用美學能力及中國繪畫章法佈局組織能力,出色地完成指導服飾與色彩在文學表現中所潛在的文化意味的效能!

服飾、色彩與人物個性審美差異

《 紅樓夢》 裡服飾與色彩的審關,以人格化的解釋、情感的投射來理解內在充滿著心理意象,釋發出來底蘊是具有深邃意味的審美象徵。服飾與色彩的審美選擇。從心理學來闡述,它是人的生理、心理的必然反映,『一個人的倫理觀念、審美觀念、消費價值觀念的潛意識流露,反映個體台身文化心態。曹氏正是借助服飾與色彩的非語言來表現人物的個性審美差異。在他所精心構思塑造的賈寶玉、林黛玉、王熙鳳、薛寶釵、賈母的身上正是體現了這一點。以下我想就這些人物服飾與色彩問題,略陳管見。

紅艷、溫和與怡紅公子

服飾與色彩能反映人物意識、情感、情緒、意向交織起來的層次綜合,從中能諦視人物隱潛在心靈深處的審美世界音響,追蹤心理律動。紅色,象徵生命、活動、健康、熱情、活潑、希望,使人聯想到太陽、火血的蘊意,竟成為賈寶玉心靈吐露的渠道。在第三回中,林黛玉第一次看到賈寶玉的兩次出場服飾皆為紅色裝扮,初次出場是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字袖」 ;第二次出場穿的是「銀紅撒花半舊大襖」, 「紅絲結束」, 「厚底大紅鞋」。這燦然紅絕,色彩醒目,佩玉鏘鏘的服飾,竟成為寶玉的精神表現象征。

紅色是寶玉最為喜愛的色彩,在他的眼裡,代表著人的社會地位和思想意識性。在第三十五回裡,鶯兒給寶玉打汗巾子時這樣寫道:

鶯少問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顏色。」, 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姣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姣艷。」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

(寶玉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姐姐。」寶玉聽了,讚歎了兩聲。襲人道:「歎什麼?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 」 (《 第十九回》 )

「大紅的」色彩成為賈寶玉熱情開朗、天真活潑、自由開放、向外拓展的強烈個性的象徵符號意蘊。同時,紅色是一種暖色調,顯露了賈寶玉在大觀園裡人際關係具有一種親和力的溫暖感情。

賈寶玉原先的居室叫「絳雲軒」,後來住進「怡紅院」。怡紅院裡掛著是「紅綃帳」,深深愛上他的林妹妹稱他為「怡紅公子」。令人深思的是這位怡紅公子在他識破紅塵出走時,賈政「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而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

殘荷、斑竹與林黛玉

服飾與色彩作為表意、離意的象徵,在林黛玉身上也產生了效應。林黛玉之「黛」很富有意味性。黛為古代女子畫眉的墨綠色,它成為林黛玉追求的色彩。以深綠色竹子為主調的瀟湘館,以「斑竹一枝千滴淚」的竹魂,正是林黛玉性格與氣質的化身,象徵她純潔、冷寂、悲涼的身世與命運。

林黛玉為什麼最喜歡李義山的一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見《四十回》 )?從視覺來看,墨綠色的「殘荷」,經受「風刀霜劍」摧殘,帶有病態的身境。從聽覺來欣賞秋雨,是一曲淅淅瀝瀝,淒涼悲哀,催人發愁的韻味,恰如林黛玉多愁善感的心弦音律。林黛玉對服飾與色彩的裝飾是迫求淡然素色的美。在第八十九回裡,曹雪芹是這樣描寫:

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教肩;頭上換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從林黛玉的服飾造型、色彩來認識,正是一種清麗韻調,素然明艷的「清水出關蓉,天然去雕飾」之美。我們看林黛玉居住的瀟湘館,外景看去「一帶粉垣,數楹修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室內「窗下案上設有筆硯,觀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這素麗裝飾往往照應著林黛玉人生命運與人際冷寂空寞,正是她身後一片淒涼寂靜的情景:「帷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

總而言之,林黛玉在服飾與色彩的審關意識上是以「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為指導思想。這一審美理想始終貫穿於她的審美行動,思想意識,服飾色彩美學之中,產生「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心態效應。

含春、蘊威與「鳳辣子」

服飾與色彩在視覺空間效應上,有時往往能製造文化環境氛圍。因為它作為非語言信息,有時往往會成為人際交往中,成.為人的地位、權勢、角色的表徵。王熙鳳就是極為講究這種非語言信息的潛效應。

我們先看看林黛玉初見王熙鳳的服飾裝束:、

」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縮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璃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精襖,外罩五彩刻絲五青翅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給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第三回》 )

好一個「彩繡輝煌,憂若神妃仙子」的王熙鳳,服飾繽紛,華麗耀目,色澤姣艷,給人以溫情幽雅的「含春」視覺,內在卻隱伏著「威」的強大力量。這正好對應她的外號「鳳辣子」,鮮艷紅瑩的色彩美感裡卻蘊含著「威」的辣味,使人不好受。

王熙鳳不僅十分重視自身服飾裝扮,連房間的裝飾也極力顯赫自己的富貴豪華人生景象.

只見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條氈,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線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銀唾盒。那鳳姐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給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著兒撥手爐內的灰。(《第六回》 )

通過這段文字的理解,使我們能認識到這位得勢一時的賈府管家,在極度香艷、揮霍無度的生活中,竟然擺脫不了走向衰落的徵候。

王熙鳳還能利用服飾的寓意來滲透自己意圖,以企達目的。在第六十八回裡,鳳姐在設計接尤二姐時,「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她自己的裝扮是:「二姐一看,只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褂子,白續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素色在中國傳統色彩審美中是大忌之色,一般用在喪事的喪服、喪飾上。鳳辣子居心借此來製造肅然陰森、凌氣逼人的氛圍,既給尤二姐下馬威,又以此預兆尤二姐的下場。這足見她的心狠手毒!

淡極、求艷與「冷美人」

通過服飾與色彩的媒體傳遞,融會貫通,伏采潛發,能使人觸目即發的藝術作用。薛寶釵的服飾與色彩擇美是有她的思想意識所支配的。用她的兩句詠海棠詩可以窺見其思想軌跡:「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 第三十七回》 )

「淡極」與「更艷」作為色調的對應,這構成了薛寶釵以服飾色彩審美體現她對人際交往和人生心靈世界的複雜心理現象。從她的潛意識來理解,她表面上追求「淡極」的服飾、人際、人生色彩,實際是為了更巧妙地登上寶二奶奶的寶座,顯赫「更艷」的身份,作出了極為精心的設計。

先看寶釵的閨房裝飾和她的服飾:

寶玉聽了,忙下炕來到了裡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納軟簾,寶玉攝簾一步進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坑上作針線,頭上挽著墨漆油光的鬢兒,密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墳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第八回》)

「半舊的紅細軟簾」,一色兒半新不舊的蔥黃續子棉裙,把這天真爛漫的姑娘裝扮成老氣橫秋的老太太裝束。反襯出她那「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的青春麗質,天然風采、也反映了她那變態的心理現象。

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片,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慢,秀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擺頭道:「那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屋裡這麼素淨,也忌諱。

雪洞般的閨房,吊著青紗帳幔,沒有光澤的土定瓶中插著幾支清菊,多麼凜然的冷氣逼人! 足見這位被封建禮教壓制與人際、生活壞境影響下的少女,冷卻了烈火正熊的青春熱度,變成靠服「冷香丸」過日子的「冷美人」。

更富有意味的是寶釵在色彩審美上也極講究「消極」的。在寶玉就打個絡兒,討寶釵如何選色:

寶釵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第三十五回》 )

大紅,熱烈活潑,開朗向上;黃色,榮華顯赫,高貴堂皇,黑色,深沉幽暗,寂寞孤獨。這三色皆為寶釵否定,唯有金線配黑珠兒,顯得高雅冷色。怪不得賈寶玉的性格、愛好、審美趣味與寶釵有如此的差異距離,一個喜愛大紅的性格開朗,向外開放;一個喜歡冷色的沉寞脾氣,內向孤默。

可憐的薛寶釵意求精心設施不露聲色的「淡極」,循這「更艷」風光之路,結果竟成為寂寞無聊,沉憂淡極的寡婦人家。賈母的搖頭歎息:這麼素淨,也忌諱。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心想:「寶釵少時候,便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這足見有其前因後果。

忌素、顯赫與賈母

服飾與色彩的表現把人物的情感、想像、感知交融在一起,作為藝術表現的形式過程,是富有意味的。賈母在賈府裡具有極高的顯赫地位,由於她的命運一直隨著賈府榮興顯達,生活體驗,審美經驗,傳統文化意識,構築了她老練而深察人情世故的服飾與色彩的審美趣味。她對服飾與色彩的審美,講究繁飾華麗的美,她強調青年應該講究色彩鮮艷光澤的暖色美。她最怕的是素淨的裝扮成為生活中的一種預應。故此,她看了寶釵雪洞般閨房,吊著青紗帳慢,土定瓶中幾枝散發寒氣的清菊,就發出強烈的警告:這麼素淨,也忌諱!

賈母對服飾與色彩的審美,除了積澱著傳統文化審美意識之外,對服飾的質感與色彩的審美鑒賈能力,具有豐富的人生經驗。賈母因見(黛玉房間)窗上紗顏色舊了,便和王失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兒就不翠了。這院子裡頭文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導的,哥拿綠絲糊上,反倒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蜷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她又道:「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頗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最做了蜂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和煙霧一樣,所以叫做『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做『霞影紗』。」「明日· 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體糊窗戶。」(《 四十回》 )

瀟湘館綠色的修竹配上綠色的窗紗,給人視覺以深沉幽暗感受,與環境整體相結分,使人心理上產生一種陰森寂寞的壓迫感。這對講究等棗預示拜候的賈母來禪,顯然失去了審美價值。據賈母審美認識來理解,倘若桃杏之花紅艷映襯下,綠紗晃得清明艷麗,輕鬆愉悅;深綠色的修竹在銀紅的紗簾襯托之下,就暖艷得多了。這樣色彩的交融美就表現了氛圍的美感。

賈母對服飾的布料、色彩都極有考究的。她每到一處,都細緻觀察裝束、服飾色彩的審美。無論在賞雪的服飾表演中或在薛寶釵和林黛玉房間的評價,都表現了她對服飾、色彩,構圖章法的論述,其有深刻的審美見解和較深的造詣。這和她的身世經歷,家庭環境,榮寧兩府的官積標緻權限等,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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